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时代

2019-08-30 07:53杨泽文
湛江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苍鹰布谷布谷鸟

◎ 杨泽文

人到中年,不管生活中经历过什么样的纷扰事情,我自少年时代开始就对鸟儿产生的兴趣却从未泯灭过,并且一直延续至今,以至离乡进城多年之后的今天,还免不了时常想起乡野经历过的飞鸟时代。

1

麻雀是鸟类中的“贫民”,它们习惯于迷恋乡村与小镇,是最能够与人一起和谐相处乃至同存共荣的一种飞翔动物,故而在许多人的潜意识中,一看到“鸟”字,就会立刻想到了麻雀的形象。

不论怎么回忆与印证,麻雀都是我最早认识的一种鸟。至今在我的脑海中还时常清晰着这样一幅美好的图景:乡村麻雀一开始出现在我视线中的时候,母亲就适时教我口念“麻雀”这个新鲜名词。接下来,母亲还口授给我“麻雀是一种鸟”的简洁短语。这样渐渐地我就在乡村认识了麻雀并且喜欢上了麻雀。于是在我家的小院里,每当麻雀成群地飞来与鸡鸭争抢食物的时候,我手心里飞撒而出的谷粒或麦粒就要多一点点,因为从内心来讲我早已把麻雀当成了不可多得的小伙伴。毕竟父母双双离家到田间劳作的时候,我常常可以在寂静的院心里与一群前来凑热闹的麻雀一同快乐地度过一个冗长的下午。自然,在人鸟共处的宁静日子里,我才得以建康快乐地成长。到我开始踏进乡村学堂时,几乎每天早晨自己都是被一群争相练嗓的麻雀吵醒的:它们常常纪律严明地在我家的屋顶上排成一条“鸟线”,直到看见我背上书包奔跑出院门时,才停止鸣叫一只又一只地相继飞离,有时甚至还很热心地从空中送我一程。于是,这一天里我的心情也会随之感到特别地舒畅。可以这样说,正是有了麻雀的时常穿梭,才使我那隐藏于山间的蓝色村庄充满了更多的诗意。

与人相比,麻雀似乎更懂得恋旧。麻雀习惯于守护而不习惯于远飞。麻雀一旦选择了一座村庄或一座小镇之后,就会乐此不疲地繁衍生息。麻雀不会像其它鸟一样在树上做巢,这好像显得没有足够的灵性与智慧。其实,在做巢这一点上,麻雀恰恰是最能表现出一种鸟类中少有的大智若愚。试想一下,再美丽的巢一旦做在树上,那就要别无选择地接受风吹、日晒和雨淋,生命的风险势必大大地增加了。而不能在树上做巢的麻雀,仿佛明白这个道理而机智地选择在人类的屋檐下或墙洞中安放自己的小巢。这样一来,日晒不到雨淋不湿风吹不了,繁衍起后代来要安全得多,或者说更有生存的保障。至于做巢的材料也可就地取材,比如在房前屋后叼来一些撒落的柔软鸡毛鸭毛铺好就可以养育下一代了。事实是,麻雀可以反复使用同一个墙洞做巢而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生息下去。即便是多年之后的今天,在我乡下老家的那些高低不一的墙洞中,每年的春天依旧有麻雀飞进飞出忙碌不止地繁衍着后代。而从老屋里出生的人儿呢,却一个个长大之后背起行囊毅然告别了老屋,再漂移到一个个缺少麻雀陪伴的现代都市谋生,直到被人情所累和被人情所伤的时候,他们才会想起遥远在身后的那一个乡下老家,以及那一群替他们守护着古老屋舍的乡村麻雀……

说实话,麻雀所具有的永远不肯背离村庄的品格,常让我在异客他乡时暗自感动与汗颜。特别是面对麻雀的日渐减少这一无情现实时,更是少不了暗自同情与悲伤。我知道,麻雀从来不会对田野、村庄和人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只有人才会在糊涂或狂热中时常对麻雀犯下不可宽恕的过错。比如随意捕杀,比如施放毒药,比如修建没有墙洞和没有瓦顶的现代钢筋混泥土高楼等等,以至于让麻雀很快沦为国家法定的保护动物。事实是,在城镇的大小高楼不断替换着大小乡村的今天,曾经与乡村和谐相处的麻雀,已经普遍处于无枝可依、无屋可栖和无巢可安的尴尬状态,或者说面对如出一辙的森林般成长的高楼,所有的麻雀都在节节败退,求生无望。因此,每当我从一些被废弃的没有了人影的荒野村落,看见一群麻雀或是几只麻雀在墙头与屋顶茫然地啁啾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泪水盈盈。故而我愈加认定:麻雀其实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守护神,可由于我们的长期漠视与疏忽,也许有一天我们将会为最后一只麻雀的消逝而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到那时,对麻雀的任何溢美之词都会因姗姗来迟而显得苍白与可笑。

