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正气,两袖墨香。
吃过人间千番苦,
受尽尘世万般难。
青山不倒,绿水长流,
泱泱风范,厚德照人,
铮铮铁汉,蚺城留芳!
——俞铁汉胞弟俞延汉《铁汉像赞》
江西婺源城东十字街的百岁老人俞铁汉家族,已在婺源延绵了三十九代。在科考竞争极为激烈的清代,俞铁汉家老屋,就先后出了两位进士,还有举人、秀才若干。
3月1日上午,忽然收到铁汉孙女的短信:“我爷爷今天去世了。”我颇感惊讶。
一
铁汉先生以100周岁之高龄忽然去世,本属正常。问题是,我十天前刚在公众号为他编发了庆贺百岁的专题图文啊!
那篇图文,我于次日转到全国书法博士群,凑巧,群主随后转发了《宋徽宗全集》。群主毫无特别用意,但在上下紧邻的二篇中,尤其我截取俞铁汉春联局部之“头巷尾”,与宋徽宗题画名的“听琴图”,反差极大。而他俩在题这字前的生活,反差亦极大。孰为根本?我情不自禁地在群中发表感慨:
【一萍】:生活对书法情调的影响极大—— 俞铁汉是惊弓之鸟+10余年砍柴工+10年泥工+10年农民(按:这里的时间均为约数),宋徽宗是衣食无忧且很少忧国。
【明月】:皇家气派和下里巴人。
【一萍】:锦衣玉食和粗头乱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飞卿之词,严妆佳也;端己之词,淡妆佳也;重光之词,粗头乱服而已,然粗头乱服,不掩国色。
【明月】:大妙。
【春雨】:像俞鐵汉先生这些前辈书家,写字不做雕饰,质朴自然,真气弥漫,很难得。
【一萍】:生活磨砺使然也。如图,品相最草根的俞铁汉诗文册,内容也苍凉。
同在那天晚上,婺源出色的砚雕家吴锦华先生忽然告诉我:中国艺术研究院年近花甲的研究员王亚雄老师,看到他转发的我那篇图文,对铁汉的书法非常看好,王老师希望能购藏铁汉先生的墨宝,盼我能为之牵线。在我说明铁汉先生近年已不能作字后,他们深感遗憾。而王亚雄老师,再以书面表达了对铁汉书法的评价:“铁汉老人的书法没有媚俗之气,书体古拙朴素,结构自然天成。很难看到这样的好书法,我发自内心地喜欢。”
这是中国最高艺术研究机构的专家对社会底层老人俞铁汉书法由衷的重视,很难得。此非偶然,因为铁汉书法的独特感染力,原本就不是我这一介同乡后生的私情虚论。这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铁汉呢。
我在讲学中介绍铁汉的书法已多次。而那天收到铁汉孙女那条消息时,我正在给学生上“书法创作”的第一堂课,相当于动手前的绪论。我说:“最优秀的书法,往往是日常实用的书写,譬如被誉为天下一、二、三的行书经典,《兰亭序》《祭侄文稿》《寒食诗帖》,都不是刻意的书法艺术创作,而是作者那不俗的心性情怀,在实用书写状态中不自觉的自然流淌。他们除了具备技法,普遍还有特别的学养与非同凡人的生命体验。”我刚补充了独家实例——铁汉先生写的春联,还特意让学生们放大图片,用心感受那苍凝的点画与朴素自然的字形。或不完美,却着实比无数矫情做作的书法秀感人太多。
怎么偏在这当儿,老人就走了呢?课间,我赶紧给一直陪护铁汉的二儿子俞诗彦打电话。他的妻子接听,说并未去世,已在医院抢救过来了。我一惊,复转大喜:“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铁汉那天还是走了。当日早上,他好好的,正常吃了早饭。九点多钟,忽然感觉心脏衰竭。赶紧送到医院,已经没了心跳。紧急救护后,老人回过神来,还与家人稍稍说了些话。但很快又不行了……再行急救均无效。家人把铁汉运回家,他是在祖屋里最后断气的。
