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显柱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北京)
据韩礼德(Halliday,1985,2000),语言的语法结构和它所体现的语义功能之间存在着一致式和非一致式两种形式,其中非一致式就是语法隐喻。在语言的三大纯理功能(即概念功能、人际功能和语篇功能)中,语篇功能的作用是谋篇布局,旨在产出的语篇、话语具有完整性、一致性和连贯性。体现语篇功能的语法结构包括三个子系统,即:主述位结构、信息结构、衔接系统。主位结构是语篇的谋篇机制之一,主位推进模式是实现语篇衔接的主要表现形式。主位表示已知信息,述位表示未知信息,在循序上,主位总是居于句首。信息结构将小句传递的信息分为已知信息和新信息,但在句子内部的位置并无严格的先后之分。主位结构和信息结构的不同在于:信息结构以受话者为标准(hearer-oriented),而主位结构以讲话者为标准(speaker-oriented)。与主要聚焦于句子内部信息分布配列的主位和信息结构不同,衔接是实现句际间语义联系和连贯的重要词汇语法手段(参见胡壮麟,1996:1-8)
英汉互译中,鉴于英汉两种语言的语篇特征和原文与译文读者的不同认知环境,为实现目的语文本的语义连贯,译者常常需要改变原文语篇的连接方式,而不是在译文中一味地照搬、移入原文的衔接形式。换言之,从语法隐喻的角度,无论译出语还是译入语,在实现语篇完整性、一致性和连贯性等语篇功能的体现方面都存在着不同的形式,根据系统功能语言学关于语法隐喻的论述,在表达同一意义的不同表达式中,存在着一致式和隐喻式两种形式;如果这种隐喻式表达的是概念意义,那么就归类为概念隐喻;如果是人际意义和语篇意义,就分别归类为人际隐喻和语篇隐喻。需要说明的是,目前学术界对于语言中是否存在语篇隐喻,尚存争议(董娟 张德禄,2017)。我们认为,既然对于同一种语篇意义存在着不同的连接形式、主位类型选择,比照定义和甄别概念隐喻和人际隐喻的内在逻辑,语篇隐喻的认定是顺理成章的。那么,从翻译的角度,语际转换过程中,无论是句子层面的主位结构、信息结构,还是句际衔接方面,译者都面临着移植或改变原文连接方式的选择。我们把在译文中选择了不同于原文的连接形式(不考虑原文的连接形式在译出语言里是一致式,还是隐喻式,亦不考察译文所选择的连接形式在译入语言中应该归入一致式还是隐喻式的问题)称作语篇隐喻。基于以上工作定义,本文从主位结构在英汉、汉英翻译中的隐喻式选择出发,探讨语篇隐喻在翻译中的应用和效果,阐述语篇隐喻之于提高译文质量的价值。
主位(theme)和述位(rheme)概念是由布拉格学派创始人、捷克语言学家马泰修斯(Mathesius)于1939年提出的(方琰 艾晓霞,1995:20)。根从交际角度研究句子中不同成分在语言交际中发挥的作用,把起到引出话题作用的句首成分称为主位(下文以T表示),句中其它部分称为述位(下文以R表示)。主位一般表示已知信息,而述位一般表示未知信息。在语篇展开的过程中,前后句子的主位和述位、述位和述位、主位和主位之间会产生某种联系和变化,这种联系和变化就是主位推进。杨斐翡(2004:7-10)总结了Danes, Fries,van Dijk, Halliday以及国内学者如胡壮麟、徐盛桓和黄衍等对主位推进结构的分类,概括出五种模式:连续发展型或称平行型(主位相同,述位不同,或主位不同,述位相同)、线性发展型(前一句述位成为后一句主位,以此类推)、派生发展型(前一句总主位和总述位派生出的几个次主位)、延续平行发展型(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主位相同,但之间被一线性发展型隔开)和连贯中断性(在发展序列中出现前面未提及的一个新主位)。从系统功能语言学关于形式就是意义的角度,自然,语篇中不同主位的选择会产生不同的意义,翻译时切不可等闲视之,否则译文的质量和效果难免不受到影响。
例1. 前后加起来(1) ,我在北京已经住了四十多年,算是一个老北京了。北京的名胜古迹,北京的妙处(2),我应该是了解的;其他老北京(3) 当然也了解。但是有一点(4) ,我相信绝大多数的老北京并不了解,这就是黎明时分以前的北京。(季羡林《黎明前的北京》,转引自张培基译,1999,63)
[译文] I(T1) ’ve been in Beijing altogether for over 40 years. So I(T2) can well call myself a longtimer of Beijing. Like all other long-timers of the city(T3) , I’m supposed to be very familiar with its scenic spots and historical sites, nay, its superb attraction. But I (T4) believe there is one thing lying unknown to most of the long-time residents—the predawn hours of Beijing. (张培基译,1999,64)
原文的四个主位完全不同,以“意”统领整个段落,从四个不同方面强调我对北京的熟悉程度(时间、地点、与其他老北京比较和我独知的北京)。
译文中T1、T2和T4都是“I”,只有T3是介词短语复合体“Like all other long-timers of the city”,中断了主位连续发展型的推进模式;同时,T3的这一介词短语还是第二句的述位R2 (can well call myself a long-timer of Beijing),即T3=R2,属于线性发展型主位推进模式。这样译文是连续发展型和线性发展型两种主位推进模式交替使用,与原文主位推进模式不同,属于语篇隐喻。另外译者又从英文组篇的形连要求,增补了表达因果关系的连接词“so”,表转折关系的连接词“but”,使得整个语篇连贯顺畅。
以上是汉译英中语篇隐喻使用的实例,那么,英译汉的情形如何呢?请看以下两例:
