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关风骨

2019-08-24 12:34朝颜
南方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梅岭张九龄驿道

朝颜

上梅岭古驿道,一步也偷不得懒。7月的烈日催逼汗水如注,每一个弓身而行者,都要接受时间和体力的考验。那些人力的轿子、现代的索道,均不契合梅岭的性格。

自古以来,梅关就与艰难苦绝、负重致远这样的词汇结下了亲密的血缘关系。自赣南向岭南,一条长200多公里的古驿道,横亘广东、江西两省,从公元前一直逶迤至今,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一个千年之谜。

往事越千年,客家人在闽粤赣的崇山峻岭之间修建了多少条古驿道,谁数得清呢?他们自中原南迁,从一马平川的大地一下子陷入了重峦叠嶂的山区,起初的不适应终归难免。但是,他们显然没有被这些难处吓跑,而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在自然条件极其险恶的情况下,修建了一条又一条古驿道,不仅便利了自己的生活,还打通了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通道。避祸的目的,终究不是为了与世隔绝。

只是如今,眺望广袤的粤东和赣南大地,多少古驿道被行人废弃、遗忘,被时间修改、深埋,在丛林间消隐了踪迹,在历史上也籍籍无名。唯有梅关还在,斧凿刀劈的痕迹还在,车马喧嚣的声音还在,口耳相传的故事还在。一条蜿蜒曲折、石砌土夯,已经完全滞后于时代交通的轻巧和便捷的道路还在,纷至沓来的行人还在。

你可以说是历史选择了梅岭,也可以说梅岭辉煌了历史。

如果朝着岁月千年的深井中望去,你会看见昔时的梅岭,雄踞于逶迤五岭之首,山谷纵横,林深峰立,像一条威武不屈的铮铮铁汉,它是雄性的,也是血性的,除了飞鸟和走兽,谁也休想跨越它镇守的领地。它同时又是雌性的,矜持的,像一个未经人事的处女,牢牢地固守着不破之身。于是,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在此一分为二,千年蛮荒之地岭南被他护在身后,形成了连接中原的巨大屏障,也构成了历朝帝王霸主迟迟无法染指岭南的主要地理因素。

这个局面终究被打破,似乎还要感谢和梅岭一样雄心壮阔、不屈人后的秦始皇。“北逐匈奴,南开五岭。”公元前221年,在秦始皇的一声威严号令下,20万秦军沿赣江上游章江溯流而上,试图开垦这块王权所不能及的处女地。但是,他们很快发现水路并非抵达岭南的捷径。最坚定的开拓意志与最顽强的抵挡决心相遇,除了两败俱伤,还有一种结局,就是一方用武力或柔韧征服了另一方。最终,秦军在梅岭发现了一处相对低矮的山谷,他们决定由此突破。马蹄声和呐喊声嘶吼着朝梅岭拓进,一条由大余通往广东南雄的军事通道初具规模。只是,番民拼死抵抗,秦军“三年未能越岭”。直到秦军大将任器与赵佗使以民族亲和之策,方平定百越之地,建郡立县,在梅岭巅峰筑关。这时,已经是公元前213年了。

直到今天,我们仍可以想象征战与厮杀的场景:捍卫与掠夺,烽烟和血泊,总有一些尸身化成了梅岭的泥土,总有一些热血点染了漫山遍野的梅花,总有一些风骨像梅那样年复一年地存留了下来。这其中,也包括关楼南面墙上至今仍镶嵌着的“岭南第一关”匾额。

梅岭为何又称大庾岭,不细究者,只道如一人数名,再寻常不过。其实不然,若非庾胜将军抵达赣南,像一株梅树,长久地种进了梅岭,这一段历史,怎么也写不出一个“庾”字来。

时间再往后推移至西汉元鼎五年,汉武帝派楼船将军杨朴平定南越国叛乱。一同拥兵而来的,即有一位名叫庾胜的裨将和他的兄弟。秦末汉初,南越之地就没有安生过。当初秦军大将任嚣与赵佗奉秦王之命前来攻打岭南,驻守梅岭,后任嚣病逝,临终有言:“番禺负风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可以立国。”这仿佛是一句谶语,留下来的赵佗干脆趁乱锁关自立,自封了南越王。当然,赵佗这个小山寨王没有快活多久,最后乖乖地向汉文帝俯首称臣。至汉武帝年间,南越丞相吕嘉又造起了反。

