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我爱人类的秘密

2019-08-24 12:34汗漫
南方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沃什梦蝶叶芝

汗漫

教会我爱人类的秘密

“我的童年是记忆中塞维利亚的一个庭院/和一个花园,阳光中柠檬逐渐变黄;/……但丘比特安排给我的箭我受了,/而我爱任何在我身上找到家的女人。/我身上流淌着一股左派的血液,/但我的诗来自平静的深泉。/……我不喜欢抒情的空心男高音/和蟋蟀们对月亮的合唱。/我沉默是为了将声音与回声分开,/而我在众多声音中倾听那独一无二的声音。/……我总是跟那个与我同行的人说话;/……他教会了我爱人类的秘密。/最后,我不欠你什么,而你欠我所写下的东西。/……当最后告别的一天到来,/那艘永不返航的船准备启航,/你会发现我在船上,轻松,带着几件随身物品,/几乎赤裸如大海的儿子。”(安东尼奥·马查多的名诗《画像》摘句)

这首诗,是一个西班牙诗人的小自传,关于童年、情感、诗艺、生活。全诗以对“最后一天”的怀想收篇。似乎也应该成为所有诗人的自画像、小自传:叛逆而平静,在沉默中辨认,发出属于自己“那独一无二的声音”,最后,“赤裸如大海的儿子”,或者干脆说赤裸如大海。全诗充满温存、辩证和自信。

以马查多为镜,我身上有可供女子们寻找的床榻和夜晚吗?我缺钙、软弱、乏善可陈,这一种床榻和夜晚就容易骨折。我缺乏爱和被爱的能力。其实,就是缺乏言说与倾听的能力。

“艺术最简洁的表达,就是爱。”我同意

法国作家布勒东的这一观点。爱,使一个人、使艺术,变得简单而干净,脱离冗繁与芜杂。写作的目的,就是掌握爱人类的秘密,熄灭恨意与哀怨。我有一个、无数个同行并说话的人吗?他们,不同国度里的沉思者、书写者,自古而今的亲人爱人,共同组成了属于一个人的诗神或者说爱神。

马查多的嗓音和听力都很好。这个哲学博士、乡村学校教师,在三十四岁时爱上一个笑声响亮的少女,结婚。一年后,妻因肺结核而亡。他从此独身,写作,在文字中挽留妻的气息和体温。他写作的基本主题就是“丧失”,关于时间、土地、爱人、西班牙。终成为与洛尔迦、塞尔努达、阿尔伯蒂、希门内斯比肩的伟大诗人——这样一份西班牙语诗人名单,出自布罗茨基之手。对他而言,马查多也像奥登、叶芝、弗罗斯科、哈代一样,在向这个俄裔美籍诗人传授如何热爱人类的秘密。

一九三九年,因西班牙内战,马查多流亡并死于法国,六十四岁。几天后,母亲也在忧伤中随之而去。而父亲,一个热衷于收集、歌唱西班牙民谣的人,在马查多十八岁时就去世了。死去的人们在泥土中继续同行,热烈谈论尘世里的生活,让地面上的霜雪融化为草绿和蜂蜜。

“冲着开花的山峦/辽阔的大海正在咆哮/在我蜜蜂的巢里/有小颗粒的盐。”马查多的诗句像海边的蜂巢,又甜又咸,从而让无穷的爱意充满了克服时间的力量。

伟大的诗人们像马查多一样,使后世阅读者成为羞愧而又幸福的负债人。

而亲人爱人以及亲爱的烟火人间,对于写作者而言,像一个不计算盈亏、持续为笔墨言辞而投资的无限责任公司。

我迟迟没有献出一首好诗。但我迟早将领悟爱人类的秘密。

静默和明亮

诗人罗伯特·洛厄尔一九七七年去世,毕肖普很难过。本来嘱托这个比自己年轻六岁的诗人,将来能在她墓碑上题词:“这里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

连能够在墓碑上题词的人都没有了,一个最孤独的人,如何长眠?

一九七八年,为纪念洛厄尔,她写下《北海芬》。北海芬,美国一个滨海小镇,毕肖普常常在这里度过夏天。洛厄尔住在附近另一个村庄,常来北海芬看望她。

“你离开北海芬,沉锚于它的礁石,/漂浮在神秘的蓝色上……现在你——你已/永远离开。你不能再次打乱或重新安排/你的诗篇。(鸟雀们却可以重谱它们的歌。)/词语不会再变。悲伤的朋友,你不能再改。”

毕肖普认为诗歌需具备三种品质:准确、天然和神秘。洛厄尔和她自己的诗,都已经进入准确、天然和神秘的大气之中了,无须再修改。

洛厄尔的杰作《渔网》无须再修改。

“任何明净的东西使我们惊讶得目眩,/你的静默的远航和明亮的捕捞。/海豚放开了,去捉一闪而过的鱼……/说得太少,后来又太多。/诗人们青春死去,韵律护住了他们的躯体。/原型的嗓子唱走了调,老演员念不出朋友们的作品,/只大声念着他自己,/天才低哼着,直到礼堂死寂。/这一行必须终结。/然而我的心高扬,我知道我欢快地过了一生,/把一张上了焦油的渔网织了又拆。/等鱼吃完了,网就会掛在墙上,/像块字迹模糊的铜牌,钉在无未来的未来之上。”