二
铁汉的祖父俞嗣元,即进士俞诵芬的长孙、举人俞曰谦之子、进士俞炳辉的大哥,在家教私塾,著有《听云山房文集》,时人谓为“一邑文宗”。铁汉父亲是嗣元公唯一成家立业的儿子,系政府职员。铁汉母亲是乡村塾师的女儿,娴静聪颖,虽不能握笔写字,却能背诵一些诗文,铁汉晚年仍记得母亲教他背过一首《寒夜》诗。
铁汉1934年从县立一小毕业,继续在本城读完初中。随后考入当时在皖南黟县的复旦大学附属高中,两年后因战乱而肄业。他在县里小学任教国文三年半,后经人介绍进县政府任科员。
解放初,铁汉跟随父亲每日砍柴卖柴,以维持生计。不久,他入县城农业东队务农,后成为县城建筑队的泥工;1968年起举家下放农村。 1979年落实回城,仍住祖屋。他已是老人,不时题写自撰的文句贴于自家大门、厅堂与床头。
出身于书香门第的俞铁汉,不知具体何时喜欢上书法的,因为家族与周边的文墨熏染是潜移默化的影响。后科考时代出生的铁汉,并没有经受严格的馆阁体训练。他家楼上原有大量藏书,字画更不计其数;祖父号“砚庭”,家中笔砚都很精良,有一方砚台雕着蟠龙,很气派。铁汉在县立小学读书时,习字固然是国文课必不可少的作业。他初中的化学老师江芷,人漂亮,字也工秀。在复旦附中,铁汉练习过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那是略含篆书笔意的古拙的中楷,这成了他在书法经典碑帖中正式吮吸到的第一口奶——饱含君子浩然正气的颜体,为铁汉书法打下了一个颇为不俗的基调。在县府工作期间,他时常习字:“我那时没什么其它的爱好,就是欢喜写字,还欢喜拉胡琴。”
他家那堆积如山的书籍、字画、文具,除了一副漏网之鱼的对联,全都在1966年被抄家、不断搬到武营坦上去销毁,烧了三天三夜。下放回城后,有一年他看到何绍基的两本字帖,上面正草篆隶都有,很喜欢就买了。如今他家书籍寥寥无几,碑帖唯有一本1987年版的清人费密的草书帖,只是利于了解一些字的草写法,并未对他产生风格上的影响。
铁汉作的下放生活组诗,包括一首《踏莎行》词、八首七言绝句,无不情境真切。诗稿中的绝句第一首:
五十移家籍入农,生疏人地不相容;
茅篷地隔村居远,填饱饥肠雾正浓。
读书人出身、已几经惊恐的中年俞铁汉,和十七岁的长子诗仁共扛着一张竹床上的病弱妻子,小些的儿子则肩负锅碗瓢盆、破旧衣被等杂物,长途跋涉来到西坑公社东山村,没有任何住房,只能在村外孤零零的一个只有几根摇摇欲坠的骨架撑着、四面无任何遮挡的破茅篷下安顿。等到临时在山畔挖坑搭灶草草煮饭将就充饥后,夜色已经很浓,11月底的寒风吹面,冷露正降临……深知家族荣耀的铁汉,四顾茫茫,何其哀婉悲怆。
上述诗文稿是钢笔写的。一般的硬笔字不入大雅,但毫不夸张地说:无论从笔力、笔韵还是结字上考察这些字,都令我辈叹服。他的结字如信马由缰,不费经营而因势成体,自成独到风貌;他的笔韵,苍凝劲韧,尤其是笔画自然虚略的空灵处,笔松意紧、笔断意连、笔不到而意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给人以无尽的回味。一般的钢笔字放大十倍就感觉空洞,但铁汉这些字放大一万倍,仍可观可品,堪称大雅。
当然,毛笔作品又当具体另论了。铁汉的名字也作“帖汗”,大抵有勤于临帖、时有汗落的意思,与他的一张在写字的照片颇能对应。卧病中的他多次念叨:“如果身体好起来,我要每天都写字!”情结深如此。
