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军
1
月色如水,泻地无声。秦皓月穿着从镇上新买的锃亮的半高跟人造革皮鞋,把铺满月光的石板路踩得嘎嘎直响,嘴里别别扭扭地唱着一首刚学会的SHE的歌。秦皓月踏着月光和歌声到了村子的后头,在路下停住了脚,抬头望了一眼孔德良老房子跟前那棵表情肃穆的老槐树,双手合在嘴上做喇叭状,用清脆明亮的声音喊:德良,孔德良。
孔德良家里那条老眼昏花的黑狗率先搭了腔,哐、哐、哐破锣一样的嗓音透出锈迹斑斑的青铜气息。孔德良撂下二胡,拖着一条瘸腿,拉开了门。屋子里的灯光唰地一下子跳到了院子当中,把老黑狗的眼睛照得蓝中泛绿,神气十足。
哦,是皓月啊,孔德良站在院子的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月光下青春活力的秦皓月。秦皓月昂着头,一脸兴奋地冲着孔德良摇晃着手里的山寨手机,说道,黄三子刚给我打了电话,明天有演出,让你准备准备,明天一早他过来接咱们。
哦,好,我准备……那谁,皓月,你……你不上来坐坐了?孔德良有些底气不足地向秦皓月发出邀请。
不了,不了,水壶还在火上烧着,我一会儿还要洗头呢,就这样啊,我走了。秦皓月冲着孔德良一个微笑,继续哼着歌,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留给孔德良一个无限遐想的背影和一串银铃般的歌声:你是火,是我飞蛾的尽头,我为你发了疯,留着有什么用……
孔德良抬起头看了一阵子浩瀚的夜幕上那轮孤傲冷清的圆月,自言自语地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晚的月亮真好……
2
哐采、哐采、哐采……“吉祥歌舞团”的团长黄吉祥歪着脖子,脚踏在一张板凳上,提着一面锣,跟着拍子摇头晃脑。黑色的劣质西服皱皱巴巴,沾满了嘴巴上叼着的烟卷落下的烟灰,一件不知穿了多少天的白衬衫的领子和挽起的袖口上污渍斑斑。吉祥歌舞团的前身是“吉祥吹唱班”,人們都管吹唱班叫“王八班”,其中道理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无从知晓。黄吉祥在经营了吹唱班几年之后,与时俱进,购买了灯光音响等设备,摇身一变,成了“歌舞团”。
早上在路上,黄吉祥就对大家说,今天,要卖把子力气。说,别看这小井村不大,可是这“老板”是吐鲁番的葡萄——一嘟噜一嘟噜的。今天这事主是远近闻名的大老板高满富,十几年前和大哥高满囤二哥高满仓三把瓦刀打天下,现在已经是资产过千万的富豪,村里跟着高满富小打小闹包点小工程的泥腿子也是摇身一变,个个挺胸叠肚神采飞扬,有的还在城里买了小洋楼开上了小轿车。高大老板埋老娘,你们想想,该是多大的排场?
小井村观音庙前的场地上,三家歌舞团一字排开,中国传统乐器与西洋乐器并肩作战,锣鼓唢呐与长号小号一起开火,搅得整个小井村乌烟瘴气热闹非凡。三家歌舞团亮了亮锣鼓家什,行话叫“响了台”之后,一个五大三粗歪戴着孝帽子的中年男子,站在一条板凳上瓮声瓮气地说,老少爷们儿,父老乡亲,这是俺干娘她老人家出大殡的日子,俺大哥、二哥、三哥说了,白菜粉条炖猪肉片子管够,每人一盒“红塔山”,大家伙儿都去俺三哥家吃饭吧,十几个大师傅支应着呢,吃饱了,喝足了,大家下午来看节目。人群一阵骚动,大家都纷纷向场地的出口涌去。
慢!慢!慢!老少爷们等一等,你瞧我这脑子,差点把大事给忘了,中年男子伸手入怀,从西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叠鲜红的票子,他把票子高高举过头顶,脸上挂着阴阳怪气的笑,这一千块钱,是我孝敬俺干娘她老人家的一点意思,今天,你们三家歌舞团,谁要是“赢了场”这钱就是谁的,大家下午和晚上就等着瞧好吧!
大家都说说,咱们下午出啥招儿?黄吉祥斜着眼瞅着饭桌上的几个演员和乐手。三哥,要我看,咱们下午给他唱“秦雪梅”和“大祭桩”,实力派“唱将”马海梅说。行,行,黄吉祥点了点头,把右手的小拇指伸进嘴里鼓捣了一阵子,吐出来一团粘在牙缝和牙龈上的食物渣子,扭过脸来问秦皓月,小月子,我上回跟你说的那几首歌曲,你都学会了没有?秦皓月努力地侧着身扭着脸躲避着黄吉祥嘴里喷出的污浊的气息,皱着眉点了点头。那好,我来安排,黄吉祥吸了吸鼻子,清了清嗓子,使劲吐出一口鼻涕和粘痰的混合物。这样,一开场,先上海梅的“秦雪梅”,对了,海梅你一定要唱好,让,让高老板体会到咱们那啥……是不是?然后小月子你们几个小妮子唱歌跳舞,二元子在中间插几段快板,现就这么着,一句话,一定把那一千块钱拿下来!黄吉祥歪着脖子眨着眼,终于憋出了一句很有水平的台词:我拜托各位兄弟了!
