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
硕士安德烈 ·瓦西里伊奇 ·柯甫陵十分疲劳,神经出了毛病。他没有去找医师看病,不过有一次跟一个做医师的朋友喝酒,顺带谈起这件事,那个朋友就劝他到乡间去消磨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恰好达尼雅 ·彼索茨卡雅写来一封长信,邀他到包利索甫卡去做客。他就决定,真的非旅行一趟不可了。
起初,那是四月间,他到自己的家乡柯甫陵卡,在那儿独自一人住了三个星期,然后,等到道路好走了,就坐上马车动身到他旧日的监护人和教养人,俄国著名的园艺学家彼索茨基家里去。从柯甫陵卡到彼索茨基一家人的住地包利索甫卡,算起来不过七十俄里的路程,在春天柔软的大道上,坐着一辆有弹簧的安稳马车赶路真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彼索茨基家的房子很大,有圆柱,有雕狮,墙上的灰泥已经剥落,门口站着一个穿燕尾服的听差。古老的花园阴森严峻,是按英国格式布置的,从正房一直伸展到河边,几乎有整整一俄里长,花园的尽头是一道急转直下的陡峭的土坡,坡上生着松树,露出树根,象是毛茸茸的爪子。城下的河水阴冷地闪闪发光,鹬鸟飞来飞去,发出悲凉的鸣声。在这种地方,人总会生出一种恨不得坐下来,写一篇叙事诗的情绪。
可是在这所房子附近,在院子里,在那个连同苗场一共占地三十俄亩的果园里,一切都欣欣向荣,哪怕遇上坏天气也充满生趣。象这样好看的蔷薇、百合、茶花,象这样五颜六色的郁金香,从亮晃晃的白色到煤烟般的黑色,总之,象彼索茨基家里这样丰富的花卉,柯甫陵在别的地方从来也没见识过。春天还刚刚开始,真正艳丽的花坛还藏在温室里,可是林荫路两旁和这儿那儿的花坛上盛开着的花朵,已经足以使人在花园里散步,特别是一清早每个花瓣上都闪着露珠的时候,感到走进了柔和的彩色王国。
花园里专供观赏的那一部分,彼索茨基本人轻蔑地称之为不足挂齿的那一部分,当初在柯甫陵小时候却给他留下了仙境般的印象。在这儿,巧妙别致的花样,奇形怪状的精心设计可谓应有尽有,简直是对大自然的嘲弄!这儿有用果树编成的篱形支架,有的梨树象是金字塔形的杨树,有些橡树和椴树生成圆球的形状,还有苹果树形成的遮阳伞,李树编成的拱门、花字、枝形烛台,乃至 “一八六二”这几个字——这个数字标志着彼索茨基最初研究园艺学的年份。这儿还可以看到美丽匀称的小树,树干象棕榈树那样又挺直又结实,只有仔细观察才可以认出那些小树其实是醋栗或者茶藨子。可是花园里最使人高兴而且给它添了生气的,却是人们那种经常不断的活动。从清早到傍晚,那些树木和灌木旁边,林荫道旁和花坛上面,总有许多人象蚂蚁似的忙忙碌碌,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挥着锄头,有的提着喷壶。……柯甫陵晚上九点多钟来到彼索茨基家。他正好碰上达尼雅和她的父亲叶果尔 ·谢敏内奇心神不安的时候。布满繁星的晴朗天空和气温表都预告明天凌晨有霜冻,不料花匠伊凡·卡尔雷奇进城去了,眼前没有一个指靠的人。吃晚饭的当儿,他们一 味谈明天的朝寒,而且作出决定:达尼雅不上床睡觉,十二点多钟到花园里去走一趟,检查一切安排妥当没有,叶果尔 ·谢敏内奇呢,三点钟起床,或者甚至更早一点。
柯甫陵陪着达尼雅坐了一个夜晚,午夜以后又跟她一块儿往花园里走去。天气寒冷。院子里已经有浓重的焦味儿。他们的大果园名叫“商务园”,每年给叶果尔 ·谢敏内奇带来几千卢布的纯利,此刻那儿地面上铺开一层乌黑而刺鼻的浓烟,它包住树木,以便从霜冻里挽救那几千卢布。这儿的树木排成跳棋的格局,每一行都笔直而整齐,俨然成了一队队士兵。
这儿显出严格而带书卷气的整齐,再加上所有的树木一般高,树冠和树干完全是一个样子,这就使得画面单调,甚至乏味了。柯甫陵和达尼雅走过一排排的树木。由畜粪、麦秸和各种垃圾烧起来的篝火正在阴燃。有时候他们遇见一些工人在烟子里漫游,象阴影一般。只有樱桃树、李树和几种苹果树在开花,可是整个园子沉浸在浓烟里,柯甫陵一直走到苗场附近,才能畅快地呼吸一下。
“还在我小时候,我一闻到这种烟子就会打喷嚏,”他耸耸肩膀说。“可是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这种烟子怎么能挡住霜冻。”
“在没有云的时候,烟就代替云……”达尼雅回答说。
“要云干什么用?”
