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一周前从洛杉矶那边传来爱丽丝·勋菲尔德病危的消息,便在心中默默为这位弥留之际的音乐老人祈祷。祈祷她能够熬过难关,哪怕是生命大限。然而,噩耗还是兜头袭来:
爱丽丝和爱伦诺姐妹
“世界著名小提琴家、音乐教育家、《哈尔滨勋菲尔德国际弦乐比赛》和《勋菲尔德国际音乐协会》创办人爱丽丝·勋菲尔德教授Alice Schoenfeld 因病医治无效,2019年5月25日于洛杉矶逝世,享年98岁。”
一个毕生奉献给音乐的老人,就这样带着微笑,带着音乐的大爱,在洛杉矶悄然飘逝?悲恸不已,肝心圮裂。
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三年前。在哈尔滨江北的大剧院,分明看见她端坐在轮椅上,仿佛从云端而降:一头卷曲的金发,每一个发卷都丝丝精致,像一朵蓬松的金质花束。她笑盈盈地来到了音乐会现场。轮椅的扶手跟她的笑容一样闪出光泽。她还是身穿那件白色质地的缀花上衣,即使已然95岁高龄,依然灿若金花。这是位具有精质感的老人,内外透出高贵的情愫和气韵。
第三届哈尔滨勋菲尔德国际弦乐比赛,是在2016年夏天拉开帷幕。音乐会上选手们的比赛,安排在新落成的古典风格的哈尔滨音乐学院,而开幕音乐会,则在哈尔滨江北新落成的大剧院奏响。
这是一个现代味道极浓的建筑,外表看去像一群憨态可掬的海豚趴伏在江边,沿着孤状与圆形构成的各种甬道,以曲线的舒畅弧度旋入内大厅。宽敞明亮通透,是大厅的基本特点,眼睛状的玻璃墙壁将内外视野打通,并且把江边景色借了过来。
大音乐内装饰也十分醒目,两侧均为圆润的木制壁饰,造型是两棵通向天庭的巨树,向上攀升交汇出原生态的森林气象,而观众们就在这些枝杈凝固的“孔洞”之中,新奇地感受着流动音色的特有魅力。当我们被这个新建筑晃花眼,频频拍照时,一身正装的薛苏里先生却在一旁默然无语。他表情严肃深沉地说,你看,这么好的建筑,怎么可以没有残疾人通道进入音乐厅呢?他蹙紧眉头,反复呢喃。他认为国内许多新建筑硬件都不错,但是,在软件方面却注意不够,特别是细节,就从这个大剧院不设残疾人通道,就看出太缺人文关爱。
作为本次国际弦乐大赛的艺术总监薛苏里忧心忡忡,他的恩师爱丽丝·勋菲尔德,是美国著名小提琴演奏家、教育家,时年95岁。她年事已高,体弱多病,坐在轮椅上,要从那么高的台阶进入会场该有多么不方便。
完全想不到,这位高龄老人在开幕式即将开始的瞬间,端然现身于这个豪华的音乐空间。在没有轮椅通道的大剧院,她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我想,这一定是薛苏里帮忙抬进来的。
老人家能够得以从美国顺利空降哈尔滨大剧院,是经过精心安排的。由大提琴家黄甦先生一路陪同护送。黄甦是爱丽丝的妹妹爱伦诺·勋菲尔德的弟子,她们姐妹俩都是享誉盛名的世界级弦乐教育家,从1959年开始任教于南加州大学桑顿音乐学院,一心致力于音乐教育工作。姐姐教小提琴,妹妹教大提琴,年轻时这对姐妹俩经常同台演出,如两朵鲜花绽放,大受追捧。她们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中美建交之际最早访问中国的国际知名音乐家之一,也是最早向中国学生敞开美国音乐之门的引路人。她们以音乐为纽带,架起了中美两国文化艺术交流的桥梁,並首开了资助中国青年音乐家走出国门迈向国际舞台之先河。由她们推荐而获得奖学金资助的中国留学生逾百名,为中国音乐教育事业作出了重大贡献。
为了创办哈尔滨勋菲尔德弦乐比赛和勋菲尔德国际音乐会,爱丽丝捐出姐妹俩毕生的积蓄,成立了基金会,并于2013年在香港成功举办了第一届赛事。2014年,在她的学生、著名小提琴家薛苏里努力下,这项赛事正式落户在中国的音乐之城哈尔滨。为此,爱丽丝·勋菲尔德十分欣慰,连续两届前来参加,不仅受到省市领导亲切接见,也受到哈尔滨广大观众的热烈拥戴。
作为19世纪后半期德奥小提琴学派领袖人物约阿西姆的嫡系传人,爱丽丝·勋菲尔德教授倾其一生奉献给了音乐教育和演奏事业。她全身心培养学生,尤其精心呵护那些有才华的中国学生。她对薛苏里关怀倍至,不让他学开车,担心他会发生危险。于是,薛苏里外出,她会亲自驾车护送。几次下来,薛苏里不想再麻烦老师,还是执意要学开车,但是老师提议他打车。学生认为打车也会有危险的。老师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就做出让步,同意他还是去学开车吧。
