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军刚 吕龙梅
1931年,河南省偃师县发现的《大晋龙兴皇帝三临辟雍皇太子又再莅之盛德隆熙之颂碑》(以下简称《临辟雍碑》),刻立于西晋武帝咸宁四年(278)十月廿日,由碑首、碑身和碑座三部分组成,正碑记述晋武帝司马炎携皇太子司马衷亲临太学辟雍视察情况,碑阴题名则刻记诸类学官、学员的姓名籍贯信息。该碑录文校释、拓本刊布及研究情况,笔者已撰文介绍,并重点分析碑阴题名所见西平大族姓氏问题①魏军刚:《〈临辟雍碑〉碑阴题名所见西晋时期西平大族姓氏及相关问题》,《青海民族大学学报(社科版)》2017年第3期。。后来,汪华龙、熊长云合撰《晋辟雍碑碑阴“凉州散生”考》②汪华龙、熊长云:《晋辟雍碑碑阴“凉州散生”考——兼谈辟雍碑碑阴题名的添改》,《中国史研究》2017年第4期。专门讨论《临辟雍碑》碑阴题名中“凉州散生”及相关诸问题,其中分析碑阴提名添刻、改刻问题,颇有新意,作者对凉州散生身份的判断和西晋朝廷凉州政策的揭示,均值得重视,但涉及碑阴题名中“凉州散生”尚有若干细节问题需再讨论。本文主要着眼于《临辟雍碑》碑阴题名出现凉州“敦煌散生”5姓6人,在考证诸姓家族来源、人物基础上,试从汉唐敦煌家族史发展的长时段分析《临辟雍碑》碑阴题名中敦煌郡姓的史料价值,并就“敦煌散生”政治身份及其出现在该碑题名的原因,再作具体讨论。
为方便下文讨论,兹先据毛远明《汉魏六朝碑刻校注》①毛远明:《汉魏六朝碑刻校注》第二册,北京:线装书局,2008年,第273页。移录《临辟雍碑》碑阴题名中涉及敦煌散生的部分碑文,参考顾廷龙②顾廷龙:《〈大晋龙兴皇帝三临辟雍皇太子又再莅之盛德隆熙之颂〉跋》,《燕京学报》第10期,1931年12月;后收入《顾廷龙文集》,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2年。、刘承幹③刘承幹:《希古楼金石萃编》(吴兴刘氏希古楼刻本),《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五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7年,第3923页。等人录文,对照拓本图版并校勘如下:
散生敦煌马训子道
散生敦煌盖壶思文
散生敦煌窦蟠④顾廷龙录作“播”,刘承幹作“蟠”,可从。鸿举
散生敦煌田绚□⑤顾廷龙录作“臣”,刘承幹作“□”,笔者观拓片残泐不辨,亦作暂缺处理。兰
散生敦煌马斌世义
散生敦煌孟祈长休
西晋《临辟雍碑》碑阴题名列举凉州“敦煌散生”,包括马、盖、窦、田、孟等5姓共计6人。据汪华龙判断,他们身份均属豪右子弟⑥汪华龙、熊长云:《晋辟雍碑碑阴“凉州散生”考——兼谈辟雍碑碑阴题名的添改》。。敦煌散生,除盖、孟二姓外,传世文献多阙载。翻检唐宋诸姓氏书,林宝《元和姓纂》⑦(唐)林宝撰、岑仲勉校记;郁贤皓、陶敏整理;孙望审订:《元和姓纂(附四校记)》,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辨正》⑧(宋)邓名世撰,王力平点校:《古今姓氏书辨证》,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亦未列出除盖姓外其余四姓的敦煌郡望。马、窦二姓在敦煌魏晋十六国墓葬文献中出现,相距《临辟雍碑》刻立时间不远,可互相参证。此外,在敦煌藏经洞发现的唐五代宋初各类文书中,敦煌散生诸姓频繁出现,虽然两者时代相距数百年,但可能有一定历史关联,一并作分析。