秦雪梅见夫灵悲声大放,哭一声商公子我那短命的夫郎。实指望结良缘妇随夫唱,又谁知婚未成你就撇我早亡……马海梅不愧是“吉祥歌舞团”的台柱子,到底在县剧团摸爬滚打过几年,果然是不同凡响,确有几分阎立品的味道,围观的大伙儿齐声叫好。黄吉祥瞅个空档,把铜锣交给了身边的二元子,拿起桌子上的一盒烟,给近前的观众挨个儿敬烟,粗糙的红脸蛋子上堆满了谗佞的微笑。
3
秦皓月登场了,只见她杏眼桃腮,细腰肥臀,体态婀娜,齿白唇红,长发飘飘,浅蓝色的牛仔裤配一件白色衬衫,干脆利落,像一株花瓣带雨迎风招展的小梨树,七分纯真三分妖娆。
秦皓月的歌声圆润清冽,水分饱满,像绸缎一样光滑亮丽。“让我爱上你,其实没什么道理,明明知道不可以,让我痛苦为了你,让我快乐为了你,没有你还有什么意义……”一曲《东南西北风》唱毕,观众纷纷叫好,几个衣着前卫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更是把刚才还在扣鼻屎的手指咬在嘴里,打着尖锐的口哨,跺脚蹦高儿地嚷嚷,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这样的开局让黄吉祥受宠若惊兴高采烈,他面对观众,努力调整自己的仪态和表情,同时也庄严地向大家宣告,我黄吉祥的“吉祥歌舞团”才是真正的实至名归,都瞧瞧吧,人民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人民群众的掌声是对我们实力的最好证明!
晚饭后,歌舞团的激烈竞赛完全进入了白热化。三个歌舞团各自拿出了看家本领,“芙蓉”歌舞团的老板崔二胖子一口气喝下了一瓶“丛台大曲”,撒开了酒疯儿,他脱去了上衣,露出一身肥胖的白肉和张牙舞爪的刺青,一把抢过话筒,扯着嗓子模仿着刘欢老师,歇斯底里地吼叫: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引得一帮子人乐得前仰后合,乱哄哄地叫好,人们纷纷朝“芙蓉”那边挤了过去。黄吉祥一看事情不妙,连忙招呼孔德良,德良你快吹喇叭,给他们亮个“吹花”的绝活儿。
嘟儿嘀嗒,嘟嘟滴滴答,嘟嘟嘟嘟嘟滴滴滴嘀嗒……孔德良给手里的小唢呐赋予了生命,悠扬婉转,如泣如诉,鹤鸣九霄,猿啼翠谷,时而激情四射,时而黯然神伤。
孔德良使出了拿手绝活儿,只见拿小小的唢呐一会儿换到了鼻孔上,一会儿换到了耳朵眼儿上,甚至在眼睛上也能吹得响!在进入佳境的时候后,他吹了一个激越高亢的调门,只见唰啦啦,一团漂亮的纸带从唢呐眼儿里喷涌而出!惹得观众们齐声喝彩。
黄吉祥一看稳住了阵脚,顿时喜笑颜开,志得意满,他接过一把笙笛夸张地像蛤蟆那样鼓动着腮帮子,起劲地吹着,作自我陶醉状。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只听节奏感强烈的电子乐响彻全场,伴随着音乐娇声娇气的女生合唱传过来: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请你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人们忽然哗啦一声都向西南角那个最冷清的“飞龙”班那里去了。
出啥状况了这是?黄吉祥一愣,他放下笙笛对那个在发愣怔的二元子说,你快过去看看是啥情况。
一转眼,二元子颠儿颠儿地跑了回来,三哥,他飞龙真他娘的不地道!黄吉祥咽了一口唾沫,到底咋了,你他娘的说啊!
三哥,飞龙那些个小浪货只穿着奶罩和小裤衩在那里得瑟呢,二元子说,看演出的那一帮老爷们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杂种!黄吉祥抹了一把鼻涕,干不过老子就出着下做的阴招儿!
那咋办?马海梅开了腔,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快到手的一千块钱让他们抢走吧?
这时候,围着“吉祥”的观众跑了一个不剩,只有那群不知冷热酸甜的蛾子围着亮晶晶的照明灯不知疲倦地上下翻滚。
这样,黄吉祥说,小月子你们几个过来。黄吉祥对她们几个女孩儿嘟囔了几句。
我才不干呢!秦皓月的小脸儿一红,要我穿那么少去唱歌,我不干!