这种精心关爱与呵护,令异国他乡的薛苏里终生难忘。薛苏里说:“能够成为爱丽丝·勋菲尔德教授的学生,并且有幸在南加大桑顿音乐学院任教期间和老师同事二十余年,是我一生的幸运和荣幸。她在我音乐事业的长期发展过程中,给予了巨大的帮助。每当我向她表达无以回报的感激之情时,她总是对我说:‘苏里,你知道什么是送给老师最好的礼物吗?你的艺术成就是给老师最好的礼物和回报。’”
其实,有使命感的薛苏里,倾力把勋菲尔德国际弦乐赛事办好,就是送给恩师的最大礼物,也是献给人类社会的一件高尚礼品。令我感慨的是,作为赛会艺术总监的薛苏里,千头万绪,事必恭亲的操办者,每天都在为比赛相关事宜忙得昏头胀脑之时,却能够如此悉心惦记着恩师勋菲尔德进出剧院的细节。
第一次见到爱丽丝,是在2014年的哈尔滨。她那时已经93岁了,但看上去要年轻很多。她有一颗好奇之心,对哈尔滨这座城市悠久的犹太音乐文化积淀充满兴致。当时我们一起去格拉祖诺夫音乐学校参观,还有老会堂,从里到外,她都看得十分仔细。老会堂当年是音乐厅,在这里搞了一场演出后,我们跟她一起合影留念。这张照片我选用到了新出版的乐评集《交响乐之城》中。我清楚记得我们簇拥着她进了少年宫时,她兴致勃勃地观看了孩子们的演奏。她逐一地对琴童予以指点,从架琴的姿势到把位,一笔一划地耐心讲解,当孩子们按着她的要求试奏后,她高兴极了。在孩子们的眼中,这是位慈祥和霭的邻家外婆,一点不像来自大洋彼岸的名校中的大师级人物。
她那次不知疲倦,一整天下来,总是面带笑容。她真是一位音乐天使,一位有着深厚的爱心和音乐修养的女神。作为大赛的评委会主席,她每天都准时坐在评委席上履行责任。到了两年后的第三届比赛开幕式上,听说她已抱病在身,不会再来了。然而,她却还是那么笑容满面地来到了我们中间——
全场瞬间被她照亮了!人们情绪沸腾,给予她热烈的掌声,而她笑容满面,频频向大家点头致意。
勋菲尔德国际弦乐赛事能够成功连办四届,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属的《世界国际音乐比赛联盟》纳入旗下,成为会员组织,奠定了国际弦乐比赛领域的卓越地位。这是目前为止国际音乐比赛的海洋中,独树一帜的大型“中国号”航母。这是音乐人的福份,也是哈尔滨这座音乐之城的幸运。
那次开幕音乐会非常成功,爱丽丝自始至终端坐在观众席上,幸福地沉浸在音乐之中。
“音乐会最后一个曲目很有特色,只见一群琴童喜悦登台,与薛苏里并肩演奏《乌苏里船歌》。民族的耳熟能详的旋律,在这样的音乐之夜绵绵奏响。大师级的领奏,一帮参差不齐的身材却以同样的运弓姿势跟随,他们相衬着大师,簇拥着大师,弦动出同样美妙的琴音,如浪花翻卷歌唱,如柔媚春风抚面,将松花江两岸水色天光尽情点染。最小童琴的不过五岁。姿态美,感觉美,像一个美丽晶莹的小精灵。对千余观众而言,他们喜欢这熟悉的旋律,他们感到格外的亲切迷人。他们竟随着旋律哼了起来。”这是我在当时的一篇乐评中写的文字。“现场成了一个火热的涡旋,在荡漾中碧波闪亮,绽放出动人的魅力,更有一片广阔的音乐空间给予人们足够的欣悦。”
爱丽丝和爱伦诺姐妹
我那篇乐评还有几处写到勋菲尔德。那一次,我庆幸有机会在酒店采访她。她的房间与我住的房间正好是对面,打开房门就能看到她的房间。陪护她的那位女士告诉我,她为了准备我的采访,起了个大早,精心梳洗打扮。她这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于我的尊重,一想起来就很感动。
“音乐使人内心更富有,我认为自己很幸福、很快乐。”这是她发自内心的一种声音,是她不变的人生信仰。我那篇乐评的题目是《勋菲尔德的中国故乡》。
春天匆忙过去,夏天紧随而来。每两年一届的勋菲尔德比赛又要开始了。然而,她老人家却再也不会来了。她永远地离去了。但是,我觉得她的灵魂不会走远,正如薛苏里所说:“音乐无界,大爱无疆。爱丽丝·勋菲尔德教授离开了我们,但她给我们留下的是极为珍贵的音乐艺术和教育的财富。我们将永远怀念勋菲尔德教授,并会持续以恒地弘扬她们的音乐理想付诸实践和发扬光大!”
(谨以此文腼怀爱丽丝·勋菲尔德教授,相信她的美妙琴声与慈悲大爱,会在天堂萦绕传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