“遇到多云的阴天,就不会有朝寒了。”
“原来这样!”
她那宽阔、十分严肃、冻得冰凉的脸,她那两道细而黑的眉毛,她那竖起的、使她的头不能自由活动的大衣领子,她那又瘦又苗条的身材以及由于怕沾露水而撩起的衣裙,——看到这一切,他不由得动了感情。
“主啊,她已经长大了!”他说。“上一次,五年以前,我离开 此地的时候,您还完全是个孩子呢。那时候您挺瘦,腿细长,不戴头巾,穿着短短的连衣裙,我就开玩笑,说您象一只鹭鸟。……光阴起了多大的作用啊!”
“是啊,五年了!”达尼雅叹了口气,说。“从那时候起过了多少时间啊。您凭良心说,安德留沙(安德烈的爱称)”,她活泼地讲起来,瞧着他的脸,“您跟我们生疏了吧?不过,我又何必问呢?您是男人,过着自己的有趣的生活,您成了有名望的人物。……疏远是很自然的!可是不管怎样,安德留沙,我希望您把我们看做自家人。我们有权利这样希望。”
“我是把你们看做自家人的,达尼雅。”
“是真心话?”
“对,是真心话。”
“您今天看见我们家里有那么多您的照片,感到吃惊。不過您要知道,我父亲十分喜爱您。有时候,我觉得他爱您胜过爱我。他为您而骄傲。您是学者,是个不平凡的人,您为自己创造了光辉的前程。他相信,您所以有这样的成就是因为他培养了您。我没有拦阻他这样想。随他去吧。”
天色渐渐破晓,这是特别容易看出来的:一缕缕烟子和一个个树顶在空中清楚地现出轮廓来了。夜莺在歌唱,田野里传来鹌鹑的叫声。
“可是现在应该去睡觉了,”达尼雅说。“而且天气很冷。”
她挽住他的胳膊。“多谢您到我家来,安德留沙。我们的熟人都挺乏味,而且连这样的熟人也没几个。我们只有园子,园子,园子,别的什么都没有。什么主干啦,支干啦,”她说着,笑起来,“阿波尔特苹果啦,莱因特苹果啦,波罗文卡苹果啦,芽接啦,枝接啦。……我们整个生命都用在园子里了,我甚至连做梦也只看到苹果和梨。当然,这样很好,有益处,不过有时候人也希望换换花样。我记得当初您到我们家来度假,或者只是來玩一趟,不知怎么,房子里就变得有生气多了,明亮多了,仿佛把烛架上和家具上的套子都摘掉了似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不过我已经懂事了。”
她讲了很久,很动感情。不知什么缘故,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今年夏天说不定他会爱上这个娇小、孱弱、谈锋很健的人,会迷上她,热恋她。处在他们两人的地位,这种事是十分可能而且自然的!这个想法打动他的心,使他发笑,他低下头去凑近那张可爱的、忧虑的脸,轻声唱道:
奥涅金,我不打算隐瞒,我疯狂地爱着塔吉雅娜。……
等到他们走回家里,叶果尔 ·谢敏内奇已经起床了。柯甫陵不想睡觉,就跟老人闲谈,跟他一块儿回到园子去。叶果尔 ·谢敏内奇身量高,肩膀宽,肚子很大,害着气喘病;然而他走路总是那么快,叫人很难跟得上。他带着极其操心的神情,老是匆匆忙忙要赶到什么地方去,从他脸上的神情看来,好象他哪怕只迟误一分钟,一切就都会完蛋似的!
“瞧,老弟,有这么件事……”,他站住,喘一口气,开口说。“你看,大地的表面上有霜冻,可是你把温度计绑在木棒上,把它 举到离地两俄丈高的地方,那儿却挺温暖。……这是为什么?”
