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的袍子(外一篇)

2019-08-20 17:53陈毓
台港文学选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蒙恬袍子烽火台

我,一个生活在今天,不善捏针也不会提线的女子,在这样一个明丽如洗、光滑如缎的早晨,突然有一种无比强烈的、不可遏制的、渴望亲手缝制出一件衣服的冲动。

先说衣服的质地吧。衣服的质地一定是用最自然、最环保、最适合人类皮肤碰触的原料纺织而成。

接下来呢?最初我是想要三宅一生的款式设计,请住在巴黎的最手巧的裁缝缝制。可也许这会使整个事情变得没有意义,所以,我决计亲手裁剪,亲手缝制。

让我再告诉你衣服的颜色:玫瑰灰。

至于成衣过程的漫长就不必讲了,也许一年,两年,也许更久远些的时间。总之,一个女子,在她一年,两年,甚至更为漫长的青春岁月里,因为缝制这样的一件衣服而长久地俯下她明净的额,她也因此忽略了春花和秋月,可她一点都不觉得遗憾,反倒因为能把春花和秋月缝进一针一线,而体会着日子的静好。一针一线,一针一线,把蜂飞蝶绕,把日升月落都缝进她的针线里。她偶尔抬起因为长久俯视而有点苍白的脸,这时,如果你恰巧打量她,你会看到她眸子里那无所视又装满了整个世界的安详。

衣服在一个早上,或者深夜完工了。 接下来就是漂洗。用被百草千花的花、叶、根过滤过的,汇聚在青石间的泉水洗。随后衣服会在晨光中被风吹干。在暮霭中被风吹干。在满月的清辉里被风吹干。然后,衣服走上了邮路。

衣服在某一天清晨到达了它的目的地——邮递员敲开了一扇门。邮递员说,先生,您的邮件!请在这里签上您的名字。那个被唤作先生的人看上去跟邮递员很熟,他们的传递过程充满了和谐与默契。

他们果真是熟识的。先生每天都要收到这个邮递员送上门来的东西:稿费单。样书。编辑部转来的热心读者的信。有时候,他还会收到一些可爱的小礼物,比如一只夸张的卡通笔,一双印有好看图案的袜子什么的。还有一次,他竟然收到了一个女孩儿寄来的一只发卡子,因为一个记者采访他的文字里说他那段日子头发掉得厉害,为了让头发显得丰茂他就将头发留得很长,收拾得很整齐什么的。于是他就收到了那只发卡子。收到就收到吧,他把卡子别在头发上,再有记者去访问时也不拿下,被记者拍了照片登出来,报社老总夸奖那记者:善于抓细节,拍了一张“与众不同的”照片,于是记者还得到了奖金呢。

还是说眼前的这一件邮件吧。

先生打开了包装盒子。他先看见了一个好看的绑着带子的纸袋。他解开了带子,一股混合了太阳、月亮、泉水、花草的香气让他心生感动。他从暴露在袋子边上的领子判断那是一件衣服,尽管这衣服的款式有点特别。

现在来说衣服的款式吧:是腰上松松地打一个结就能自在地穿在身上的那种简洁样式。领襟、袖口、口袋和腰带上有同色的绣花。按照准确的说法,我们该称之为“袍”。

非常自然的,想都没有想的,先生试穿了那件袍子。真是增一分肥,减一分瘦,合适极了。他想,是谁啊?寄来了这么特别的一件东西!是一个读者吧?

他后来总是穿着那件袍子写作。他喜欢穿着那件袍子写作。他穿着那件袍子写作,并且又写了许多的传世之作。

的确是一个读者。那个读者在游法门寺的时候看见过武则天给佛的供养:一件来自美丽女皇的裙子。一件绯红色的缀满繁复花朵的裙子。两千多年前的裙子,让她在两千年后的打量里感慨不已,遐思不已。也就在那一刻,她打算要送一件有着特殊含义的特别的礼物给她心中的大师。

时光流逝,许多年就那样过去了。又过了许多年,大师的纪念馆要建。在决定保存大师的哪些东西时,一个办事员发现了那件袍子。办事员说,多特别的一件袍子啊!办事员又说,我们把它保存下来吧。

于是,一个从未拿起过剪刀和绣针的女子一生里唯一做的一件衣裳,就这样被保存下来了。

我常常设想有这样的一件衣服,因为我,因为另外的一个人,而长久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算在我们两个与之有关的人的肉体消失后很久,依然存在。

(入选安徽省舒城晓天中学2015-2016学年高一下学期期中语文试卷)

秦时月

掰着指头算,兵算出自己离开故乡五年了。他记得离家时,门边硷畔的迎春正爆出星星点点的黄。那黄就摇曳在兵心头,这许多年。

兵的娘后来想儿子哭泣的时候,心里总算安慰:赶制的一件棉袍、一双棉窝窝,是兵带着走的。兵的爹老了,于是筑长城的劳役,该兵这样的年轻人顶上去。兵无所谓,北方,是自己迟早要去的,筑长城、守边,都一样。

兵不停地走在路上,就把麦田走到了身后。接着迎来了山,又走出了山。然后兵就看见无边的枯草,到处都是草,风呼呼吹过时,草低低地伏下,臣服于风的力量之下。兵看见长城时停下,长城在兵眼里,像一条蟒蛇,在平展展的荒草滩上蜿蜒伸展,直到兵目力不能及的地方。兵现在来延展这条蟒蛇的长度。

