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东
我看到一个人在下雨的夜里游泳,那雨落在游泳池中,灯光清晰地照见了雨落下来时微斜的痕迹。那人自顾自地游着,我却感到那是另一个我在游。
小时候我曾在落雨的天气里游泳,在一条宽大的河里。后来我再次回到家乡,看到那条河时,河已不像小时候感觉到的那样宽大了。我看到在河中游泳的孩子,也许他们仍会像我小时候那样感到那条河是宽大的。看着他们,我像看到了自己小的时候。
时光流逝了,记忆却停留在过去的时空中,不时被唤醒。那被唤醒的,是什么呢?当一个人活过,消失后,那消失了的又是什么呢?我们活在当下,也活在记忆与感受中——我想,那记忆与感受便是精神的绿地了吧。
他说,你听!
于是我停下匆匆脚步,听林中的鸟鸣。
我们愿意停留在某一处,感受那些不会发出声音的事物,它们存在的声音。它们也会发出声音,只是我们没有听见。
许多无声无息地活着的人也并非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我们没有听见,没有留意,没有与他们交谈。
静下来的心使人间的喧哗变得有了些纯粹。
静下来的你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听见一条小溪的淙淙流淌。
倾听,使人渐见自我。
我是谁?我是轻风,是微尘,是花开花落,是白云悠悠。
我是东方的日出遥望着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我是我,也是你。
不惟是相互爱恋的人才形同一个人,陌生人的一个眼神也会让你生出似曾相识之感。而我们不强化那感受,因我们面临着更多的人生的内容与风景。
我们总想着,要向前去。
我们走出人群,去爬山。
我们望着一棵树,金黄色的阳光从树叶的空隙穿过来,似乎“哗”的一声,落在了我的心里。
我说,你听,鸟鸣不远不近。
他说,让近的再近些,远的再远一些?
看到穿得又破又脏的流浪汉,我想象自己有一天无法自控地失踪了,离开了熟悉的城市,熟悉的生活,熟悉的朋友,放下了一切走向远方。我在众人的远方,在山川草木间,在陌生的地方,在风雨中,在日月轮回中,不断向前走去……
有时我渴望那样真正的孤独与决绝。可当我想起深爱的人,深爱我的人,他们有可能会走遍千山万水,用尽一切办法去寻找我,便冷静下来,继续现在的生活,日复一日。我感受自己存在的一切可能,却渐渐活成为别人的样子,并如一股小风扑向时代。我无法穿越,惟有活着既定的命运一般的自己,活在当下。
每个人都是庞大整体的部分,在整体之中很多人渐渐失踪,原因在于他们为了总是扑面而来的现实,为了获得物质的满足,渐渐放弃了对自我的追问,已然不知身在何处。
窗外有持续不断的喧嚣声,是人们制造出的各种声音交合在一处。
窗外有绿树在微风中摇晃着枝叶,鸟儿们在远处,在公园里的一角,在野外的树林子里。我想去看看它们,听听它们在唱着什么歌。
窗外的风景朝着四面八方延伸,形成一个被情绪与思想笼罩的抽象的世界。
窗外的一切也在我的内部,使我想要停止呼吸,感受到时代的心跳。时常我听不到什么,外部的噪音太大。
窗外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我担心有谁从高处跳了下来。
——我担心跳下来的那个人是自己。
在房中坐久了,去爬爬山很有必要。
沉默得太久了,去山中喊几声很有必要。
我听见别人在喊,想走过去看看,和那个人聊上一会。
我只想和那个人聊上一会,并不期待和他成为朋友。我甚至想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另一个我。通常,我只是那么想一想。
有时我见着那个喊山的,会对他笑一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已经替我喊过了。如果我再喊一声的话,就是重复。不过,我想喊的时候还是喊了。
山有回声,我听见了,感到声音穿过时空时遇到了诸神的耳朵。
我需要爱,爱无处不在——只不过我没有让人听见我的心声。
我曾是那个躺在山坡上看天的人。
那时我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那三年我经常躺在山坡上看西藏蓝蓝的天空,天空上洁白的,一团一团的云彩。
多年后我回忆起那样的时刻。
我生命中的西藏:太阳很亮,照着群山,天空很蓝,云淡风轻。
当我再次抬头看天时,我已经看不到那时的天空。
阅读使人放松,听音乐使人放松,和好朋友聊天使人放松,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别处走走看看使人放松。
喜欢唱歌的人唱上一首歌是放松,喜欢运动的出出汗是种放松。
我喜欢喝点红酒,红酒也使我放松。
有时我深呼一口气,轻轻呼出来也是一种放松。
写作的时候使我全神贯注,写作意味着表达,表达也是一种放松。
娛乐活动的必要性就在于可以使人放松,放松使人的内心渐生喜悦之情。
想事想得太多使人沉重,因此不想事儿也是一种放松。
看到神情放松的人我会觉得顺眼、舒服,仿佛他在代替我轻轻松松地在活着,活得自由自在。
不要总是低头走路,有时也要抬起头来看天空。
蓝天白云让我放松。
有时我会想起那些离我很远,甚至与我无关的石头、树林、河流、村庄,却想不起一个可以想起的人——在那样的时候,是孤独的。
孤独的时候不忍心睡去,就像那样睡去是在消失,无法醒来。
我是留恋这人世的,我想要通过一生去爱更多的事物,去创造些什么,去证明我的存在。有时我又对生又有着莫明的厌烦,因为我会感到生命的时空被层层划分、隔开,我成了面包店陈列的点心,一块一块的被莫名的嘴巴吃掉,而不再有我。
渴望爱,渴望付出,渴望获得,而爱仿佛总在别处。如何否定精神的虚无,紧紧握住早已握住的现实?我渴望的一切有何意义?
一切都是陌生的,终会陌生。
有时,我并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因为有时我并不想理解任何一个人——仿佛谁都那么无辜,在被动地生活着。
有时我看到自己在不远处张望着我,像是从更远处走来,却无法再靠近。
我试图用写作去接近千千万万个我,接近他们——我愿意向远处的我靠近,我与我相互对视,彼此怜悯,彼此原谅,彼此相爱,却又相互轻声责备,显得亲切而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