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啼序》的創作與晚清民國的「夢窗熱」 *

2019-08-20 09:28香港
词学 2019年2期

(香港)徐 瑋

内容提要 自周濟以吴文英爲一代領袖,其地位驟然提升,此後更一躍而爲詞壇之圭臬,所謂「學夢窗者半天下」。「學夢窗」的一個具體途徑就是大量地採用吴文英所使用的詞牌,從其獨特的結構、表達方法,揣摩玩味,再創出己作。晚清、民國時期大量《鶯啼序》詞就是在這股「夢窗熱」的潮流下誕生。《鶯啼序》調長韻雜,結構龐大,向稱難寫,因此此調存詞極少。自宋迄清,選填此調者不超過十家。吴文英留下的三首《鶯啼序》乃是該調之典範,後人無論是評論還是創作此調,都難以繞過夢窗。此調在晚清民國大受歡迎,幾乎所有名家都要來挑戰一下這首最長調,有些甚至一再填寫,如況周頤有九首之多,周岸登更達十餘首。詞家如此情有獨鍾,除了是向夢窗致敬之外,更是因難見巧,因巧見意,目的還是在於突過前人,表現自我而已。夢窗的三首《鶯啼序》題材、内容、作法不相同,所以摹擬、和應之作也呈形多種姿態。其中既有對夢窗心嚮往之而亦步亦趨者,亦有在摹仿之餘加以延申、轉化、豐富,亦有打破成法,自出新意,别樹一格,皆能舊曲翻新,寫出時代之音。

關鍵詞 鶯啼序 吴文英 晚清民國 摹擬 回應 經典

一 引言

在詞學史上,吴文英詞的起伏升沉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議題。南宋之時,吴文英雖有詞名,但整體評價不高。元明時期,夢窗詞幾乎無人提及。清初的重要選本中雖然保存了夢窗詞,但其詞名不彰,直到清代中後期才出現變化。〔一〕其後,周濟《宋四家詞選》以吴文英爲一代領袖,且爲由南追北之關鍵,欲以吴文英之深澀力矯姜白石之浮滑,夢窗詞之地位驟然提高,廣受詞家注意。〔二〕晚清王鵬運、鄭文焯、朱祖謀、況周頤多次校勘夢窗詞,使其面貌日趨完善,又通過創作、選詞、評論等大力揄揚,夢窗詞一躍以爲詞壇之圭臬,形成所謂「夢窗熱」之潮流。夢窗詞經典化過程背後由許多因素互動而成,探討這些因素有助了解複雜的文學現象。前賢多從詞論入手,已有頗多成果。然而,這些評論家往往兼有詞人的身分,他們在評論之餘,在創作中如何吸收、融化、延續夢窗詞的特點,繼而加以發揚、新變?學夢窗者衆,但夢窗詞又是否可學?這些學夢窗者創作實踐的成績如何?凡此,固然屬於夢窗詞經典化所須探討的問題,而將之置於晚清民國文學的大背景中加以探討,更有助加深對這段時期詞壇發展的理解。

晚清、民國之時,雖一直不乏對夢窗詞的激烈批評,但無庸置疑,學夢窗詞者半天下。〔三〕夢窗詞外表芬鏗麗密,内挾真氣流轉,結構特殊,修辭别出心裁,其實並不易學。學夢窗首先要讀懂夢窗,於是晚清以來箋釋夢窗詞的著作如雨後春筍,或考證本事,或分析筆法。〔四〕吴文英詞的題材内容不算廣泛,所以解讀夢窗詞的重點也往往集中於其修辭(rhetoric)。通過研讀揣摩,涵泳玩味,詞人掌握夢窗詞的特點,進而在填詞時規模典範,甚或回應原作。

吴文英詞中有一首長調——《鶯啼序》——調長韻多,結構複雜,在諸調中最爲難寫。蔡嵩雲曾概括其難處,云:

《鶯啼序》爲序文之一體,全章二百四十字,乃詞調中最長者。填此詞,意須層出不窮,否則滿紙敷辭,細按終鮮是處。又全章多至四遍,若不講脈絡貫串,必病散漫,則結構尚矣。此外更須致力於用筆行氣,非然者,不失之拖沓,即失之板重。〔五〕

或因如此,現存《鶯啼序》數量極少。吴文英僅存三詞,《全宋詞》中所録《鶯啼序》只有十四首。由宋迄清,填此調而存者亦不足十人。後學之作,從數量和質量來説都遠不如吴文英;蔡嵩雲謂「此調自夢窗後,佳構絶鮮」,非誇張之詞。〔六〕因此,吴文英留下的三首《鶯啼序》遂成爲該調典範。〔七〕後人無論是評論還是創作此調,都難以繞過夢窗。

在晚清、民國的「夢窗熱」潮流之下,向來少人採用的《鶯啼序》大受青睞,詞壇上一時湧現了不少《鶯啼序》,大大超出宋、元、明。幾乎每位詞家都要挑戰一下這首最長調,有些甚至一再填寫,如況周頤集中竟有九首之多、周岸登甚至達十首。詞家如此情有獨鍾,除了是向夢窗致敬之外,更是因難見巧,因巧見意,目的還是在於突過前人,表現自我而已。本文擬分析晚清以來諸名家的《鶯啼序》,討論他們如何借鑒夢窗。其中既有對夢窗心嚮往之而亦步亦趨者,亦有在摹仿之餘加以延伸、轉化、豐富,亦有打破成法,自出新意,别樹一格,皆能舊曲翻新,寫出時代之音。

文學創作的手法千變萬化,但最少有語詞、結構和主題三個層面。而三個層面互爲關係,其分野有時並不那麽明顯,如在書寫相似主題時,其結構、用詞亦時有重合。吴文英留下的三首《鶯啼序》,題材内容不同,一爲登樓感賦,一爲感舊寫情,一爲詠物;主題相異,寫法自然也不盡相同。如果粗略讀一讀晚清以來的《鶯啼序》,不難發現不少作品都與原作有著互文的關係,或依循原作的題材或主題;或借鑒原作的一個片段加以發展;或主題相似而取徑構思卻不同;或稱和韻卻寫出完全不同取意和風格的作品等。不論是無意的契合,還是有意的迴避,這些互文關係都顯示了夢窗三首作品深入人心,其題旨、寫法已成爲《鶯啼序》一詞的範式。本文擬以主題爲綫索,分析後人如何在夢窗範式中離合遊走,寫出屬於自己的作品。而部分作品雖然注明「和夢窗」或「用夢窗韻」,但從内容到風格都與夢窗迥然不同,明顯是在借鑒前人之後别樹一格,這類作品將另闢一節討論。

二 登樓感賦:從潤色鴻業到撫時感懷

吴文英詞向稱難解,除了吴詞寫法與衆不同外,亦與其行事不顯,作品難以繫年相關。三首《鶯啼序》惟「豐樂樓」一詞,寫作背景頗爲明晰,乃是於宋理宗淳祐十一年(一二五一),爲臨安豐樂樓之重建而寫。關於豐樂樓之修建與周邊景致,周密《武林舊事》卷五云:

舊爲衆樂亭,又改聳翠樓,政和中改今名。淳祐間,趙京尹與訔重建,宏麗爲湖山冠。又甃月池,立鞦韆梭門,植花木,構數亭,春時遊人繁盛。舊爲酒肆,後以學館致争,但爲朝紳同年會拜鄉會之地。⋮⋮吴夢窗嘗大書所賦《鶯啼序》於壁,一時爲人傳誦。〔八〕所謂「豐樂」,其出處大抵是歐陽修的《豐樂亭記》,取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的意思而命名,可見包含歌頌盛世之意。〔九〕詞中之「麟翁」即重修豐樂亭主事人趙節齋。歷來對這首詞的評論不多,大抵是視之爲「望幸」之作,以爲有近諛之嫌。現先引詞如下:

