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我患了肝炎,开始不太爱出门,不参加任何集会,不去影院。从此,我活得极为清净,遇到任何难缠的人和难缠的事,一句“我患了肝炎”便是最好的遁词。
妻子说:“你总是讲你的病,是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并且歧视你吗?”我的理由是,世界上的事若不让别人尴尬,也不让自己尴尬,最好的办法是自我作践。我见人说我有肝病,他们防备着我的接触而不伤和气,我被他们防备着接触亦不感到难下台,皆大欢喜,自我作践难道不是一种维护自己尊严的妙方吗?
但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当我独处的时候,不禁感到无限的孤独和寂寞。唯有父亲和母亲、妻子和女儿亲近我,他们没有开除我的“家籍”,可他们越是待我亲近,我越是害怕将病毒传染给他们。我与他们分餐,我有我的脸盆、毛巾、碗筷、茶几。当他们用滚开的热水烫我的衣物,用高压锅蒸或熏我的餐具,我似乎觉得那烫的、蒸的或熏的是我的灵魂。我盼望我的病能很快好起来,可惜几年间吃过几篓中药、西药,全然无济于事。
我终于住进了传染病院。在病院里,我们像囚犯一样要穿病服,要限制行动于一个极小的院子里。虽然那院墙是铁制的栅栏,我们可以看见外边的行人,但看了外边的行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行走,就顿生列入另册的凄惨。
我们渴望自由,每天打过吊针之后就在院子里看红红的太阳,看涌动的云,嗫着嘴唇逗引栅栏外树上的小鸟。这行为被栅栏外的一个孩子瞧见,那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在动物园看笼中动物的神气,他竟大胆地走近了几步。他的母亲,一个肥胖的女人就喊:“走远点,那是传染病!”这话使我潸然泪下,我只能背过身去,默默地注视着院中的一片玫瑰和花坛上的一群黑色的蚂蚁。
夜晚,我们皆要等到很晚才回去睡覺。那依旧皎洁的月亮,它随我们到了栅栏里,它不嫌弃我们。
在这个监狱似的传染病院里,我们病人是互不歧视的。每有一个病人入院,我们多半为他被传染了病而悲伤。我们欢迎他的仪式虽不是握手和拥抱,却是提醒他怎样买饭票、怎么服药、怎样不悲观。病友和学友的感情一样珍贵,我们统统治愈出院后,我们在社会上仍然可以形成一个关系网。这个关系网是在受歧视之下,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建立的,比那些互为利用的官网、情网、乌七八糟的网纯洁高尚得多。
我们失去了社会上所谓的人的意义,却获得了崭新的人的真情。我们有了宝贵的同情心和怜悯心,理解了宽容和体谅的含义,热爱所有的动物和植物,体会太阳的温暖和空气的清新。说老实话,这里的档案袋里只有我们的病史而没有政史,所以这里没有猜忌,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势利和背弃。我们共同的敌人只是乙肝病毒。
我们为花坛中的那一片玫瑰浇水除草,数得清那儿一共有多少花瓣,也记载了多少片落花被我们安葬。我们虽然是坏了肝的人,但我们的心脏异常地好。
据说在中国,十个人中有一个或两个是患乙肝的,我们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在偶然的体检时发现病的。
所以,当我站在铁栅栏内向外张望那些歧视我们的人时,我总是想:别神气,或许你们是没有查出乙肝的病人,我们是查出了乙肝的健康人!中国人这么多,如果逐个检查一下,这里就是一个很大的世界了,那么,都能来这里待一待,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恐怕比铁栅栏之外要好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