王志清
假如李白不想做官,或者说不十分想做官,不想做大官,就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好诗,也就不能成其为李白。
“要做官”未必是件不好的事。做官,做大官,光宗耀祖,建功立业,也是唐人的人生观与价值观,而深为整个社会所推崇与盛赞。唐人毫不掩饰地在其诗文中表达“要做官”的人生理想与生命精神。然而,像李白这样,以做官为人生的唯一目标而近乎疯狂追求的,于唐代诗人中也真不多见。李白的一生,就是个漫漫的求仕长途,而他的诗,特别是他的大部分好诗,皆与其求仕有關,达则忘形大笑,不达则伤心流泪,既有看到希望的大欢喜,又有失望无奈的大悲恸,而他的这些大欢喜与大悲恸的内心狂澜外化为诗,成为惊风雨而泣鬼神的神来之作。
其一,不想做官,就没有这么多的幻想。
想做官,也就是“官欲”,李白的“官欲”强烈无比。因为异常强烈的“官欲”,便就有梦也多梦,就有了梦境,就有了极高的政治期望值,就有了投身政治的极其执着的意志力与狂热性。著名李白研究专家李长之在《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里认为,“梦也有价值”,因而“却有伟大的艺术品”,有了“伟大的艺术家”。他说:“在梦境里,我们或者可以有真情的笑,或者可以有感激的哭。——在那一刹那,那算是活的自我。”
李白放在嘴上喊的口号就是“济苍生”“安社稷”。他自诩要“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李白政治上存有极大幻想,认为自己已具王霸奇术,认为自己就是个出将入相之才,应该做很大很大的官儿。他长期的追求而始终不渝的目标就是想做宰相级的高官,就是想一步登天而由布衣跃升为帝王之师。他在诗中多自比姜太公、管仲、乐毅、张良、谢安、诸葛亮以及朱买臣,还以西汉大侠剧孟自许。他的诗中反复出现自比谢安的自我陶醉:“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应未晚。”李白还一直耽于功成身退的幻想中:“功成拂衣去,摇曳沧州旁”;“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然而,我们只看见李白排列出许多许多的政治“目标”,却不见其有什么政治方略。
因为耽于幻想的“官欲”,使李白原本就极端自负的个性气质得以最大限度的强化,他目空一切,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被他看得唾手可得。因为自命清高,他在处世处事上就表现得不同常人,动辄狂言,有话不好好说。他自已都觉得自己是个“狂人”,“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于是,他索性自号“狂客”:“我本楚狂人”“狂客落魄尚如此”“狂客归舟逸兴多”“被发之叟狂而痴”。李白诗文中最为频繁出现的艺术意象就是“大鹏”,他出山时有《大鹏赋》;他的《临终歌》也以大鹏自比;求仕受挫时,也自慰以大鹏。《上李邕》诗云:
大鹏一日同风起,
抟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
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
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
丈夫未可轻年少。
他在李邕那里受到冷遇,但是他不因为人家瞧不起而自卑,相反表现出不畏流俗而高傲不屈的自信与抗争。而其诗中则不时出现有“平交王侯”的幻想,更多的是叛逆不羁、不可一世的超然与绝望,具有一种横冲直撞的内在张力,表现出极度自由的解放感。
从积极意义上来理解,或者就诗创作而言,强烈的“官欲”,助长了李白兼济天下、建功立业的热情与渴望,也助长了他一飞冲天的精神渴望与自由意志,表现出冲决一切束缚的幻想与勇猛,形成了他的高情逸志与奇思怪想,而使其诗格调高亢,气韵超逸,充满横绝四海、撼天动地的壮大之气与磅礴之力,用著名美学家李泽厚的话说是,唱出了盛唐的最强音。
其二,不想做官,就没有这么多的痛苦。