“说真的,我不知道,”柯甫陵说,笑起来。
“嗯……什么都知道是不可能的,当然。……不管人有多么聪明,脑子里总不能把什么都装进去。你大概仍旧在搞哲学吧?”
“对。我讲的课是心理学,总的说来,我在研究哲学。”
“你不嫌枯燥吗?”
“正好相反,我把全部兴趣都放在这上面了。”
“好,求上帝保佑你,……”叶果尔 ·谢敏内奇说,一面沉思,一面摩挲他那花白的络腮胡子。”求上帝保佑你。……我很为你高兴……高兴,老弟。……”
可是突然,他仔细地听一下,然后做出可怕的脸相,往一旁跑去,不久就消失在树林的烟雾里了。
“是谁把马拴在苹果树上的?"传来他那绝望的、撕裂人心的叫声。“是哪个混蛋和无赖胆敢把马拴在苹果树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他们把什么都糟蹋了,把什么都毁掉了,把什么都弄得一塌糊涂,乱七八糟!这个园子完了,这个园子毁了!我的上帝啊!”
后来他回到柯甫陵身边,脸色又疲乏又委屈。
“哎,你拿这些该死的家伙有什么办法?”他两手一摊,带着哭音说。“夜里斯捷普卡运粪,把马拴在苹果树上了!他呀,这混蛋,把缰绳缠在树上,缠得要多紧就有多紧,弄得树皮竟有三处磨破了。居然有这样的事!我对他讲话,他却呆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地眨巴眼睛!哪怕绞死他都嫌便宜了他!”
他平静下来,搂住柯甫陵,吻他的脸。
“好,求上帝保佑你,……求上帝保佑你,……”他喃喃地说。“你来了,我高兴得很。说不出的高兴。……谢谢你。”
然后他仍旧迈着很快的步子,带着操心的脸相,巡查整个园子,领着这个旧日受他培养的人观看所有的花房、温室、室内种植场以及两个被他称为 “我们这个世纪的奇迹”的养蜂场。
他们走啊走的,太阳却已经升起来,光芒四射,照亮了园子。天气暖和了。柯甫陵预感到这一天会晴朗,欢畅,漫长,他记起现在还刚值五月初,前面还有整个夏季,也是这样晴朗,欢畅,漫长,于是他的胸中突然产生他童年时代在园子里跑来跑去的当儿体验过的那种欢欣而清新的感觉。他自己就也拥抱老人,温情脉脉地吻他。两个深深感动的人走回正房,开始用古老的瓷杯喝茶,加上鲜奶油,吃着滋养人的奶油鸡蛋面包,这些小事又使得柯甫陵记起他的儿童时代和青年时代。美好的现在同在他心头重现的过去的印象搀混在一起,他的心被这些东西挤得满登登的,可是他很痛快。
他等着达尼雅醒来,然后跟她一块儿喝咖啡,散步,后来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下来工作。他专心看书,写笔记,有的时候抬起眼睛来,朝敞开的窗子外面,或者朝桌子上花瓶里还挂着露珠的鲜花瞧一眼,就又埋下头去看书,觉得他每一根小血管都由于愉快而在颤抖和跳动似的。
在乡间,他继续过城里那种神经紧张的、不安宁的生活。
他看很多书,写很多字,学习意大利文,每逢散步,总是愉快地暗 想,不久就又可以坐下来工作了。他睡得很少,使得大家不由得吃惊。如果他白天偶尔睡半个小时,晚上就会通宵失眠,而且,即使一夜没睡,事后也仿佛没有那么回事似的,反而觉得精力旺盛,兴高采烈。
他说很多话,喝很多葡萄酒,吸很多贵重的雪茄烟。住在邻近的小姐们常常到彼索茨基家来,几乎每天来,跟达尼雅一块儿弹钢琴和唱歌。有的时候,邻家的一个青年男子也到这儿来,他善于拉小提琴。柯甫陵贪婪地听音乐和歌唱,后来就累了,这种疲乏在身体上表现出来:他的眼睛闭上,脑袋歪向一边了。
有一天傍晚,喝过茶后,他坐在露台上看书。这时候,在客厅里,达尼雅唱女高音,另一位小姐唱女低音,青年男子拉小提琴,三个人正在练习勃拉加的著名的小夜曲。柯甫陵听着歌词,那是俄文歌词,他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懂歌词的意思。最后他放下书,专心听,才听懂了:原来有个姑娘凭着病态的想象,一天晚上在花园里听到某种神秘的声音,它非常美妙,奇特,使人只能认为这是神圣的和声,总之,我们凡人听不懂,因此它飞回天上去了。柯甫陵的眼睛开始合上。