天吴駕雲閬海,凝春空燦綺。倒銀海、蘸影西城,四碧天鏡無際。彩翼曳、扶摇宛轉,雩龍降尾交新霽。近玉虚高處,天風笑語吹墜。清濯緇塵,快展曠眼,傍危闌醉倚。面屏障、一一鶯花,薜蘿浮動金翠。慣朝昏、晴光雨色,燕泥動、紅香流水。步新梯,藐視年華,頓非塵世。 麟翁衮舄,領客登臨,座有誦魚美。翁笑起、離席而語,敢詫京兆,以役爲功,落成奇事。明良慶會,賡歌熙載,隆都觀國多閑暇,遣丹青、雅飾繁華地。平瞻太極,天街潤納璇題,露牀夜沈秋緯。清風觀闕,麗日罘罳,正午長漏遲。爲洗盡、脂痕茸唾,浄捲麴塵,永晝低垂,繡簾十二。高軒駟馬,峨冠鳴佩,班回花底修褉飲,御鑪香、分惹朝衣袂。碧桃數點飛花,湧出宫溝,遡春萬里。〔一〇〕

全詞從四個角度去寫鋪寫豐樂樓。第一片想像奇特,破空而來,從天吴水神傾海水入西湖寫起。詞人從俯視全城倒影、樓檐翼然、人語仿如天風三方面極寫豐樂樓高聳入雲。第二片從豐樂樓望向四周,只見風景幽雅,人物優美,春意盎然。登樓觀之,頓生「藐視年華,頓非塵世」之感,從而暗暗回應了第一片的神話。此至,對豐樂樓之外貌與四周景色所敘已足,第三片轉寫人事,通過頌揚麟翁修葺豐樂樓,且不矜功,突顯人事的和諧,一派承平氣象,緊扣「豐樂」之旨。第四片豐樂樓薈萃賢達,一時流風所及,傳於萬里之外。詞人充分利用了《鶯啼序》的「洋洋大篇」,以賦法入詞,鋪彩摛文,由樓及人,從建築物的宏麗雄偉,襯托當時人才濟濟,政通人和,民豐物阜,天下太平,可謂是一篇頌歌。

這首詞無論在題材還是寫法都頗爲獨特,與其視之爲詞,不如説是一篇藉詞調寫成的豐樂樓賦。詞人筆力矯健,想像豐富,有條不紊地鋪寫了與豐樂樓相關的景色和人事。全詞不以時間爲綫索,而以四幅畫面組合而成,四片没有先後次序,而是以空間分隔,互相補充,與賦的寫法相似。再者,賦的功能在於「體國經野,義尚光大」。〔一一〕所謂「體國經野」,出自《周禮》。許結指出「《周禮》是周朝的官制,要管理整個的天下」,由之引伸,體現到賦中就是要宏大全面地描寫鋪陳國家城鄉之事物,以示其壯觀盛大,如此方能達到「義尚光大」的效果。〔一二〕《文心》之論不單總結了此前的賦作,也成爲後世文人學者認知賦的重要框架,同時也啟發此後賦的寫作範式。從漢唐,乃至明清,整個古典時期的大賦,即使焦點不盡相同,時代風貌各異,但基本上都是依循《詮賦》所提出的審美價值,正面歌頌國家的繁榮强盛。從賦潤色鴻業的傳統來看吴文英的《鶯啼序》,則能更妥貼地理解這首詞的主題和寫法。

夢窗原作以重建豐樂樓起興,後人規模原作,亦多藉建樓、登樓寫其所見之感。此詞因是頌美盛世之作,在晚清、民國的時代背景難免不甚諧協,所以和、擬之者較少。像王鵬運、鄭文焯、張祥齡在一八九四年至一八九五年寫的幾首登樓之作,就與夢窗原作截然不同。〔一三〕不過,在芸芸詞家中,仍有借鑒夢窗原作,摹擬其寫法而又能傳達自家心聲的佳作,以下略述幾種不同情况的摹仿。

廖恩燾,字鳳書,號懺盦,是晚清、民國時期著名的外交官,也是一位活躍的詩人、詞人。他曾以《鶯啼序》寫古巴總統於新建之國會就任,注明用夢窗「豐樂樓韻」一詞,可見乃是受到夢窗原作的啟發。兹先引詞如下:

賀古巴總統在新建國會行蟬聯就任禮。是夕,赴國宴。用夢窗豐樂樓韻紀之。泱泱大風表海,從藍天曳綺。向螭棟、引起飛雲,瑞鰐狂舞波際。驟日午、銅笳放煗,吹開鏡裏瑶顔霽。擁六州元首(古巴分省爲六),香飄萬卉車墜。 温玉崇階,軟幔廣坐,背笙屏乍倚。馬聲近、叠叠人山,雪毛遥颺冠翠。衒軍容、金麾畫纛,鬢蟬沁,釵光如水。俯層闌,染眼鶯花,紺塵何世。仙凴履舄,上國賓僚,頌獻奂輪美。誰省記、初闢鴻昧,問臠鯨手,仗劍何年,莫談前事。(謂哥倫布)樓臺形勝,川原改换,沈戈銷戟通文軌,賴丹青、粉飾炎荒地。高瞻遠矚,雄圖鞏立新基,繡旗顯分纖緯。 鐃歌鬧夕,警蹕清塵,正輦廻户遲。勸旨酒、琉璃杯盞,鼎俎錯珍,扇映氍毹,麗鬟十二。奩鸞笑臉,檀蛾羞黛,玄宗休聽宫女道,淚痕雙、沾透羅衣袂。白頭早苦低垂,蠹墨題詩,謝娘舊里。

古巴脱西班牙羈軛三十年,庫藏充實。邇者蔗糖爲美利堅箝制,菸業受歐戰掊擊,負債漸重,顧猶糜帑千四百萬金幣建築國會,議者以爲過也。古巴總統近又傾心以事西班牙,訂定條約,豈未忘舊君歟?抑别有作用?弗可解已。懺盦附注。〔一四〕廖恩燾從晚清到民國時期曾多次任職駐古巴領事。〔一五〕此詞作於一九二九年,時值古巴總統赫拉爾多·馬查多(Gerardo Machado一八七一—一九三九)連任,設宴款待賓客,詞人以領事身分參加,並作詞以紀。

廖氏注明用夢窗韻,所寫又是盛大歡宴的場面,自然是對原作的題旨了然於心,所以前三片都是用「義尚光大」的筆觸來落墨,盡力鋪寫新建國會大樓之宏偉及國宴之熱鬧。第一片寫古巴總統蒞臨國宴。詞人落筆先點明古巴處於海外,又從海想到龍飛雲起,以喻新建之國會氣勢不凡,繼而寫古巴總統在衆人的簇擁之下來到國宴。第二片寫國宴之盛況,現場車水馬龍,衣香鬢影,士女雲集,總統的儀仗隊軍容整肅。第三片先寫賓主共歡,繼而想到古巴在立國之初只是一片荒蕪,現在卻形勝處處,焕然一新,尤其是新建之國會,高聳入雲,是當時哈瓦那(Havana)最高的建築物。詞人遂以之暗示該國之雄圖大略。此至,寫國會國宴之熱鬧可謂備矣。第四片開首兩韻進一步微觀描寫宴會中觥籌交錯的情况,直到最後兩韻才借宫女憶述玄宗故事,隱隱透露出驕侈足以亡國,盛極不免中衰的憂慮。詞後有一段補注,頗堪玩味。詞用的是賦法,縱横捭闔,極鋪張之能事,補注則用平實客觀之筆把古巴近來之困境娓娓道來,對古巴總統的外交策略亦表示不解,婉轉地表達了詞人不以爲然的態度。〔一六〕把詞與補注合而觀之,兩種不協調的聲音躍然紙上,如此一來,詞中著力誇耀之處就不免包含了一絲諷刺的意味,加强了結拍樂極生悲的思考。只是詞人寫來含蓄,不易覺察,然而有此一筆,則顛覆了頌揚的主旨而轉爲深刻的諷喻。

