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灰烬

宫敏捷

看乔叶最新小说集《她》，会觉得身体的里里外外，都被她泼了一盆凉水。让自己的心情，跟小说里的每一个主人公，一起低落下去，甚至开始怀疑脚下的路，是否也是一段不以终点为目的地的旅程。一开始，我们自己以及那个与我们结伴同行的人，内心都装着一个目的地，走着走着，或许是路太远了，脚力有限;或许是分岔太多，容易迷路;又或许是不断有各种预料不到的状况出现，应对的同时才发现，我们一开始，就选错了伴侣，不得不分道扬镳。路还是那条路，人生的旅程仍在继续，只不过，目的地却越来越模糊了。

这是一本关于女人的书，“她”这个名字，不是来自小说集的某一个篇章，它是这本小说集的共有主题。女人的身体，女人的爱情，女人的欲望，女人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在乔叶敏感又细腻的笔端，向我们一一呈现。这还是一本关于时间的书，故事的张力，不单是来自戏剧的冲突，更多的是来自时间的漫长，来自生活与生命在时间里的延續本身。有的让我们感动，如开篇的《走到开封去》，“我”很突然的一个决定，“要从郑州走到开封去”，不为什么，就是想走走看，还叫上了一个叫“石”的男人。一路上，“我”和“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们怎么走的，不重要，我们一路上做了什么，也不重要，什么时候能走到开封，更不重要。重要的是聊的过程中，向我们断断续续讲述一个关于云水僧的故事。

这才是这篇小说想要向我们表达的故事内核。它像森白的糯米，被一层粽叶包裹起来，变成一个入口即化、美味香甜的粽子。这是一个故事套故事的小说，在“石”的讲述中，云水僧用一年多的时间，从安徽的九华山走到山西的五台山，替观音菩萨给文殊菩萨送一个口信：“说的是三纪后的佛诞日，观音菩萨邀文殊菩萨在四川的峨眉山见面。”这口信，是观音菩萨托梦给云水僧的，他把口信带到后，又要花更多的时间，从五台山走到南海去，向观音菩萨复命，说他已经把口信带到了，哪怕死在路上，也毫不足惜。这是一种让人动容的，对信念的坚守与执行。所以，“我”听了之后，深受震动，“坐在地上，便哭了起来”。

把这样一篇小说，放在最前面，或许是乔叶本人，也或许是出版社有意的安排，此后的八篇小说中，每一个出现的女人，都不再是有着执念的云水僧，而是站在云水僧的反面——《深呼吸》里的“她”，本有着报效家国的深厚情怀，只不过“她”所坚持与拥有的东西，却成为“反革命”的铁证，最后被一把火烧了——她们不过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市井凡人。如《良宵》里写的那样，年少时，她们的身体是“水”的;年轻时，她们的身体是“瓶”的;中年时，她们的身体是“棉”的;年老时，她们的身体是“皱”的。这些女人们，于生命的某一个时间点上，总会面临一个艰难决策，或一个逃不过的劫。她是《象鼻》里的“她”，跟男朋友分手后，一个人在郑州打拼，好不容易在公司团购了一所小户型的房子，寂寞了，也想男人，却看不起开出租的;喜欢包饺子，吃饺子，偶尔在街角的饺子馆吃一顿饺子，与店老板闲聊时，想想自己的母亲，始终牢记她“煮饺子千万不能破”的嘱咐。如果混得好，将来还能“上电视”，成为一个从小地方走出来的励志的成功人士。这个过程中，要恋爱，要结婚，要养育子女，要陪着一个男人，在“平庸的日子与漫长的时光”里沦陷。我们可以一边阅读，一边感受乔叶对女人身份的思考，并通过小说艺术性地展示的同时，与她笔下的主人公一起，感受到她思考的结果带给我们的无奈与不适，甚至是一种行将窒息的绝望。

同样一个她，在《妊娠纹》里，也是“红颜空老”，丈夫是一个“可怜”又“窝囊”的男人，“家是她和丈夫没有硝烟的壕沟，床是她和丈夫共同抵御的敌人”;却在与别的男人偷情的最后关头，清醒认识到，“不能和你做爱。因为我的妊娠纹不答应，因为我长了老茧的心不答应”，从而继续“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等老”。这样的一个女人，面对的又是一个永远睡在沙发上、基本不过夫妻生活的男人，其对男人的恨，就越来越强烈。也只有生活过到这个程度，一盒十只装的安全套，一年也可能用不完时，才会在《零点零一毫米》中，面对强暴时，冷静地把正好从药店里购买了装在身上的安全套，递到歹徒手里;完事了，又继续从荒郊野外，坐他的车回到市里。洗一个澡后，冷静地把事情告诉了丈夫，分房睡了一晚后，两个人都选择不报警。到了《黄金时间》里，面对因脑出血或心肌梗死而瘫倒在洗手间的丈夫，她关掉手机，拔掉座机，看无声的电视，还抽空洗了一个澡，把抢救的“黄金时间”拖过去;真等他死了，才推门进去看看，顺便通知其他人。

这样的小说，阅读过程中，我们不得不回头去审视自己的生活，想想我们是否也行走在一条不以终点为目的地的旅程上，从而感受到时间的灰烬在纷纷扬扬地从文字间洒下，并很快将我们掩埋。当然，这个小说，它不单单写女人，在“她”的对立面，也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这本小说，是乔叶对女人，对时间的思考，也是乔叶对时间里的男人的思考。于深厚的生活基础及高超的语言架构能力中，关于男人的思考又是什么？那得我们每一个人，自己用心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