这是一首谈论诗艺的诗——织网,捕鱼,诗人就是渔夫,“织了又拆”,反复修改。

爱尔兰诗人希尼也喜欢洛厄尔。在—九七九年召开的美国现代语文学会的年会上,谈到《渔网》:“它一开始像音叉那样甜美,结束时则只听见一下下猛烈的撞击声,像有人在毫不客气地猛撞门上的铁环。注意洛厄尔对于诗艺所给予他职责的内在信任。”在希尼以及洛厄尔看来,对诗艺的追求,就是在谴责丑与恶,诗人的社会责任正体现于此。

洛厄尔在六十岁时去世,还算年轻,避免了在晚年像老演员那样唱走了调的尴尬。在中国,晚年里走调了的诗人,很多很多。

一九七九年,毕肖普也去世了,六十八岁,不算年轻,没有走调,像她终生热爱的海涛不会走调一样。“静默的远航和明亮的捕捞”,在后世诗人中间延续——这一行不会终结。这一行诗、写诗这一行当,不会终结。音叉和门环发出的动人或惊人的声音,不会终结。

像河流创造一个自己的源头

古波斯诗人鲁米的诗,倾心于对爱情、自然和智慧的表达。

《看看爱情》:“看看爱情/坠入爱河的人/如何被它纠缠。/……看看你的心和口/一个既聋又哑/而另一个夸夸其谈。/……看看冬天和春天/显而易见/它们在春分相交。/你也必定相连,我的朋友/因为天地也为/你我而相连。/就像甘蔗/甜蜜却沉默不语/不要掺杂痛苦的言语。/我的心上人/从我的心中成长/这样的合一,无与伦比。”

“看看”一词,让我想起圣埃克苏佩里的童话小说《小王子》中的一个关键词“驯养”。所谓“驯养”,就是我为我爱的事物耗费时光所建立起的情感联系。就像《小王子》中的狐狸对头发金黄的小王子所说的那样:“要是你驯养了我,事情就变得很美妙了,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会喜欢风吹麦浪的声音……”

通过诗人的“看看”,“一棵甘蔗”得以渐渐成长、无与伦比——这目光催熟万物,像夏日正午的光。爱情、情人就是在被看看、被驯养之中,加深糖分和沉默。一首分行的爱情诗,像分成许多节的长长短短的“甘蔗集”、诗集,无与伦比。

在古波斯的溪水与星光之间,鲁米用一生来沉思和言说:

“有一种幸福与身体无关,/有一种生命活在芬芳之中。/不要担心失去动物的活力。/走在爱的路上,并且要求得到补给。/更多地去爱星光的反映/而非潺潺的溪水。”显然,他倾向于星光。这星光并非抽象于空中,而是反映于溪水,掬手可得——他想把身体性的溪水与精神性的星光,融为一体,互动映发。这是难题,考验自古至今每一个人,考验每一条夜晚的溪流。

西方诗歌的长河肇始于古巴比伦、古希腊,途经古希伯来、古罗马、古波斯,沿着意大利的但丁、法国的维庸、葡萄牙的卡蒙斯、英国的莎士比亚等早期诗人的墨水,分流而下。

鲁米比这些诗人更早,生于-二O七年,卒于一二七三年。此时,中国的元代刚刚开启,唐宋诗歌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汉家文人大都移情于戏曲和文人画,关汉卿、白朴、郑光祖、马致远们,在急鼓繁弦中叙事、抒情、宛转言志。

鲁米全名是莫拉维·贾拉鲁丁·鲁米——“莫拉维”是追随者对鲁米爱戴而加上的尊称,意思是“我们的主人啊”;“贾拉鲁丁”是其本名;“鲁米”则是贾拉鲁丁长期生活的东罗马地区的称呼。一个杰出的诗人,有能力、有责任代表一个地区甚至一个国度发声。中国传统文化中也习惯以祖籍来代指著名者,如,柳宗元也叫“柳河东”——尽管他出生于长安而非“河东”所在的山西运城。

血液的力量,源头的力量,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道路和世界。

显然,鲁米以及早于他的荷马、萨福、品达、维吉尔、贺拉斯、海亚姆、内扎米等等诗人,是西方诗歌的源头性诗人——溪水潺潺。他们为诗歌写作确定了一系列母题,像星光,去拯救黯淡中的心灵:“爱”“美”“時间”“故乡”——在人性苏醒得更早的中国,亦复如是,从《诗经》《古诗十九首》开始,中国古典诗人们在东方探索汉语之美、灵魂之美。

现代汉诗在二十世纪之初以来萌生、抽枝、长叶、开花、结实,所依赖的泥土和泉水,是中国古典诗歌和西方现代诗歌。尤其是古典诗歌,影响着每一个中国现代诗人的世界观和情怀——不管嘴巴上承认这一传统的影响与否,其血液一定在默认、连通。“英译汉”“古译今”,从纵横两个方向,带来了现代汉语诗歌的话语方式和力量。