此詞用賦法,以不同的畫面展現古巴國宴此一盛事,表面上亦與原作一樣頌揚盛世。然而,廖氏久在南美,見多識廣,對當時局勢有敏鋭而獨到的觀察,頌揚之筆中暗藏諷刺,仿夢窗之筆法卻作反向之發展,寫出屬於自己此時此地的《鶯啼序》。按廖氏《懺盦詞》一集,頗多摹擬夢窗之作,朱祖謀曾評其詞:「胎息夢窗,潛氣内轉,專於順逆伸縮處求索消息,故非貌似七寶樓臺者所可同年而語。至其驚采奇豔,則又得於尋常聽覩之外,江山文藻,助其縱横,幾爲倚聲家别開世界矣。」〔一七〕以之形容這首《鶯啼序》可謂恰到好處。

又如吕碧城《鶯啼序》寫上海法寶圖書館一詞,雖没注明是摹仿夢窗,但與吴詞對讀,亦可作互文觀之。其詞如下:

海上法寶圖書館落成,賦此爲頌,柬遐庵館長。

禎光夜騰蜃巿,敞驪宫近水。蔚錦軸、密籀嫏嬛,字痕齊炳金燧。似偈録、華嚴十萬,擕來猶帶龍波翠。漫衡量、鄴架書城,莫比瓌異。 像刻旃檀,蜕護鎖骨,話優填盛事。闢震旦、竹舍祇園,溯芳千古能繼。照鬘天、蓮華貝葉,採三界,衆香繁滙。算維摩、費盡襌心,不辭憔悴。海源長往,皕宋飄零,尚劫灰餘幾。悵四庫、叢殘漸少,鉛槧誰理,日薄虞淵,夕陽未墜。傷心秦火,斯文先毁。雲岡不返招魂賦,載胡艭、石剷花綱碎。觚棱獨秀,從今法寶琳瑯,幸存魯靈光裏。 金仙東漸,玉馬西來,早風雲换世。記景運、圓輿肇啟,麗日中天,轉碧回黄,萬流都靡。龍蛇起陸,烽煙揭地,銷殘萇血窮則變。挽銀河、終見兵塵洗。梵音説與羣倫,象教宏傳,大悲妙諦。〔一八〕上海法寶館位於上海赫德路簡照南之南園,簡氏身後,此園改爲聚而論佛之地。一九三七年三月,由葉恭綽統籌,在南園中建法寶館,專儲佛教文物。吕碧城沈潛佛理,晚年又以弘揚佛教爲己任,故撰詞爲頌。

此詞首三片圍繞法寶館展開,第一片先點明法寶館之所在,喻之嫏嬛福地,誇讚館藏豐富。第二、三片都是頌揚法寶館保存、傳承佛教的功德。第二片借用佛尊典故,第三片則用中國事典,以倖免於秦火的壁中書比喻佛典,稱頌法寶館在戰亂之中保存佛典,殊爲不易。第四片則關及時事,寫到風雲變色,烽煙遍地。表面上這片似乎脱離了題意,但其實佛家慈悲爲懷,關顧蒼生之苦,故此法寶館的千秋之功在於使佛法得以廣傳,衆生方能解脱於苦難,故云「梵音説與羣倫,象教宏傳,大悲妙諦」。

此篇既用《鶯啼序》,復爲頌辭,吕氏博學强記,其早期詞作中已有學步夢窗的痕跡,〔一九〕雖然没有注明是摹擬夢窗之作,但詞人下筆之際恐怕很難没有想起夢窗之作。夢窗填詞以賀豐樂樓之重建,碧城則以同調頌法寶館之建成,兩詞之寫作緣起相似。其次,吕詞用典繁密,語言精深,詞境幽邃,亦類夢窗風格。然而兩詞的寫作背景畢竟不同,詞人的感受亦有差别。吕碧城此詞作爲一九三七年,當時詞人雖然身在香港,遠離戰場,但對於國内嚴峻的情况並非不知,所以此詞在頌美圖書館落成之餘,重在藉佛音慈悲,冀望甲兵浄洗,天下太平。詞人全無夢窗原作中的樂觀情緒,而是撫事感事,心存天下,傳達出悲憫情懷,其心胸、境界或在夢窗之上。

至於特别鍾情《鶯啼序》一調的周岸登,也有藉建樓起興、「和夢窗豐樂樓韻」的詞,應該是受到夢窗啟發的作品。此詞寫於一九二一年,當時周氏在江西寧都任職。詞有題注,提及寫作的緣由乃是爲紀念明初的清官莊濟翁(生卒年不詳)的思莊樓而作。其中提及樓與世道之關係,有「邦人咸謂此樓圮後,政教陵替,僉謀恢復,乃於辛酉仲冬朔日興工重建」云云。可見作爲地方官的詞人重建此樓乃是對政教復興有所期盼。由圮樓之重建推而及之於治世之復興,其用心亦與夢窗相同。所不同者,思莊樓是由詞人重建,所以詞中略去了誇讚主事者的部分,而代之詞人對古人的追懷。詞云:

飛梁駕鰲瞰鬥,俯川原繡綺。左雲石、右揖蓮花,錦標高建霞際。敝八牖、璇穹鏡海,春城畫本開新霽。幻參旗天外,軍封鳳翎遥墜。孤塔干霄,萬瓦卧雨,更名山四倚。易堂近、泉壑金精,翠微霏潤嵐翠。訪雙魚、仙洲信息,正三月、梅江春水。傍雲風,臺畔弦歌,暫忘身世。 泉烹麝月,酒酌鸁尊,具主賓四美。同記省、文山墨淚,晦叟詩板,雪竹荒坪,古今人事。陽都舊治,莊翁遺愛,爲臺爲沼徵民樂,剩千秋、小劫華嚴地。中階旦覆,翬飛秀發江山,露沈象移星緯。凌雲蓋日,佩玉鳴鸞,尚賦才共遲。待染翰、離家王粲,倦旅蘭成,吐鳳千言,卧虹十二。危闌自憑,烏紗重岸,春朝秋夕同望遠,御泠然、風引仙衣袂。回頭蜀道青天,滿目關河,夢歸萬里。〔二〇〕

此詞重在描寫思莊樓四周的景色。第一片從思莊樓遠眺雲石寨、蓮花山、軍封山,這是就自然風景著墨。第二片寫思莊樓所見之亭臺樓閣,如易堂、雲風臺等,這是寫人文風景。第三片轉入人事,發思古之幽情,寫及曾經在當地逗留的名臣文天祥、朱熹、莊濟翁,並藉《卿雲曲》「旦復旦兮」,期望江山代有賢才出,寫出此詞的題旨。第四片則轉寫自身,感慨仕宦生涯飄泊四方,當此憑闌之際,乃欲飛仙而去,歸至萬里之外故鄉。