他站起身来,疲乏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后来又到大厅里走动。等到歌声停止,他便挽住达尼雅的胳膊,跟她一块儿走到露台上。
“今天从一清早起,我就一直在想一个传说,”他说。“我不记得这个传说是我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呢,还是听来的,总之这个传说有点离奇,荒诞不经。一开头,这个传说含糊不清。一千年前,有个穿着黑衣的修士在叙利亚或者阿拉伯的荒漠上行走。……渔民们在离这个修士走动的荒漠几英里远的地方看见另一个黑修士在湖面上慢慢地走动。第二个修士是幻影。现在请您忘掉光学上的一切定律,这个传说似乎不承认那些定律。请您听下去。这个幻影化出另一个幻影,随后又化出一个幻影,因此黑修士的形象从这个大气层传到那个大气层,没完没了。人们时而在非洲,时而在西班牙,时而在印度,时而在北极看见他。……最后他走出地球的大气层,如今正在整个宇宙漫游,一直没有遇到一种可能使他消失的环境。说不定如今可以在火星上或者在南十字星座的一个星星上看见他。不过,我亲爱的,这个传说的要点在于,从那个修士在荒漠上走动以后,过上整整一千年,幻影又会落到地球的大气层来,人们又会看见他。这一千年似乎已经满期了。……按那个传说的意思,我们很快就会看到这个黑修士。”
“奇怪的幻影,”达尼雅说,她不喜欢这个传说。
“不过,最奇怪的是,”柯甫陵说,笑起来,“我再也想不起来这个传说是怎样来到我脑子里的。是我在哪本书上看到的?是听人说的?或者,也许是我梦见了这个黑修士?我对上帝起誓:我记不得了。可是这个传说却盘踞在我的脑子里。我今天想了它一整天了。”
他让达尼雅回到她的客人那儿去,然后独自走出正房,陷入沉思,在一个花坛旁边走来走去。太阳已经落下去。花刚刚浇过水,冒出湿润而刺鼻的香气。正房里那些人又唱起歌来。远远听去,小提琴的声音仿佛是人的歌声。柯甫陵紧张地思索着,竭力回忆他是在什么地方听到或者读到这个传说的。他一面想,一面从容不迫地往花园走去,不知不觉地来到岸坡上。
他沿着陡峭的岸坡上一条夹在裸露的树根中间的小径向下走去。他走到水边,惊动了那儿的鹬鸟,吓飞了两只鸭子。
在那些阴沉的松树上,这儿那儿还闪着落日的残辉,然而河面上已经是一片苍茫的暮色。柯甫陵顺着一道小桥走到河对岸。在他面前展现一片广阔的田野,上面长满还没开花的嫩黑麦。远处不见人家,也没有一个人影。如果顺着小径走去,仿佛就会走到一个没人知道的、神秘的地方,一个太阳正在朝那儿落下去、晚霞正在辉煌地燃烧的地方。
“这儿多么宽广,自由,安静啊!”柯甫陵顺着小径走去,心里想。”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看着我,躲在那边等我去了解。……”
可是这时候,黑麦地里掀起一个个的波浪,清新的晚风温柔地吹拂他那没戴帽子的脑袋。过了一分钟又来一阵风,不过这次风势猛得多,黑麦开始沙沙地响,他身后传来松林低沉的抱怨声。柯甫陵惊讶地站住。地平线上仿佛起了一阵旋风或者龙卷风,从地面到天空竖起一根又高又黑的立柱,它的轮廓不清楚,不过头一眼就可以看清它不是在原地站定,而是非常迅速地移动着,正好往这边,直朝着柯甫陵这边移来。
它离得越近,反而变得越小,越清楚。柯甫陵赶紧往旁边黑麦地里闪避,好让它过去,差一点他就来不及了。……一个修士,穿着黑衣服,满头白发,两道黑眉毛,胳膊交叉在胸前,飞也似地闪过去了。……他的光脚没碰到地面。
他已經飞出两三俄丈远,却回过头来看柯甫陵一眼,对他点头,向他亲切而又狡猾地微微一笑。可是那张瘦脸多么苍白,苍白得可怕!他又渐渐变得越来越大,飞过河去,不出声地撞在粘土岸坡和松树上,钻进去,象烟子般消失了。
“嘿,瞧,……”柯甫陵嘟哝说。“可见,那传说是真的。”