在今天,一个中国人读读李白、杜甫、鲁米,孤单感就会得到缓解。“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念诵李白这些诗句,一回头,就似乎也能看到一个时代翠微般的苍苍剪影。在月光下,古今中外的诗人联袂而归。我们的忧患、眷恋、感叹,千年来基本未变——名词在剧变,形容词一直没有变。实际上,从李白长短参差、放任不羁的诗行里,已经可以感受到现代性。我丝毫不觉得他是遥远古人,就像我丝毫不觉得鲁米是一个异国前贤。

唐代书法家孙过庭《书谱》中的一个观点,对文学遗产的承续与探索,同样有启示意义:“质以代兴,妍因俗易。……古不乖时,今不同弊。”即古人的质朴、今人的妍丽,随代际与风俗的流变而更易,习古而不能背离时代,探索而不能陷入时弊。如何处理“古”“今”“质”“妍”间的关系,正确理解传统与先锋的内涵,河流为我们树立了典范——所有传统都曾经先锋,所有先锋都渴望进入传统、生发未来,自源头至大海,一路融汇、更新、宽阔,始终没有断裂、枯竭….

“每一位作家事实上都创造了自己的先驱者。”(博尔赫斯)像每条河流都创造了一个自己的源头。

“好的传统中包含着现代性。”(程抱一)——好源头中包含人海口和大海。

诗人通过各自的作品,来复活、追认“自己的先驱者”,就像纪伯伦、泰戈尔以自已的作品致敬鲁米一样。后世诗人与古代前贤、异域诗人的差异,仅仅在于衣衫鞋履的样式、质地,以及由此带来的皮肤感受的变化。

今天,皮肤病、脚气一类小疾,与白血病、心肌梗死一类大难,多了。这或许是因为我们看见碧绿山川的机会少了。月亮常常被大楼遮掩。路,也是假山旁边一条水泥单行道,高速度通往市场、官场、商场、情场、名利场。

但我们不能推卸“创造自己的先驱者”这一责任——去创造鲁米、李白、杜甫吧,去创造叶芝、希尼、特朗斯特罗姆吧,去创造一个自己的源头吧。

尽管这创造的难度,在不断加大。

在枯萎中克服诗意

“诗写得恰到好处,就像一只盒子关闭时发出的咔嗒一声响一样。”爱尔兰诗人叶芝所说的盒子,让我想到脂粉盒、首饰盒、烟盒、笔盒、眼镜盒、茶叶盒……当他死去,棺材盖上,也听到了咔嗒一声响吗?他就恰到好处地成为脂粉、首饰、烟、笔、眼镜、茶叶了吗?

因革命者、演员、美女毛特·冈,叶芝写下《当你老了》。但我更喜欢他以下恰到好处的句子:

《一个针眼》:“所有咆哮而过的溪流/都来自一个针眼;/未出生的事物,已消逝的事物,/从仍然驱使它们的针眼。”母亲的子宫、爱人的下身、隧道、白昼、月亮……这些无穷无尽的针眼——穿过针眼,一个人像一根线,在身后留下针脚般细密或粗大的足迹和个人史……

《随时间而来的真理》:“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在枯萎中,一棵树枝条坦率、真相毕露。

《基督重临》:“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世界上到处弥漫着一片混乱。”对一个汉语诗人来说,要守住的中心、基督,大约就是书桌上的墨水瓶、砚台、键盘、打印机、灯。

叶芝作为传统浪漫主义诗歌与现代主义诗歌分水岭上的诗人,得到了现代主义诗歌大师艾略特的尊重:“他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因为叶芝有伟大的爱情与争论——“我们在和别人争论时,产生雄辩,和自己争论时产生诗。”喜欢雄辩的毛特·冈,不可能爱上总在与他自己争论的诗人叶芝。

“她拥有美貌、口才和足够的资金,在生活单调的乡村小镇,谁能限制她的影响力?”叶芝为毛特·冈而苦恼。他只能在生活单调的白纸上,建立言辞的影响力。他与自己争论得好时,内心会发出咔嗒一声响——内心一动。

“恰到好处”,是对诗歌的要求,也是对人生的要求。比如,对待毛特·冈,叶芝觉得自己爱着就行了——写情诗,写情书,并为这个皮肤白皙、身材高大的美貌女人受到的指责和嘲讽辩护。其实,与这样一个女人朝夕相处也是恐怖的事情,叶芝明白,“一个衰颓的老人只是个废物,/是件破外衣支在一根木棍上,除非/灵魂拍手作歌”(《驶向拜占庭》)。他应该庆幸自己的晚年生活里没有毛特·冈。

少年时代,叶芝曾经沉浸于神秘主义,父亲要进行一场拳击来为儿子确立“正确的”人生导向。叶芝回避:“我不能跟自己的父亲打。”父亲回答:“我看不出你有什么不能。”直到叶芝弟弟跳出来阻挠,才避免了一对父子拳头的碰撞。

叶芝喜欢通过水晶球来眺望未知、召唤月亮,但似乎没有从中看见一九二三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诗人都是神秘主义者,借助于一个墨水瓶观察世界和自我——那黑夜里的世界和自我,漫天词语如同一卷星辰。