這首詞在寫作緣起和取意方面雖與夢窗原作有契合之處,詞人亦在寫景部分用賦筆敷衍,但整體效果卻與夢窗詞相去甚遠。其一是寫景雖用賦筆,但寫來平實,近於白描,不似夢窗運以想像奇筆,因此並無夢窗幽杳深邃的風格。其次,此詞所寫之景並不能聯繫頌揚盛世之意,大抵基於當時之局勢,詞人亦只能有所期盼而已。再者,此詞最後轉寫自己,與一般的因景生情之作相似,而並非如夢窗作賦體寫法。可見,周詞只是把夢窗詞視爲一個引子,作爲興發的起始,而隨之發展自己的構思,寫出截然不同的作品。

三 暮春感舊:從紀情、悼亡到感秋

吴文英《鶯啼序》「殘寒正欺病酒」一詞是三首《鶯啼序》中最著名的,也是最複雜、最難解讀的,同時也是最多詞家回應的。關於這首詞的解讀,向來衆説紛紜,各家側重不一,大抵可以歸納爲兩點,一是追繹其主題,認爲是紀念情人。〔二一〕二是分析其筆法,從反復勾勒、時空離合、穿插敘事入手。〔二二〕

就主題而言,筆者認爲劉永濟「不出悲歡離合四字」的總結最能把握全詞;就筆法而言,若以時間邏輯牽合全詞,總有不能連貫之處,縱然多方解釋其呼應之處,難免治絲益棼。其關鍵在於以前的評論家認定《鶯啼序》旨在敘事,所以要把事件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事實上,《鶯啼序》雖然有敘事的筆觸,但人物、事件、時間、地點全部都含混不清。葉嘉瑩曾提及吴文英詞不同於周邦彦詞,在於「周邦彦詞裏邊還有一個故事,可是吴文英、王沂孫這些詞人,故事没有了,就是感覺」。〔二三〕這首《鶯啼序》的特殊之處並不在於這首詞敘述了詞人與亡姬、去妾,還是楚妓的情事,而是詞人根本無意告訴讀者一個完整的故事。我們惟一可以從詞中得到的訊息只限於主人公用不同的片段來摹寫「悲歡離合」。以下先引吴詞,略加説明。殘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繡户。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説春事遲暮。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吴宫樹。念羈情、遊蕩隨風,化爲輕絮。 十載西湖,傍柳繫馬,趁嬌塵軟霧。遡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倚銀屏、春寛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 幽蘭旋老,杜若還生,水鄉尚寄旅。别後訪、六橋無信,事往花萎,瘞玉埋香,幾番風雨。長波妒盼,遥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時、短楫桃根渡。青樓彷彿,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澹塵土。 危亭望極,草色天涯,歎鬢侵半苧。暗點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嚲鳳迷歸,破鷥慵舞。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霞遼海沈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二四〕

林順夫曾以「空間邏輯」入手,提出此詞之結構類似「把許多不同的觀念與感情混合起來並同時分佈在一平面空間上的大圖案(desing

)」頗,有啟發之功。原因是詞由不同的片段組成這,些片段並非以時

二〔五〕間相連,既不是順敘,也不是倒敘,似乎是隨著詞人的意念而呈現。〔二六〕而同一句詞呈現的,也不一定是某個時空,甚至可以多重時空的交疊,頗似所謂「平行時空」。傳統詞評家按照段落次序去尋繹詞意,往往會陷入困境,以致覺得此詞跳躍太多,難以串解,因此轉而以筆法的勾連來解釋吴詞,殊不知吴詞之特徵正在於無法做有次序之勾連。詞人把腦海中浮現的片段拼貼起來。因此之故,吴詞不但在修辭是感性的,在章法上也是感性的。

這首《鶯啼序》的時空可以分爲最少四個層次。第一層是詞人感懷舊事,以第一片與第四片爲主,詞人呈現了三個場景。其一是沈香繡户之内,再來是湖畔,其三是危亭之上。在這三個場景中,詞人所寫無非是春來無聊,感舊生愁。第一片只是輕輕點出愁緒,以「念羈情遊蕩,隨風化爲輕絮」作爲引子。其中提及「西城」與「吴宫」,其實都不必區分何者是回憶,何者是詞人身處之處,而可以是同時存在於詞人感舊的時空之中。也就是説詞人所寫的三個場景既可以存在於西城,也可以存於吴宫,詞人曾經來往兩地,其情其事關乎兩地,其感懷之思緒自然也可以穿梭兩地。第四片則用筆較實,暗示舊情已逝,只能點檢啼痕,「迷歸」、「慵舞」都是象徵詞人的心境。然而此恨難以傳達,故謂「藍霞遼海沈過雁」,只能從雁想到雁柱,把恨托付給哀箏。結拍以招魂曲强調舊日的人與事已經無法追回,「傷心千里江南」極寫其沈痛心境。

第二層時空寫舊日的歡聚,第三層時空寫歡聚後的分離,第四層時空寫分離後詞人重尋舊處。這三層時空交疊出現在第二、三片之中。如「十載西湖⋮⋮遡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兩韻寫相聚,借天臺仙緣比喻歡情。而「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既是寫分離,也可以是分離後回憶分别的時刻。歡聚、分離這兩層空間也可以並置在同一韻,如「長波妒盼,遥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時,短楫桃根渡」,既是寫歡聚,也是是分離。第三片首兩韻寫的是重尋舊處,而「幾番風雨」則可見「重尋」並非一次,然則第二片所謂「十載西湖」云云之場景自然也可以存在於「重尋」的時空層次之中。同樣,分離的場景也可以存於「重尋」的時空,如「青樓彷彿,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澹塵土」,就是把兩者並置在同一韻中。如此,則可見此詞之時空並不是尋常交錯、轉變,而是有重疊、並行之處,詞人所寫之片段並非單一時空,而可能是揉合了多層的時空。從情感綫索來説,也就説詞人在同一片段中既是懷念相聚之歡,也在追憶離别之苦,亦可以是在感懷自己重尋舊地追憶種種。詞人無意以各個片段串成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是用不同的片段來同時呈現人生的悲歡離合,使到同一片段悲歡交雜,五味紛陳,這種特殊的手法實是緣自詞人獨特的人生體會。

然而,晚清以來,詞人回應這首《鶯啼序》卻多是從敘事入手,而且傾向實寫其事,在題目或小序中把事情交代明白。〔二七〕這種做法的優點固然是方便讀者理解,但缺點則是把作品固定在某一時空框架,失去了夢窗原作的迷離惝怳。他們在敘事時雖然也會運用時空交錯的寫法,但一般來説時間綫索清晰,與夢窗的寫法可謂是貌合神離。例如況周頤多首《鶯啼序》都是以敘事爲主,寫來井井有序。如其集中最早的《鶯啼序》作於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寫他與王鵬運遊葦灣觀荷之事。〔二八〕全詞四片,第一、二片,鋪敘景色,由湖至柳,而至荷花,而至蓮子,視點由大而小,其間以遊湖的綫索穿插,用筆細致。第三片又從側面烘托,寫菱花、葦葉、錦鱗等。「芳塵去後」以下等句隱隱逗出愁緒。第四片既寫了葦灣景色,又承接上片,及於惜花惜春之情。結拍云「蹋摇細槳」,從遊湖寫起,收束也歸於遊湖,首尾相應。全詞伏應緊密,層次分明,情感亦十分明顯,與夢窗詞曲折、零碎、幽深大異其趣。