如果说麻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悲哀,那一定是它总是希望与大地上的人类和谐相处与同存共荣的良好愿望。小小的麻雀也因此最容易遭至人类各种各样的背叛,或者说最容易进入人类有意无意设置的一个个圈套。可谁又能想到,不大起眼的麻雀渐渐地离开了人类,其实与人类渐渐地离开自己原有的正常发展轨道,结局都有可能是一样的严重与可怕。

但愿人的宽容之心与广博之爱,有一天能从善待一只小小的麻雀中重新开始。

2

在乡间,除了麻雀之外,燕子算得上是与人最亲近的一种鸟了。麻雀啁啾,燕子呢喃,对于一个村庄而言是一种福分,对于一个居家来说是一种吉兆。什么时候形成这样一种观念,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清楚自己在离开老家多年之后,睡梦中总拂不去的是一座蓝色村庄,以及那些年年归来呵护蓝色村庄的小燕子。

有如水中的浮萍一样,在一些多事年月,我家没有固定的居所,以至于一直在山乡处在不断告别熟悉和迎迓陌生的迁徙状态之中,为此我和弟弟、妹妹的出生地都不相同。对此情形,我曾感到非常自卑,因为一家人始终缺少安稳和像样的房子。自然麻雀也少来,燕子也不会光顾。而在别人的眼里,我家也始终被视为外来户。

一个家,能否就地安居而生根,最清楚的并不一定就是这个家的家长,而往往是一对小小的燕子。记得在乡村小学校里,有一次老师讲到会预报天气的鸟时,首先提到的竟是小燕子。不过让我暗自难堪的是,老师叫家中有燕巢的同学举手时,在小树林般整齐向上伸长的小手臂中,唯一缺少的是我的小手臂。老师对我说,没关系,你家肯定是刚搬来此地不久,燕子还不熟悉,只要安居下来,有一天小燕子肯定会到你家筑巢的……

“燕子低飞,有雨将至”。在乡间,我曾用心注意观察过这句民谚的可靠性,结果还是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答案。这就让我从心底里更加敬佩小燕子了,同时更希望它能尽快光临我家视察与筑巢。毕竟我家已开始安居下来了,新修的房子在村里也是最显眼的。然而,这似乎并没有打动小燕子。对于小燕子来说,它所选择筑巢的房子反而是图旧不图新。它似乎知道这样一个道理:人只有把房子住旧了,才会对所住的地方产生感情,也才会再难以离开住惯了的老房子和老地方,在人丁兴旺的老房子中筑巢来“生儿育女”才会有充分的安全保障。小小的燕子啊,不能不说它有某种境界与智慧。

时光在慢慢地流淌,我家的房子也在慢慢地变旧。整个院子也充满了宁静祥和的烟火气息。麻雀们早已在大大小小的墙洞中繁殖了六七代,而燕子总是没有前来视察房梁屋椽,以致让人怀疑我家注定要与燕子无缘了,我的心里也开始渐渐地对燕子生出些怨气来。而燕子也似乎知道了这一点,于是突然之间,在一个暖意融融的春日里频频地光顾起我家来,然后就是衔泥不止地在一处房梁上筑巢。一切做得井然有序,一切让我惊奇不已。而就全家人来说,又都是在充满渴望与毫无思想准备中迎接到燕子前来筑巢的。当房梁上终于出现一个异常醒目的红泥燕巢时,家里的老老少少都笑逐颜开了,甚至脸上还泛起了从未有过的光泽。奶奶说,有好日子过了,连燕子都信任我们了;父亲说,我们已经安居了,燕子也来筑巢祝贺我们了;母亲说,为了这一天,我们等了好多年啊!弟弟妹妹则兴奋得逢人便说小燕子来我家筑巢了。而我呢,第一次觉得自己在乡村有了根基也有了尊严。

