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杰
今年我教高一,迎接新生入学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很兴奋的声音在喊:陈老师,陈老师!追随声音的来处,我一抬头,目光碰到一个20多岁的女孩,感觉似曾相识。她分开人群,走到我桌前说:“陈老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某某某啊。”我才想起来,她是我之前在初中任教时教过的学生。见我想起来了,她很开心,懂事地说,老师,我是来送弟弟入学的,他不在您这班,您今天太忙了,咱加个微信吧,以后联系……说着,我们加了微信,然后她离开了。忙到下班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很多留言。
她说:老师,我们不知道您调走,前两年的时候我们几个都去学校找过您,才知道您调走了;很多同学都记着您以前教我们时的事,真好……她还给我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只毛被燎焦的小狗。她说,老师,这照片您熟悉吗?是不是很像当年那只小狗?她发了捂脸笑的表情。我也笑了,因为我也不曾忘记。
教他们那几年,是我刚毕业不久,在那所很偏远的乡村中学任班主任,孩子们都是附近村庄的孩子,十三四岁的年纪,有点野性,更多的是淳朴。那一年的冬天,很冷。一天早读,我走进教室,看到几个女生围成一圈讨论着什么,我走过去。她们慌乱起来。我赫然看到一只小狗,很小的乳狗。一个女孩怯生生地跟我说,老师,我上学路上看到一只流浪狗,太可怜了,我怕它冻死,送回家还怕耽误上学,就带学校来了,它的牙都是软的呢……看着她们乞求的眼神,我想了想说,那好,先把它放到教室里,最好你们和它都遵守纪律,不然一起罚站。孩子们小声欢呼起来。
上课了,教室里支着铁炉,架着白铁皮烟囱,熊熊的炉火生着,学生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听我讲课。只是教室里多了一只小狗,我讲课,他们听课,小狗团在炉子边静静地睡觉。可是,炉子里突然掉出一块通红的煤渣,一溜滚到小狗身边,把它的毛燎着了。我冲下讲台,拿手中的卷子一阵拍打,扑灭了火星。回过神的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某某某说,虽然那件事很小,但很多同学都一直记得,想起来都觉得温馨。读了她的留言,我默然,孩子们的心净如琉璃,一点点理解、宽容与尊重,都能换得他们美好的记得,这对于老师是多么大的福气和殊荣?
我还记得那年那班里有个叫强的孩子,学习成绩很差,是那种对学校学习天生不开窍的孩子,或许当惯了差生,在老师面前一直属于沉默寡言的人。无意中,通过一次集体劳动,我发现强干活非常有门道。通过后来的观察,更是加深了我的认识。我觉得这个孩子或许考不上大学,却能成为很好的技术人才。所以,在班里劳动的时候,尤其是需要技术含量的活,我都是力荐他来做,并从不吝啬自己的赞许,说他是能工巧匠,说他将来学技术肯定是一方大拿。他听了,很开心,眼睛明显亮了起来。有一天下班,我的自行车链掉了,原本我完全能自己搞定,但强过来,说啥不让我动手,他自己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他的手黑乎乎的,却对我说了一句话:老师,我终于能给您出回力了。多年以后,他在县城开了一家洗修车行,生意很好,我无意中去的时候,他奔过来说,老师,您还认识我吗?于是师生叙旧,免费给我洗车。但是因为他总要给我免费,窘得我不敢再去。
还有那个叫猛的男孩,除了我这个班主任的课以外老是不听讲,不是摆弄东西,就是睡觉,那一年已经是初二了。经过调查,我了解到他的学困不是资质上的而是态度上的。我觉得他这样放弃学业太可惜了,所以一直寻找合适的时间与他接触,却不是找他谈学习、谈理想,而是单纯地玩。课余时,他喜欢打篮球,我投其所好,跟他一起玩,玩来玩去,熟了。他跟我已经有点哥们般的感覺,他跟我说,老师,要是所有的老师都像你似的该多好。原来,他在初一的时候,因为倔强的性格和初一的班主任吵过架,几近动手。从那以后,老师再没管过他,他也破罐破摔。很寻常的情节,叛逆的少年遇到了自以为的不公,便把消极当作想当然的武器,对抗假想敌。我狠狠地嘲笑了他,说即便真有老师的不对,你拳脚相向就对了?即便需要对抗老师,混的也是你自己的日子,不是别人的,好好学习,争取有一天让别人刮目相看才算你的本事,除此,都是莽撞和愚蠢。他很聪明,问我现在还来得及吗?我说当然,然后,他的然后就是真的奋起直追,最终上了高中,上了大学,一直想来看我,从当初的初中到后来的高中再到现在的高中,却总是因种种情由,一直没见成面。可是,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在街头相遇时,他会赶过来,亲热而羞涩地问我:老师,你还认识我吗?
教书多年,这样的相遇真的不一而足——时常在商场里、在路途中,在各种各类不胜枚举的生活场合里,邂逅面目陌生却熟悉的年轻人,有的明明已为人父人母,一样亲热却略带腼腆地唤我:老师,你还认识我吗?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于是,我便顺应这声呼唤,回忆曾经种种,也便在心底呼应出一种异样的柔软——小心轻放的光阴,青葱敏感的少年心,我平凡却又不平凡的职业,温润而又感动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