小姑奶奶,奶奶,我的亲娘,祖宗!我求求你们了好不好,拿下这一千块,黄吉祥脑门子上汗津津的,你们每人我给50!我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皓月,晓虹,你们过来,马海梅把秦皓月她们几个叫到了一边。皓月,听你马姨的,这到了嘴边的肥肉说啥不能让别人抢了去,再说了,之前咱们不是在我家排练过吗,今天正好亮亮场,对了,我这里都准备着呢,牛仔短裤,这有啥呀,是不是?走,跟我到那边换衣服去。
黄吉祥的“時风”农用汽车的驾驶室,就是“吉祥歌舞团”的演员更衣室。秦皓月和刘晓虹她们几个换好了衣服之后,马海梅不知从哪里拎出来几个矿泉水瓶子,挨个儿把她们的头发都给浇湿了,然后冲着黄吉祥示意可以开始了。
黄吉祥冲着音响师挥动巨手,音乐响起,铿锵激昂的声音冲撞得场地边的柳树战战栗栗叶子瑟瑟发抖。秦皓月她们几个青春美少女闪亮登场,她们一色的黑色小背心,石磨蓝牛仔小短裤,露出新鲜的白萝卜一样的胳膊大腿和像马铃薯脐芽一样的肚脐眼儿。
各位观众,马海梅用她那中气十足的富有磁性的女中音,拿腔捏调地宣布,下面有请我们吉祥歌舞团的青春美少女组合带给大家最最精彩的舞蹈!马海梅冲音响师点了一下头,音乐嘎然而至,管灯光的二元子手忙脚乱地关了照明灯,场地一团漆黑,正当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五彩缤纷的转灯亮了起来,乱七八糟的光线照得秦皓月她们几个美少女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马海梅果然有一套,她粗声大气地念叨了一番不知是英语还是日语。然后,拖着豫剧的花腔来了一声尖利的啸叫“MUSIC”!
广大观众这时候一愣,不约而同地都跑了过来看到底整啥花样。音乐再一次响起,马海梅对着话筒又是一连串的连珠炮,鬼才知道她在胡咧咧什么。最后她连说带叫的来了一句:摇起来!
秦皓月和刘晓虹她们几个随着激烈的节拍摇起了头,由慢到快,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不忍卒视。就连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高老太太的干儿子,这次拿出一千块钱让三家歌舞团“抢彩头”的袁世清也带头鼓起掌来。
4
夜沉似水,皓月当空。三道白里透黄的灯柱润物无声地犁开了黄里透白的乡村黄土路。走在前面的一辆是“时风”,走在后面的也是一辆“时风”。前面的四轮车上拉着演职人员,后面的三轮车上拉着服装道具。两辆车子唱着愉快的歌谣齐声呐喊,车上的人们叽叽喳喳笑逐颜开。
时值金秋,凉风有信,风月无边。二元子被这良辰美景激动得手足无措坐立不安,此刻他文思泉涌壮怀激烈,即兴来了一段快板:
黄吉祥,真能干,带领大伙儿把钱赚!
马海梅,真是行,气得飞龙关了门!
小月月,不简单,自古英雄出少年……
大家一起热烈鼓掌。二元子愈发得意忘形,抑扬顿挫地唱起了平调《盘坡》:八月十五月儿圆,我离了西凉,到长安……
终于,二元子折腾够了,大家的兴奋劲儿也降了温,下午和晚上“抢场”的困乏开始在车上蔓延开来,大家开始随着车辆马达那有节奏的轰鸣和车子无节奏的的颠簸头重脚轻昏昏欲睡。
秦皓月在迷迷糊糊中感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她以为是晓红她们,也就没在意,可是那手竟然哆哆嗦嗦,变换了手法,继而得寸进尺向她的敏感地带做试探性的进攻。
秦皓月一睁眼,原来是剧团的积极分子二元子坐在他身边的马扎上,假装闭目养神,暗地里却乘着这近水楼台想沾秦皓月的光。
秦皓月一皱眉,狠狠地在那只肮脏龌龊的手背上拧了一下,二元子依旧没有睁眼,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缩回了手。
秦皓月左右看了看,大家都好似病鸡一样眉眼低垂,只有坐在车尾的孔德良抬头仰望着夜空若有所思。他好像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与秦皓月四目相接,两人默默无语,只看到对方眼里那两点皎洁的月亮。
5
“时风”农用车喘着粗气,吭吭地咳嗽着,哆哆嗦嗦地爬过了秦皓月和孔德良村子边的那座古老寂寞的石桥,停在了那片冷漠肃立的杨树林边。黄吉祥灭了火停住车,跳下了驾驶室,使劲把嘴上的烟头吐出很远,烟头划了一道暗红色的弧线,撞在一块石头上,努力地迸发出最后一点亮光,最后与身边的大地融为了一体。
黄吉祥把孔德良拉到一边,眨巴着小眯缝眼儿,从西服的衣袋里摸出了一张泛着蓝光的50元的票子,而后又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陣子掏出一叠零钱,用拇指揩了一下鼻涕后,数了两张10元,把这70快拍在了孔德良手里,德良,老哥知道你卖了力气,这20块是老哥的一点意思。
尔后,黄吉祥又把秦皓月拉到一边,嘀咕了好一阵子,直到孔德良和秦皓月顺着月光下的大路走了很远之后,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叠极端充实的钞票,对着深邃无边的深蓝色的天幕上那轮高高在上傲视世间万物的明月,发出了自得而苍凉的微笑,发出了“钱,真他娘的是好东西啊”的热烈的感叹。
德良,黄三子给了你多少钱?秦皓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一瘸一拐举步维艰的孔德良。
给了我70,孔德良把背上的装着二胡和唢呐的背包换了一个肩。这个黄三子,不是个利索人,把钱看得比他的肉还金贵,秦皓月杏眼一翻,今天,要不是海梅姨说,我才不去给他跳摇头舞呢,这阵子我的脖子还酸呢,要不是我,她黄三子能拿下拿一千块钱?德良,你说是不是?