兹先按《临辟雍碑》碑阴题名所见敦煌散生姓氏先后序列,分述各家族起源、人物活动情况如下:
1.马氏
《临辟雍碑》碑阴题名列举有“散生敦煌马训子道”、“散生敦煌马斌世义”二人。敦煌马氏,传世文献阙载。王素先生推测,他们源自扶风马氏一支,大约汉魏战乱之际迁居敦煌,但长期不用敦煌新郡望,直到唐代才正式出现马姓敦煌郡望⑨王素:《吐鲁番出土〈某氏族谱〉新探》,《敦煌研究》1993年第1期。。但汉简中“渊泉始昌里马福”记载⑩IT0309③∶153。引自张俊民:《有关西汉渊泉县的几个问题》,《简帛研究2015》(春夏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38页。表明,汉代已有马姓人物著籍敦煌成为政府管辖下的编户齐民。史书记载,东汉桓帝时敦煌太守马达①《资治通鉴》卷五三,东汉桓帝元嘉二年(152)正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1727页。、献帝时敦煌太守马艾②《三国志》卷一八《魏书·阎温传附张恭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550页。,他们任官当地对敦煌马氏籍贯郡望形成起到积极作用。《临辟雍碑》碑阴敦煌马姓散生题名表明,迟至西晋初年马姓敦煌籍贯郡望基本稳定,并得到最高统治者的认可。
在唐五代宋初敦煌文书中,马氏人物出现频率比较高。有在归义军政权任职者,如P.3959、P.3271“兵马使马定奴”、S.374“都衙马衍子”、P.4697“马都头”、P.4640“衙官马粪堆”“衙官马苟子”“衙官马员满”、P.3881v、.2586“马孔目”、P.3281v“押衙马通达”等,大多数人则为普通百姓。另有以马姓作为渠名、庄名的情况,如P.3560v“马其渠”、“马子渠”,S.1519“马家庄”,当是马氏族人聚居区,表明在当地仍具有较高声望和影响,其中应不乏汉晋马氏旧姓后裔。
2.盖氏
《临辟雍碑》碑阴题名列举有“散生敦煌盖壶思文”一人。敦煌盖氏,东汉以来为当地著姓大族,东汉末年盖勋即其代表人物。《后汉书·盖勋传》载:“盖勋字元固,敦煌广至人也。家世二千石。”③《后汉书》卷五八《盖勋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879页。唐李贤等注引《续汉书》曰:“(盖勋)曾祖父进,汉阳太守。祖父彪,大司农。”④《后汉书》卷五八《盖勋传》,第1879页。又引谢承《后汉书》云:“(盖勋)父字思齐,官至安定属国都尉。”⑤《后汉书》卷五八《盖勋传》,第1879页。盖勋历官东汉汉阳长史、汉阳太守、讨虏校尉、京兆尹、越骑校尉、颍川太守。其子盖顺,亦官至永阳太守。在敦煌出土的魏晋十六国墓葬文献中,也有盖姓人物出现。祁家湾302号墓镇墓文(85DQM302∶7)记载墓主人为盖颜仲⑥戴春阳、张珑:《敦煌祁家湾——西晋十六国墓葬发掘报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108页。,墓葬所属年代不详,发掘报告推定其埋葬时间在前凉升平十二年(368)或稍前至建元十三年(377)或稍后。《临辟雍碑》碑阴列举的“散生盖壶”,正弥补传世文献有关西晋时期敦煌盖氏人物的阙载信息。但在唐五代宋初敦煌文书中,基本不见有盖氏人物活动的记载,大概是魏晋以后其家族逐渐衰落以至湮没无闻。
