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家宝(外一篇)

2019-08-20 17:53侯发山
台港文学选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春子阿三火眼金睛

春子往火里添了两根柴,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过后,伴随着一阵火星子的飞舞,火苗比原先灿烂了,映照着父亲的脸,黑红中泛着一层光彩。春子掏出纸烟递过去。吸不惯,还是这个有劲,父亲晃了晃手里的烟袋。父亲把烟袋伸进烟包挖了满满一勺,用拇指按了按,然后歪着头就着盘旋的火焰点燃了。

村里不时传来炸响的鞭炮声,年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过罢年,我就整整撑了40年。父亲吧嗒了一口烟,很享受地“呲溜”了一口。

春子低着头,怔怔的样子。

我老喽,干不动了。父亲一直看着春子,眼光里有疼爱,有欢喜,有期待。

春子瞅着升腾的火苗,没有说话。

因老家遭了大水,你老爷(曾祖父)带着一家老小落脚到这里。感念这里的人好,你老爷会些木工手艺,就自造了一条小船,摆渡,不取分文报酬。他老人家临死立下遗嘱,子孙后代义渡乡亲……父亲不像是自言自语,像是说给春子听。

春子的目光溜出门外,望着眼前缓缓流动的小河,心里生起无端的怨恨。

你老奶(曾祖母)去世时,你老爷上午忙完丧事,下午就到渡口去了……到你爷爷这一辈,他结婚那天,拜了天地后,直奔渡口……轮到我,那就多了。有一年,我下河救人,上岸后发起了高烧,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才出院。你打工没回来,我就掏了1000元雇人摆渡了半月……说到这里,父亲的脸上有了神采,连那一道道皺纹里都放出光来。

乡亲们的情啥时候才能还完?春子忍不住说道。

还不完!咋能还完呢?若是当年他们不收留你老爷,只怕早就变成孤魂野鬼了,哪会有我?更别说你了。说到这里,父亲指了指墙角的蓑衣和竹篙,说,还有外面的船,这就是咱的传家宝。从你老爷到我这一辈,先后渡坏22只木船,撑破一百多把竹篙……到你这里,不能断了,还要传给我的孙子。

这有什么可骄傲和自豪的?春子又带气又带笑。他在外面打工,每月四五千块的收入,实在不愿意回来。

这时候,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凌乱的脚步声。有人过河!父亲站了起来,要去拿墙角的竹篙。

“大叔,过年了,陪你喝两盅。”随着话音,门口一暗,进来几个村民。一个个手里都不空,提溜着水果,还有酒和菜肴。春子认得,其中一个是老村长。

看到春子,老村长说道:“春子也在啊,啥时间回来的?过了年不走了吧?”

不等春子说话,父亲呵呵一笑,豪气地说,不走了,不走了,该接班喽。

春子站起来给老村长打过招呼,回家了。娘还在家忙年呢。

春子的家就在渡口不远的山坡上。

回到家,娘刚蒸出一笼馍,有花卷,有菜包,有蒸馍,冒着袅袅的热气和丝丝的香气。家的味道,年的味道,一下子把春子包围了,心里的不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子刚要伸手抓个花卷吃,娘拍了一下他的手,说还没敬河神呢,等会儿吃。

听说要敬河神,春子心里又生出隐隐的不快。

娘似乎知道春子的心思,说你爹让你回来就回来吧,有地,饿不死,挣那么多钱干嘛?人这一辈子,名声比啥都重要。

娘,别说了,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春子看到娘的头上一片雪白,心里动了一下。

过罢年,春子真的就接替了父亲摆起了渡。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春子破例收取费用,一个人一次两元钱。

父亲说,你不是我的儿子。

春子说,是不是要问问我娘。

龟孙!父亲火了。你死后也不能进祖坟。

春子说,进不进咱们说了不算。

你到底要干啥?父亲强压住心头的火气。

春子说,我收钱,乡亲们就没有亏欠感了。

放屁!是咱欠乡亲们的!有好多天,父亲都不敢出门,不敢面对乡亲们。

其实,父亲的猜测和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对于春子摆渡收费,有不少村民倒还是理解的。老村长知道父亲的心思,还特意赶来安慰他,说收费是应该的,早应该收费了。

私下里,有人曾给春子算过一笔账,一个人一次两元,一船按10人计算,每天大概30个来回,每个月至少有两三万的收入。乖乖,春子要发大财了。

父亲再出门时,明显感觉到了乡亲们的目光跟先前有很大的不同,见了面也没有过去的热乎劲了。

春子也有类似的体会,乡亲们的眼神,较之以往,少了温度,少了情谊,多了冰冷,多了敌意。有时当着他的面,指着桑树骂槐树,话也说得难听。

报应,报应啊。父亲没少这样哀叹。儿大不由爹,父亲干生气也没办法。

一年后,村里来了一支建筑队,在小河上架起了一座桥。

没有人再坐船了。春子的小船、竹篙和蓑衣真的成了文物。有村民还幸灾乐祸的,见到春子,还假惺惺地关心,说有了桥,春子要失业了。春子淡淡一笑,没有说话,没有一点失落的样子。