铁汉的字,多偏于瘦挺之骨气。尽管气息超凡者偶一为之的题字中的“生”味也另成魅力,但技法精熟依然利大于弊。铁汉的壮年、中年,都是在极艰苦的环境中煎熬,习字需要的最起码的经济条件与心境都不具备,“解放以后,我就什么都没有搞了,讨生活要紧。而且也不敢写,只要拿笔,就有人监视——那个时候,是惊弓之鸟啊……”回城后,长年还是生计艰苦,日常不可能习字。
等到他能够挤出一两个小钱来购置笔墨时,早已步入了耄耋之年,精力与创造力已衰退,大体只能从到早年的颜楷字架,进入到风格对接的何绍基行楷,想尝试学行草则已力不从心。因此,铁汉的字书体较单一,多数作品中还有不尽和谐或可改进之处,是很正常的。也正是考虑这一点,我们评价铁汉先生的书法,更应该忽略那些相对粗糙的部分,而仅以他的精品为据。
文化世家的教养,与他孤洁的情操、丰厚的阅历以及高龄迟缓的举止,综合作用着,使铁汉先生晚年书迹之精品在颜真卿、何绍基胚底中另透着苍凝、沉郁、清虚与倔犟,不仅在市井中委实罕见,即使置之书法界,也系风骨独标。其成因,不可只归于高龄者手笔自挟老拙气息,和他的家族意识、特殊阅历、心灵体验、人格操守也实在不可分割。
铁汉人如其名,刚毅的他喜写忠义文句,如《塞外红颜思故国,项王不肯渡乌江》等。对当今一些同流合污的人事,则深恶痛绝。他还坚持独立思考,不屑于人云亦云。我曾向他问起一位县内老辈名师,他说同情此人被打成“右派”下放吃过苦,但也坦率表示不甚认可其学养,并作了较具体的评说。
铁汉在下放归来后,同辈旧识纷纷卧病、去世,而今几乎无人知晓他家的辉煌历史,一般老辈只知他是成分不好而做工务农,晚辈只知他几个儿子或是扫大街、或是引车卖浆……多次的访谈中,我都能感受到他内心有一声深沉的叹息。而九十岁后的他,健康状况使他越发只能在老屋中品味孤独了。凡此种种,使铁汉的字多悲慨萧瑟,又兼融着旷达。如我第一次看到他题的春联《街头巷尾万家灯火,城内城外一片霓虹》,“万”“片”里有他个性化重落而抽出的横画,流露出些许意气,与大学者钱穆的书写习惯暗合。因系心手间的自然渗透,倒是难得的丰厚意蕴。
三
在一萍看来,俞铁汉先生最值得我们珍视的,远非常人只看重他的100周岁高龄,而是如下方面的特别意义:
余英时先生著有《士与中国文化》。士何尝不在草根阶层?千年古县婺源典型科考世家的当代家长俞铁汉,就是生活在特殊时期、有着特殊经历而始终秉持风骨的“士”。他的子女早已都是老人,其中两位的曾孙子都生龙活虎了,但他们对老父亲却始终敬畏。我访谈过铁汉的三个儿子,他们说不清敬畏老父的原因,有说老父当年是带着全家吃尽苦头的,有说他的学历毕竟比子女高得多的。这都有关,然而含辛茹苦、高学历的父母不被儿女敬重的实例也多了去。就我分析,此敬畏,最在于铁汉始终是子孙的精神领袖。他就是家族的大旗、家族的象征,他骨子里的铮铮意志不仅支撑着家人的底气,更具嫉恶扬正、“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传统君子情操,就是这士的风骨之特殊气场,令子女们不能不敬畏之。这与一般的孝道,多少有别。
在挈妇将雏、担惊受怕、砍柴卖柴、砌墙修桥、耕种收割中度过几十年的他,归属社会最草根的劳民阶层。没有高学历、高收入,更无任何职位的进士裔孙俞铁汉,实为当世少见的精神贵族,在他与我的很多谈话中,都透着类似屈原的气质。如果说“贵”字或令平民反感,但两位进士之门的家长身上,很难撇除其血脉里的一缕特质。从这个意义上说,俞铁汉的“草根”性不那么纯粹。然而换个角度,下放的俞铁汉,其受挫与悲催感又比原本就在山村的农民,却又强烈得多。