出于一种深深的感激,我常常静静地观赏高悬于房梁上的红泥燕巢,看一对小燕子成天忙出又忙进。我不知道它们在巢中的工作细节,但我明白它们在努力地做着自己繁殖后代的大事。当一对小燕子的进出频率越来越高时,我才发现燕巢中有了细碎的雏燕叫声。而仔细观察燕子的育雏过程,心中则少不了感到震撼。我曾利用一整天的时间注意观察过一对育雏燕子的进出次数,居然达到了八百多次。平均下来,每只燕子的进出次数达到了四百多次。也就是说,在育雏期间,一只燕子每天都要从外面带回巢内二百多条昆虫。这种高强度和高密度的劳动,恐怕在鸟类中已经非常突出了。

春来秋去。燕子每年都要在巢中养育出四五只新燕。而每次新燕离巢远飞之后,我都少不了时常看着燕子留下的空空泥巢而忧伤好长时间,然后就是日思夜想地盼望着来年的春天,急切地等待燕子的又一次归来。可以说,就是这种对燕子的反复思念、迎迓和目送的过程中,自己也不知不觉地长大成人。

据鸟类观察家说,雏燕出巢后,在野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它们都会得到成燕的适时照顾,这种现象在其它候鸟中是不多见的,这让人不难从中看到了人类的许多影子来。难怪奥地利和爱沙尼亚这两个国家都把燕子定为国鸟来加以爱护和尊崇。

多年后的今天,我也像是出巢的一只燕子,四处奔波谋生于异乡。不同的只是,燕子每年春天都要回去修复旧巢繁育后代,可我却不能年年返身回去探望自己的老家,内心深处为此充满了许多遗憾与自责。

3

乌鸦、野鸽和喜鹊是最常见的乡下鸟。它们虽然生活环境相近,形体相当,但羽色和鸣叫却有着根本的区别。乌鸦是通体墨黑,野鸽则为一身浅灰,而喜鹊呢,黑白灰三色羽毛依次和谐于一体的形象显得庄重而不轻浮,活泼而不呆板,加上它的悠然飞翔之姿和清脆的鸣叫,最终使其在乡下赢得了“吉祥鸟”的美誉。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原来老家有先辈栽下那么多核桃树,除了保证食用核桃油之外,其实还有“引鹊鸣枝”的良好愿望。事实是,在我曾经生活过十多年的那座村庄,谁家门前有棵高大的核桃树,就少不了要被人羡慕乃至刮目相看。就说我家吧,由于门前有一棵常引喜鹊前来栖息与做巢的核桃树,爱喝酒的父亲就常带着醉意对我说:“好好看看吧,我家的核桃树长得多好啊,连喜鹊都常恋着不走,今后会有好日子过的……”。有一次我禁不住问父亲:喜鹊真的能给人带来喜事吗?父亲听后不假思索地回答:怎么不能?你仔细听听喜鹊是怎么叫的?我回答:不是“唧唧喳喳”么?父亲带着有些责备的口吻说:你没听仔细啊,不是“唧唧喳喳”,而是“喜事常常”。从此之后,只要我认真聆听喜鹊的叫声,就觉得是“喜事常常”而非“唧唧喳喳”了。于是我想,乡亲们之所以喜欢听喜鹊的叫声,很有可能是面对眼前不如意的生活时,总希望内心能涌起一些吉祥的好兆头,从而对未来的日子充满向往和期待。而乌鸦和野鸽为何不大受人喜欢,可以说十之八九与它们的鸣叫声有关。乌鸦那“乌啊乌啊”的叫声,仿佛是“哭啊哭啊”之音;野鸽那“咕呼咕呼”的鸣啭,则好像是“苦乎苦乎”之意。尽管这样的“闻声生义”显得有些荒唐,但在困苦年代里却是情有可原啊!如果乡亲们都能生活得丰衣足食的话,也许会逐渐改变对乌鸦与野鸽业已形成的偏见。好在乡亲们虽然并不大喜欢乌鸦与野鸽,但不至于发展到不让它们生存的地步,故而在我所生长的乡村,乌鸦与野鸽一年四季照样自由地飞翔和随意地鸣叫。不过有一年春天,一对乌鸦在我家门前的大核桃树上准备做巢时,父亲还是忍不住愤怒了。他以毫无商量的语气命令我:赶快想办法把树上的乌鸦巢给撤了!我仰头一望高入蓝天的乌鸦巢,立刻就没了上树的勇气。于是转而建议父亲不必上树去撤,用弹弓射石将乌鸦赶走不就行了。后来的几天里,我先后向空中的乌鸦巢弹射了不计其数的小石子,终于把乌鸦巢打得个稀巴烂,迫使一对乌鸦在高空盘旋忧伤了数日后无奈地离去。随后一对喜鹊在毁坏了的乌鸦巢上构筑了新巢,父亲见后脸上才流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喜鹊在乡间备受人们爱戴与尊崇,使其获得了不受惊扰的自然繁衍生息,它们也因此永远守护着我所熟悉的一座蓝色村庄。记得《禽经》上说喜鹊是“仰鸣则晴,俯鸣则雨,人闻其声则喜”;而在乡间老人常给孩子们讲的神话故事中,喜鹊则变成了让人为之动容的神鸟,它们于每年农历七月初七这一天,都纷纷飞离人间到广袤的银河之上搭成一座彩虹般的桥梁,让牛郎和织女顺利完成一年一次的“鹊桥相会”。可以说,正是乡间喜鹊的普通与神奇,让孩子们适时张开想象的翅膀,同时自觉不自觉地有了热爱万物与尊重生灵的意识。