哦,是,是。孔德良的思维明显有些飘渺和虚幻,黄吉祥那让人难以形容虚伪奸诈的笑,马海梅那富有磁性和动感的嗓音以及二元子那只像蚰蜒一样游走的脏手互相攀绕,互相交织,在他的心里拉锯一样来回摩擦着。
皓月,那谁,马海梅,我总觉得她……
海梅姨是个好人,她爽快、仗义,不像黄三子那样抠门,上次她去省城,给我们每人都买了一条牛仔短裤。
孔德良闭上了嘴,孔德良很笨,他不知如何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怎么说?能说吗?
6
孔德良极其清楚地记着去年在县城县医院附近的“迎宾”旅馆的那个愁云满面细雨霏霏的下午。
那时候的孔德良还是吉祥歌舞团的“绝对主力”,他陪着黄吉祥在县城购买了一些乐器和道具之后,黄吉祥在“富川”大酒店定了个雅间,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而后就和孔德良北山打虎南山套狼地闲扯谈。在过了大约摸一刻钟的时间,他们迎来了一个雍容丰满、浓妆艳抹约莫四十挂零的女子,她就是县剧团解散以后失业在家的知名演员马海梅。
孔德良已记不清当时他们和马海梅都聊了些什么,只记得黄吉祥异乎寻常地兴奋,脸上那深浅不一的小坑里也溢满了掩饰不住的高兴,大有得遇知音相见恨晚的感觉。在吃完饭后,两人意犹未尽又到“迎宾”旅馆做进一步的交流与深入的探讨。可能是黄吉祥要和马海梅商谈的话题要涉及重大的商业机密,黄吉祥单独在隔壁给孔德良开了一个房间,让孔德良到隔壁休息,他和马海梅开了一瓶“长城”干红,两人对坐而饮。
在孔德良躺在床上还不到十分钟的时候,伴随着窗外似有还无的雨声,隔壁马海梅那醒目的穿云裂帛激越高亢的呻吟声和黄吉祥那阴暗潮湿的深灰色的喘息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德良,我到家了,你回去吧,慢点走啊,秦皓月扭过头对孔德良说,黄三子再打来电话,我去叫你。说着话,秦皓月推开了她家那支离破碎呲牙咧嘴的篱笆门。
孔德良进了屋子,放下背上的乐器背包,拎过那把红里透黑的破暖水瓶,抓起一个白里透黄的搪瓷茶缸子,给自己接了半缸子不温不火的开水。他抿了几口水之后,放下茶缸子,艰难地俯下身从床底下拉出个纸箱子,从箱子里拉出一袋方便面,拆开塑料袋子,坐在那张三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椅子上,就着水,咯嘣咯嘣地嚼着。老黑狗不知啥时候悄无声息地伏在了它的脚跟前,目光温柔而迷离,包含着无限深情。孔德良掰了一半方便面给老黑狗,老黑狗用潮乎乎的鼻子小心翼翼地嗅了嗅,羞答答地小口咬着方便面。孔德良放下了有些变质的方便面,幽幽地叹了口气。
关于孔德良的身世,相信在他所在的这个叫做东涧沟的小山村里没有谁可以说得清楚。自从前年和他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以后,这个秘密也许有永远的被带进了棺材,埋进了那山弯子沙石参半的黄土地里。当然,除了奶奶,还有妈妈,可是妈妈在哪儿,恐怕只有天上的明月和地下的野鬼才知道。妈妈在孔德良的记忆里只有些支离破碎的印象,黑葡萄眼睛,竹竿一样瘦高个子,绵羊一样的自来卷头发。奶奶说她是个“漂货”,是个货真价实的丧门星,是她把这个本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家庭拖到了昏天黑地雨打飘萍的沼泽地。奶奶说,妈妈不是他的亲妈,他是爸爸出去吹喇叭在路边捡回来的,因为妈妈不能生养,开始对他阳春三月呵护有加,到后来发现他是个瘸子,就开始电闪雷鸣冷若冰霜。奶奶还说,在她跟那个走村过县换锅底、壶底修补洋瓷盆的长着一双金鱼眼和招风耳朵的安徽人私奔了之后,他爸爸才终日醉生梦死,借酒消愁进而得病不治一命归阴的。
在奶奶在世时,孔德良相信奶奶是知道他的身世的,因为奶奶在只言片语中说起过,爸爸当年在路边捡起他的时候,在抱着他的半新不旧的军大衣里有一条鲜艳的红毛线织成的围巾,在贴着他的身体还有50块钱和一封信,关于信的内容,奶奶从来是守口如瓶闭口不谈的,问得急了,只说,信被妈妈一把火烧了,她怕将来你抛弃他们去找你的亲身父母。
在很多时候,孔德良毫不犹豫地坚信这样一个事实:亲生爸爸一定是个威风八面的解放军战士,而妈妈则是一个德艺双馨的演员,而造成他先天腿瘸的原因是妈妈。
在孔德良的脑海里,妈妈很漂亮,很漂亮,就像秦皓月那样漂亮,不过,妈妈没有秦皓月那样热情奔放,相比秦皓月,妈妈更加内敛深沉,身上有一股斯琴高娃式的威严和气度。
7
应该说,孔德良是个很内向、很自卑的一个人。他甚至无法预见自己的将来。他清醒地知道,就目前的现状而言,任何的淡泊宁静与花好月圆对他来说都是梦里花开海市蜃楼。坦白说,他喜欢秦皓月,很喜欢很喜欢,可是……每当梦中的或者现实中的秦皓月的倩影披着银白色的月光,向他走来的时候,一句歌词就会从大脑的浅皮层里破壳而出:“长路奉献给远方,玫瑰奉献给爱情,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
在爸爸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弥留之际,那时还懵懵懂懂的孔德良记住了爸爸的一句话:孩儿啊,俗话说王八、戏子、猴儿,样样下九流,你但凡有点别的出路,就别吹着喇叭。少顷,爸爸长出了一口气,好此必乐,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这些天来孔德良一直在深刻地反思着这样一个问题:是不是我不该答应带秦皓月去“吉祥”?这样下去對她、对我到底好不好?我这样做是在帮她还是害她?
