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双洪
所谓乡愁,不仅仅缘于对故乡的思念,更多的是欲回故乡却终究回不去的悲伤和无奈,这故乡不只是一个具象的地理空间,还可能是与土地、与自然的和谐,可能是对于传统的亲近与依恋。阿来的中篇小说《蘑菇圈》中萦绕着这种乡愁,满满的,却又淡淡的。
《蘑菇圈》讲述了一位名叫斯炯姑娘和她的蘑菇圈的故事。斯炯经历了农村合作社的建立、农村整风整社、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四清运动、“文革”、改革开放,在一次次时代变革中,少女斯炯变成阿妈斯炯,最后渐渐老去,而她的蘑菇圈,也从最初帮助斯炯度过灾荒,成为后来的生财之道,最后,阿妈斯炯悲叹“我的蘑菇圈没有了”。时代变迁中斯炯的生活经历是一条主线,作者阿来并未对历史事件做正面刻画,也没有描写宏大场面,时代变迁的主线虽然只是隐隐地出现在小说中,但我们依然能感受到,这条线与传统之间越绷越紧的张力。
“早先,蘑菇是机村人对一切菌类的总称。”小说就是这样看似平淡地开始了,而这个开头,与阿来的长篇小说《格萨尔王》异曲同工。“那时家马与野马刚刚分开。”显然,似曾相识的小说开头,蕴含了作者一直以来的关切。诚如他小说中所说,“家马与野马未曾分开是前蒙昧时代,家马与野马分开不久是后蒙昧时代”,“‘后时代的人们往往都比‘前时代的人们更感到自己处于恐怖与迷茫之中”。时间向前奔流,给人带来的未必都是善好。
关于时代变迁中,前与后、新与旧,变与不变之间的张力,阿来在《蘑菇圈》中是这样表达的:在机村人把所有菌类都称为蘑菇的时候,人们在听见山林里传来第一声清丽悠长的布谷鸟鸣时,都会停下来手中的活计,停下正在说的话语,听,然后有人说,最先的蘑菇要长出来了。那个时候机村人烹煮这最早长出的蘑菇更像一种仪式,他们用这种方式感知节令的变化,“像是赞叹与感激自然之神丰厚的赏赐”。然后,他们就几乎遗忘了长在山间的蘑菇,那个时候,“机村没有因此发展出关于美味的感官文化迷恋”。后来,工作组进村了,他们开始宣传一种新的对待事物的观念,叫“物尽其用”,叫“不能浪费资源”,“这种观念背后还藏着一种更厉害的观念,新,就是先进;旧,就是落后”。于是工作组开始组织砍伐山里的树木用于社会主义建设,他们也开始用各种方式烹煮蘑菇,于是蘑菇有了各种名称。机村人难以理解的是,一群像導师一样的人物,为什么会沉溺于口腹之乐。“答案简单明了,文明,饮食文化。”蘑菇从作为机村人感知节令变化、感恩自然馈赠的方式,一变而成为满足工作组口腹之乐的食材。当斯炯迷茫于时代前进、改革开放中的诸多新事物,感慨人们的焦躁与贪欲的时候,她对“新”和“变”抱持这种观念,“时代不同了,时代不同了,从……工作组算起,没有一个新来的人不说这句话。可我没觉得到底有什么不同了。”她想问,“变魔法一样变出这么多新东西,谁能把人变好了?”斯炯朴素地道出,“谁能把人变好,那才是时代真的变了。”阿来给我们揭示出了一个简单却时常被人们忽视的道理,新的未必等于好的,往往是社会、时代在匆匆前行的时候遗失了旧的、传统中的好东西。
蘑菇不只是蘑菇,它是时代变迁中的土地和传统的象征,是人们精神上的根。“传说蘑菇圈的蘑菇是山里所有同类蘑菇的起源,所有蘑菇的祖宗。”随工作组离开机村,到城里的干部学校读书的斯炯,因为当了和尚的哥哥不肯还俗,她被迫回到机村,随少女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多年后斯炯回忆中说,“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生命是从生下来那一天就开始的。可我的生命是从重新回到机村的那一天开始的。”在工作队里,在干部学校,斯炯学过比天还大的道理,可那些道理都帮不了她,斯炯的精神生命从她逐渐理解了自己和土地、传统的关系并且信靠土地和传统之后开始的,从那一刻开始,斯炯成了最熟悉蘑菇的人,保护蘑菇源头的人。她成了传统的护持者。
刚刚回到机村,恰逢自然灾害,斯炯发现了蘑菇圈,靠着蘑菇度过了灾荒之年,也救了逃荒至机村的吴掌柜的性命。吴掌柜从内地到高原,再从高原到内地,最后在灾荒之年重返高原小村,他辗转颠沛的方向皆是因为生计。吴掌柜逃得过饥荒却逃不过失去亲人的绝望,他在走向死亡之前对斯炯说,“蘑菇不像野菜,四处随风,无有定处。蘑菇的子子孙孙也会四处散布,但祖宗蘑菇是不动的。他们就稳稳当当待在蘑菇圈里,年年都在那里。”这个临终之人也许隐隐地明白,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人们,生命中总有一些可以信靠的稳固根基,比如土地,比如传统。信靠这根基的人是幸福而安定的。就像他说,斯炯是个有福气的人。吴掌柜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把从生产队偷来的羊留给了斯炯,帮她度过灾荒之年。这位居无定处的人用特殊的方式保护了祖宗蘑菇的护持者。