转眼之间,我已离开乡村来到都市闯荡了多年,成了独自漂泊异乡的游子,自然也少不了在睡梦中经常被乡间喜鹊的鸣叫声所惊醒。而在乡村电话的那头,父亲更是少不了一次次地摧我:“再忙也该回来看看呀!如今家门前的老核桃树上除了鹊巢之外,还有了乌鸦巢和野鸽巢。不论是喜鹊还是乌鸦与野鸽,它们都在核桃树上和谐相处、随意鸣叫和相安无事……”

在异乡,我一次次沉重地放下来自乡村的电话之后,才开始日渐明白:哪怕自己奔跑得再远,终究还是少不了要踏上归乡之路的。毕竟唯有鹊鸣乡间的诗意图景,才可望最终彻底澄明我混沌的生活。

4

乌鸦是一种留鸟,与麻雀和喜鹊一样常年生活于乡间,并时常介入乡下人的生活场景之中。不论你盘田种地,还是出门归家,乌鸦都会以或飞或栖的方式,进入你的视野。它那“乌啊乌啊”的叫声,则时常让人听得心烦。

与其它乡下鸟相比,乌鸦的特别之处是其杂食性。它除了以谷物、果实、昆虫等作为食物之外,还嗜食发烂恶臭的腐肉。乌鸦的嗅觉异常灵敏,它能及时发现地上的动物死尸,还能闻得到从地下散发出的腐尸味而常在有新坟的墓地呱呱乱叫,甚至还能在房前屋后飞过时,捕捉得到某个病人临死之前所散发出的特殊异味,然后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发出异样的叫声。可以说,乌鸦常常在乡间预言并见证了一个人的整个死亡过程,并且以口无遮挡的方式提前发出了各种不祥的讯息。加上乌鸦本来就一身黑羽,自然少不了以神秘阴冷的形象首先进入了人们的内心世界。好在乌鸦并不在乎这一点,它还是“我行我素”地做着它能做的一切。因而,即便是在人们普遍喜爱喜鹊和燕子,日益宽容麻雀和野鸽的那些蓝色村庄,乌鸦还是很坦然地选择了守护而非缺席或远离。于是在宁静的乡间,乌鸦不仅要当好清理腐尸烂肉的“义务清洁工”,而且还要在乡间牧场,以“保健员”的身分消除牛马身上的虱虫蚊蝇。这个又脏又累的工作是乡间牧人无法完成的,可乌鸦却不图任何回报地替人做了。此外,乌鸦还经常以步行的方式出现于耕田者之后,适时清理掉从泥土中翻出的虫子或地鼠,为随后的种子萌发提供了保障……