王尔德曾经感叹:“啊,叶芝,我们爱尔兰人都太诗意了,以致不能成为诗人。”这个“用活得快乐来报复世界”的人,一九O O年,在巴黎一家旅馆内因脑膜炎而去世,终年四十六岁,没来得及听到叶芝去斯德哥尔摩的消息。

只有克服了诗意的人,才能成为诗人中的伟大者,像参禅者需要破禅,获得真正的自治和自由。

奥登在叶芝去世后写下《纪念叶芝》,有以下名句:“他身体的各个省份都叛乱了,/头脑的广场变得空旷,/寂静侵入郊区,他的感觉之流中断,/他成为他的仰慕者。…‘一个死人的词语/在活人的肺腑间得以改变。”

是的,叶芝改变了我的肺腑以及南方中国的地理。他信任时间,也使我对晚年的即将到来,无畏惧,有静气,拍手作歌,摆脱谎言和猥瑣,“在生命之树上为凤凰寻找栖所”。

在晚年进入清晨的明澈

波兰诗人米沃什赞誉朋友辛波斯卡的诗:隐藏了一个“节制的自我”。的确,诗歌中的辛波斯卡,总是在日常事物中沉思、叙述,充满歉意和感激。正是自我的节制而非沉溺,使她区别于狄金森、普拉斯等同时代其他女诗人。

她谦卑,强调自己对于世界的无知,“在诗歌语言中,每一个词语都被权衡,绝无寻常或正常之物。没有一块石头或一朵石头之上的云是寻常的。没有一个白昼和白昼之后的夜晚是寻常的。总之,没有一个存在,没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寻常的。”

她打量这一个世界的眼神与言说,就充满了惊喜和敬重。生活中的寻常细节,也带来欢欣、爱、沉思,进入诗中。例如《墓志铭》:“这里躺着一个老派的女人,仿佛/一个逗号。几首诗的作者。大地/接受她,让她安息,尽管生前/她不属于任何文学的圈子。/除了一首小诗、牛蒡、猫头鹰,/她的坟墓没有其他的装饰。/过路人,请拿出随身携带的计算机,/测算一下希姆博尔斯卡的命运。”

她不属于任何文学圈子,所以她广大,心远地自偏。一九九六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二O一二年去世,八十八岁——用高寿和力作,表达对生命的肯定、对尘世的信心。

成名之后,一个诗人必然要回答后辈、记者提出的“如何写诗”一类问题。辛波斯卡的答案充满趣味和智慧:“让我们脱下翅膀,试着靠步行写诗,可以吗?”诗人必须与世俗生活摩擦、冲突,像钻木取火,让一支笔终于升温、涌现出火焰。

“你需要一支新钢笔。你用的这一支犯了不少错误。它一定是来自外国的。”那就只能把自己打磨成一支钢笔,用热血、汗液作为墨水,写出的文字才携带着个人的情感和力量。

“如果你要成为一个鞋匠,仅仅对人的双脚具有热情是不够的,还得了解你使用的皮质、工具、正确的样式等等。艺术创作也是如此。”写作与制鞋一样是一种技艺,大师都是从匠人开始炼成的。清代朱履贞谈书法,“学书未有不从规矩而入,亦未有不从规矩而出,及乎书道既成,则画沙、印泥,从心所欲,无往不通。所谓因筌得鱼,得鱼忘筌。”似乎也暗通于辛波斯卡之观点。得鱼忘筌,依然有“筌”隐隐在。筌,就是技术、基本功、修炼。倘若说“得鱼而无筌”,那是靠不住的鬼话。

“也许你会从散文中学到爱。”我理解,“散文中的爱”更加具体、细微,有明确的指向和依归。诗歌中的爱,从“散文中的爱”出发,趋于抽象、无名,而及于万物。叶芝的《当你老了》,让每一个人都可以代入其中,成为抒情对象“毛特·冈系列”中的新成员。爱吧,每一个白昼和夜晚都那么不同寻常、不同凡响。

与辛波斯卡对政治问题保持距离不同,诗人米沃什曾经是波兰政府的外交官,必然与政治发生关联。出走美国数十年后,在晚年回到祖国,二OO四年去世,九十三岁。“我们和鲜花把影子投在地上。/那些没有影子的事物没有活下去的力量。”米沃什和鲜花站在一起,迎接光。他用不断更新、蜕皮的一生和语言,作为诗歌中的光线,持续反对一个时代的黑暗和虚无。虽历经沧桑,他像辛波斯卡一样保持了达观和暖意。

米沃什不喜欢近视、口吃的英国诗人拉金的诗歌,认为那些句子很沮丧、仇怨、绝望、空虚。“这么多我以为已经忘掉的事/重回我心间,带着更陌生的痛苦/——像信件到达,而收信人多年前/就已经离开这座房屋。”这是拉金的短诗《为什么昨夜我梦见了你》中的句子。不知道米沃什喜不喜欢这首诗。

眼睛和舌头的混沌,使拉金内向、孤独、自闭,试图在语言中建立起清晰的景观。其声望,建立于对种种精神荒凉的表达深度和准确度上,包括爱情——恋人早年的面孔浮现梦中,像迟到的信,来到废弃已久的信箱。让信箱想起自己是一个信箱?