“官欲”极强的李白,其一生都奔走于朱门显宦之间。以他自己的话来说是“遍干诸侯”“历抵卿相”。他在岷山干谒广汉太守,在成都干谒益州长史苏颞,在蜀中干谒渝州长史李邕,在安州干谒都督马正会、长史李京之、裴长史等,在襄阳干谒荆州长史韩朝宗等,临终前那一年,李白已61岁,仍准备去干谒李光弼而“请缨”入幕。真可谓踏破权贵达官的门槛,而并非像他自己宣称或别人颂扬的那样蔑视权贵或轻忽功名的。
李白很想在仕途上发展,但因其自命清高的性格,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屈己、不干人”,其实古人能想到过的仕进套路,他基本都试过了,甚至也不惜表现出低三下四的卑怯。很想不亢不卑的李白,也有“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媚态,很多语气近于乞求,而迫切希望获得赏识与垂青。李白第一次进长安,先是向玄宗上了《大猎赋》,希图“大道匡君,示物周博”;后又通过关系,以诗向玉真公主献媚。但是,在长安活动了一年,没有获得什么进取的机会,便唱着“行路难,归去来”而走离长安。天宝元年(742)李白二进长安,供奉翰林,成为皇帝与贵妃的诗词侍从,还通过赠诗交结王公大臣。宇文所安说他写给杨贵妃的《清平乐》:“几乎没有比这更陈腐的赞美女性美的话了。”这个美国的唐诗专家在《盛唐诗》中指出:
无论在宫廷内外,李白的狂诞行为是有所选择的角色的组成部分,而不是如同某些传记作者所说的,是蔑视权威的真实表示。李白渴望被赏用,表示乐于进入宫廷,当他被迫离开时,发出了激烈的抱怨。狂野本是对他的期待,他并非有意地要对皇帝挑战。
也就是说,李白为了实现其为官之梦想,也是能够做出与其人其言不能相称的“摧眉折腰”的事来的。
一次次求仕失败的李白,特别是天宝三载(744)被“赐金放还”后,其心灵受伤太大,以至于在诗中有精神恍惚的表现,甚至感到希望彻底破灭,于是便有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羞愤,便有了“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负气,同时也表现出“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自赏自勉。李从军《唐代文学演变史》里说:
在李白那里,理性曾经使得他把瑰丽的色彩抹在天空、大地和江河上。……在天宝年间,由于政治上的失意,理性就时常抛弃李白,而酒神却始终和他厮守着。当酒神与理性共存的时候,他以惊人的言辞吐露着内心的激情、苦闷和愤争。可是一旦只剩下孤单单的酒神与他相伴时,他就颓放了。
李白在《驾去温泉后赠杨山人》诗的开头自述道:“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他的《长歌行》最后伤感不堪地写道:“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极端自负而异常刚强的李白,也便泪下无穷:“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因为李白太想在政治上发展,因此,只要是官也不管是什么官了,竟然后来“附逆”也不顾了。而这种冒险,让他尝到了更大的失败的苦果。一次次求仕的挫折,一次次理想的破灭,让李白饱尝了政治上失败的苦涩与羞辱,陷入无助的痛苦中,陷入无奈的狂躁里,其诗也就成其为生命痛感而心理失衡状态下志兴所至的激情爆发,成为一种以纵情自适形态的灵魂呻吟,成为一种愤世嫉俗而狂放不羁的精神狂飙。因此,可以说,李白诗的重要题旨,就是抒发政治不遇的苦恼忧愤。
其三,不想做官,就没有这么多的癫狂。
严格意义上说,李白一生还真的没有做到什么官。但是,却有过几次大可聊慰其“官瘾”的“入官”的经历。实现仕进之夙愿,对于求官欲疯的李白来说,他的得意忘形也就可以想见了,最著名的就是他的“二笑”。
第一笑是在天宝元年(742),李白时年42岁。时得玄宗之诏,兴奋异常,即与南陵家中儿女告别而准备入京。“游说万乘苦不早”,他误以为机会真来啦,而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之憨态也。