在乡下人的眼中,乌鸦除了在病人生死前后的乱叫让人心烦意乱之外,最容易惹人生气和招人声讨的是在夏季。常常是,树上的果实和地里的玉米还未完全成熟,可乌鸦们却偷偷地捷足先登开始尝鲜了。如此一来,守青成了农家人最苦最累的活计。人们除了在果园和玉米林中到处安放手持弓箭的稻草人之外,还需不断地认真巡视和查看。至于乌鸦呢,这时节也叫得最少,似乎忙着与守青人在绿色果园和玉米林中周旋,担心叫声会暴露方位而招致袭击。

一旦知道了乌鸦的生活习性与生存景况,我们也就明白了中国史书所载的“北人喜鸦恶鹊,南人喜鹊恶鸦”的原因所在。历史上,北方是游牧经济为主,乌鸦的“清洁工”与“保健员”的角色得到了充分体现,而南方是农业经济为主,乌鸦的“偷食者”和“糟蹋者”的角色反而日渐突显出来。因此,在南方乌鸦常常与民间故事无缘。而在北方,乌鸦则与太多优美的民间传说发生着关联。最典型的是《满洲实录》中有如此记载:有三个仙女下凡至长白山天池沐浴,一只乌鸦将口衔的一粒朱果置于湖边,结果一位仙女不慎吞食之后怀孕而无法飞天,后来就生下了满族的先人爱新觉罗?布库里雍顺。再后来布库里雍顺的儿孙们过于暴虐而导致部属叛变,进而纷纷招致杀身之祸。最后只剩下一个叫樊察的男孩,被乌鸦及时栖身伪装成枯木的样子才保住了性命。而我们所知道的事实是,清朝历代皇帝为了铭记祖先创业艰辛而以乌鸦作为图腾之物。每年的二月和八月间,都要在沈阳故宫和北京故宫的空地上撒谷饲鸦,并设专人守护“圣鸦”。久而久之,紫禁城里的乌鸦成了一大奇观:“每晨出城求食,薄暮始返,结阵如云,不下千万”(《清稗类钞》)。这可能是有史以来,乌鸦所享受到的宠爱有加的最美好时代了。然而,即便饲养的乌鸦再多,也终究挽救不了一个专制王朝的必然没落与消亡。

其实,乌鸦就是乌鸦,它是鸟类中的“平民”。民间不是有一句“凤栖梧桐,鸦噪枯枝”的俗语吗?显然,乌鸦既不必成为让人景仰的“圣鸦”,也不应成为供人憎恨的“巫鸦”。乌鸦的最大不幸也许就在于它亲近人,以致让人太熟悉它的一切,进而在人为的好恶中要么被神话要么被贬损。据说,乌鸦的两只眼睛,一只是用来看光明,另一只是用来看黑暗,不知它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存状态和生存前景?

值得庆幸的是,在我遥远的乡下老家,乌鸦就是叫得再不好听,人们也不敢轻易射杀它。毕竟乡间至今还流传着这样的传说:谁要是沾上了乌鸦的血,谁就能看得见游离于人世的鬼魂。可事实上,谁都不想看见鬼魂,而宁愿时常看见乌鸦。于是,我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小乡村,始终被自由飞翔鸣叫的乌鸦所忠实守护。

5

在乡下老家,人们并不大知晓布谷鸟还有“杜鹃”、“杜宇”和“子规”的别称。可见,“布谷”的叫法多出于农人之口。如果从“布谷”一词的发音以及语意来理解的话,分明就与二十四个节气有关,以致多少洋溢着土地的芬芳和农业的古老气息。

记得早年在乡间生活时,出于十足的好奇,我曾多次向老人们打听过布谷鸟的情况,但在他们的闪烁其辞中收获甚微。因为绝大多数老人一辈子都没有近距离地见过布谷鸟,更谈不上是仔细观察了。再说,布谷鸟鸣叫的时节正是农耕大忙的季节,有多少人有闲功夫跑到山林间去侦察布谷鸟?毕竟在乡间,最大的正事永远是农事。

“布谷是来催人干活的,而不是让人来观看的。”这是乡村老者常对我说的一句话,以致常让我再难开口继续询问布谷鸟的情况。自然,我只好在每年布谷鸟鸣叫的日子里,不断争取上山放牧的机会,以便亲自观察布谷鸟。可不曾想我的良好愿望总是一次次地落空,原因是在山林间独自鸣叫的布谷鸟,似乎只可闻其声而不能见其形。每当你尽可能悄然地寻声而去时,布谷鸟似乎早已察觉到了你的窥视意图,于是鸣叫声便立即停止,接下来的侦查当然无法继续进行。