敦煌盖氏起源,《古今姓氏书辨正》“盖氏”条,虽然记载敦煌盖勋家族几代成员的任官情况⑦(宋)邓名世撰,王力平点校:《古今姓氏书辨证》卷四○,第634页。,但并未交代其来源迁徙的历史细节。贾小军先生推测,盖氏可能源出张掖临松卢水胡族,但未能再进一步申论⑧贾小军:《魏晋十六国河西史稿》,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94页。。仅就目前所见资料而言,尚不能完全解决该问题,只能留待以后再作讨论。
3.窦氏
《临辟雍碑》碑阴题名列举有“散生敦煌窦蟠鸿举”一人。敦煌窦氏,传世文献阙载信息,出土文献则有记载。敦煌祁家湾210号墓镇墓文(85DQM210∶8)记载墓主人窦秉,卒于西晋元康六年(296)正月⑨戴春阳、张珑:《敦煌祁家湾——西晋十六国墓葬发掘报告》,第121~122页。。按:《临辟雍碑》刻立于咸宁四年(278)十月,与祁家湾M210墓主生活时间相近甚至重合,或许出自同一家族,由此弥补传世文献对西晋时期敦煌窦氏人物记载的不足。在唐五代宋初敦煌文书中,也有窦姓人物的记载,如 P.3359+P.3664“窦侍御”、S.2103“百姓窦太宁”、Дx.3149“窦彦盈”、P.2555“窦昊”、S.1898“押衙窦庆安”等,既有任官者,也有普通百姓,其中当不乏魏晋窦氏旧姓后裔。
敦煌窦氏来源,史书无载。《后汉书·窦融传》载:“窦融字周公,扶风平陵人也……高祖父尝为张掖太守,从祖父为护羌校尉,从弟亦为武威太守,累世在河西,知其土俗……”①《后汉书》卷二三《窦融传》,第795~796页。窦融家族从其高祖始有多人在河西任职,两汉之际又保据河西数年,从窦氏家族仕宦经历来看,敦煌窦氏或为扶风窦氏迁徙留居者的后裔。
4.田氏
《临辟雍碑》碑阴题名列举有“散生敦煌田绚□兰”一人。敦煌田氏,传世文献阙载。通过检索出土文献,能最早追溯至汉武帝开河西四郡移民、屯戍之后,敦煌马圈湾发现的编号681简记载“敦煌寿王里田仪,年廿八岁,长六尺五寸,青白色,右頬有黑子”②张德芳:《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105页。。简文明确记载,田仪籍贯为敦煌寿王里,属于汉朝敦煌郡治下编户齐民,当是因屯田戍守而著籍敦煌的内地兵卒、移民或其后裔。
在唐五代宋初敦煌文书中,田氏人物出现频率也很高。如P.2953v“田王三”、P.3813v“田智”、S.6981“田丑子”“田像奴”、P.4640“衙官田文通”、P.2032v“写匠田盈子”、P.2482“常乐副使田员宗”等,既有归义军政权官员,也有普通百姓,当中不乏有汉晋田氏旧姓的后裔。
5.孟氏
《临辟雍碑》碑阴题名列举有“散生敦煌孟祈长休”一人。敦煌孟氏,传世文献不载。通过检索出土文献,能向前追溯至汉代。敦煌马圈湾发现的编号1058简记有“效谷得玉里孟安”③张德芳:《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第159页。,与“敦煌寿王里田仪”一样,为汉朝敦煌郡治下编户齐民,当是因屯田戍守而著籍敦煌的内地兵卒、移民或其后裔。又《高僧传·单道开传》云:“单道开,姓孟,敦煌人也。”