他没有费力去弄清楚这种古怪的现象究竟是怎么回事,光是暗自庆幸,他竟然这么近、这么清楚地看见了这个修士,不仅看见他的黑衣服,而且看见他的脸和眼睛,他愉快而又激动地走回正房去了。
花园里和果园里,人们平静地走来走去,房子里的人正在玩乐,这样看来,只有他一个人瞧见了修士。他本来很想把这件事告诉达尼雅和叶果尔 ·谢敏内奇,然而他转念一想,他们一定会把他的话当作梦呓,这会使他们害怕,那还是不提为好。他放声大笑,唱歌,跳玛祖卡舞,心里高兴。所有的人,包括客人和达尼雅,都发现他今天的脸容有点特别,神采焕发,充满灵感,很招人喜欢。
晚饭后,客人们走了,他就走回自己的房间,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来:准备想一想那个修士。可是过了一忽儿,达尼雅走进来了。
“喏,安德留沙,您看看我父亲的论文吧,”她递给他一叠小册子和校样,说。“出色的论文。他写得好极了。”
“得了吧,说什么 ‘好极了!”叶果尔 ·谢敏内奇跟着她走进来,勉强笑着说。他觉得不好意思了。“劳驾,你别听她的,别看这些东西!不过呢,要是你想睡觉,那不妨读一读,这倒是挺好的安眠药呢。”
“依我看来,这是些精采的论文,”达尼雅深信不疑地说。
“您看一看吧,安德留沙,而且劝爸爸多写点。他满可以写一本园艺 学大全哩。”
叶果尔 ·谢敏内奇不自然地笑起来,涨红了脸,开始讲些凡是受窘的著作家照例会说的话。最后,他让步了。
“既是这样,那你就先看果谢的论文和这些俄国文章吧,”
他喃喃地说,伸出发抖的手,翻动那些小册子,“要不然你会看不懂的。在看我的反驳以前,先得知道我反驳的是什么意见。不过,这都是胡说八道,……乏味得很。而且,现在好象也该睡觉了。”
达尼雅走了出去。叶果尔 ·谢敏内奇挨着柯甫陵在长沙发上坐下,深深叹一口气。
“是啊,孩子,……他沉吟了一忽儿,说。“事情就是这样,我亲爱的硕士。你瞧,我写论文,参加展览,接受奖章。……人家说,彼索茨基的苹果有人的脑袋那么大,又说彼索茨基靠果园挣下一份家业。一句话,柯楚别依又有钱又有名(普希金的 《波尔塔瓦》中的诗句)。可是请问: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这确实是一个好园子,模范的园子。……这简直不是园子,而是一个重要的、具有全国性意义的机构,因为这个园子可以说是向俄国农业和俄国工业的新纪元跨出了一步。可这为的是什么?它的目标是什么?”
“事业本身自会说明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我死后这个园子会怎么样?你眼前看见的这个园子的面貌,缺了我,就连一个月也维持不了。成功的秘诀不在于园子大,工人多,而在于我爱这个事业,你明白吗?也许比爱我自己还要深得多。你看我,什么事都亲自动手做。我从早干到晚。我亲自嫁接,亲自剪枝,亲自栽种,样样工作都是我亲自干。有人来帮我,我就嫉妒,而且气愤,甚至说出粗鲁的话来。关键在于爱,那就是说,在于主人的一双敏锐的眼睛,在于主人的两只手,在于主人的那种感觉:不论到哪儿做客,只要坐上个把钟头,就会心神不定,浑身不自在,生怕园子里会出事。可是我一死,谁来照管它呢?谁来工作?花匠?工人?是吗?我干脆对你说吧,亲爱的朋友:我们事业的头号敌人不是兔子,不是五月金龟子,也不是霜冻,而是不相干的外人。”
“那么达尼雅呢?”柯甫陵笑著问道。“她总不可能比兔子还有害。她爱这个事业,也了解它。”
“不错,她爱它,了解它。如果我死后,由她掌管这个园子,做主人,那当然再好也没有了。不过,求主别让这种事发生才好,要是她出嫁了呢?”叶果尔 ·谢敏内奇小声说着,惊恐地瞧着柯甫陵。“问题就在这儿!她嫁了人,生儿养女,就没有工夫顾到这个园子了。我最担心的就是她跟一个小伙子结了婚,而那个人贪心,把园子租给女商人,那么不出一年,就全完蛋了!在我们的事业里,女人总是上帝降下的大祸害!”