兵和另一些兵,被教练着和泥、填土、挖沟。不久,兵被固定在和泥这道工序上,因为兵最擅长和泥,兵和泥和得又快又匀,同样的米汁被兵和进泥土,就能筑出冷铁一般的墙。将官用铁戈来戳,戳不透,和兵一起筑墙的人因此得到嘉奖,若是被将官的铁戈戳透呢?那筑长城的兵将被填埋进一段新土墙里去。

第二年的时候,兵和一群兵又被选出去种植榆树。那时候,衰草退了黄,添了绿,空气里鲜草的清香一阵阵扑进兵的鼻腔,兵觉得真是好闻极了。一些早开的野花像夜晚的星星一样明亮醒目,真是好看。榆树有大有小,兵严格按照规定的尺距把榆树呈三角形栽下。这些榆树阵,阻挡飞一般驰骋的匈奴骑兵的马蹄。一个老兵回答了兵的疑惑。

兵早都聞说匈奴兵是些喜食腥膻的虎狼一样的野蛮人,挥舞大刀,骑高头大马,来如疾风,去如闪电,常常跟随在一股黑风的后面而来,眨眼就掠走了南人的马匹、牛羊、地里成熟的庄稼、屋里煮饭的妇女、河边浣衣的姑娘,简直是一群魔鬼。兵和更多的兵辛苦着筑长城、植榆树,就是为了挡住这疾风,这闪电,和比这疾风闪电更可怕的大刀。

在榆树发出呼啦啦明亮响声的时候,兵听说了一个可喜的消息,蒙恬将军打了胜仗。消息是从北方退回来养伤的兵带来的。这个缺了屁股的兵倒不在乎丢了半边屁股在匈奴骑兵的大刀下,他大咧咧地说,就当是喂了饿狼了,命还在,好得很。像他这样的残兵就不用再上前线,不出意外,倒能活着回去见老娘。

兵现在驻守这个叫五里墩的烽火台,和那个缺了屁股的兵,为了区分彼此,下面叫兵为末,叫屁股残缺的兵为老。叫老,叫末,您记住了没?

大批的兵从五里墩烽火台上撤走,只留下叫老与末的两个兵。没有人告诉他俩要留多久,回头会有谁来接替。没人说。时间像草尖上的风,有些摇摆、不定、恍惚。日举烟、夜举火的烽火台有好些日子都是沉默安详的样子,有时候末站在五里墩上向北遥望,他只看见大片的草一天向南倒伏,一天向东倒伏,不好把握的样子。五里墩也不再像以前那种两个时辰一换岗的紧张与警惕。老和末有时候很是诧异,但他们同时说,没有狼烟和火把吵嚷的日子难道不好么?日子像他们在烽火台上摊开的身体,放松,再放松。

就这样,又一个春天来了。

一个漫漫的和风吹脸的春日,靠在土墩上晒太阳,老对末说,你没有打过仗,你没有看见蒙恬将军的弩车从直道上开过来的阵势,你也没扳过弩机。“放——”,老模仿发弩机的动作。“嗡”——老比拟弩飞驰的声音。像是有一万只大黄蜂朝一只羊猛扑过去。人仰马翻,当然是匈奴骑兵。老描述。

匈奴骑兵统统被赶回老家去了。你不信,你笑,你啥也没见过。你当然笑。

我修过长城,我和泥得到过领军的嘉奖,和我一道修长城的人都沾过光。末终于想出一件属于自己的光荣。末当然不会跟老说,他在北上前,是村里有名的砖瓦匠,他烧的砖,远近闻名哩。

我栽的榆树,大概都能活。这话是末在心里念叨的。因为末想,泥瓦匠是属水属土的,好水好土当然滋养木。

又一个夜晚,躺在烽火台上吹风,老笑嘻嘻地,神秘地对末说,你连女人都没见过哩,你见过个啥!月洒清辉,虫鸣叽叽。

老的话末早听见了,但他默声,不理老。女人他咋没见过?他离家那年,隔壁喜良刚娶了媳妇,新媳妇来他门前井台上打水,隔着一把辘轳站着,一个人手上的温度,传给下一个人,怎说他没见过女人?喜良去筑长城,比他早走一月呢。

但末还是有点伤感,因为从他家的辘轳井台,末联想到老娘,以及老娘灶台上弥漫的饭菜的香气。他多久没吃娘做的饭菜了?他几乎都忘掉大白馒头的麦香气了。他鼻翼抽动,像狗觅食似的嗅,却还是只闻见清朗月光下青草清寡的香气。

后记:公元前215年,嬴政以蒙恬为帅,统领30万秦军北击匈奴。在黄河之滨,以步兵为主的秦军与匈奴骑兵展开了一场生死之战。秦军在蒙恬的指挥下,以弩重创匈奴骑兵,秦军以锐不可当之势,迫使匈奴远遁大漠。蒙恬修长城,建直道,栽榆树。此后很长时间,匈奴 “不敢南下而牧马。” 即便秦末,中原陷入战乱,北方的匈奴也长久不敢南犯。这是后话。

而彼时那两个兵,唯有坚守与期盼……

(选入河南省濮阳市2017届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语文试卷)

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

【作者简介】

陈毓,陕西商洛人,现供职《陕西畫报》。在《文艺报》 《新青年》《北京文学》等报刊上发表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等刊选载,并收入多种年选本。获小小说金麻雀奖、蒲松龄微型小说奖、柳青文学奖、冰心图书奖等奖项。出版有《蓝瓷花瓶》《飞行器》《美人迹》《嗨,我要敲你门了》《夜的黑》《白马》《去原始森林的那个下午》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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