④(南朝梁)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高僧传》卷九《单道开传》,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61页。单道开生活于十六国前凉时代,346年从西平经南安到后赵都城邺城,349年又携弟子南渡许昌,359年到达东晋都城建康,至南海,入罗浮山,“独处茅茨,萧然物外,春秋百余岁,卒于山舍。”⑤(南朝梁)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高僧传》卷九《单道开传》,第361页。假设《高僧传》所言属实,单道开卒于359年,以其“春秋百余岁”语逆推生年,约在259年之前,属于曹魏末年,先于《临辟雍碑》刻立20多年,与碑阴题名所见“孟祈”生活时代大致重合,或出自同一家族。
在唐五代宋初敦煌文书中,孟氏人物也是频繁出现,表明其活跃程度较高。如P.2803v“孟奉璋”、S.4654VI“孟阇梨”、P.3271“孟醜奴”、P.3161、P.2930“孟老宿”、S.5039“和尚孟都”、P.2629“孟怀玉”、P.2049v“孟学君”“孟法律”、P.2040v“孟庆遂”“孟庆郎”、P.2032v“孟通信”等,其中不乏汉晋旧姓后裔。《临辟雍碑》碑阴题名出现“散生孟祈”,正好弥补汉唐时期敦煌孟氏家族史的重要缺环。
汉晋时期的孟氏,是敦煌文书中出现唐五代宋初的孟氏人物源头之一。十六国后凉、北凉时期有赵郡孟敏任官敦煌,先后为敦煌太守、沙州刺史⑥《晋书》卷八七《李玄盛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257页。,死后葬于此,其后裔为唐代敦煌孟氏的另一源头。敦煌文书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残卷》记载孟敏任内修筑灌溉渠和西凉李暠为之所筑庙宇,分别为“孟授渠”和“孟庙”并延用至唐朝⑦唐耕耦、陆宏基:《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第1辑,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第4、14页。。
西晋《临辟雍碑》碑阴题名列举敦煌散生5姓6人,虽然数目有限,且不能反映西晋初年敦煌大族姓氏构成的历史全貌,但为研究西晋时期敦煌家族史提供了珍贵资料。
第一,增补碑阴题名所见敦煌诸姓西晋人物的历史信息。汉唐时期,敦煌姓氏家族发展具有历史延续性。敦煌汉简的记载表明,马、田、孟三姓已是汉朝敦煌郡治下编户齐民,在唐五代宋初敦煌文书中马、田、孟、窦四姓人物也是多次出现,但涉及这些家族西晋时段的人物信息,则非常匮乏,《临辟雍碑》碑阴题名所列“敦煌散生”,正补充了汉唐时代敦煌5姓西晋人物的信息。南朝梁释慧皎《高僧传》记“单道开(孟姓)”、敦煌祁家湾M210墓主人“窦秉”、祁家湾M302墓主人“盖颜仲”等,距离《临辟雍碑》碑阴出现的同姓人物生活时代大致重合或相近,能相互补充印证,共同构成孟、窦、盖三姓在西晋十六国存在发展的历史证据,而马、田二姓人物尚未在其他史料中出现,更显珍贵和重要。