如果将历史上的胜负成败捋出一个头绪,会发现叛乱或平定,安抚或皈依,王和寇~直都是相生相克的孪生兄弟,它们互为因果,有时候又辩证统一。只是,饱受战争离乱之苦的,永远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苍生。

杨朴及庾胜兄弟来了,他们统兵驻岭北,筑城大余,戍兵梅岭,目标直指吕嘉。重兵压境,势不可当,吕嘉也没有撑到最后,这场叛乱没费太大的力气就得以平定。再后来,为巩固南疆,以使客家良民安居耕織,庾胜兄弟二人就在大余长久地驻留了下来。因他排行老大,人皆称之为大庾。大庾死后,当地的百姓为纪念他的功德,就在他们屯兵扎营的地方筑庾将军祠,以供世代祭祀怀想。

从古道一侧沿小路而上,此地林深叶茂,知了及鸟雀竟也屏声静气。我轻轻地踏进庾将军祠,祠堂并不阔大雄伟,却只供奉一人。我看见他盔甲加身地端坐于威虎台上,那应该是年轻的庾将军,目光炯若雷电,周身金光四溢,手仍持握利剑,仿佛随时准备击落山贼。左右有联日:浩气凛然存风度,恒志护法镇山河。出得祠来,又见祠前廊柱题联:

不必定有梅花,聊以志将军姓氏;从此可通粤海,愿无忘宰相风流。

大余人,已经将庾将军当作一个神来供奉了。他们纪念一个人,可以将筑城之地命名为大庾(后改名为大余),也可以将千年梅岭命名为大庾岭。我想,他们的慷慨虔诚之心,定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就在这里,一位同行的北京客人停止了前行的脚步,他没有力气再往上爬了。经验里,北方长大的孩子,脚踏平川,多半对山有畏惧之心。回想动荡迁徙的客家先民,他们的腿脚早已习惯了平原的坦途,但仍然在苍苍莽莽的山林里,练就了登山如履平地的本领。生存和繁衍的本能,竟让人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在秦军打开梅岭通道800年以后,中国进入了大唐王朝的鼎盛时期。

此时的岭南经过数百年的开发,早已不再是蛮荒之地。尤其是广州,俨然已成海上运输的物资集散地。而“水陆联运”的梅关古道,自然成为广州与中原之间的最佳通道。只是这条古丝绸之路的黄金通道,依然是当初秦军开辟的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开大庾岭路记》记载着它的运输能力:“以载则曾不容轨,以运则负之以背。”意思就是说:“装上货物则车马无法通行,要运取货物只能够用人力来背。”货物量和人流量激增,梅关古道渐渐不堪重负。

唐玄宗开元四年,又一个重要人物—梅关古道的筑造功臣登场了。

他是张九龄,广东韶州(今韶关曲江)人,也是岭南第一个考取进士并到朝廷做官的人。一个书生意气的著名诗人,内心难免耿直硬气,而朝廷争斗倾轧太重,张九龄只得告病休假回老家暂避锋芒。于是,他有了再次穿越梅岭的经历。令他难以想象的是,此时的梅关古道,竟与他多年以前从岭南越梅关参加科举考试时一个模样。“岭东路废,人苦峻极”,不堪行走。

历史似乎冥冥中自有神旨般的安排,也就是这一次穿越经历,彻底修改了梅关的未来。“征服梅岭,开山筑路”,一个固执的念头在脑子里扎根,便再也拔除不去了。张九龄将遭受排挤的郁闷抛诸脑后,大胆向唐玄宗李隆基谏言,奏请开凿“大庾(大余)岭新路”,改善南北交通。唐王朝与海外通商的需求正值迫切之时,打通梅关古道的重要性不言自明。皇帝对张九龄的建议不禁赞赏有加,遂命他主持开凿,修筑拓宽,限期3年完成。

张九龄受命后,领着兵士和当地客家人踏上了崎岖险峻的古道。他亲自探勘山道,拟制线路,“缘磴道,披灌丛,相其山谷之宜,革其坂险之故”。张九龄何其大胆疏狂,按照他的设计,是要将山巅一劈为二,尽可能地缩短人们翻越梅岭的时间。而梅岭路陡,狭窄,荆棘丛生,山石庞大,其艰巨众所周知,靠着当年的简陋工具,要将这苍茫大山开膛破肚,谈何容易?