例2. The water (T) spread out for miles in places in Kenya and Somalia, cutting off villages and forcing herders to crowd with their livestock onto a few patches of dry land. (南洋,2013:347)
[译文] 在肯尼亚和索马里的某些地方(T),河水漫出河床,宽达数英里。洪水(T)切断了村与村之间的联系,迫使牧民们和家畜挤在一起,困缩在一块块狭小的陆地上动弹不得。(南洋,2013:347)
英文原文只有一个主位the water,统领全句,余下的述位部分包括for miles in places in Kenya and Somalia,cutting off villages,forcing herders to crowd with their livestock onto a few patches of dry land。译文根据中文习惯,从原文的述位中提取一些成分用作主位,如“在肯尼亚和索马里的某些地方”。如此编排,译文结构层次有致,意义明晰连贯。
与例2不同,以下英文语篇虽然有多个主位,但是同一词语。
例3. (My holiday afternoons were spent in ramble about the surrounding country.) I (T1) made myself familiar with all its places famous in history or fable. I (T2) knew every spot where a murder or robbery has been committed, or a ghost seen. I (T3)visited the neighboring villages, and added greatly to my stock of knowledge, by noting their habits and customs, and conversing with their sages and great men... (Washington Irving,The Author’s Account of Himself, 转引自喻云根,2005:15)
[译文] ……(每逢假日下午,我总到附近乡村去漫游)。有些地方(T1)是有神话传说的,我都亲加勘察,把它们摸熟了。什么地方(T2)发生过盗案或者凶杀案的,什么地方(T3)有过鬼魂出现的,我都知道。邻近各村(T4)我常去观光,当地的耋老硕德(T5)我总去踵门求教,因此我的智识也大为增加……(夏济安译,转引自喻云根,2005:21)
原文的主位结构均为单一的第一人称代词“I”,旨在突显“我”对乡村一草一木的耳熟能详。
反观译文,中文语篇的主位推进模式改变为“有些地方”→“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邻近各村”→“ 当地的耋老硕德”,与原文迥然有别,是典型的语篇隐喻。这样的安排符合中文行文话题变化跳跃和一般把重要信息置于句尾、文后的习惯,译文行文流畅、引人入胜。
可见,语篇隐喻现象无论在英译汉还是汉英翻译中都是存在的。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是两种语言在语篇特征上的差异:英语造句主要是形合法,语法意义和逻辑关系表达注重显性接应;汉语造句主要采用意合法,即少用或不用衔接手段,句中的语法关系和逻辑关系通过词语和分句的含义来表达,注重隐形连贯,注重逻辑事理顺序,注意功能、意义,以神统形(连淑能,1993:48-63)。因此,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常常需要通过语篇隐喻,改动主位结构,以保持语义的完整和连贯。据黄国文(2009:8),语篇语法隐喻主要是指“主位结构”中主位的体现情况。以上例子中,原文的主位结构相对简单,我们再看看较为复杂的情形。
例4. 我(T1)爱花,所以也爱养花。我(T2)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 因为没有工夫去做研究和试验。我(T3)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花开得大小好坏(T4)都不计较,只要开花(T5),我就高兴。在我的小院中(T6),到夏天,满是花草,小猫儿们(T7)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没有它们的运动场。
花(T8)虽多,但无奇花异草。珍贵的花草(T9)不易养活,看着一棵好花生病欲死(T10)是件难过的事。我(T11)不愿时时落泪。(老舍《养花》, 转引自张培基,1999:187)
[译文] I (T1) love flowers and hence have taken to growing them. But, short of time to do research and experiment in flower cultivation(T2),I am no gardener at all. I[T3] merely take flower cultivation as a pleasure of life. I(T4) really don’t care whether or not my flowers will put forth plump and nice-looking blossoms. I(T5)’ll be delighted as long as they can blossom. In summer(T6), flowers and plants growing in luxuriance in my small courtyard will leave little open space as a playground for the little cats, so they(T7) have to sport about in our rooms instead.