第二,将传世文献记载的东汉敦煌盖氏人物的活动时间后延至西晋十六国。敦煌散生诸姓,仅有盖氏家族在正史有传,他们在东汉时期已经发展壮大,《后汉书·盖勋传》称其“家世二千石”,传文详细记述他在东汉做官经历和生平事迹,唐代李贤等注《后汉书》引《续汉书》等介绍盖勋自曾祖汉阳太守盖进以下至其子永阳太守盖顺五代的仕宦情况,属于敦煌“老牌”豪强大姓。但魏晋以降,盖姓人物在传世史籍绝少出现,在唐五代宋初敦煌文书中,与其他四姓人物频繁出现不同,几乎见不到盖姓人物。《临辟雍碑》碑阴列举散生“盖壶”和祁家湾M302墓主人“盖颜仲”表明,迟至西晋十六国敦煌盖氏家族仍在当地活跃。
第三,补充杨际平、郭锋、张和平《五至十世纪敦煌的家庭与家族关系》①杨际平、郭锋、张和平:《五至十世纪敦煌的家庭与家族关系》,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6~11页。中《汉唐敦煌姓氏分布简表》部分信息。该书中,作者通过系统整理传世文献和出土汉简、敦煌文书出现姓氏资料制作《汉唐敦煌姓氏分布简表》。其中,统计“晋十六国”时段敦煌姓氏,正好缺漏《临辟雍碑》碑阴题名出现的马、窦、田、孟、盖五姓,再据敦煌马圈湾汉简、祁家湾魏晋十六国镇墓文及传世文献零散记载,能补充《简表》中“两汉汉简”、“晋十六国”两个时段敦煌姓氏资料数据(表一)。
表一
此外,笔者检索传世文献及出土材料发现,《临辟雍碑》碑阴题名列举敦煌散生窦、马、田、孟四姓在汉晋时期河西诸郡均有分布(表二),我们在讨论上述诸姓家族起源、迁徙分布、籍贯形成等问题时,当给予相应关注。
表二
据上表,马氏在西平、金城、酒泉、敦煌有分布,田氏在西平、酒泉、武威、敦煌有分布,窦、孟二氏除敦煌外在金城、武威各有分布,其中有些姓氏在《临辟雍碑》碑阴题名同时出现。众所周知,河西诸郡大姓多系汉武帝开通河西设置四郡以来全国各地移民因屯戍需要迁徙定居形成,上述分布在河西地域内的异地同姓家族之间,其来源或有不同,但不排除是同一家族不同分支迁徙发展的结果。《临辟雍碑》碑阴题名出现西平、金城二郡姓氏重合非常高,他们同源异流的关系相对明确,东汉末年金城、西平分治,行政区划变动导致同一家族分流出现不同籍贯郡望①魏军刚:《〈临辟雍碑〉碑阴题名所见西晋时期西平大族姓氏及相关问题》。。
虽然现有资料还无法论证《临辟雍碑》碑阴题名列举敦煌散生诸姓与河西各郡同姓之间的具体历史关联,但因其活动地域相近,生活时代相近甚至重合,若置于汉晋时期河西大族发展的视野下分析,或有助于考察他们之间的联系。
在《晋书·地理志上》记载凉州八郡中,《临辟雍碑》碑阴依次排列了西海、金城、敦煌、西平四郡散生的姓名,在西海、金城散生之间夹杂“西域”散生四名,但不见武威、西郡、张掖、酒泉诸郡散生题名。日本的福原啟郎先生结合西晋初年秃发树机能叛乱,认为碑阴题名不见武威、西郡、张掖、酒泉四郡生员,可能与秃发树机能在咸宁三年(277)迁移到以武威为中心的区域,四郡陷于叛乱有关,西域、西海散生避开河西走廊,向南越过祁连山脉,经由西平、金城前往洛阳②[日]福原啟郎:《晉辟雍碑に關する考察》,《魏晉政治社會史研究》,京都大學学术出版会,2012年,第143页。。汪华龙也推测“凉州散生题名的多处涂抹重刻,或即与叛乱有关”,“被抹去的凉州散生题名,或许就是因家族被裹挟进秃发树机能之乱,又或是参与后来的叛乱,因而才被抹去”③汪华龙、熊长云:《晋辟雍碑碑阴“凉州散生”考——兼谈辟雍碑碑阴题名的添改》。。笔者曾分析碑阴题名中“西平散生”出现的政治意义,也主要将其放置在西晋初年“凉州之乱”历史背景下展开④魏军刚:《〈临辟雍碑〉碑阴题名所见西晋时期西平大族姓氏及相关问题》。。但具体到“敦煌散生”出现碑阴题名的原因,是否也能笼统地归因于秃发树机能“凉州之乱”?我们在检讨两位学者观点基础上,对此问题再作具体的历史考察。