那一天夜里,像个镰刀头子一样的月亮悄无声息地挂在钢蓝色的夜幕上,隐约可见的几粒星星哆哆嗦嗦羞羞答答。孔德良在院子里吹着一个悲悲切切的曲子,老槐树和老黑狗在他身旁静静地聆听,默默无语感同身受。秦皓月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孔德良的院子的,秦皓月说,德良哥,你吹得真好,怪不得都说你是吉祥歌舞团的红人呢,我今天来是求你一件事,你给歌舞团的老板说说吧,我也想跟你一起去挣几个钱给俺娘抓几副药,德良哥,你说行不行啊?
那天,秦皓月在孔德良的院子里对月高歌,一曲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唱得声情并茂,于是在下一次去演出的时候,孔德良就带秦皓月一起去了。
孔德良把思绪拉回来,吃完了方便面喝完了水,脱了鞋倒在床上想好好睡一觉,可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焦虑依旧在脑袋里哔哔剥剥地燃烧着,金黄色的小火苗炙烤得他坐卧不安,他极力想把它扑灭让自己重归宁静,可是他明白,一切都将是徒劳的,今晚,二元子那只像蚰蜒一样在秦皓月大腿上游走的脏手,使他强烈地意识到对秦皓月来说,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由于回来的时候就很晚了加上夜里失眠,第二天上午的孔德良脸色发白两眼通红一脸倦容。他马马虎虎地吃了一点东西,洗了一把脸,关了门,小心谨慎地下了院子和路之间的磨得光溜溜的石头台阶,亦步亦趋地向着秦皓月家进发。
皓月,我想……我想给你说件事儿,孔德良结结巴巴吞吞吐吐,我考虑很久了,我……
你考虑啥?你该不会是想给我说,我喜欢你,我们结婚吧?是不是?秦皓月嘻嘻一笑,明眸皓齿。
不……不是,我是说,你还是不要去吉祥了,我……你……你还是找个别的工作的好。
就不!秦皓月倒是态度坚决,去吉祥挣钱多少不说,我为的是开心。德良,开心,你懂吗?秦皓月刚才的嬉皮笑脸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开心。也许是吧,也许秦皓月除了在舞台上蹦蹦跳跳引吭高歌之外再也找不到“开心”的理由了。她本来学习不错,却因为爸爸生病以至于家徒四壁中途退学,她本来可以像村里其他同龄的女孩子一样出去打工,可是她不能,父亲去世一年后,失去了主心骨妈妈也萎靡不振病病歪歪,她怎么办?她又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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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啊,大年初一头一天儿啊……黄吉祥就是能耐,不知从那疙瘩找出来个细高挑身段儿,面皮白净,尖嘴猴腮的东北小伙子,他和舞台经验丰富,学啥像啥的马海梅在表演“二人转”。那小子两腮抹得红红的,嘴上也红红的,好像喝了血。他拼了命地蹦跶,扭动尖尖的瘦屁股和颤颤悠悠的马蜂腰。
这个小子长了一张抹了蜂蜜和小磨香油的好嘴,见男的就喊哥,见女的就喊姐。见了孔德良也一口一个哥地叫。可不知为啥,他之前喊马海梅“姨”最近改口了,喊“姐”。老奸巨猾的黄吉祥好像隐约嗅到了什么味道,就不让他和马海梅搭档了,改成了秦皓月。不知怎么回事,孔德良只要一看到那小子嘴里说话眼睛转的样子就胃里泛酸,嗓子眼儿发痒,想吐出一口什么东西却吐不出来。
秦皓月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是被谁塞了一团潮湿阴冷的烂棉絮,又好像被压上了一块在酸菜缸里泡了许多年的酸涩的大石头。初冬时节,小山村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萧索而凄凉,四周万籁俱寂,连狗都懒得叫唤一声。
秦皓月抬头望天,满天的星星被冻得索索直抖,那钩细眉毛般的新月,冷冷地挂在孔德良院子前的那棵老槐树的树梢上,发着冷淡得完全可以被忽略的微光。
怎么办?妈妈的病是拖不起了,最近每夜都是没完没了地咳嗽,呼吸声带着“嗖嗖”的哨音。秦皓月总是在被窝里悄悄掉眼泪,或者爬起来给妈妈倒一碗热水让妈妈喝两颗“阿莫西林”顶一阵子。秦皓月望着从玻璃窗透进来的月光,洒在床前的地面上,在这圣洁庄严的月光照射下,妈妈吐在地上的痰迹也褶褶生辉,恍若金银。妈妈,女儿不孝,女儿挣不来大钱啊……钱啊……
秦皓月踩着一阶阶冰凉光滑石头台阶站到了孔德良院子前的那棵严肃的老槐树下。
孔德良的屋子里亮着灯,灯光因为窗帘的阻挡和屏蔽变得朦胧而黯淡。一曲凄凄凉凉、曲曲折折的唢呐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与门外冷清的空气混合在一起,随风吹散飘远。
德良哥!秦皓月终于鼓起勇气喊了一嗓子。老黑狗老狗识人,大概是认出了秦皓月,叫了一声之后就奔栅栏门迎了过来,有些兴奋地隔着栅栏门晃动着温暖的毛茸茸的大尾巴。
哦,皓月,孔德良拉开了栅栏门,是你啊,你快进屋来,外面冷。
德良哥,我……秦皓月的眼睛有些潮湿,我知道我不该跟你张嘴,可是我实在……