叶果尔 ·谢敏内奇叹口气,沉默一忽儿。
“也许这是利己主义吧,不过我要说老实话,我可不希望达尼雅出嫁。我担心!现在有位大少爷,常带着小提琴到我们这儿来,吱吱哇哇地拉一阵。我知道达尼雅不会嫁给他,知道得很清楚,可是我一见到他,还是受不了!总之,老弟,我实在是个大怪人。这我承认。”
叶果尔 ·谢敏内奇站起来,激动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得出来,他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却又下不了决心。
“我十分喜欢你,我要开诚布公地跟你谈谈,”他说,终于下定决心,把两只手插进衣袋。“我总是老老实实地对待某些微妙 的问题,把我想的照直说出来,所谓秘而不宣的思想我是受不了的。我要照直说出来:只有把女儿嫁给你,我才放心。你是有才学的人,心肠好,不会让我心爱的事业白白毁掉。主要的原因是我象爱儿子那样爱你,……而且为你骄傲。要是你和达尼雅情投意合,那才好,我会很高兴,甚至感到幸福。这些话我照诚实的人那样,没有装腔作势,照直说出口了。”
柯甫陵笑起来,叶果尔 ·谢敏内奇推开门,要走出去,却在门口站住了。
“要是你和达尼雅生下儿子,我就把他培养成园艺家,”他沉吟一下,说。“不过,这都是空想。……晚安。”
剩下柯甫陵一个人,他就躺得舒服点,拿起那些论文。一篇论文的题目是 《论间作》,另一篇是 《略谈某君关于新果园中翻掘土地的意见》,再一篇是 《再论休眠幼芽之芽接》,其他各篇也全是这一类内容。然而,那口气多么烦躁不安,多么神经质,几乎是病态的冲动!例如有一篇文章,题目根本不是论战性的,内容也极平淡,讲的是俄国安东诺夫卡苹果。
可是叶果尔 ·谢敏内奇的文章一开头就说.“udiaturalteraa( 拉丁语:请听另一方申诉。) ” 结尾是:“ pars sapientisat(此于智者何待多言), 在这两句名言中间夹着各式各样的恶毒字眼,滔滔不绝地痛骂那些 “貌似博学的无知之徒,我们那些从讲台高处观察自然的园艺大师先生们”,或者痛骂果谢先生,“他之成名是由外行和一知半解之徒造成的”,接着还不恰当地添了一句生硬而不诚恳的慨叹,说是可惜如今不能用树条抽打那些偷盗水果、折断树枝的农民了。
“这是美好、可爱,有益的事业,可是就连在这项事业里,人们也会意气用事,吵架,”柯甫陵暗想。“大概各处,在各个领域里,有思想的人都具有神经质和高度敏感的特点。恐怕一定是这样的。”
他想起达尼雅,她很喜欢叶果尔 ·谢敏内奇的论文。她身量不高,脸色苍白,身材挺瘦,连锁骨都露出来了。她那两只聪明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老是凝望着什么地方,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她的步子跟她父亲一样,细碎而匆忙。她谈锋很健,喜欢争论,而且每说一句话,甚至不重要的话,脸上总是带着丰富的表情,同时,做着生动的手势。大概她是个高度神经质的人。
柯甫陵接着看那些论文,然而一点也看不懂,就丢下了。
刚才他跳玛祖卡舞、听音乐时那种愉快的兴奋心情现在又抓紧他,在他脑子里引出许许多多思想。他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着黑修士。他猛的想到,如果这个古怪而神秘的修士只有他一个人看见,那就说明,他有病,而且已经发展到生出幻觉的地步。这个想法把他吓坏了,然而不久就过去了。
“不过说真的,我挺好,没有干什么有害于人的事,可见我的幻觉也没有什么坏处,”他暗想,又觉得心头舒畅了。
他在长沙发上坐下,两只手抱住头,克制着那种充满他全身心的、不可理解的欢乐,然后又走来走去,最后坐下来工作。可是他在书上读到的思想已经不能使他感到满足了。他渴望一种巨大的、辽阔的、惊人的境界。将近早晨,他脱掉衣服,勉强在床上躺下:应该睡觉了!”
等到叶果尔 ·谢敏内奇走向园子的脚步声响起来,柯甫陵就摇摇铃,吩咐听差拿酒来。他津津有味地喝了几杯拉斐特(法国拉斐特地方产的一种红葡萄酒),然后拉过被子来蒙上头,他的知觉渐渐模糊,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