況周頤後期亦多次填寫《鶯啼序》,亦有通過變换時空令作品的層次更豐富,但始終不類夢窗。詞人《餐櫻詞》中的《鶯啼序》,以圖畫、回憶、現在三種時空入詞,抒發滄海桑田之感,已算是況周頤《鶯啼序》中最類近於夢窗的一首。〔二九〕此詞有小序云:「爲徐積餘題定林訪碑第二圖。訪碑五人,其一余也。距今十七年矣。」可知是一首題圖詞。圖中所畫是詞人與朋友訪碑舊事,所以這又是一首憶昔感舊之作。此詞精採之處在於把圖畫和回憶糅合在一起,或從回憶著筆,帶寫圖景,或從圖景下筆,暗點舊遊。詞的開首與結拍則是寫當下感舊之時空,以「夢影」、「承平幽想惟畫裏」點明。此詞在結構上的確有摹仿夢窗之處,所不似者乃在於詞人旨在敘事,以寓家國變幻之感,難免過於寫實,且其情感單純,亦無如夢窗原作之複雜。

由於晚清、民國詞家認爲《鶯啼序》主要是紀述夢窗與姬妾之情事,所以以此調寫女性之作品亦多,尤其是具傳奇色彩之女性。〔三〇〕如陳洵以《鶯啼序》寫自己與李雪娘之間的情誼。李雪娘即廣東著名女班「羣芳豔影」之花旦李雪芳。李雪芳與梅蘭芳齊名,有「北梅南雪」之譽,陳洵醉心李氏之表演藝術,爲雪娘寫過多首詩詞。《鶯啼序》爲李氏退隱適人而寫,兼懷已逝之友人戴翰風。〔三一〕詞云:

歌紈恨輕易染,歎清尊未洗。醉魂醒、吹入江風,洞簫凝望雲際。鏡華潤、流塵暗澀,驚鸞冉冉仙衣委。想霓裳天上,如今散落人世。 往日旗亭,載酒俊侣,爲深情慣繫。第一是、愁極桓伊,曲中抛盡鉛淚。睨崦嵫、香蘭賦筆,伴櫻唱、春嬌紅蕊。向良宵,燭底牽縈,夢雲奇麗。 芳韶草緑,素約茸紅,燕識舊遊裏。憑細語、南陌燈倦,夜雨人去,屬引鄰牆,笛聲淒異。西風又怨,離鴻分後,黄壚陳跡山河感。對茫茫、滿眼浮生事。當時記得,無端豔冶銷磨,歲華暖回鴛綺。 閑情纇璧,綺語泥犁,道懺除尚未。漫幾度、鶯邊花外,泥寫無題,錦段須酬,玉璫誰寄。真知者少,相憐何計。雙煙鑪倚桐爨冷,更同心、松柏休輕比。江湖縱有扁舟,似此星辰,故鄉信美。〔三二〕

陳洵對夢窗詞涵泳甚深,此詞除多有化用吴詞外,〔三三〕其基本結構接近原詞:第一片與第四片寫當下的時空,第二、三片寫過去的歡聚、追憶。第一片用筆飄渺,以神仙之姿比喻雪娘,結句「如今散落人間」暗示雪娘退隱,回歸人間。第二段寫自己與雪娘曾有一段心心相印情誼,第三段則寫分離與追憶。第四段剖析當下之心情,寫自己心如松柏,對雪娘一往情深。夢窗詞中的幾個時空層次同樣出現在陳洵的作品中,然而比起夢窗,海綃仍然是用時間邏輯牽引全詞,時空層次依次出現,無大跳躍,且並無交疊並置,因此其情感的變化亦趨於簡單直接。

此外,由於夢窗原作中有「事往花萎,瘞玉埋香」、「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之句,詞家多認爲夢窗所記之情人已然去世,因此也有一批《鶯啼序》是悼念之作。〔三四〕如丁寧《還軒詞》中的四首《鶯啼序》,三首都是悼亡詞,可見詞人對《鶯啼序》的題材有特殊理解。下以其懷念亡女之作爲例。詞云:

癸酉除夕,燈光如夢,往事縈心,文兒殁已十稔矣。

疏更暗催灩蠟,颭輕虹萬轉。絳心苦,微語浮煙,似説身世如繭。峭寒重、繁聲漸息,前塵冉冉春雲亂。趁低迷遥盪,沈宵倦懷重唤。 綺户春深,麝幌夜永,正茶消醉淺。繡荷罨。瑩雪牎間,鬧蛾初試金綫。記牽衣、霜柑笑索,映柔靨、宫梅紅展。鏡帷寒,一覺華胥,賺人恩怨。輕因迅羽,碎景澄波,絮萍歎過眼。遥夜起、驚颸不定,暗雨飄蕊,片霎吹愁。摘葹長偃,圓菱罥霧,幽絃咽恨,淒禽啼黯青林月。悵歸來,無力優曇綰。哀吟漫觸,還尋賸墨零箋,斷腸翠匳塵滿。心摧逝玦,分薄驚漚,看歲華又晚。對此際、依依清影,寤寐時縈,不信真常,聚離都幻。音塵倦數,殘宵難繫,蓮枝零落紅淚冷,顫晨風、如解華年换。飆光回首全非,慢擲冰綃,蜕煤更翦。〔三五〕丁寧與丈夫不諧,一九一九年誕下女兒文兒,本來給她的生活帶來一絲希望,可惜一九二四年文兒夭

折,丁寧對婚姻生活再無留戀,遂與丈夫離婚。〔三六〕《鶯啼序》作於一九三三年,當時文兒已逝世近十年。在一片急景殘年之際,詞人撫今感舊,寫下悼亡之辭。全詞主要分爲追憶與感慨兩個部分。第一、二片寫自己獨對孤燭,遂想起女兒在生,新年時兩人笑語融融的和樂情景。可惜,這些歡樂時光猶如一場大夢,故以「一覺華胥,賺人恩怨」結束。第三、四片轉寫女兒亡故後的悲愴心情。詞人以「輕因迅羽,碎景澄波,絮萍歎過眼」總括女兒短暫的生命,而留給自己的則是慢慢長夜的悲痛和無力。她雖然極力以緣分淺薄、生死無常來安慰自己,然而「依依清影,寤寐時縈」,失女之痛難以隨著時光飛逝而減輕。此詞在章法上綫索分明,固然完全不似夢窗原作,但是詞人重在摹寫心境,修辭感性,而全不以敘事爲意,卻也與夢窗有相通之處。〔三七〕

由於對夢窗原作的理解深淺不一,後學之作大都只能就題材、敘事、化用詞句方面下功夫,真正對夢窗以碎片化、空間化的方法寫心境有所了解的,已在少數,若謂實踐到創作中,就更是吉光片羽了。〔三八〕吕碧城晚年所寫之《鶯啼序》,或可與夢窗原作相較。詞云:

秋深,衆芳摇落,感予行邁,惜别成詞,不自知其銜哀累歎也。

殘霞尚依繡島,散餘輝蒨綺。忍重照、如此人間,夢醒知是何世。早辭漢、銅仙淚盡,行雲冉冉無歸意。但淒迷望裏,滄洲罨畫横麗。 屈指浮生,窄隙迅羽,送華年逝水。檢芳句,欲託微波,楚魂流怨無際。費靈均、繅秋小筆,恨難補、秋痕叢碎。任從他、舊圃繁霜,獵蘭鏖蕙。 霓裳同詠,桂斧閑揮,廣寒話影事。纔幾度、冰輪消長,又對菱鏡,鬥畫愁蛾,倦妝重理。壺投玉女,窗開金母,源翻星海今真見,迸驪珠、隔座飛寒燧。宵深爇盡温犀,掩袂當筵,臨歧不成回睇。 仙都絳蕊,客路青山,已乘風近矣。正極目、孤鴻天末,一往心期,紫靄濃蒸,入西佳氣。寒烏繞樹,哀蟬啼葉,飄零身世同我汝。縱相憐相守難爲計,幾回欲去仍遲。慘澹斜陽,自沈翠。〔三九〕