事实是,他带领的团队仅用了3个月时间,就将一条宽一丈多、长30里的山道铺在了世人的脚下。我们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实现的,但有一个传说至今仍在赣南客家人之间口耳相传——

随着山势陡峭,开凿越来越难。有一处层岩叠嶂,今天凿开了一点,明天又合拢上,无法进展下去。第50天,工程仍毫无进展,张九龄回到家十分郁闷,他的妾侍戚夫人也忧心忡忡。是夜,戚夫人梦一仙翁,向仙翁求解开山破岩之术。仙翁先是三缄其口,后经不住苦苦哀求,就告诉她,必须以妇人之血献祭山神。戚氏醒来后,就暗下决心帮助丈夫。戚氏起床,冒着寒风,走到梅岭巅峰巨石旁边,手提长剑念道:“皇天在上,我乃是张九龄之妾戚氏,身怀六甲,因梅岭开凿无以进展,若皇天不弃,愿将妾命献祭皇天。”言毕,自举长剑,剖腹献身。

第二天,张九龄闻讯赶来,几乎昏厥倒地。这时,又报朝廷钦差大臣来查看工程。张九龄忍痛安葬了爱妾,继续带人上山凿石。奇迹出现了!从这天开始,工程畅通无阻,开山山裂,凿石石开,山路顺利打通了。人们怀念戚夫人的功德,在新路口南山脚下建了夫人庙,来往官员百姓都进夫人庙烧香叩拜。

传说被世人赋予了太多神奇色彩,但工程之艰巨,张九龄为之付出的心血之巨大,由此可见一斑。

梅岭驿道修通后,比秦朝的古道缩短了4公里。单是为了缩短这4公里,张九龄动用了大量民夫,将坚硬的花岗岩山体凿下去20多米。两年之后,梅关古道告别了“人苦峻极”翻山越岭的时代,变得“坦坦而方五轨,阗阗而走四通”,变成了可并行两辆马车的大山路。诗人出身的张九龄又在两旁夹植了大量的梅花,使梅岭之名愈发名副其实。

日本汉学家中村久四郎在《唐代的广东》中评述:“张九龄开凿新路,就是将南北的喉咙,也就是把广东北面的重镇南雄开通,因而可以使广东的港口和中原交通得到便利,并且间接使经由广东而与中原及海外各国的交通便利。”

一条古驿道北接江西章江,南连广东浈江,好像一条彩虹把长江与珠江合拢起来。古代旅人只需骑马行45公里陆路,就可以从长江水系转入浈江,从而进入珠江水系。“马背九十里,坐而致万里。”无论是北上长安,还是南下岭南,都是快捷无比,万里的距离指日而过。

梅岭古驿道的修建与通行,使梅岭一带真正成了沟通南北的商贸通道,并直接促成了著名的“海上丝绸之路”的出现。从此华夏帝国丰饶的物产,特别是享誉世界的丝绸、茶叶、药材、工艺品等通过梅关古道运往海外,走进遥远的南亚、中东、欧洲直至全世界。来自岭南和世界各国的物产也从这条通道驰往中原。

一年一年,穿过梅关的车马辘辘、商贾如云、货物如雨。驿道沿途,驿站、茶亭、客店、货栈处处隆起而兴盛。驿道上,青石和鹅卵石愈发光滑透亮,像客家人日益圆融自如而又富足的生活。

我曾四踏梅关,也有过奔着梅花而来的经历。事实上,一个与大庾岭相隔山重水复之遥的人,四人梅关难道仅仅是机缘巧合?仅仅是因為梅花四散了它的清香?比如现在,时令不对,梅树光芒尽收,更像面目模糊的隐士。

但我确信自己登临的脚步必然契合了某种消隐于光阴中的节拍,那些挑着担杖的人,那些牵着牲口的人,那些隐忍地吞下饥渴和苦辛的人,他们一定和我一样,徒步丈量过古驿道的短长。每走一步,我似乎都能捡拾到一串脚印,一段人生。

其中一段,是明朝最杰出的哲学家、教育家、政治家和军事家王阳明的履痕。

王阳明在赣南主政长达4年之久,他来,是担了平叛剿匪之责的。创造财富和掠取财富之间,似乎永远都并行交错。彼时的梅关古道上,明处活跃着商贾挑夫,暗处也隐藏着山贼土匪。有的聚众占地为王,成为让世人闻之胆战心惊的魔鬼。不除匪无以安民生,1516年,王阳明启程赶往南赣剿匪。