第二次大笑,是在此笑后十余年,天宝十四年(755年)冬,李白入李璘幕。天宝三载(744)李白被赐金放还,悻悻地走离,从此也诀别了长安,一直不曾有机会靠近过仕途。流浪了十余年的李白已经55岁,抓住最后一次成为诸葛亮的机会而入永王幕,便又大笑不止:“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据说李白是收到李璘聘书的,而且是连续三次,也给足了他面子,就少个永王亲自“凡三往”。李白在永王幕任“江淮兵马都督府从事”,类似于“掌书记”一职吧,也算个官,似比巡官、推官等低级文职还要高一等的。然而,没高兴几天,李白便因附逆罪而锒铛入狱。罗大经在《鹤林玉露》批评李白说:“李太白当王室多难、海宇横溃之日,作为歌诗,不过豪侠使气、狂醉于花月之间耳。社稷苍生,曾不系其心膂。”罗大经还借朱熹的话说:“李白见永王璘反,便从惥之,时人没头脑至于如此。”盡管事后他一再声称自己是被“迫胁”的,说是“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然而,差一点掉脑袋的教训没有使李白看淡仕宦,当李白在被崔涣和宋若思从狱中救出后,他还以《为宋中丞自荐表》的名义为自己评功摆好,向朝廷讨官。这时李白已经57岁,于武昌幕府中协理文案,而他不甘心就这样作一个不明不白的低级文职官吏,他在“自荐表”里说“特请拜一京官”。他同时还两次投诗宰相张镐求仕,反而,被送上了充军夜郎的流配长途。
应该说李白还是尝到过为官滋味的,特别是应诏的那段“光荣”历史,虽然顶多是个润色王业的词臣而已,与其他“待诏”翰林的那些僧道术士并无本质区别,却最让他津津乐道,也让他反复炫耀。李白《驾去温泉后赠杨山人》中自写“直上青云生羽翼”,王公大臣都看他脸色,高官显贵都争着与他交往,“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璋紫绶来相趋”。还有如《从驾温泉宫醉后赠杨山人》《朝下过卢郎中叙旧游》《侍从游宿温泉宫作》《金门答苏秀才》等,全是这些受宠若惊与得意忘形的描写。李白的这些回忆性诗歌,满足了他炫耀的个性与骄傲的情感,不乏夸张不实的记忆,是不能完全当真而视为历史实录的。譬如“晨趋金门中,夕待金门诏”;“激赏摇天笔,承恩赐御衣”;“是时仆在金门里,待诏公车谒天子”;“当时待诏承明里,皆道扬雄才可观”等,诗人不无夸张地反映他的供奉翰林生活。李白《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诗里对比今昔,入朝荣誉已是云烟过眼,已处于“一朝谢病游江海,畴昔相知几人在”的落寞,但仍然沉浸于“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的踌躇满志中。即便是他后来自监狱被救出,还是自称“前翰林供奉李白”,自夸“上皇闻而悦之,召入禁掖。既润色于鸿业,或间草于王言,雍容揄扬,特见褒赏”(《为宋中丞自荐表》)。即便是作为政治犯而被流放夜郎时,他还是喋喋不休地在别人面前炫耀他昔日的辉煌和幸福:“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流夜郎赠辛判官》)。这种隽永的回味,与显见癫狂的精神状态,成为诗人在政治上惨败后的一种精神弥补。
想要做官,想做大官,成为李白人生的最大动力,也成为李白人生的悲剧之源,他的悲剧在于他人生自我定位的错失。余恕诚先生《政治对李杜诗歌创作的正面推动作用》认为,政治推动了李杜对于高远理想的积极追求,而其追求的成败“跟诗歌是否达到高层次常相联系”。对于诗人李白来说,强烈无比的“官欲”,以及政治才干自我评估的失当,形成了一种二律背反的现象:追求越执着,而距离其所既设目标也越远;距离其既设目标越远,而情感上也越怨愤;情感越有大悲痛与大失落的怨愤,而其诗就越是大起大落而惊天动地。
因此,李白如果不想做官,不想做大官,就没有大得意也没有大失落,就没有大欢喜也没有大痛苦,就没有大羞辱也没有大绝望,于是也就没有了惊世骇俗的冲天一吼,而不能形成真力弥满、感动千古的浪漫壮逸之大美。恩格斯评论拉萨尔的剧本《济金根》时这样说:悲剧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此论不知是否可适用于李白与李白诗的悲剧美?
(作者系中国古代文学教授,光明文学遗产研究院学术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