此詞作於一九四〇年,吕碧城從瑞士經南洋回香港,路途遥遠,詞人頗多感懷。詞序提及「秋深」、「滄洲」,或在香港時作。此詞俯仰流年,感懷身世,寫來迷離惝怳,意象飄渺,雖無標明和夢窗,但頗有夢窗神味。第一片點明人生仿如夢境,既云「夢醒知是何世」,則詞人自知未能如聖人般大覺,而是遊離於不知何時是夢,何時夢覺時空,由此引發虚幻與真實交錯的人生回憶。第二、三片以不同的片段組成,詞人没有落實於任何現實中的場景,全以神話綴成。其中有熱鬧歡聚(「壺投玉女,窗開金母,源翻星海今真見,迸驪珠,隔座飛寒燧」)、有淒涼分離(「宵深爇盡温犀,掩袂當筵,臨歧不成回睇」)、有重聚話舊(「霓裳同詠,桂斧閑揮,廣寒話影事」),有空自追憶(「檢芳句,欲託微波,楚魂流怨無際」)。詞人把這些片段並列在一起,使人生的經歷紛至沓來,一時間湧現於讀者眼前。吕詞以虚實真幻來表現人生況味,雖不是以夢窗般以時空重疊、交錯來展現人生悲歡離合,而其效果卻不輸與夢窗。第四片下筆最實,以寒鴉無依、寒蟬孤苦比喻一己之飄零,照應篇首「行雲冉冉」之意;篇首餘霞散綺,罨畫横麗,結拍則紫靄濃蒸,斜陽慘澹,遥遥相應,而籠罩其中的則是詞人一生的悲慨感悟。

四 體物抒懷:從季節更替到家國之思

吴文英的第三首《鶯啼序》「荷,和趙修全韻」,前人多認爲是借物懷人之作。如俞陛雲指爲懷人之作,且「敘事多而詠花少」,而陳洵則更具體認爲是「當爲去姬作」,現當代學者多承其説。〔四〇〕近有孫虹、胡慧聰則提出用詞家詠花「要入閨房之意」的傳統,指出此詞未必與去姬本事有關,頗有見地。〔四一〕以本事論詞,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幫助讀者理解作品,但往往只限於提供背景資料,而且夢窗詞的本事並非毫無争議,我們實在也不必要把每一首涉及蘇州、杭州及女子的詞都繫連於這個本事。再者,就寫法而言,此詞並非如俞階雲所説「敘事多而詠花少」,詠花的確是一篇的中心,敘事只是背景而已。詞人要寫的恰恰不是事情,而是借敘事構築不同時間和空間的荷花,以詠其形相、姿態、精神,寄寓詞人的情感。以下先略述夢窗原作,再討論晚清以來幾首借鑑夢窗的詠物之作。吴詞云:

横塘棹穿豔錦,引鴛鴦弄水。斷霞晚、笑折花歸,紺紗低護燈蕊。潤玉瘦、冰輕倦浴,斜拕鳳股盤雲墜。聽銀牀聲細。梧桐漸攪涼思。 窗隙流光,冉冉迅羽,訴空梁燕子。誤驚起,風竹敲門,故人還又不至。記琅玕、新詩細掐,早陳跡,香痕纖指。怕因循,羅扇恩疏,又生秋意。 西湖舊日,畫舸頻移,歎幾縈夢寐。霞佩冷、疊瀾不定,麝靄飛雨,乍濕鮫綃,暗盛紅淚。綀單夜共,波心宿處,瓊簫吹月霓裳舞,向明朝,未覺花容悴。嫣香易落,回頭澹碧銷煙,鏡空畫羅屏裏。 殘蟬度曲,唱徹西園,也感紅怨翠。念省慣,吴宫幽憩。暗柳追涼,曉岸參斜,露零漚起。絲縈寸藕,留連歡事。桃笙平展湘浪影,有昭華、穠李冰相倚。如今鬢點淒霜,半篋秋詞,恨盈蠹紙。

南宋詠物詞自姜夔開始,形成一種與前人不同的寫法,林順夫稱之爲南宋詠物的「新美典」。此前的詠物之作,如蘇軾的《卜算子》詠孤鴻、《水龍吟》詠楊花、《賀新郎》詠榴花等,都是把重心放在抒情主體的聲音,而林順夫指出隨著南宋文化的轉變,姜夔的詠物詞卻展現出對物的關注,以物爲主導,抒情主體退居幕後,所詠之物既是激起微妙情感的媒介,本身也就是這種情感的體現。這種方式打破以往以抒情主體瞬間感覺爲中心的表現方式,以物的鋪寫爲結構,形成了將不同時空並置在一首詞中的可能。〔四二〕如姜夔的《疏影》,圍繞梅花,以多種典故平並列,各各象徵不同的情感,是「情感的物化」最佳的例子。〔四三〕

學者討論吴文英詞亦喜以空間變化、空間邏輯等角度入手,那麽,這首《鶯啼序》詠物詞是否也如姜夔一樣捨棄了傳統以抒情主體爲重心、以「時間邏輯」爲主綫的寫法,而採用「情感的物化」、「空間化」的寫作模式?筆者認爲這首詞模糊了兩種模式的界綫。與姜夔的《疏影》不同,詞人没有大量堆垜典故,而是敘述情境來描寫荷花。第一片寫了横塘的荷花、被折下帶走的荷花及插在瓶中的荷花。第三片寫西湖中的荷花,寫其在風中、霧中、雨下、月下的姿態。這兩片在描寫了荷花後,都點出了季節,暗示花隨著夏去秋來,將要零落。第四片則把西園和吴宫的荷花合起來寫,然而不直接寫花,而寫花下的蓮藕,絲絲相連。所連者爲何?乃是荷花全盛時之歡事。「桃笙平展」一韻用典,以竹簟之花紋比喻水波,昭華、穠李喻荷花。結拍冷冷一收,從浮想中返回紙上,一切回憶、幻象只存在於秋詞蠹紙之上。

這首詞的基本架構的是依照空間來組織的,各片之間的關係並不是依綫性的時間邏輯,而以由平行、並列、對等的不同情景中的荷花構成。在這片圖案式的文字中,抒情主體基本消退,以物爲主導,直至結拍方隱隱透露。然而,此詞最出奇的是第二片。第二片與他片之關係既非不同空間的荷花,甚至無寫荷之筆,而又置於一詞之中間位置,突如其來,令讀者感到訝異非常。趙修全的原唱没有保存下來,我們無法得知這個特殊的寫法是不是在回應原唱。如果僅就詞論詞,這片的寫法與其餘三片大異其趣,回復到以抒情主體爲主軸,表現其瞬間之情感。詞人用了四個比喻來摹寫時間流逝,舊歡成塵。這種追懷、感慨無疑籠罩全篇,詞中的荷花正是處於盛極而衰的命運之中。詞人在第二片插入抒情筆法,極容易令讀者將物、我合而爲一,猜想三片所寫荷花其實是那位不至的「故人」,荷花的衰敗象徵恩情的逐漸淡薄。然而詞人在第三、四片卻没有再沿著這條情感綫索寫下去,抒情主體再一次退隱,回到「空間」的寫法。筆法的轉换,正是造成這首詞釋義紛紜的原因,這也或許正是詞人故意模糊詞意,令作品朦朧恍惚。陳洵説《鶯啼序》的第二片「空際盤旋,是全篇精神血脈貫注處」,確能把握全篇主旨,别具隻眼,只是他爲本事所拘,才把題旨坐實爲懷念去姬而已。〔四四〕

