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欢
与朋友聊天,想起了我爷爷。
爷爷离开我,已有五年了。这五年间,我搬了家,离开了奶奶,对童年的一切都开始淡忘。但今天不经意间,让我深深想起了爷爷。
这个“想”是想念的“想”。
和爷爷待在一起的日子,总有暖暖的晚霞,喷香的花,斑驳陈旧的老躺椅,段妈家烟窗冒出的炊烟……
难以忘怀的就是放学后的各种温馨的小美好。
而放学,就是把书包往竹床上一扔,书桌也不去理——径直奔向栗树下鹅卵石铺的小径。沿着小径,路过奶奶的菜园,路过半秃顶的满嗲家,這时段妈家的小孩看见我了,作势就要跑,我就去追她——我们“聊”了一会儿天,她就号着嗓子哭了。我只好又一溜烟儿跑回家,直到看到爷爷坐在外头时,耳后就只有栗叶“沙沙”的笑声了。
爷爷大着嗓门,像很闹心地说:“又把淼囡囡闹哭了?”我也不答——爷爷又没用木棍敲我头,我怕什么?于是我嬉笑着回屋拖个凳子坐在他边上,爷爷白了我一眼,我就开始辩解,辩解着又慢慢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爷爷一边回答我一边缓缓进屋,去拿烟丝。烟丝用老旧的报纸包着,是一大袋从担烟丝的人那里买的。烟丝的模样,丝状,或黑或褐,也有金黄的,揉成一团,有苦涩的烟味,长得像细扫帚的丝。我实在不喜欢这玩意儿,爷爷却对它情有独钟。烟纸是随身带着的,四四方方,不同于卫生纸质感,像包纸钱的包纸,上面有时印有图案。爷爷就两指捏出一丝烟丝,把烟纸放成菱形,烟丝放菱形中央,捏着烟丝一角,斜角度的一滚一包,一支头细身粗的旱烟就在爷爷手中诞生。爷爷斜眼瞥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又在使唤我了,就屁颠颠抱着烟丝送回到他的内室。这时我就不能出来泼皮——爷爷现在一定在吸烟,这时他是不准我出去的。我探出个头,果然,爷爷已经把烟点上,旱烟粗的那端是黄豆大小的一个红点,细端爷爷时不时吸一口,这时的他是不想讲话的,只惬意地半阖着眼,烟雾有时从鼻孔出来,有时从嘴里吐出,烟雾缭绕间,我都怀疑爷爷时不时会耳朵冒烟……
但这我是不敢问的,因为被打过。
于是就蹦着去看奶奶煮饭了。
这样的日子很短,因为每天都很快活。而最快活的日子,是秋天那会儿了。
屋西边有两棵栗树,巨大的那种。
前文中写到我逃跑时听到栗树的“笑声”,我的朋友们看了,说我写夸张了,说栗树是很小的。
可是——我实在没夸张。
这两棵树,年纪比我还大,树干不粗,但现在的我也抱不拢。他们一个个迎风而立,跟脚处一点点歪,像一位舞蹈的调皮老人,另一个在两米高的地方弯下了腰,像我的驼背的奶奶。他们都是老人,因为树皮上的纹路,比博识的爷爷的皱纹还要深,还要密,他们有三楼高——在秋天时,我便去三楼打栗子。
而秋天的快活处,就在这处了。
秋时栗树留给小院的就不只是一地阴凉的破碎阳光,还有大的咧着嘴的刺球。掉落的刺球很多是黄绿的,你很开心的用脚一拨,想去取栗子——但多半都只是亮个白肚皮给你。它们的栗子,在烈日下不知道在一只什么鸟的谈玄中,轰的一声笑炸,笑得脸皮通红,也不能和兄弟们在一起,就掉落在某一个草丛旮旯里了。
老人们只是在树下捡栗子,而嘴馋的孩子王们,等不了这些自然规律,或是用石头砸,用竹竿打,喊大人摇。
我就有过一次惨烈经历。那时爷爷去队上开会,我得到了机会,便意气风发地拖着一根竹竿,哇!是真的重。但我是不会放弃的,于是悲剧就会发生。我托起竹竿,真的是托起,然后顺势一打——那团大的微微开裂的栗球果然砸了下来……但是,等等,角度不对啊——栗球在我眼睛中放大。太可怕了,我闭上了眼,于是“砰”的一声,栗子砸到了我的面门。我眼泪一飙,蹲下身去。后来照了镜子,发现栗球砸的是鼻梁部分,我含泪把细刺挑了出来,鼻梁周围一片红有很细很细的红点,虽然后来没有破相,但塌鼻梁这个状况,我严重怀疑与这个有关。
简单处理一下后,我又去西院把打下来的栗球剥开取栗子吃了,小小的孩子,忘什么都快呐。
我是这么调皮,而爷爷在秋时,是更加静默了。
他在掉栗子的日子就不坐在屋外的水泥地上,而是坐在栗树下,栗树旁。他坐着听鸟叫虫鸣,听风与栗树的絮语。但栗树是不理他的,在我看来。他不会和栗树闹,只是静静地坐在他们旁边,有时回家,最不过也只看到他弯腰捡栗子,他对着栗树弯腰,俯首俯心。
他捡的栗子,被高高挂在墙头。连最被宠溺的我也不能去碰,碰就要打手。
等到冬天时我才知道,这一袋袋发涝(其实栗子发涝时更甜,更容易掰壳)的栗子,是留给回老家过年的伯伯的。
伯伯们在一个遥远的繁华的城市做生意,他们实在不屑于爷爷留的发涝的栗子。而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吃得很开心,爷爷也每年很开心的留。
后来,伯伯们更忙了,终于有一年没回来吃栗子。爷爷什么也没说,墙上的栗子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我的弟弟妹妹们应该很想念栗子吧。
纵然这样,日子还是在过。爷爷还是日复一日抽烟,栗树在春天长叶开花,夏天盛叶荫黑泥巴地,秋天结很多的栗球,冬天光着枝干张牙舞爪。
而我是在栗树下长大的孩子,我永远知道。后来,林子大了,鸟离巢了,巢塌了——
只有鸟和枝头了。
(指导教师:岳建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