缺乏爱与被爱的拉金,应该是在早晨醒来后写下这首诗。他或许还站在水龙头下进行了一次淋浴,以便缓解“昨夜”和“你”所带来的痛感,像夏日的雨水冲刷一只裂纹斑驳的旧信箱。拉金似乎不写散文,所以没有从这一文体中学到爱、得到爱。

米沃什也写散文,有回忆录《米沃什词典》、随笔集《被禁锢的头颅》《诗的见证》等等。他喜欢小林一茶,把其俳句作为座右铭:“我们走在地狱的屋顶,/凝望鲜花。”

“迟至九十岁那年,/一扇门才在体内打开,/我进入清晨的明澈。/往昔的生活,伴随着忧伤,/渐次离去,犹如船只。”这是米沃什《晚熟》一诗的开头一节,呼应着他《礼物》一诗的结尾:“直起身来,看见船帆和大海。”我在二OO八年写出了散文《直起身来,看见船帆和大海》,那也是个人生活和米沃什赐予我的一份礼物。

辛波斯卡和米沃什,都在晚年获得了波兰清晨的明澈,直到身体与影子合二为一,加入大地。

扎加耶夫斯基是第三个被我敬爱的波兰诗人。流亡法国、美国多年以后,他也在晚年回到波兰。目前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真好。

反对一团幻觉的污浊的云

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在《捍卫热情》一书中写道:“我并不完全反对一种自由的、明智的、优美的诗歌,一种力图联结起远与近、低与高、凡俗与神圣的诗歌,一种力图记录灵魂的运动、情人的争吵、城市街景,同时还能注意到历史的脚步、暴君的谎言的诗歌。我只是恼怒于那种小诗歌,精神贫瘠,无智慧,一种谄媚的诗歌,卑躬屈膝地迎合这个时代的精神刺激,那种懒惰的职业官僚似的东西,在一团幻觉的污浊的云里迅速掠过地面。”好像是在针对当下中国诗坛发言,针对“一团幻觉的污浊的云”,充满恼怒和无奈。

这个喜欢中国古典诗歌的波兰诗人,提出过他理想中的诗歌、诗人的尺度:

“自由的、明智的、优美的”——抒情;

“联结起远与近、低与高、凡俗与神圣”——辩证;

“记录灵魂的运动、情人的争吵、城市街景”“注意到历史的脚步、暴君的谎言”——见证。

这三点,似乎也与“诗缘情”“诗言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兴、观、群、怨”等中国诗学观点,暗通、契合。

当然,对好诗歌、好诗人的最准确的辨认者、衡量者,是时間。比如,陶渊明在六百年后的北宋,才开始得到苏轼以来历代书生的敬意和回应。杜甫,死后经过元稹、白居易、韩愈们的推举,才渐渐确立其诗圣的地位,并随时间的推移而日益显现出动人的力量,正如鲁迅所说:“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还活在我们堆里似的。”

扎加耶夫斯基写过一首《中国诗》,向一个古老国度里的前贤们致意:“我读一首写于千年前的中国诗。/作者述说着整夜落在他乌篷船上的雨,/和最后安顿在心里的和平。/只是巧合吗?十一月再次来临,暮霭沉沉。/只是偶然吗?/诗人们向伟大的时刻进发/为了奖赏与成功,/而秋天周而复始/从骄傲的树上撕去叶子,/假如还有什么留下,/唯有雨在诗歌中轻柔的低语,/既不快乐也不感伤。/唯有纯粹,无人看见,/在傍晚,当光和阴影/暂时忘却了我们/而忙于神秘地移动。”

扎加耶夫斯基来中国访问,被问及《中国诗》中所读的那首中国诗,是谁的?蒋捷的《虞美人》吗?——“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扎加耶夫斯基回答:“记不清了。”的确,在古代,中国诗人几乎都是在舟上、马上、驴上、歌楼上、茅舍里,接受雨水的教育和启示,得到“最后安顿在心里的和平”,以及“雨在诗歌中轻柔的低语”,而不再计较“还有什么留下”,虽然“这里也有绝望,但慰藉的到来势不可挡”(苏珊·桑塔格)。

显然,扎加耶夫斯基的神秘主义诗风和内心对时代的超越,与那一首中国诗没有太大关系,但与整夜打在那一个中国乌篷船上的雨有关。他的诗作合于自己的诗学观点:抒情、辩证、见证,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感,始终持守人性的美与力量,而不必“为了奖赏与成功”。

我也喜爱他的《休斯敦,下午六点》:

“欧洲已经睡了,在一条由边界线织成的粗糙花格子织物下/在古老的仇恨下:法国舒服地依着德国,波斯尼亚躺在塞尔维亚的手臂。/……我是孤独的,因为欧洲睡了。/我的爱/睡在巴黎郊外一间高高的房子里。/……诗歌召唤着我们来到更高处生活,/但低处的一切同样富于雄辩。” 任何一个诗人,都是在“高处的召唤”和“低处的雄辩”之间凝神、辨认,像一只海鸟,在高处的山岩间筑巢,而又在低处的涛声里寻觅鱼虾。所以,他孤独,用格子稿纸作为睡毯,假装盖着一个爱人,在休斯敦,在上海……