I(T8) grow many flowers, but none of them(T9)are exotic or rare ones. It(T10) is difficult to grow a precious flower species. And I(T11) feel bad to see a good flower dying of illness. I(T12) don’t want often to shed tears over that. (张培基译,1999:189)
老舍先生的《养花》一文写出了养花的乐趣,文章短小简练,朴素隽永,语言俗白。两段话的主位有连续发展型(连续出现“我”)、有跳跃(小句T4, T5和T6),体现汉语意合的特点,前后句子的衔接主要依靠句子间语义的联系,反映了作者写作中思维跳跃的活跃性,体现了中国人螺旋迂回型的思维方式。 汉译英时,为了让译文读者不会因为思维的跳跃而理解困难,更为了重现原文文章生活化的特色,英文需采取灵活处理方式,注重在总体上对主位的循序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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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照中文与英文译文,从主位推进模式看,中文里有4处是连贯中断型,2处延续平行发展型,跳跃性较大;而英译文里,表面上有2处中断型,实际上只有1处,即T6,因为中断型It(T10)这个主位在语法上属于形式主语,真正指称的是其述位to grow a precious flower species,所以其主位推进模式为线性发展型,英译文结构更为紧密、连贯。其次,中文的“我”只用了4次,英文译文中“I”却使用了8次,此一细节进一步验证英文更强调形合。概言之,归结到主位结构与推进模式上,就是译文的主位推进和汉语原文并不一致,语篇隐喻效果明显:中文的主位推进既依赖形式连贯(3处连续发展型,2处延续平行发展型,1处线性发展型 ),但更有跳跃性(3处连贯中断,2处延续平行发展型),体现了汉语意合特点和背后的思维跳跃性;反之,英译文的组织以连续发展型(5处)和线性发展型(2处)主位推进模式为主,形合性突出。
需要说明的是:在主述位推进模式中,后一句用前一句的主位或述位,不一定非要重复照搬原来的词语,可以是只取主位或述位的一部分语义内容或语法结构,详见黄国文(1988:86)。
例5. We (T) rounded just such a cape toward sunset, the most easterly point of a continent,dramatically high and lonely, a great purple mountain overhung by a great purple cloud. (Vita Sackville-West,No Signposts in the Sea, 转引自张汉熙王立礼,2011:305)
[译文] 将近日落时分(T1),我们正好绕过这样一个海角。这海角(T2)位于大陆最东端,挺拔兀立,引人注目。这 (T3)是一座紫红色的大山,笼罩在一片紫红色的云雾中。(转引自张巍然,2011:178)
从语法分析的角度,原文“we”是全句唯一主语,such a cape是谓语动词rounded的宾语,the most easterly point of a continent和a great purple mountain是对such a cape的进一步描述,在语法上可视为such a cape的同位语;而形容词短语dramatically high and lonely和分词短语overhung by a great purple cloud则是对两个名词短语(也就是两个同位语)表达的物体状况作出说明。这样,从主位结构的角度,主语“we”也是全句的唯一主位,成为信息组织或推进的起点,是已知信息,而句子的其余成分所表达则是新的信息,是关注的焦点,因此“we”在该句信息组织上恰如网络的节点,统摄全句。但是中文译文,根据中文组篇的意合性和话题性特征,在信息编排时将其调整为:“将近日落时分”→“这海角”→“这”,(后两个主位都是借自于原文的述位,属于语篇隐喻),符合汉语组句联篇习惯,信息流动显得自然、连贯。
如前所述,根据本文的工作定义,译文采用不同于原文的连接方式,选择不同于原文的主位结构,就是语篇隐喻。由于英汉语言谋篇布局方面的差异性,这一现象在英汉互译中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另一方面,英汉语言在谋篇布局方面也自然存在很多共性,此种情形下,译文保留相对于原文的连接方式,也是常见的。换言之,本文虽然主要针对英汉语篇组织的不同,基于实现译文顺达的目标,从语篇隐喻的视角切入,找出了一种可行的路径或方法,但是如果我们不保持清醒,只见差异,忽视共性,但凡在处理英汉语篇转换时都要改变原文的主位结构,那当然是错误的。基于此,这里有必要说明:只要能再现原文的意旨,又能保证译文的顺达,翻译时无论是采用一致式,还是隐喻式,都是合适的。例如:
例6. 真正的朋友(T1),恐怕要算“总角之交”或“竹马之交”了。在小学和中学的时代容易结成真实的友谊(T2),那时彼此尚不感到生活的压迫,入世未深,打算计较的念头也少,朋友的结成全由于知趣相近或性情适合,差不多可以说是“无所为”的,性质比较地纯粹。二十岁以后结成的友谊(T3),大概已不免搀有各种各样的颜色分子在内;至于三十岁四十岁以后的朋友中间(T4),颜色分子愈多,友谊的真实成分也就不免因而愈少了。(夏丐尊《中年人的寂寞》,转引自张培基,1999:41-42)