晚清、民國詞人雖然頗喜以《鶯啼序》寫景、詠物,亦常步詠荷一詞之韻字,但在章法上卻極少採用原作特别的寫法,大多是襲用其修辭。〔四五〕夢窗原作用典不多,而多以擬人法,以女性喻花,且喜用感官感受突顯物情,亦爲諸家所採用。如易順鼎、周岸登、胡先驌等都有詠秋荷之詞,且用夢窗原韻,當有步武之意。易順鼎之小序中謂「爰拈夢窗體,並用原韻賦之,以悼秋魂」。其格律、題材是依循夢窗,「拈夢窗體」則更關及風格。細讀其詞,大抵是修辭多有化用夢窗原作。〔四六〕以下羅列一些化用之例。

紺紗低護燈蕊(吴)

燭花低顫涼蕊(易)

暗盛紅淚(吴)

瓊娘暗泣(易)

瓊簫吹月霓裳舞(吴)

霓裳舞破(易)聽風聽水霓裳舞(周)

如今鬢點淒霜,半篋秋詞,恨盈蠹紙(吴)

等閑寫盡秋詞,淼淼横波,相思一紙(易)、更續秋詞,恨題鳳紙(周)、斷闋殘詞,累書鳳紙(胡)

殘蟬度曲(吴)

哀蟬怨葉(周)

横塘棹穿豔錦,引鴛鴦弄水(吴)

棹扁舟,驚散棲鴛(胡)

聽銀牀聲細。梧桐漸攪涼思(吴)

壞井鳴風,屢和疏桐,共牽愁起(胡)

絲縈寸藕(吴)

情縈絲藕心更苦(胡)

易、周、胡在修辭層面上多有因襲夢窗。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雖然同樣寫秋天的殘荷,但主題卻與夢窗不同。三詞都是借殘荷寫國家衰落,繼而生發秋士之悲,所以三詞之間倒有不少互文之處,尤其是銅仙鉛淚及宫事之典故。金人捧露盤並非寫荷花的典故,三位詞人卻不約而同地用上,除了以露盤比喻荷花,應與感慨時局艱難有關。易順鼎之作又有:「霓裳舞破,自别珠宫,料怨紅顰翠。」霓裳舞雖取自夢窗原作,但此處語氣決絶,後又喻之「真妃舊襪,化作行雲,又被西風,夢中吹起」,可見荷花殘敗不堪。詞人以「正金莖捧露,和盤托出秋思」總結第一片,第四片又連用楊妃之典,似乎别有用心。而其小序中更有「青女晨妒,素妃夜愁,翠芰紅蓮,飄零欲盡矣」,大抵我們以比興來解讀詞,是不違作者的原意的。至於周岸登之作,除了也用露盤、真妃之典外,還用了不少與宫廷相關的語詞,如「太液」、「宫衣」、「帝子」、「昆明」、「穆滿」、「璇宫」等,而「縱灰冷,猶憶昆明,泛槎人遠莫至」、「怕牽愁、機絲月夜」更化用杜甫《秋興》「昆明池水漢時功」、「奉使虚隨八月槎」、「織女機絲虚夜月」等詩句。〔四七〕凡此,可見詞人表面詠荷,其實是心繫家國,可惜大勢已去,「報君無淚」,荷花隨西風殘敗便如國勢凌夷,不可挽回。簡言之,三家雖和夢窗韻、用夢窗語句,也與原作一樣寫是秋荷,但融入了强烈的時代感。至於夢窗原作特殊的章法也没有被採用,三詞皆回歸以抒情主體爲主、以時間邏輯貫串詠物的傳統寫法。

五 抛開經典,自成一格

在晚清以來的《鶯啼序》中,也有一類作品完全避開夢窗原作,而自寫新聲别具一格的。這類作品,多有標明「和夢窗」,但所寫卻截然不同,無論在主題、修辭和風格上都與夢窗有明顯的區别。仿擬與原作固然存在互文的關係,但故意的規避也未始不是標示著另一種面相的互文關係。〔四八〕詞人既承認對典範的認知,又故意抛開典範,其中也必然有其考量。以下略舉數例。

《鶯啼序》一詞自吴文英以來,或描寫世情物態,或感舊寫情,風格一直是趨於含蓄婉約的。晚清以來的仿擬作品也大多如是。然而,也有詞人大膽突破成法,用此調直寫時事,表達激烈的情感。如趙熙(一八六七—一九四八)之作,可謂是芸芸《鶯啼序》中的别調。詞云:

聞成都川滇軍警,用夢窗韻紀痛。

何辜錦江萬户,漲滔天禍水。戰塵起,腥色斑斑,濺血紅綻花蕊。遍郭外、衰楊挂肉,驚風亂颳城烏墜。歎無邊空際冤雲,盡疊愁思。 三月春濃,正好載酒,泛花潭艇子。二更後,芒角天狼,萬千珠彈齊至。自皇城鱗鱗破屋,火龍挾金蛇東指。放修羅,刀雨横飛,問天何意。 奇哉去日,被甲川南,共枕戈不寐。應記取、納溪力戰,誓死前往,唳鶴聲中,路人揮淚。妖烽蕩浄,刀瘢合縫,回頭啼鴂千山響,唤同袍,互酌軍容悴。如何自伐,中宵畫角頻吹,亂屍武擔山裏。 西南大局,化作蕪城,賸鬼燈照翠。問此世花卿知否,豆煮萁然,海外鯨牙,怒濤方起。迂辛更苦,今應無恙,崍山遥數春樹影,忍雙親、懷遠門閭倚。千秋認此殘灰,大劫昆明,萬魂在紙。〔四九〕

王仲鏞有按語記此詞所寫之事,云:「一九一七年三月,川軍第二師劉存厚與督軍滇軍羅佩金,在成都巷戰,半月後,羅敗走川南。」〔五〇〕這是指川軍劉存厚與當時兼任四川督軍的羅佩金及署理四川省長戴戡之間的矛盾。〔五一〕當時詞人雖然不在成都,但他對成都有深厚情感,因此想像其慘狀,直呼「何辜錦江萬户,漲滔天禍水」。詞人利用《鶯啼序》作了多層次描繪和記敘,並夾敘夾議,闡發議論。

第一片描寫成都戰後一片狼藉,血濺紅花,屍骸滿城,繁華一時的萬户錦江,現在已經變成一座死城。詞人又以戰塵、亂風、烏鴉、冤雲,營造出壓抑的氣氛。詞人先寫戰後慘狀,觸目驚心,第二段方始敘述戰争的經過。當時正值春天,生意盎然,本是載酒泛舟的好時候,然而戰火突然燃起,炮彈破空而來。天狼、火龍、金蛇、修羅都象徵戰鬥。在他們蹂躪之下,皇城破敗不堪。對於這場飛來横禍,詞人借用神魔意象,表面上「問天何意」,其實是暗示此乃人禍,故第三片轉而寫人,把矛頭指向挑起戰争的軍閥。羅劉二人本同屬中國同盟會。羅佩金跟隨蔡鍔,曾任職於雲南軍政府,後袁世凱稱帝,羅支持蔡組織護國軍。劉存厚則是於一九一六年在納溪通電蔡鍔,加入護國軍,共同討伐袁世凱。可見兩人曾是同盟。〔五二〕然而,蔡鍔死後,兩人争權奪利,既不顧念當日的同袍之誼,更不理四川人民的生死。昔日的川南大戰大家同仇敵愾,今日卻反目成仇,詞人乃以「奇哉」的感歎語氣加以諷刺。第四段議論當時局勢,以蕪城比喻成都這次毁滅性的災難,又借杜甫筆下的花卿針砭當時軍閥的殘酷無道。詞人以豆箕煮豆比喻中國内有軍閥混戰,以鯨魚翻浪比喻外有列强窺伺,兩相對舉,旨在責備軍閥昧於形勢,只顧内鬥,愚蠢至極。最後詞人想到在戰亂中的朋友辛聖傳,希望他平安回家,然而中國當時内憂外患,廣大人民的劫難又甚麽時候能結束?結拍由此及彼,由小見大,寫出他對成都亂事乃至整個中國的思考。