对于同民族、同命运的前辈诗人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怀着敬爱,写了一篇《我不能写下关于米沃什的回忆录》——米沃什往往能够藏起“欢欣的伟大时刻”,“在孤独中壮大”,像港湾里停泊的锈迹斑斑的旧船,“曾经与飓风搏斗,勉强幸存于巨浪的冲击”,“我并不十分懂他。我必须重回他的诗、随笔”。敬爱一个作家,最好的方式就是重回他的言说——去认识他幸免于难的、港湾之外的大海。

一九八三年,扎加耶夫斯基在巴黎初识米沃什,之后,多次在加利福尼亚、纽约、休斯敦等地的朗诵会、课堂上相遇并交谈。米沃什流亡异国期间,坚持用波兰语写作,尽管他曾经是一个精通法语、英语等多国语言的外交官。他说:“当我们变换语言时,我们肯定会变成另一个人。”扎加耶夫斯基也认为:“如果你用波兰语写作,你就不得不接受波兰历史赋予你的复杂遗产。”米沃什用波兰语这样一种长期“被征服的语言”写作,来继承这一份复杂的遗产。他在西方世界的影响力,是一九七三年之后通过美国诗人的翻译逐渐形成的。一九八O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晚年,米沃什终于结束长达几十年的流亡,回波兰定居。扎加耶夫斯基像邻居一样,多次去他寓所看望,共饮畅叙。“在餐厅,他说话声音很大,因为听力不好,这使他的朋友有一些难为情——说话的隐私性少了。他的笑声不可抗拒。”=OO四年,米沃什去世。

扎加耶夫斯基认为,米沃什是狂喜的人,爱大笑,“仿佛需要从其职业性的庄重里,暂时抽身休息片刻”。他其实是在以狂喜抵抗沉痛。我看到过米沃什、布罗茨基、希尼三个人的合影,像三个顽童搂肩欢笑。三个我喜欢的诗人。他们有暖意和爱意,语言里才充满了天真的光辉——直视恶与伪,肯定自由、生命和美。

正如扎加耶夫斯基所言,米沃什不是教条主义者,“从来没有同意自己的意见”,其诗歌“狂喜的语调混合着清醒的反思”,“它不是‘自然的诗歌,不是‘沉思历史的诗歌,也不是‘自传性的抒情——它是这一切!”

伟大的诗人和诗歌,必然在冲破、嘲讽分类学——伟大的事物一言难尽,如天风吹海,反对一团幻觉的污浊的云。

我选择紫色

南阳籍台湾诗人周梦蝶,诗作数量不多,只有《孤独国》《还魂草》等诗集。《周梦蝶·世纪诗选》是一本选集,辗转在手,如获至宝。繁体,竖排,纸色古旧,与周先生穿长衫的瘦弱形象吻合。

同一首诗,繁体与简体的视觉效果差别很大:繁体句子像繁枝密叶、森森夏木,简体句子,像枝寒叶尽的冬树。低温的老年,宜读繁体驱寒。炎热的少年宜读简体,降温。我处中年,淡暑新秋,在繁简两种字体之间徘徊——看周梦蝶在两种字体里,一阵寒,一阵热。

读周梦蝶诗作的过程中,我也在看香港制作的系列纪录片《他们在岛屿上写作》。每一集纪录一位台湾作家的生活,包含余光中、林海音、洛夫、周梦蝶等等。最感动我的还是南阳乡亲周梦蝶。一口蒸腾着中原土腥气的乡音,几十年未变,狷介、固执如其性情。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南阳山区一个农家遗腹子周起述,来到动乱中的人间。十一岁读私塾,初中毕业考入开封师范学校。为躲避战乱,学校迁入南阳山区,周起述未毕业即作为国民党青年军战士,南撤,经上海,越海而去,改名周梦蝶。母亲、妻、两子,在故乡相继死去。同一时期,被迫或自愿随国民党军队去台湾的南阳籍青年学生很多,包括诗人痖弦。在台湾,周梦蝶退伍后,做茶馆雇员、守墓人谋生;之后在武昌街“明星咖啡馆”门口摆书摊,每天挣够三十台币就可维持最低水准的生活,足以思考、读书、写作、坐禅。他把街头而非寺庙作为禅修之地,多么难。“忧喜心忘便是禅”(白居易),心忘忧喜,多么难。

与圆融、宽和,当过演员、电台台长,晚年定居加拿大的同乡人痖弦相比,周梦蝶羞涩、孤单,与他人相处往往寡言。与女子聊天就比较愉快,会用诗意的话缓慢赞美女子的衣着、风致。喜欢参加婚礼,有鲜艳女子可看、可赞美,但也仅仅是小心翼翼地看、小心翼翼地赞美而已,不逾规矩。一个独居者、参禅者,在婚礼和女子们的美好中,缓解思想和肉体的孤寒。纪录片《他们在岛屿上写作》中,一女子回忆自己二十三岁时与六十四岁的周梦蝶约会的场景:她提前一小时到达约定的车站,周先生已提前两小时盘坐细雨中,像蒲团上的僧、荷叶上的蜻蜓……