因特殊政治举措,与科技飞跃对社会生活的巨变,使得铁汉老人不自觉地成为我国漫长诗礼家风与耕读传统中,所剩无几的最后墨华的作者之一。我曾在评述翰墨老农俞焰祥先生的文章里表述为:他们犹如烟花晚会上那格外晶亮的最末一朵,既别具意义又带着某种历史必然的悲情。
俞铁汉的一生,折射出百年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之风云变幻。先生的辞世,留待我们做更多的深层思考。
四
一萍与铁汉,年赓相隔51岁,十足的忘年交。我俩2011年正月初八之结交,一如我在1999年初七结交的长滩村老农俞焰祥,太偶然,太必然。
铁汉题赠江平的诗句,纸张是他以稀饭粘连他人废弃的单据。
那个雨后黄昏,我是被他家古朴的祖屋与他那苍凉的书法所吸引,进而发现他的。连他儿子都认为交友极慎、不可能接纳我的铁汉先生,却在我两日后专访进门时,对我坦言:“你虽还年轻,但从你的名号‘江湖一萍里,我初步能感觉到你应该也是经历过一些艰难的人,我们是可以结交的。”
那天的长谈后,我返杭在中国美院攻读博士的忙碌课业中,给他选寄了40张宣纸、两支毛笔,并附信叮嘱相关事。同年暑假见面,他在我事先完全无知的情况下,一边连称“你那个名号,我觉得好得很”,一边将他特地撰题的嵌名诗句联条“江河湖海水源足,一任飘萍自徜徉”赠我做纪念,我又惊又喜。铁汉更郑重授我以诗文手稿,嘱曰:“我的(文墨)后事,要托付给你来办。”
说到底,老人和我都是心灵的孤客、精神之一萍,故而情不自禁,超越了辈分与年齿而惺惺相惜。2015年春节,业已超高龄的铁汉认真地对我说:“杭州是我很向往的地方,既有湖山之胜,更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我这几个月感觉身体比前两年要稍好一些,我打算今年更暖和些的时候,作杭州之游,届时你如抽得出身,我们一起在西湖边走一走。”主要因家人必然的担忧,铁汉最终未能成行,可是老人的西湖情结与我早先写过的那篇《孤客的西湖》,颇为相合。
今人每说“代沟”,有忘年交数位的笔者却强调: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非以年齿分也;人与人之别,主要是“类沟”。隔代人之间,日常琐细即便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只要根本心性相近,一定互有感应。若其心性为常人所不容,则共有此心性之人势必同属精神之孤客,其彼此之认同与交鸣,勢必愈加强烈。
我们每年见面,多次长谈,除了他的生平,还有婺源旧时方方面面的信息。我曾请他写“婺源旧事”四字,已备将来可能的用场,他满口答应,说要等写得更好时来题。他对我说:“争取等身体好些的时候,还能再写几幅字。哪怕一天不死,我都要坚持写!”我劝慰他还是保养身体为首要。遗憾他后来的身体状况未如其愿,九十七岁起,因不能自如控笔,从那以后就不再题字了。
在我们交往了八年整之际,一百周岁、儿孙满堂的铁汉,圆满地驾鹤而去。一萍挽曰:
百龄驾鹤,人间难得真人瑞;
五代同堂,士骨犹存进士门。
——天心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