西晋初年发生秃发树机能“凉州之乱”,是汉魏以来凉州社会、民族矛盾的总爆发。从东汉中后期“羌乱”引发三次朝臣“弃凉”之议,到汉魏之际河西诸郡豪强的割据反叛,再到曹魏后期邓艾招纳数万鲜卑降者置于雍、凉地界引发的“胡汉”冲突,西晋初年出现的“凉州问题”可谓由来已久,且相当复杂,而晋武帝分置秦州及委任官吏军政措置刺激并加速凉州动乱发生。泰始六年(270)六月,秦州刺史胡烈征讨鲜卑秃发树机能败死万斛堆,“凉州之乱”正式拉开序幕,七年(271)四月秃发树机能联合北地胡围歼凉州刺史牵弘,咸宁四年(278)六月攻杀凉州刺史杨欣,占领区从金城、西平郡推进至武威郡周边地区,直至五年(279)十二月马隆攻杀树机能才结束凉州动乱。
很显然,秃发树机能叛乱前后延续十年之久,但至《临辟雍碑》刻立前四个月武威郡被攻破以前,叛乱势力仅限于武威以东金城、西平两郡地境,尚没有证据资料显示武威以西的凉州诸郡也卷入树机能之乱。《晋书·秃发乌孤载记》云秃发树机能“尽有凉州之地”恐是夸张笔法,亦或仅指其占领凉州郡治武威之事。西晋统治者为平定叛乱、重塑中央在凉州的政治威信,需要争取叛乱区域内大姓豪族力量支持,通过将这些豪族子弟征召入太学以示对其优待,此即尚未沦陷的金城、西平二郡散生出现在碑阴提名的历史背景,而武威郡则因沦陷于叛乱与洛阳联系中断而被迫“缺席”碑阴题名。但是,西郡、张掖、酒泉诸郡生员“缺席”,应该不似福原先生解释的那样沦陷于叛乱而难至洛阳,恐怕更多与他们未历战乱而不在西晋政府政治优待对象之列有关。西海、敦煌散生,地处河西走廊西端,亦未裹挟入“凉州之乱”中,福原氏推测其避开河西走廊,向南越过祁连山脉,经由西平、金城前往洛阳虽有可能,但或许也只是单纯的涉及交通路线选择。他们出现在碑阴题名中,似应从当时敦煌大族令狐氏割据自立事件中寻找解释。
秃发树机能之乱长达十年,虽未向西越过武威蔓延至整个凉州地区,但对西晋在河陇的统治形成巨大冲击,同事也催生滋长了河西地方豪强割据独立之心。《资治通鉴》载,泰始八年(272)十月,“敦煌太守尹璩卒。凉州刺史杨欣表敦煌令梁澄领太守。功曹宋质辄废澄,表议郎令狐丰为太守。杨欣遣兵击之,为质所败”①《资治通鉴》卷七九,晋武帝泰始八年(272)十月条,第2523页。。敦煌大族的政治自立倾向,早在汉魏之际已表现出来,《三国志·仓慈传》载:“太和中,迁敦煌太守。郡在西陲,以丧乱隔绝,旷无太守二十岁,大姓雄张,遂以为俗。前太守尹奉等,循故而已,无所匡革。慈到,抑挫权右,抚恤贫羸,甚得其理。”②《三国志》卷一六《魏书·仓慈传》,第 512页。在西晋初年“凉州之乱”历史背景下,敦煌郡政治状况实际上与汉魏之际相类,功曹宋质废杨欣表领的敦煌令梁澄而推戴议郎令狐丰为太守,对西晋朝廷而言属于河西地方豪强公开反叛行为,凉州刺史杨欣发兵讨伐试图重塑司马氏政治威信却反遭失败。咸宁二年(276)“春,令狐丰卒,弟宏继立,杨欣讨斩之”③《资治通鉴》卷八○,晋武帝咸宁二年(276)十月条,第2541页。。最终解决敦煌大族割据独立问题。