当桥竣工那天,春子又到外地打工去了。

那天,父亲忍不住告诉老村长,说那座小桥是春子出资修建的。

老村长的嘴巴半天没合拢,末了说了一句,狗日的春子。

你这货咋拐弯骂我呢?父亲不愿意了。

老村长哈哈一笑,拿手捋了一下父亲的头。

狗日的春子。父亲自言自语重复了一句,然后嘿嘿呵呵地笑了,眼角里,皱纹里,都塞满了骄傲和自豪。

(入选郑州五中2017—2018高二语文试卷、攀枝花市2017-2018学年度(下)普通高中教学质量监测、山东省滨州市2018届高三语文试卷、杭州市2018年初中中考语文试题)

火眼金睛

大高是河洛地区远近闻名的杂技演员。一般杂技演员都有绝招,否则,难以在这个行当里混,一招鲜,吃遍天嘛。可能大家都看过“口中喷火”的杂技,演员嘴里能喷出长长的火龙,或一团一团的火球。大高早就不玩这个了。按照他的说法,这个是初级的,他玩的是眼中喷火,两股火苗从眼睛里喷出,像两条火蛇一样,而且,不是直线飞射,带拐弯的,像是舞蹈着的火龙。想想就很精彩,刺激。当初,这个杂技没名字,传得久了,大家就叫它“火眼金睛”。

大高有个徒弟叫阿三。说是徒弟,其实就是个跟班打杂的,跑跑腿,搬搬道具。阿三一直想学习“火眼金睛”,这也是他当初拜大高为师的原因,大高没有答应。问的次数多了,大高就告诉阿三,说眼里喷火是所有火术表演中最危险的,演员必须具有高超的技艺,竭尽所能去保证自身和周围观众的安全。因为表演过程需要火焰、易燃物和有毒燃料的参与,一不小心非死即伤 。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阿三却不以为然,以为大高自私,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跟老辈子那些师傅一样,都要留一手。

离了王屠夫,不吃带毛猪。阿三耳濡目染,加上偷偷觀看师傅练习,也学得八九不离十。私下里,阿三瞒着师傅训练。阿三练习的时候,没有使用燃料,他倒不是怕危险,怕被师傅发现,就用水来替代燃料练习,练习的重点是如何控制喷射的方向和连贯性。

这天,阿三的老父亲老树来看望阿三。阿三正在配燃料(这个配方大高倒没有隐瞒,每次表演都安排阿三配制),当晚有一场表演,阿三不敢怠慢。老树看到地上滚落的空酒瓶,顺嘴问道:“用酒代替燃料?咋不用汽油和酒精呢?”阿三说:“师傅说过,汽油和酒精是最危险的,千万不能使用,一不小心就会烧伤演员。”

老树问阿三:“你还没学会‘火眼金睛?”

阿三哀怨地说:“他不教我。”

老树叹口气,好久,才恨恨地说:“当年我送你到他这里,就是为了学习这个独门绝技。”

阿三说:“我偷偷学着呢。”

“阿三,阿三。”前台大高在喊。

“来了,师傅。”阿三应答着出去了。

大高说:“阿三,今天晚上,你表演‘火眼金睛。”

“师傅,我,我……”阿三有点不自然,莫非师傅知道自己偷学的事儿?

大高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拍了拍阿三的肩膀,说:“今天不是你老父亲来了吗?你就好好给他老人家表演一番,我知道你能行的。不慌张,我给你当助手。”

“师傅……”阿三的不自然很快被感动代替。

接下来,大高就给阿三讲解了几个要点,然后鼓励他上台表演。

就这样,阿三几个跟头的热身之后,开始正式表演“火眼金睛”。

没想到,两股火苗刚从阿三的眼里喷出,只听阿三“啊”地一声倒在地上,惨叫着,不停地翻滚——阿三的两只眼睛着火了!

大高明白过来后急忙扑火。后来,阿三被送往医院,性命无忧,两只眼睛给烧毁了。

阿三的父亲老树要到官府告大高。大高求情道:“阿三残废了,今后怎么生活?不如让他跟着我,我保证一辈子照顾他,并教他几个能够养活自己的杂技。”

老树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后来,师徒两人无意中说起那次意外。大高说,那次燃料被人更换,添加了汽油。

阿三大吃一惊,气愤地说:“师傅,果真如此?您怎么不报官啊?”

“没有证据,报官也没用。”大高说罢,长叹一声。

其实,大高已经猜测到,那次从中做手脚的是阿三的父亲老树,老树害怕自己吃官司,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大高知道,一旦猜测被证实,老树的牢狱之灾是免不掉的。阿三呢?他如何接受这个现实?所以,大高没有报官。

有一次回家,阿三跟父亲老树说起这事。老树默了半天,才说:“阿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后你要好好待你的师傅!”

阿三懵懂地点了点头,感觉这天父亲跟往常不一样,有点怪怪的。

不过,自从阿三的眼睛失明后,大高再没表演过“火眼金睛”。乃至到了今天,这门杂技也就失传了。

(入选淮南市2019届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语文试题)

【作者简介】

侯发山,当代作家,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相继在《北京文学》《小说界》《山花》等100多家省市刊物发表小说、散文上千篇,有200余篇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读者》等刊物转载,著有小说集23部。系河南省黄河当代文学研究院副院长,河南省小小说学会秘书长,郑州商学院客座教授,巩义市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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