别这样说皓月,谁还没个难处,孔德良掀开窗点子拿出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一叠票子,我手边只有一千多,你先拿着,不行的话,我明天去信用社去取。
德良哥,我谢谢你。秦皓月的眼泪滚烫而下,滴在了孔德良家里铺地那干净、温暖的红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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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皓月从妈妈的坟上回来的时候,是第二年细雨霏霏的早春。似牛毛如烟雾的细雨飘飘渺渺润物无声。青山如黛,默默无语,流水依旧,淡定从容。一眼看过去,大地上已经隐隐有了一层新绿,走过去,却什么也看不到。从梨树脑请来的面容清矍留一把山羊胡子,穿一身藏蓝色中山装,负责安排葬礼的阴阳高手马六先生说:“雨浇墓,辈儿辈儿富”。我真的会富吗?秦皓月擦了一把挂在脸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了妈妈的家里,愈发显得寂寥和空洞,蜘蛛在积满灰尘的房梁上不知疲倦地来回奔忙一丝不苟地结网,一只褐色的半大老鼠从墙角的洞里探出了身子,大大方方地把屋子每个角落都搜索了一遍,尔后带着失望的表情摇着头叹着气从门缝里钻到院子里去了。
手机响了,秦皓月看了一眼,咬了咬牙,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小月月,那啥,听筒里传来黄吉祥的声音,我,我们哪天去城里吧……差不多一个月没见你了,我……是不是?
杂种!老狗!秦皓月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奶奶的坟上的土干了没有?你他娘的这时候还有心情让你姑姑陪你寻欢作乐?
那啥,月月,黄吉祥有些底气不足,婶子过世,我是要想让吉祥班过来的,可你。你不愿意,我……
姓黄的,你给我竖起耳朵听好了,以后不要再打扰我,也不要让我看到你!秦皓月挂断了手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去年冬天,秦皓月的妈妈在县医院被确诊为肺癌晚期。手里的三千块钱,在医院住了不到5天,催款单就下来了。怎么办?妈妈现在必须要治疗,多活一天是一天,这是生我养我的妈妈啊……可是这钱……主治医生说,如果治疗最好到河南林县去手术,或许还有一线希望,手术费至少要5万元,我上哪里去筹集这5万块钱呢……
秦皓月这一次几乎是把整个村子借了个遍,有的借给她五十,有的借给她一百,还有的借给她五百,鄰居张婶借给了她一千五。当孔德良把所有的积蓄共计一万五千块沉甸甸地放在她手里的时候,秦皓月泪花点点,德良哥,等我熬过去了这个坎儿,我一定会还你……
所有能借的都借了,还有两万块的缺口。秦皓月也给马海梅打了电话,马海梅倒是对秦皓月极为同情,说着说着在电话那头儿就哭了,她说,小月啊,我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我一个下岗职工,还有个儿子念书,我……
秦皓月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拨通了黄吉祥的手机号……
在从市里的“得月楼”宾馆里走出来的时候,小北风一阵比一阵子紧,阴沉沉的天空飞扬着颗粒感很强的雨夹雪。坚硬的雨点子打在脸上,疼在人的思维深处,给人以无法形容的感觉。秦皓月紧紧裹着那件鹅黄色羽绒服,仍感觉夹着冬雨的风疯狂地倾斜进了自己的身体,要把她的骨头穿透了。这是秦皓月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可怕的雨夹雪,也是秦皓月经历过的最残酷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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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秦皓月“友情演出”的“吉祥歌舞团”生意依旧很红火,老板黄吉祥一咬牙,鸟枪换炮,买了辆“吉利金刚”,一阵风似的,窜来窜去。只是黄吉祥常去的“蓝梦”发廊老板娘说他头上的白发明显多了,要至少半个月来焗一次油。还有,马海梅也说,他的精气神明显没有去年那样欢实了。
这一天,黄吉祥心血来潮,开着车来到了秦皓月和孔德良的这个名字叫东涧沟的小村子。他这一次在村口的石桥上停住了车,熄了火关了车门点着一颗烟幽幽地吸。石桥是一座拱桥,年代久远,造型优美,横跨河道,桥上的每一块石头都饱含着岁月的沧桑,反射着厚重的历史积淀,述说着以往荏苒岁月中那不为人知故事。几个山沟里的小河到这里汇聚成流,形成一个涡流之后又奔涌向前,声音明快而响亮。
黄吉祥在桥上站定,看着不复返的河水和河水中那一朵朵洁白晶莹的美丽浪花,不由得心中浮想联翩感慨万端。苍天呐!大地呐!我黄吉祥这个斗大的字识不了三升的泥腿子也有今天,没有白来这世上走一遭啊!这女人,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啊!