周梦蝶一生只说中原方言——用一口方言才能维系与故土的联系?与他人对话,周梦蝶总捏着笔、纸,辅助说明他人难以听懂的语意。选择难懂的方言,就是选择一条难懂的路—一一条寂静、孤僻的小路,有三两蝴蝶从小路那一端的荒草间飞来、从庄子时代飞来。蝴蝶这一意象,在周梦蝶的诗中、笔名中持续出现——蝴蝶和笔,让他有勇气把这异乡的生活坚持下来。他的诗,有情有禅有陷溺有超越,语调枯瘦,似乎暗通于南宋姜白石、现代废名。

周梦蝶视比自己小几岁的余光中为师,向其请教现代诗的定義。余光中回答:“美与力。”周梦蝶诗中的美与力,余光中懂。他认为,周梦蝶是一个“大伤心人”,“他写诗像炼石补天,补心中的遗憾”。炼石补天的人,多么伤心,就多么有力、美。

在这一纪录片中,周梦蝶用乡音朗诵:“我选择紫色/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早归/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我选择读其书诵其诗,而不必识其人。/我选择不妨有佳篇而无佳句。/我选择好风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来。/……我选择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两枝/我选择渐行渐远,渐与夕阳山外山为一,而曾未偏离足下一毫末。/我选择电话亭:多少是非恩怨,虽经于耳,不入于心。/……我选择持箸挥毫捉刀与亲友言别时互握而外,都使用左手。/我选择元宵有雪,中秋无月;情人百年三万六千日,只六千日好合。/我选择寂静。铿然!如一毫秋蚊之睫之坠落,万方皆惊。/……我选择不选择。”

这一首诗题为《我选择》,仿波兰诗人辛波斯卡《种种可能》。我试试用普通话来朗诵,效果大打折扣。像他那样,我用故乡方言念一遍,内心就仿佛喝过冷粥,仿佛晴窗下的破砚,隐隐痛。宋朝时期的官话、中原方言,适宜断交、诀别、传令,语调沉痛而决绝,似乎有一把板胡、一只梆子、一面鼓,在嘶哑、急促、隐忍地伴奏。台北某茶馆内,周梦蝶坐在曾经与恋人相会时所坐的老位置上,怀念,吟诵:“……若欲相见,只须于悄无人处呼名,乃至/只须于心头一跳一热,微微/微微微微一热一跳一热。”然后,他哭了。像孩子一样哭了。我坐在上海一间公寓的客厅里,看着电视中的这一场景,两眼泪水,也像一个客人面对这无主的世界。

周梦蝶喜欢紫色。他说,紫,忧伤、不引人注目。在给余光中七十寿辰写的献诗《坚持之必要》结尾,再次写到蝴蝶、紫蝴蝶:“川端桥上的风/仍三十年前一般的吹着/角黍香依旧/水香依旧/青云衣兮白霓/援北斗兮酌桂桨/举长矢兮射天狼/……隔岸一影紫蝴蝶/犹逆风贴水而飞/低低的/低低低低的。”他在生活和语言中,坚持蝴蝶的紫色和低微,就像他敬爱余光中一身云衣的晴朗和高迈。这首诗写了三十天。周梦蝶每天带着干粮、纸、笔,到茶楼里坐下来,写,在余光中生日前终于写完,高兴得很,像孩子。

还有一首诗,周梦蝶想了、写了四十年,就是《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十行,在老得捏不紧笔之前,终于写出来,像孩子一样高兴得很。如果没有诗,周梦蝶或许早就消失于人间。他也是一场好雪,落于素纸——一个诗人,在纸上,就是在故乡。除了一张素纸,也没有别处可落了。 诗,本质上是诗人的自度曲——在“水调歌头”“浣溪沙…‘踏莎行”“满江红”之外,脱离既定范式,度万物于胸次而自成一曲,让后人演奏、倾听——“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元好问)。周梦蝶且古且新,在西方现代诗歌与中国古典话语传统的融汇间,自成一格,寂寞中一拂朱弦,遗音破空越海,让我倾听复心痛。

《他们在岛屿上写作》片尾,是这样一个场景:周梦蝶裸体进入澡堂池水中洗澡,周围热气浮动如大雾;动作缓慢艰难,瘦骨嶙峋,如一支漏洞百出的晚秋荷叶——“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李商隐)。一生的雨,南阳的雨、上海的雨、台北的雨,打在一个游子身上,让我平平仄仄平仄仄地听。在澡堂,他是否想起童年裸体进入的中原荷塘?是否看到一只蝴蝶脱梦而飞,栩栩然、紫色,越海而去复归来?

一只蝴蝶,比一头南阳盛产的黄牛脆弱、急促千万倍。但它美,因脆弱、急促而美——诗,就是将种种的脆弱、急促,挽留于纸墨间。在远离大陆的孤岛上,他梦着、写着蝴蝶,尤其是紫蝴蝶,那种不张扬的、美到极致的颜色,是乡愁的颜色。

二O一四年五月,九十四岁的周梦蝶因肺炎去世,化为蝴蝶,浴火而飞。

这一天,我恰恰自上海回南阳参加同学会。周遭湖光山色,在周梦蝶的梦里应该屡屡出现过吧。我替一个游子、一只蝴蝶,回到故园。

哑了的琴弦,要回到板胡

“啊,我们抬着棺木,/啊,一个灰蝴蝶引路。/啊,你死了的外乡人,/啊,你的葬村已近。/啊,你想歇歇该多好,/啊,从摇篮忙到今朝!/啊,没有墓碑。/啊,种一向日葵。/啊,今夜原野上只有你一人,/啊,不要怕,太阳落了还有星辰。/啊,我们的妻子在远远叫喊,/啊,我们回去了!我们回去了!”