父亲终于知道了我努力侦查布谷鸟的做法之后,随即表示出了很不理解的样子。他对我说:“该让人看的鸟,它会主动近距离地接近你并让你开眼的,比如燕子啊麻雀啊喜鹊啊乌鸦啊等等,而布谷鸟本来就是不愿让人来观看的,它只希望你聆听到它的声音,然后记起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父亲的话虽然打击了我,但我始终没有放弃观察布谷鸟的机会。而最终一个难得机会的到来则完全出乎我的意外:当我在林间的一棵大树下再次充满好奇地观看鸟巢中的鸟蛋时,我立刻惊奇不已:巢中原有的四个小鸟蛋中增加了一个大鸟蛋。正让人暗自纳闷时,突然有布谷的鸣叫声随风从高空飘落下来。惊喜中我抬头仰望,急切的目光在树冠的浓密枝叶间努力搜寻,很快就在绿叶簇拥的一根细枝上,看见一只比野鸽小一点的褐色鸟儿正在独自发出“布谷布谷”的鸣叫声。发声时头向前伸和向上昂,两翼低垂,尾羽上翘且散开,显得羞怯而又庄重,孤寂而又自信,失落而又脱俗,普通而又超凡……

为避免遭人指责,我没有向别人泄露自己侦查过布谷鸟的事。我只是把鸟巢中看到的鸟蛋异常情况告诉了乡村小学的一位老师。那位老师对我说:“鸟巢中最大的那枚鸟蛋是布谷鸟寄放的。因为布谷鸟是一种寄生性的鸟,它自己不会做巢,也不会自己哺育幼雏。从孵卵到育雏的工作都要由别的鸟儿来替它完成。因此,你发现的装有五个鸟蛋的鸟巢,将来出巢的只会是一只鸟,这只鸟当然是布谷鸟。至于其它孵化出的小鸟很快就会被布谷幼雏挤出巢外而饿死。说起来这似乎有些残酷,但这是自然现象啊,没办法改变……”

记得听完老师的介绍之后,我对布谷鸟的原有好感随即降低了许多。原来在乡间受人尊崇的布谷是一种连巢都不会做的鸟,而且每一只布谷鸟的出现是以另一种鸟的几只幼雏作牺牲为前提的。出于少年的义愤,我再次到林间将鸟巢中的布谷鸟蛋捡了出去,直到后来我亲眼见到四个小肉团似的小鸟幼雏出壳时,内心才开始踏实起来。多年后的今天,每当我回想起这件事时,心里似乎又有了一点内疚之感。因为我的无知行为,导致山林间缺少了一只布谷鸟的鸣叫。

也许正是因为布谷鸟的寄生繁衍特性,直接带来了布谷鸟的数量永远都不会很多。就其分布而言,每一座森林覆盖的山上,我常能听到相互回应的就是两三只布谷鸟的声音。因而在我的感觉中,每一只鸣叫的布谷鸟,都是山的精灵,是林中的孤客,是大地上的寂寞者。

“时令过清明,朝朝布谷鸣”。这是唐代诗人杜牧在其《布谷》一诗中所写的诗句。从清明之后起算,布谷鸟的鸣叫期也只有一两个月,然后就在林中做默然无鸣的“隐士”了,以致让人多少怀疑它是不是有欢乐。中国民间不是有“杜鹃啼血”之说吗?但愿那不是真的,不然每当听到布谷声声鸣叫的时候,我的内心除了被澄明、被拨亮和被打动之外,还充满了某种隐约的不安……

6

在我的阅读印象中,有关苍鹰的文字并不多见,就如苍鹰早已绝少出现在我们的天空一样。现在我们的天空中出现得最多的是人造飞机,而不是一只小小的苍鹰。因此,从我离开高原上的村庄来到城市谋生的那一天起,也就随即开始了对苍鹰的恒久怀念。