如果说动荡年代土地和蘑菇圈满足了斯炯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斯炯保护圈是生命延续、生活继续的必要,那么改革开放之后,在衣食无忧的日子里,蘑菇成了满足人们口腹之欲和各种需求的工具后,斯炯依然护持着蘑菇圈,这已经成为她生活、生命中的习惯。
当那种叫松茸的蘑菇越来越值钱的时候,人们为之疯狂。人们不再是等待大自然的给与,而是变成了索取,急切且贪婪。斯炯开始心疼。那因为寻找可以卖钱的松茸而踩出的林中小路,土地板结,再也长不出蘑菇;人们不等蘑菇自然长成,便迫不及待地挖出蘑菇去换钱而破环掉的植被和菌丝,同样再也长不出蘑菇。人们跟踪斯炯,为了金钱破坏掉她的蘑菇圈。作者阿来借斯炯阿妈的眼睛,给读者展现了令人心寒与畏怖的人心变坏的画面。斯炯痛心,“人心成什么样了,人心都成了什么样子了呀。”她同样也心疼,为了当上局长或者更大领导,被儿子当作礼物送出的蘑菇。她坐在蘑菇圈旁边,脸上洋溢着笑容,声音甜蜜,自言自语又仿佛对蘑菇说“我不着急”。她等待、欣赏蘑菇顶开地表的那一刻,聆听泥土悄然开裂的声音。斯炯不去打扰享用大自然馈赠的鸟儿,等它吃完最大最漂亮的蘑菇才会起身。她欣慰新生命的诞生与生长。斯炯对待蘑菇的方式,是阿来勾勒出的人与自然、与土地、与传统关系理想的样子。
对于急功近利、破坏自然的人们,阿来笔下的斯炯并没有绝望,她对于自己护持的蘑菇圈抱以信心,“等你们把所有的蘑菇都糟蹋完了,我的蘑菇圈就是给这座山留下的种。”破坏掉的自然,尚有希望恢复,而坏掉的人心呢?斯炯的信心夹杂着悲观,因为她不知道,什么能阻止人心的贪婪。“人心变好,至少我这辈子是看不到了。也许那一天会到来,但肯定不是现在。我只要我的蘑菇圈留下来,留一个种,等到将来,他们的儿子孙子,又能漫山遍野。”然而,阿来小说的结尾,让这悲观的信心也渺茫了起来。因为斯炯说,“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在保护蘑菇圈躲过疯狂向自然索取的贪婪的人们之后,蘑菇圈明明还在,为什么斯炯说蘑菇圈没有了?如果说阿来的蘑菇圈象征了土地、自然,那它们虽遭破坏,保护者对于恢复它们还有些许信心的——只要留一个种子,就能生生不息。但一个生活共同体文化传统的根基如果被侵蚀,它是否还能重建?阿来小说结尾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让人悲从中来。
丹雅是让斯炯未婚生子的那個人的女儿,改革开放后,她在商海中打拼,一副事业有成的样子。她与那些采蘑菇换钱的年轻人们不同,那些人跟踪斯炯找到蘑菇圈之后,为了金钱不惜破坏掉它,他们毁的只是自然,而丹雅破坏掉却是斯炯所说的人心和良善。丹雅用高科技手段在斯炯身上安装了定位器,发现斯炯呵护的蘑菇圈后,不但没去触碰任何一朵蘑菇,而且安装了监控设备,保护起了蘑菇圈。但她这样做的目的,不是像斯炯那样要为这片山留下一个种,而是因为贪婪,比采摘蘑菇卖钱更大的贪婪,并且,还有欺骗。丹雅要把这仅存的自然状态中的蘑菇拍成视频,给政府看,给她的大客户看,证明她成功培植了野生松茸,她要得到政府大笔的资金支持,得到客户大批的订单。斯炯在丹雅的视频中看到自己的蘑菇圈之后,“心头溅起一点愤怒的火星,但那些火星刚刚闪出一点光亮就熄灭了。接踵而至的情绪也不是悲伤,而是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种空前的迷茫”。是的,在传统村落中生活的斯炯,无法理解飞速发展的商业社会中道德的沦落,斯炯身上,有农耕文明、传统社会中的中淳朴、坚忍、善良、简单和美好,蘑菇圈是她的精神支柱,是一个生活共同体精神传承的根基。蘑菇圈名存实亡,小说结尾迷茫中透着一丝悲凉,斯炯说,“我老了我不伤心,只是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阿来说过,故乡是让我们抵达这个世界深处的一个途径,一个起点。他笔下的蘑菇圈即是故乡的象征,是地理空间的,也是精神的,是土地、自然和传统的象征;它是一个路径,藉此,我们感知这个迅速变化的世界,也藉此寻找迷茫中的返乡之路,在淡淡的乡愁里反思现代文明进程中时代和个人丢失的美好与从容。
(作者系北京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