感慨完了之后,黄吉祥解开腰带,冲着无比神圣和纯洁的河水撒了泡尿,浅黄色的尿液在空中划了一条断断续续的弧线,有气无力地落在置若罔闻我行我素的河水中。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来,把黄吉祥的尿给倒卷了回来,淋湿了一大片裤子。黄吉祥有些慌乱地在西服的里子上擦了擦手,钻进了汽车。黄吉祥小心翼翼地把车开过了石桥,心里忽然想起小时候不知听哪位老人说起的一句话:桥上有神灵,千万不可在桥上撒尿。
黄吉祥停住了车,闭上小眼睛思索了好一阵子,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涌上来一股不好的预感。
在孔德良的小饭桌前,黄吉祥与孔德良对坐而饮。黄吉祥显然是喝高了,眼角分泌出了像鸡屎一样的眼屎,嘴角也挂上了同样颜色的白沫子。他像老牛反刍那样左右晃动下巴颏,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嘴里的花生米。
德良,小子,你拍着你的胸口说说你黄叔这些年对你咋样?你小子的良心是不是喂了这条狗了?黄吉祥用筷子点指卧在地上一声不响的老黑狗。那谁,那小月月不去了你也就不去了?你他娘的为啥要跟一个女的穿一条裤子?孔德良抬了抬眼皮没有言语,一抬手,喝下了一杯酒。
孩儿啊,你咋想的你黄叔岂能不知?黄吉祥用笨拙的大手灵巧地操纵筷子夹了一个花生米送进嘴里,我今天来这里,不瞒你说,我这一来是来跟你小子叙叙旧,买卖不成仁义在,好说好散伙儿,以后你孔德良要是还来我吉祥班,我姓黄的欢迎,要是嫌我这个庙小,装不下你这尊菩萨,我也绝不强留,免得耽搁你大好前程。黄吉祥把短眉毛一挑,端起一杯酒吱儿地一声,一饮而尽。
黄吉祥慢慢地放下酒杯继续说,这二来嘛,我是来管小月月那个小妮子要钱的,别看她现在不在家,这钱她是迟早要还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迟了时候迟不了钱,她还敢赖账是怎么着?
说到这里,黄吉祥拿小眼睛瞅了一眼孔德良,德良啊,你黄叔的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小妮子,是不是?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一句话,老侄子,这样的女人玩玩可以,可千万不能动感情的,明白?理解?
孔德良的脸红红的,依旧没有言语。
德良,我实话对你说,那小月月跟谁,就是跟着之前在我班里干过的那个东北的崔三,你知道他们现在哪儿?在酒店宾馆洗浴中心唱二人转呢,哎呀,那个叫下流,小裙子那这里,黄吉祥放下筷子用手在自己的大腿根比划着,里面连个小裤衩都不穿。
你别说了!孔德良把酒杯重重地顿在了桌子上,吓得老黑狗一愣,神色紧张地瞅着孔德良脸。
黄吉祥撇了撇嘴,翻了翻眼,不以为然地继续高谈阔论,德良,你黄叔是个粗人,但你黄叔也是个痛快人,你今天不让你黄叔把话说完,这话在我我嗓口眼儿噎得慌,我是非说不可!
德良,那崔三跟小月月明铺夜盖的不说,还上窜下跳四处拉皮条。崔三这小子是个啥人儿你心里该有数吧?他在我们吉祥班的时候,就和马海梅不清不楚的,别以为老子不知道,还想割老子的“靴腰子”跟老子比,他还嫩了点!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子,黄吉祥又说,崔三那小子给小月月最近揽了个“大客户”,你猜是谁?就是高满富的干兄弟袁世清!本来嘛,小月月这个钱我没打算要,可是她攀上了高枝儿,见了新忘了旧,你说我该不该管她要?孔德良的脸慢慢地变成了猪肝的颜色……
德良啊,侄儿,不,兄弟!咱们爷们儿也算是风风雨雨几年的交情,和尚不亲帽儿亲是不是?你老叔今天把话给你撂在这儿,那小月月为了钱啥事也能做得出来,不瞒你说,她是跟我睡了,是我给她开的苞,怎么着,你真的想跟你老叔一个锅里抡马勺?
杂种!坏蛋!孔德良按着桌子站了起来,用哆哆嗦嗦的手抓起一个酒瓶子就砸向黄吉祥。黄吉祥猝不及防,肩头上被酒瓶子砸了一下,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老黑狗已经像一只敏捷的豹子蹿到了他的跟前,在他右腿的脚脖子上来了一口!