在我的老家,人们把苍鹰叫做“鸟王”。记得小时候,为了能守护住家里的一群鸡鸭,父母下地劳作前再三叮嘱的就是要审视好天空,不要让苍鹰落地捕鸡虏鸭。说起来,这样的守护任务看似简单,但执行起来却少不了常出差错。于是,鸡鸭还是不时被苍鹰掠走。原因不外乎是我审视天空的时候,苍鹰的影子并没有出现,可一旦我疲倦了松懈了之后,苍鹰就会适时出现在村庄的上空。它先是高高地盘旋复盘旋,接下来是静静地定格于空中,最后是迅疾地俯冲到地上,待我听到鸡鸭的惨叫声而手握长杆奔跑过去时,往往只见一道黑影升腾而去,同时消失的是一只小鸡或一只小鸭……

说得形象点,苍鹰从高空俯冲而下,准确逮住地上的鸡鸭再腾空离去的过程,给人的最深印象是一个快速书写于天地之间的大型黑色“V”字。因而,即便是村庄里有弓箭或有猎枪,也无多大作用,毕竟苍鹰从来都不会给人带来放箭与开枪的机会。事实是,我在老家生活了近二十年,但从未看见过有人从空中射落过苍鹰。倒是有一次我差点打翻了一只苍鹰,而机会则来自于苍鹰竟然袭击的是我家的一只老母鸡。这样的结果是,苍鹰在地上搏斗与捕掠的时间延长了,随之给人反击与救援的机会也就增大了。当我的长竹竿准确地挥落下去时,苍鹰的背部便有了重重的一击,锐利的双爪便匆忙放开了努力挣扎的老母鸡,然后向前奔跑了十余米才艰难地展翅而起,仓皇地飞向远山。也就是这一次,我才平生近距离地捕捉到了苍鹰的真实形象:羽毛黑灰,上嘴钩形,脖颈较短,脚部有长毛,足趾有尖长而十分锐利的爪,形体并不漂亮,给人以凶猛异常的感觉。

在高原的小山村,我所见到的苍鹰除了时常寻找机会对鸡鸭下手之外,更多的是在田野捕食小鸟、老鼠、野兔和游蛇。其中最为惊险刺激并且充满了观赏性的则是苍鹰捕蛇的过程。常常是,苍鹰从空中越降越低盘旋至涧水边的一片草丛之上,然后猛然间扎入草丛深处再腾空而起时,只见双爪之间有一条长蛇在竭力扭动躯体,有时甚至还远远地听得见蛇身抽击鹰翅的沉重声音。苍鹰的胆大与凶悍,可以说在其捕蛇的过程中再现得淋漓尽致。

桀骜不驯是苍鹰的本性。然而,苍鹰一旦面对人类的不时威逼与敌对时,有时也会无奈地低下高贵的头颅。记得高原上的捕鹰人有一天出现在我所居住的村庄时,孩子们都兴奋异常,乃至纷纷送上自家的鸡鸭作为诱捕苍鹰之用。于是村庄之外的山野上,鹰网张开,陷阱设好,很快就有一只只苍鹰被活捉。而活捉后的苍鹰,不是被立即带入城里活卖就是当即制成标本。还有一些苍鹰被当成驯服的对象,即俗称为“熬鹰”。因悲愤、饥渴、疲劳和恐惧而最终无奈屈服的苍鹰,自然成了日后捕鹰人进行逐兔叼雀乃至不断诱捕同类的有效工具。

在我那被苍鹰时常守望的老家,捕鹰人最终还是被乡亲们强行赶走。也许是因为天空中的苍鹰日渐减少,也许是厌恶了捕鹰人的不断残忍捕杀。不过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自从苍鹰减少之后,田地里的老鼠繁衍得极快。而大量采用鼠药毒杀的结果是,同时受到毒害的还有鸡鸭猫狗,以至正常的农家生活也乱了秩序。

老家的天空,因苍鹰的时常出现而变得生动无比。审视天空阅读苍鹰,在一些年月里曾成为我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不知有多少次,我也梦想着希望自己变成一只苍鹰,任意翱翔于空中,随意畅游到远方。而这样的时光里,我看见父母和乡亲们则背对着蓝天白云和天空中的苍鹰,虔诚地面对着土地始终忘我地劳作不止。

多年后的今天,在异乡独自谋生的我开始逐渐明白,其实苍鹰和人都各自拥有自己的家园。苍鹰的家园是天空,而人的家园是大地。因而只有让苍鹰永远拥有天空,我们也才会更好地拥有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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