[译文] Real friendship between two persons(T1) originates perhaps from the time of life when they were children playing innocently together. Real friendship (T2) is easily formed in primary or middle school days when, being socially inexperienced and free from the burden of life, you give little thought to personal gains or losses, and make friends entirely as a result of similar tastes and interests or congenial disposition. It (T3) is sort of“friendship for friendship’s sake”and is relatively pure in nature.Friendship among people in their 20’ s (T4), however,is more or less colored by personal motives. And friendship among those aged over 30(T5) becomes correspondingly still less pure as it gets more colored.(张培基译,1999:45)
中文主位T1(真正的朋友)按照时间阶段不同派生出几个间接性的次主位:T2(小学和中学时代的友谊),T3(二十岁以后结成的友谊),T4(三十岁四十岁以后结成的友谊),属于派生主位推进模式。该中文语篇的主题是:真正的朋友或友谊随着人的年龄增长而淡薄。因此,英语译文为凸显友谊这个主题,增强话语的连贯性,可以与原文一样,采用主位同一型结构,从内容到形式上突出主题,增强连贯效果。
在英文译文中,译者采用了单一的主位连续发展型,即每个句子都用“real friendship”或“friendship”或代词“it”作主位,不仅起到了突出主题、语义连贯的作用,而且译文还保留了原文作者的思路和原文的风格。
例7. Studies (T1) serve for delight, for ornament,and for ability. Their chief use for delight (T2) , is in privateness and retiring; for ornament (T3) , is in discourse; and for ability (T4) , is in the judgment and disposition of business. (培根,The Essays,2002:394)
对该段的翻译,既可紧随英文主位,亦步亦趋;也可发挥汉语意合优势,改变主位结构主位。
[译文1] 读书(T1)足以怡情,足以博彩,足以长才。其怡情也(T2),最长见于独处幽居之时;其博彩也(T3),见于高谈阔论之中;其长才也(T4),见于处世判事之际。(王佐良译,转引自凌剑春, 2007:93)
[译文2] 读书(T1)能给人乐趣、文雅和能力。人们独居或退隐的时候(T2),最能体会到读书的乐趣;谈话的时候(T3),最能表现出读书的文雅;判断和处理事务的时候(T4),最能发挥由读书而获得的能力。(廖云帆译,转引自凌剑春,2007:93)
原文主位T1(Studies)和其他三个主位T2(Their chief use for delight),T3(for ornament),T4(for ability)之间是派生式的关系,应用了排比句式,行文结构一目了然。
译文1的主位与英文主位一一对应,属于一致式;译文二则改变了原文的主位推进模式:“人们独居或退隐的时候”(T2),“谈话的时候”(T3),“判断和处理事务的时候”(T4),恰恰是英文对应的述位,所以属于语篇隐喻。
英汉语言分属不同的语系,在包括语篇结构等在内的多个语言维度上彼此差异甚大,因而译文在处理、再现原文的主位结构和推进模式时,往往需要从译入语的组织特征出发,对原文的主位结构或模式施以适度的改造,使译文文本衔接连贯,表述自然,做到既更好地再现原文的意义,又使译文自身流畅、顺达。由前文例1至例5的讨论可以看出,翻译时树立语篇隐喻意识,积极探索在译文中选择相对于原文主位结构或模式的隐喻式形式,不失为改进译文质量,提高翻译效果的一种有效手段,值得我们密切关注和重视。
但另一方面,由例6和例7可见,在关涉翻译中主位结构和推进模式的隐喻式选择问题上,我们必须保持清醒的认识;一致式与隐喻式不存在高低之分,只要有利于实现前述译文既更好地再现原文意义,又本身顺达,都可大胆采用。但是语篇隐喻之于翻译的启示在于:在译文组织上,译者完全不必拘泥于原文结构的羁绊,原文的主位结构或推进模式,译文中能保留则保留,但如果照搬后与目标语组篇冲突,有损语言的自然和流畅,则须遵循译入语行文习惯,采用不同于原文的隐喻式结构,实现译文的通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