黄吉祥吓得魂飞魄散,像孔德良那样拖着一条腿屁滚尿流地逃出了孔德良的家。边跑嘴里还在胡咧咧,孔德良,死瘸子,王八蛋,抢绿帽子的王八蛋……
11
孔德良呆呆地独坐着,眼睛发直,脑海里交替闪现着,秦皓月活力四射的身材和黄吉祥那挂着谗佞微笑的脸。还有秦皓月在那轮弯月照耀下的槐树影子里,自信满满地唱着:“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还有黄吉祥把手指头塞进嘴里扣牙龈上的食物残渣……
孔德良从黄吉祥的表情和动作上产生了一种很恶心的联想,禁不住大口呕吐起来了,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最后大概是嗓子破了,几点鲜艳的红点子醒目地涂在呕吐物上,像一朵朵盛开的桃花。大黑狗蹭了过来,低下头闻了闻孔德良呕吐物的味道,毫无兴趣地走开了。
孔德良慢慢地站了起来擦了擦嘴角,踉踉跄跄地挪到水缸跟前艰难地弯下腰把斧子操了起来。孔德良的五官扭曲,狰狞可怖,吓得老黑狗嘤咛了一声夹着尾巴像一股黑烟似的逃之夭夭。孔德良抡起斧子,照准自己那装着二胡和唢呐的乐器的袋子用尽全部力气砍了个稀巴烂,一边砍一边狞笑着:王八、戏子、猴,样样下九流……
12
秦皓月这次回东涧沟的时侯正值盛夏,火红的日头放射着毒辣辣的燥热。秦皓月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连衣裙,挎着个棕色的小挎包,脚蹬一双棕色的皮鞋,嘎噔咯噔地走在这个小山村的石板路上。
秦皓月化了淡妆,显得成熟和优雅了很多,一个下午,她几乎把村子的每个角落都走遍了,她一下午把所有借的钱都还上了,并且还按信用社的计息方式算了利息。
傍晚,秦皓月走进了在夕阳余晖里静静伫立的孔德良的家。德良哥,秦皓月第一眼看到孔德良时,几乎没认出来,几个月不见,孔德良瘦了很多,头发应该很久没有理了乱糟糟的,脸上也胡子拉碴的,他正在院子里用荆条编筐子,手指头上缠满了隐隐渗出血迹的胶布。
德良哥,秦皓月握住了孔德良的手,七七四十九种滋味一起涌上心头。德良哥,你不要编筐子了,这挣不了几个钱的,你……秦皓月拉开小包,德良哥,我这里有三万块钱,你先拿着,我……
孔德良没有接秦皓月的钱,默默无语地进了屋子,用那个破暖水瓶给自己和秦皓月倒了一碗水。然后就坐在椅子上,出神地望着那袅袅上升的水汽若有所思。
德良哥,这钱你是一定要收下的,以后……以后遇到个合适的,你也该成个家了。秦皓月用手背揉了揉眼。
我……孔德良不知该说说什么,咽了一口唾沫,端起碗喝了一口水,可能是水还很烫,他的喉咙痉挛了一下。
德良哥,你是个好人,秦皓月说,说实话,我过去是有点看不起你,可是……可是现在,我,我想嫁给你。
皓月,我……孔德良有些支支吾吾。
德良哥,我实话跟你说,我不干净了,你会嫌弃我吗?秦皓月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脸,德良哥,为了我妈妈看病,我向黄吉祥借两万块钱,这老狗倒是很大方,说给我拿两万五,说让我去“得月楼”宾馆取钱,我明明知道他是怎样想的,可我……秦皓月眼泪滚下。
后来,妈妈死了,我秦皓月欠账还钱,借乡亲们的钱,我说啥也要尽快还上,于是,我就找了崔三,跟他一起去洗浴中心唱二人转,还……
皓月,我求求你,你不要说了好不好?孔德良的眼睛红得像两颗燃烧着的蜂窝煤,皓月,你的心,我懂,我都懂。
秦皓月把湿了的纸巾丢在地上,凛然一笑,现在,黄吉祥那老狗不是想对我心急火燎吗,我偏偏不让他得逞,不就是那两万五吗,我还他就是!
孔德良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了秦皓月的手,皓月,你嫁给我吧,我们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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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老槐树还是那棵老槐树,老黑狗还是那个老黑狗。在秦皓月的打理下,孔德良那个老房子焕发了光彩,桌椅板凳擦得干干净净,玻璃窗上贴着秦皓月剪的形象有些笨拙的窗花。所有這一切都在表明,一个美好的时代就要来临。秦皓月说,到十一就正式领证,结婚后一起到北京打工,她想去做家政服务,当个月嫂啥的,孔德良就去做环卫工人。
正当两个人对未来充满这美好的憧憬的时候,一件事情在东涧沟这个小山沟炸开了锅,一夜之间,不知谁在村里大街的墙上,电线杆子上贴了三百多张帖子,帖子的内容堪称一部艳情小说,把秦皓月的种种风流韵事,以及每个细节描写得细致,看了让人面红耳热。
这个新闻当然是爆炸性的,小村子里的人们交头接耳地嘀咕议论,或说我当初怎么就没有看出来?或说,本来看着闺女很孝顺的,没想到,唉。有的说,怪不得便宜了孔德良这个瘸子,原来中间还有这档子事儿。还有的说,她靠卖屁股挣钱,脏!有的人就说了,脏?那你把她还给你的那五百块钱给了我,我不嫌脏……
秦皓月在当天的中午就失踪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只留下瘸腿的孔德良带着那条老黑狗,沿街去撕下那些帖子,有的不好撕下来,就用水去冲刷,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