读书人王阳明绝非一介鲁莽武夫,在匪徒内情尚未摸清之前,他没有轻易行动,而是在池江杨梅一带设立剿匪前线指挥部。从那天起,他与官兵们开始了细致周全的调查研究。虽然山匪一直与他们捉着迷藏,但总能露出蛛丝马迹。他们像铺地毯一样,走过村镇、田垄、山野、沟坎,把匪患的特点摸了个一清二楚,剿匪的最佳策略也日渐成熟。收网的时候到了,王阳明亲自部署了一场剿匪大戏,他先是从池江组织部队攻打青龙圩,首战即除顽匪400余人。紧接着一鼓作气,攻至南安府,歼匪6000余人。最后,还剩以陈日能为首的一小股土匪盘踞在大庾岭。1518年7月,王阳明趁土匪不备,组织部队深夜奔袭,以火攻取胜,活捉了陈日能。自此,匪徒大势已去,大余民众得以安生。

关于王阳明,更多人记住了他的心学,记住了他的文治武功,记住了他的阳明书院,记住了他流传青史的思想光华。唯剿匪的这一段历史,鲜有史料记载。但是,大余人却将它记得牢牢的。在古驿道旁,一块红漆的碑记,详尽地记述了王阳明剿匪的精彩历程。客家人是最善于感恩的,他们内心的感念,像梅岭漫山遍植的梅树一样,总是经风吹拂便捂不住花蕾,也藏不住暗香。

王阳明最终亦倒在了梅花的香魂之所。1529年1月9日上午8时左右,在南安府大庾青龙铺,章江旁边的一叶乌篷船上,疾病困顿和劳累击倒了他。王阳明不幸病故,时年57岁。他想要回归浙江余姚故里的夙愿,最终没有实现。我在《王阳明全集》悟真录之十一,读到了相关的一段:

适广中有人至,报父师阳明先生以病告,沿途待命,将逾庾岭矣。即具舟南迎,至兰溪,忽闻南安之变。慌怖三问三疑,奔至龙游,传果实矣。死乎!何至此极邪!吾师以王事驰驱,尽心尽力,今果勤事而野死矣乎?

远迎的船终究仅迎到一个噩耗,生与死的密码符号,远非人力所能破译。只是王阳明在赣南,在大庾岭留下的深深履痕,直到今日,仍为世人一遍遍地探寻。

若沿着古驿首继续前行,会遇见一块深青色的巨大石碑,那是十大元帅之一陈毅的手迹诗刻。《梅岭三章》,相信念过书的人都能随口吟出几句:

(一)

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二)

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

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

(三)

投身革命即为家,血雨腥风应有涯。

取义成仁今日事,人间遍种自由花。

立在碑前,重读诗句,但觉一股看透生死的豪迈,透过浓浓的林荫,直冲云霄。今日,我们身处祥和之世,又怎能体会一位身陷绝境之人,写下绝命诗句的心情。一个人,如果有从容的时间考虑身后之事,会想到些什么呢?财产?妻儿?还是未竟的事业?唯独陈毅的三首诗,句句不离革命,让人唏嘘感慨不已。

回到1933年代的赣南,第五次反围剿的失败,使8万多中央主力红军被迫进行战略转移,开始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而陈毅却因为在兴国老营盘战斗中身负重伤,未能参加长征,留在粤赣边境坚持游击战争。

“千峰转不尽,十里万重山”的梅岭,树木遮天蔽日,漫山遍野,山中有洞,洞洞相连,便于部队隐蔽,保存实力。项英、陈毅确定了“依靠群众,坚持斗争,积蓄力量,创造条件,迎接新的革命高潮”的行动方针,在梅岭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游击生活。彼时,游击队被敌人重兵围攻,斗争万分艰苦。陈毅和战友们在深山密林中转战,已有两个年头。加之和陕北中央长期失去联系,焦虑、怅惘、期盼等种种情绪,像时阴时晴的天气那样,盘桓在游击区的上空。

1936年冬,陈毅旧部陈海叛变,他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引诱陈毅等同志下山。陈毅不知是计,一大早来到县城,当他们距离交通站只有三四十米远时方才发现危险。情况危急,幸得一名客家妇女帮助,才得以离开县城,撤回梅岭。归途中,又遇陈海带领反动军队搜山,只好躲进树丛,避开敌人的搜捕。敌人听说山上有游击队的重要负责人,调集了四个营的兵力,将梅岭团团围困了20多天。还是搜捕不到,便恼羞成怒放火烧山。陈毅以伤病之身潜伏于丛莽间,自料难免牺牲,遂写下一组绝笔诗篇,藏于棉衣内层,直到最终脱困。如《梅岭三章》小序云:

