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吠”与“犬吠”趣析

2019-08-27 08:20陈振林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9年7期
关键词:狗吠柴门犬吠

陈振林

在教学《归园田居》时,按习惯,我会将全诗诵读。读到其中的“狗吠深巷中”,我立即就想到唐朝诗人刘长卿的那首著名的五言绝句《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诗中有“柴门闻犬吠”一句。出于一种敏感,我就想,刘长卿为什么用的是“犬吠”,而陶渊明用的是“狗吠”?这里的“犬吠”与“狗吠”有什么不同吗?

我们不如先从这“犬”与“狗”的两种名称说起。

通常我们认为,犬就是狗,狗就是犬。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一下,“科普中国”科学百科词条对“狗”是这样表述的:

狗(拉丁文Canis lupus familiaris),属于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哺乳纲、真兽亚纲、食肉目、裂脚亚目、犬科动物。中文亦称“犬”,分布于世界各地。

词条中,认为“狗”就是“犬”,所以就没有对“犬”进行解说了。不过,有另一词条“犬科”有这样的表述:

犬科(拉丁文Canidae),犬科动物全球共有13属36种。包括狗、狼、豺、狐狸等。……狗(家犬)是人类最早驯养的家畜之一,最早由灰狼、胡狼、豺等驯化而来。

很明显,依据这里的生物學解释,“狗”就是“犬”,犬属于生物学上的专业术语,狗则是一种通俗的说法。狗属于犬科,是其中的一种动物。

那么,这二者到底有没有区别呢?

较早的《庄子·天下篇》,明确提出了“狗非犬”的观点。那时的战国名家研究事物概念,总认为概念要有大小之分,大概念包含着小概念。犬,包含着野犬和家犬在内,家犬即狗。狗属于犬,不等于犬,所以“狗非犬”,只能说狗是犬中的一类。

《尔雅·释畜》中这样解说:“未成豪,狗。”这里说的是它生长的时期问题,没有长出刚健“豪毛”时,只能称之为“狗”,长大之后才能名之为“犬”。正如幼马叫它为“驹”一样。《疏》中有言:“狗,犬通名。若分而言之,则大者为犬,小者为狗。”则明确指出其“大”“小”之不同。

之后,东汉的许慎在《说文解字》卷十“犬部”对“犬”注释如下:

犬,狗之有悬蹄者也。象形。孔子曰:“视犬之字如画狗也。”凡犬之属皆从犬。

这里提出了“犬,狗之有悬蹄者也”的观点。悬蹄,就是狗的腿上那两个不着地的脚趾头。许慎似乎在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解说狗与犬的不同。他认为狗分两类,其中的一类脚后无残趾,另一类脚后有残趾,只有后一类才能称之为“犬”。

近代大玩家王世襄在《獾狗篇》说:“十八个脚趾的为狗,二十个脚趾的为犬。”说得更明确。

其实,养过狗的人可能知道,悬蹄会随着狗长大而慢慢长出来。豪毛也好,悬蹄也好,这都是从狗的生长时期来区别的。细细观察,如今的狗是没有悬蹄的。没有悬蹄的原因,是在进化过程中逐渐消隐而最终消失;而如今现代动物学里那些属于犬科的狼和狐等动物仍有悬蹄。

这里的观点,大多倾向于,这种动物幼小时名“狗”,长大了才名“犬”;或者说有“悬蹄”的才叫“犬”,没有“悬蹄”的只能叫“狗”。

那么,是不是陶渊明家的就是一只幼小的或者没有“悬蹄”的“狗”?刘长卿家就是一只长大了的或有着“悬蹄”的“犬”呢?

语文问题应该回到语文的角度来解释要好。

陶渊明生活的晋朝与刘长卿生活的唐朝隔不了多少年,狗的进化不可能变化太大。我们更没法考察当年是陶渊明家的狗大,还是刘长卿家的狗大,不能从名称上直接区分。笔者认为,古诗中的“狗吠”与“犬吠”,与这种动物概念的大小、生长期的长短是没有多大联系的。

与语体风格相关。无疑,“狗”的口语色彩重一些,“犬”的书面语色彩重一些。像与狗相关的骂人的话“狗东西”“狗奴才”,和常见歇后语或民谚,如“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狗掀门帘——全凭一张嘴”“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就是选择了“狗”字而不用“犬”字。那著名的两句打油诗“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要是变成了“黄犬身上白,白犬身上肿”也就失去了原有的趣味。而书面一些的词,如“犬子”“鸡犬相闻”,如果换成“狗子”“鸡狗相闻”就带有戏谑性了。陶渊明选择“狗吠深巷中”,偏重于口语;刘长卿选择“柴门闻犬吠”,偏重于书面语境。宋朝陆游诗句曰“犬喜人归迎野路”,梅尧臣诗句曰“荒径已风急,独行唯犬随”,都是典型的书面语境。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这与诗风变化相关。大诗人陶渊明生活的东晋王朝,诗歌崇尚古风,古体诗盛行,格律自由,不拘对仗、平仄,押韵较宽,篇幅长短不限。而陶渊明个人的诗风更是如此,偏向自然而无拘束,这样,写出“狗吠深巷中”顺理成章。刘长卿生活在大唐时代,以李白、杜甫为代表的众多大诗人的出现,让古风写作逐渐转向了有着严格押韵与平仄的近体诗,其中以绝句与律诗为代表。刘长卿正因为工于诗,长于五言,自称“五言长城”,所以他在这里的选择,自然就是“柴门闻犬吠”了。几乎与刘长卿同时代的杜甫有诗曰“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也自然会选择了“犬”字。

相反,李贺在他的古风《绿章封事》中的开头两句“青霓扣额呼宫神,鸿龙玉狗开天门”,李白在他的《杂曲歌辞·行路难三首》中的最后两句“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他们都选择“狗”字,没有选择“犬”字。这正是这个道理。

如果更细一点来分析,这样的选择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与情感表达相关。

陶渊明厌恶官场,终于“复得返自然”,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田园生活。写“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选择“狗吠”而不是“犬吠”,让人真切地感受到,在他生活的深巷里,就生动地传出了狗的叫声,有田园韵味,充满了诗情画意。而刘长卿,那个时候,“日暮苍山远”,正准备投宿,遇上了“天寒白屋贫”的现状,旅途辛劳好不容易入睡,却因“柴门犬吠”而知晓主人风雪夜归。狗不是自家的狗,人算不上最亲的人,用上“犬吠”正合此情感表达的需要。

唐时的和尚皎然在《寻陆鸿渐不遇》写“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意思是敲门竟连一声犬吠都没有,要去向西家邻居打听情况。这不用上“犬吠”才怪。同理,李白的“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借犬吠,引出了一幅仙境水墨画;而黄庭坚的“昨夜三更狗吠雪,东家闭门推出月”,直接说“狗”,写出了“狗吠雪”向主人示警的通灵。

看来,“狗吠”与“犬吠”的选择,还是有点讲究的。不过,狗是人类最亲密的伙伴,可爱而忠义,它给我们带来的总是安静祥和的生活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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