敦煌大族自立,是东汉末年以来敦煌大族势力膨胀和“凉州之乱”中西晋在凉州统治削弱综合作用的结果。在代表西晋中央权威的凉州刺史与敦煌割据者之间的政治博弈中,《临辟雍碑》碑阴题名中“敦煌散生”代表的豪族是被重点笼络的对象。凉州刺史杨欣能够平定敦煌令狐氏割据力量而身死于秃发树机能的进攻,固然与西晋政府在河西走廊中西部保持有强大统治力有关,但必然也与“敦煌散生”代表的反对令狐氏割据的当地豪族的支持不无关系。
敦煌散生中,不包括令狐、宋二氏人物,应该是西晋对其在政治上采取打压禁锢措施的结果,但东汉以来已经成长起来的索、氾、张氏等老牌大族也没有出现在题名中,颇值得注意。从史籍记载来看,这些家族部分成员进入洛阳太学并担任官职,与令狐、宋二氏人物直到西晋末年张轨刺凉以后才又活跃在河西政界情况不同,说明他们没有参与令狐氏的反叛自立而是归心司马氏。《晋书·索靖传》云:“索靖字幼安,敦煌人也。累世官族,父湛,北地太守。靖少有逸群之量,与乡人氾衷、张甝、索紾、索永俱诣太学,驰名海内,号称‘敦煌五龙’。”①《晋书》卷六○《索靖传》,第1648页。“敦煌五龙”进入太学而未列入《临辟雍碑》碑阴“敦煌散生”题名,表明西晋政府在敦煌散生人员名额遴选政策上特殊性,即助晋平乱的有功者,而敦煌其他家族没有出现在散生题名中,或因叛乱,或乏资格。
此外,敦煌散生,除盖氏在《后汉书》有传,其他诸姓家族人物信息在汉晋时代活动情况,在传世记载和出土材料绝少见到,而敦煌文书反映的历史信息又延后至晚唐五代宋初时期。笔者推测,他们可能是魏晋以来新成长起来的军功家族,其武将气质与企图叛乱割据的令狐、宋二氏相类,在敦煌地区具有一定实力和社会影响,否则西晋朝廷何以笼络他们来对抗令狐、宋氏家族以此来实现对敦煌的控制呢?他们与东汉以来敦煌“老牌”大族盖氏并列出现,也可从侧面证明其家族社会地位较高。虽然这些家族后裔在随后五凉敦煌大族最活跃时期没有出现,但尚有零星考古资料相佐证,或因其政治地位已下降沦陷为二流大族,也可能史料阙载所致。在数百年后的唐五代宋初,马、田、孟、窦诸姓人物信息在敦煌文书大量出现应非偶然,其中不乏汉晋旧姓后裔,说明他们在敦煌地区生存发展具有历史延续性。
西晋《临辟雍碑》碑阴题名中敦煌散生5姓6人,虽然没有涵括汉魏以来所有敦煌姓氏,也不能反映西晋敦煌大族姓氏构成的历史全貌,但为研究汉唐时期敦煌家族史提供了珍贵的历史资料。首先,增补西晋时期敦煌马、盖、窦、田、孟诸姓人物信息;其次,将东汉以来敦煌盖氏家族人物活动时代下延至西晋十六国;再次,补充杨际平、郭锋、张和平《五至十世纪敦煌的家庭与家族关系》中《汉唐敦煌姓氏分布简表》“晋十六国”时段数据信息。《临辟雍碑》碑阴题名列举凉州散生,均是河西各地豪右大族力量的政治代表,他们在政治态度上倾向司马氏,成为西晋朝廷平定河西动乱维系统治的重要支持者。敦煌散生的“亮相”,较金城、西平散生情况有所不同,他们作为魏晋时期新成长起来武力豪宗,是协助司马氏解决敦煌大族割据问题的重要功臣,而与秃发树机能“凉州之乱”没有直接的关联。敦煌散生中不见叛乱的令狐、宋氏家族,汉代以降声名俱显的张、索、氾氏诸人物也被排除在外,正体现了西晋统治者在敦煌散生名额人员遴选政策上的特殊性。此外,经过分析西晋《临辟雍碑》碑阴题名所见敦煌姓氏资料,或许能为我们研究敦煌家族史转换视角与拓展资料提供一种思路或启示,从敦煌及河西以外丰富的石刻碑志资料中发掘和利用敦煌资料展开相关问题研究,不但能拓展敦煌学资料利用范围,也有助于推动学术视角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