南阳籍台湾诗人痖弦一九五六年写的这首诗《葬曲》,像提前写给二O一四年去世的同乡诗人周梦蝶——“一个灰蝴蝶引路”,周梦蝶喜欢的紫蝴蝶,在送葬的路上,突变成了灰蝴蝶?

痖弦喜欢在诗中用“啊”“呀”一类感叹词。

“啊啊,君不见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我虽浪子也该找找我的家。”(《我的灵魂》)

“谁在远方哭泣呀/为什么那么伤心呀/骑上金马看看去/那是昔日/谁在远方哭泣呀/为什么那么伤心呀/骑上灰马看看去/那是明日。”(《歌》)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盐》)

“整整的一生是多么地、多么地长啊/纵有某种诅咒久久停在/竖笛和低音箫们那里/而从朝至暮念着他、惦着他是多么的美丽。”(《给桥》)

“今年春天是多么寂寞呀/断柱上多了一些青苔/这是现代。”(《罗马》)

作为痖弦、周梦蝶的同乡后辈,读这些诗,我像面对着一台南阳地方戏的小舞台——油灯、马灯、电灯、激光灯这些灯具次第更新换代,灯火下的才子老吏、闺秀怨妇,持续在吟诵、纠缠、痛陈,声声急,板胡、三弦、锣鼓、唢呐、梆子在追问、质疑、渲染,“啊”“呀”声不绝,把旧悲新欢推向高潮。人散后,一钩新月高悬于盆地上空,像舞台上那一盏灯,照耀这尘世里广大无名的哀愁。

痖弦诗歌中的音乐性、节奏感,显然来自南阳盆地里的民间谣曲与地方戏,来自二嬷嬷们的哭诉与祈求。当一个亲人拍腿或者抚胸,发出“我的天呀…‘我的妈啊”的惊叹,那一定是遇到了巨大的劫难或惊喜。

痖弦以“哑了的琴弦”为笔名,那琴弦、那具已經苍老的身体,因离开一把巨大板胡——南阳——而哑寂。他必须时时还乡,把自己、把这一根琴弦,归还给那把板胡,才能在紧锣密鼓里重新发声,获得响亮的水袖和月光。

一九三二年出生、一九四九年随国民党部队南下,渡海,痖弦或者说王庆麟,在八十年代初次回到大陆,母亲已去世。他把家门前一块捶布石背回加拿大寓所,天天在这块石头上,复原母亲的捣衣声、叹息声、哭泣声。母亲临死前让邻居传话给痖弦:“他早晚会回来的,给他说,娘想他呀……”

又一声“呀”。

痖弦的诗歌必然充满了“啊”和“呀”。

在加拿大寓所,痖弦收藏了众多南阳器物:戏锣、货锣、童锣、更锣、手炉、水烟袋、算盘、猪食槽、鸡碗、钱庄的升斗、插秧时保护指甲的铜片、马灯、汽灯、油灯……

一盏古典的南阳油灯,大致上由灯台、灯碗各自独立的两部分组成。“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这是南阳人都会唱的童谣,可见灯台之嶙峋高危。把灯碗放到灯台上,灯光照耀的范围就阔大了,可供孩子读书,妇人纺线、织布、绣花,狗蹲在墙角斜看屋梁悬吊的箩筐里盛放的咸肉……

灯台分量较重,可以避免倾倒。灯碗内装满油和灯草,很轻巧,单独拎起来,去黑沉沉的院落里关门或开门,吱呀一声,就送走一个客人、迎来一个相好。

痖弦甚至把一只夜壶带回加拿大。尿垢深厚。他花了半天工夫才借助于洗涤液、肥皂水清洗干净,而不至于被海关拒绝其越出国境线。不登大雅之堂的夜壶,装满煤油或菜籽油,再插入棉绳作为灯芯,就能登上舞台冒充油灯,散发出壮烈的光芒,去支持一场悲剧或喜剧。

需要一些器物作为证据,来加固一个人对往事来路的记忆。需要“啊”和“呀”,来回响亲爱者的喜、怒、哀、乐、悲、恐、惊。

写作,就是在纸上还乡,让一支笔像琴弦回到板胡上——痖弦嘹亮,紧拉慢唱。

最喜欢他的《红玉米》:“宣统那年的风吹着/吹着那串红玉米/它就在屋檐下挂着/好像整个北方/整个北方的忧郁/都挂在那儿/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犹似唢呐吹起/道士们喃喃着/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以及铜环滚过岗子/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便哭了/就是那种红玉米/挂着,久久地/在屋檐下/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这首诗没有了“啊”和“呀”,痖弦把它们吞进了自己的心肠?“整个北方的忧郁”,更深重了。

宣统那年的风已经不再吹,南阳盆地的红玉米继续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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