一九三六年冬,梅山被围。余伤病伏丛莽间二十余日,虑不得脱,得诗三首留衣底。旋围解。 沿古驿道岔路下行,在斋坑的岩壁林莽中,有一处山凹,用毛竹支起了一个窝棚,高仅1米,面积只有2平方米。棚以藤蔓覆盖,一条隐蔽山道,迂回可达,那便是陈毅的藏身之所。当年敌人近在咫尺,均未发现,幸甚至哉。望着那个狭小而隐蔽的窝棚,山风吹起,草木沙沙有声。我突有奇想:那是梅岭有灵吗?愿为天下苍生抛却头颅的人,自有万物于冥冥中遮蔽护佑。

是的,一个有风骨的人;一个九死一生,仍想着要到阴间去召集牺牲的同志、带领十万英灵击败国民党反动派的人;一个自知没有幸存机会,仍相信胜利必将来临,自由幸福的美好理想必将实现的人。他值得赣南人奉出最虔诚的敬仰,值得梅岭的花香一次又一次地覆在他的诗篇上。我看见石碑的底座上,爬满了深深浅浅的青苔,它们是时光里最忠实的信徒,他们洞见历史,又静默不语,它们俯伏的姿势,恰如后人对《梅岭三章》的俯伏姿势。

2003年8月底,陈毅的次子、时任解放军原总装备部科技委委员的陈丹淮少将重回梅岭,站在父亲的《梅岭三章》手迹前,与随同人员一起当场吟咏了起来。那时候,三年游击战火纷飞的画面会不会又一次在梅岭浮现?一个循着父亲足迹而来的儿子,他的脸上应该挂着微笑,还是淌着泪水?

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梅关的风骨像这漫山遍野的梅树一样,挺起了躯干。

终于登上梅关关楼。同行的一位女生,是脱了高跟鞋赤脚上来的。这就是梅关古道,它的脾性如此贴近一双双磨出血泡的脚板。有时候,我们需要这样的一种仪式,向古道致敬。

夏日的凉风自岭南劲吹过来,仿佛要慰藉行人一路的辛劳一路的汗水。抬头仰望,“南粤雄关”四个笔力雄健的红漆大字像四道红光照临顶门。青砖结实地镶嵌在山石之间,色泽已与岭面融为一体。站在这里,仿佛便站在了时间之流的中央。登顶的人,一个个举起了手中的相机,以定格画面的形式切近历史的深邃处;

我从圆拱的大门往岭南望去,仿佛看见一条幽深的时光隧道。这条隧道连接古今,贯通着中原和南方乃至大洋彼岸的气息。广东和江西,就在这里连成一体。它曾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门,也曾是秦皇汉武铁腕政权的穿越之门,还曾是商贾路人行脚挑夫的梦想之门。古道在延伸,一对对磨出厚茧的肩膀是它的见证,一匹匹负重前行的驼马是它的见证,一具具永远躺下的身躯也是它的见证。它充满着悬念和诱惑,又夹带着不可预知的危险和暗伤。

“梅止行人渴,关防暴客来。”梅關仿佛一直都在隔离,又一直都在打开。粮食、布匹、茶叶、药材、珠宝、瓷器……从这扇哗然打开的大门里源源不断地流通南北。再后来,是枪和炮,是革命和捍卫,是赣南苏区一小片的红,映亮了整个新中国的天。

正如今天,我在一路攀登的艰辛路途中,梅岭为我打开了它的千年之门。翻过历史的扉页,我听到撞击山石的轰鸣声,听到嘚嘚的马蹄声,听到战火的哒哒声……它们汇成一股声音的洪流,奔泻而下,向前方的南雄,向身后的大余,向道路延伸的四面八方,倾诉一段接着一段的故事。梅关处处存风骨,一张一张照亮过梅岭的面孔自模糊而清晰,他们的表情活泛开来,他们的骨骼像梅枝那样清奇道劲,他们吟哦过的诗句像梅花那样落满了大地。

古道两旁,青草、绿树、石头、苔藓安然静立;丛林深处,更多的虫、鸟、兽隐蔽其间,拥有它们的喜怒哀乐。踏上梅岭,生生不息的生命之力牵引着你,总有一些故人,总有一些事物,让你一遍一遍地追问远方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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