趙熙本以詩名家,光緒十八年(一八九二)中進士,宣統初官至御史,清亡後家居不出。他五十歲後才開始填詞,而且時間很短,自一九一六年至一九一八年,得三百餘首,此後填詞甚少。趙熙曾概括這片填詞的經歷,云:

余於詞,誠所謂不知而作之者。顧嘗讀史矣⋮⋮迄朱温、黄巢之世,天道人事,茫乎未晰⋮⋮《詩》曰:「蟋蟀在堂」,彼自鳴其秋爾。以亡國之音當之,則哀以思矣。〔五三〕

他以蟋蟀悲鳴自比,又以亡國之音哀以思自許,在其詞中確有體現之處。〔五四〕然而這首《鶯啼序》並非蟋蟀的微弱之聲,而是情感激越,大聲鞺鞳。詞人激於義憤,一腔悲痛,借此最長調,傾吐情感,闡發議論,寄寓諷喻,不僅在《香宋詞》中是别調,在《鶯啼序》創作中也極爲少見。

至於寫情方面,黄人《鶯啼序》雖謂和夢窗韻,但其表達手法卻與夢窗迥異。黄人,是南社重要的成員,其個性獨特,歌哭無端,論者多以「奇人」評之。黄人曾自評其詞「寸心萬古情魔宅」,「情」、「魔」二字正是其詞的關鍵所在。〔五五〕黄人的《摩西詞》八卷主要是和龔自珍、張惠言及蔣敦復,和夢窗的只是少數,但似乎都與他的一段戀情有關。〔五六〕黄人在蘇州有一位戀人吴雅儂,可惜兩人最終未能結合,程雅儂幽憂而死,黄人有詩、對聯挽之。〔五七〕《鶯啼序》所寫的,似乎就是這段往事。詞云:

書生本非崔護,卻桃花對户。問從古、多少朱顔,幾個無傷遲暮。未消受、紅驕紫寵,東風已緑成蔭樹。更何人珍惜,從前頌椒吟絮。 暗憶年時,陌上一顧,恍看花隔霧。正無賴、攜酒狂吟,蕙心便吐芳素。勝旗亭、雙鬟賭唱,恍油壁、西陵金縷。似雙鸞,賡和桐陰,任驚鷗鷺。 黄昏風定,絳蠟花開,遲紅拂入旅。只互訴、斷腸身世,落魄生涯,静對林風,不霑花雨。情長夜短,心留身去,凌波來往偏跳脱,要無須,打槳浮槎渡。人天會暫,驚鴻一霎翩飛,爪印尚在荃土。 蛾眉況瘁,雁足浮沈,但補蘿衣苧。歎我亦、青袍如草,飽受風霜,伏驥空悲,聽雞慵舞。鏡潮休説,杜郎薄倖,知音萬劫難重遇,儘牢騷、休碎瑶琴柱。天然名士傾城,福命難修,問卿悟否。〔五八〕

詞人雖謂「本非崔護」,實際上卻是以崔護自況,暗示與情人陰差陽錯,緣慳一面,情人早已嫁作人婦。第二、三片回憶兩人初遇、知心及分離的經過。兩人相逢陌上,風光旖旎,一見傾心。及後,詞人又以紅拂爲喻,暗示情人爲他人侍妾的身分,雖然兩人心意相通,但最終「心留身去」。情人如洛神一般,來去無端,兩人未能結合。此處既可指生離,亦可指死别,即第四片「衣紵」、「知音萬劫難重遇」之意。第四片寫失去情人後,詞人的種種苦楚傾頽之態。結拍悲憤不已,以爲名士、美人盡皆命薄,此處既是爲自己,也是早逝的情人反詰命運之不公。黄人此作除了用夢窗詞的韻字外,在風格上完全不類夢窗,詞人寓情於事,語氣質拙,毫不忸怩,把一段戀情的起始和盤托出,使最後的質問憤慨有力。

此外,張伯駒《鶯啼序》「武漢長江大橋,和夢窗」一詞也很獨特。詞人以《鶯啼序》寫景懷古,意態昂揚,完全不像夢窗詞追幽鑿險,含蓄迷離。詞人直抒胸懷,雖有用典,但一點也不晦澀,疏隽明快,雖謂「和夢窗」,讀來卻頗有稼軒詞味。晚清以來的《鶯啼序》多寫幽怨愁情,筆法多盤旋鬱勃,張氏此詞别開生面。詞云:東流大江日夜,下吴門楚户。浮雲渺、千載悠悠,幻盡人世朝暮。兩岸迥,武昌夏口,遥遮歷歷晴川樹。看風濤,險惡來帆,去舟如絮。 神禹全功,舊痕疏鑿,尚龜蛇石露。今朝更、羣力人謀,勝天籌運平素。供觀光、衣裳萬國,綰樞紐、緯經千縷。瞬當年,兒戲鏖兵,早隨鷗鷺。 少年慷慨,輕别辭家,憶漢陽寄旅。卻甚事、從戎提劍,悔覓封侯,破浪穿濤,波摇風雨。奔雷翻滚,長虹横駕,中流妄語投鞭斷,喜今時、砥路憑飛渡。無邊圻宇,同文同軌車書,混一盡屬吾土。 時調律吕,地接寒温,换北裘南苧。笑巧匠、公輸餘唾,囊橐征途,筆墨羈游,色飛眉舞。桃林放馬,干戈長息,金湯永固金甌滿,挽狂瀾、仗有傾流柱。含羞應是曹瞞,鐵索連環,問猶在否。〔五九〕

此詞寫於一九六一年,當時張伯駒離開北京,遠赴長春,任吉林省博物館長。張伯駒在之前的反右運動中被打爲右派,幸而赴長春時得以「摘帽」,雖然他赴遼非其所願,但暫得解脱仍然是可喜的。〔六〇〕這首詞應是他初到長春時寫成的,頗能代表他當時豁然開朗的心境。〔六一〕此詞首兩片從景色與人事鋪敘武漢長江大橋的建成,筆力矯健,氣象不凡。第三片轉入自身,回憶自己少年時在長江的軍旅生涯,當時年華正茂,心存壯志,看到滚滚長江即生投鞭斷流之豪語,如今大橋建成,故云「砥路憑飛渡」。第四片從大橋地處中樞,貫通南北寫起,想像大橋的砥柱堅固,能抵擋狂瀾,由此象徵當時國家一統,干戈長息。結拍由今而古,蕩開一筆,語帶幽默,同時也回應了篇首「千載悠悠,幻盡人世朝暮」。這首詞雖然撫今追昔,但情調並不低沈,詞人回憶少年豪情,而老來亦絲毫不見頽喪,這自然是對生活充滿了樂觀情緒的緣故了。

六 結語

晚清以還的「夢窗熱」不僅體現在詞學的範疇,對當時的詞家而言,創作才是最終目的,「夢窗熱」要體會到實踐之中才算是成功。然而,文學創作的精採之處不在於不能複製,其效果固然因個人之境地、學問、心思而有高低大小之别,但每一個詞人每一次的創作都是獨一無二的經驗,因此詞人即使依著經典範式的軌跡下筆,所寫即已與經典不同。《鶯啼序》在夢窗諸調中的代表,最能呈現夢窗的筆法和風格,因此,晚清以來,學夢窗者無不争相仿作、和應。《鶯啼序》本身容量特大,富於彈性,也成就了詞人能溢出原作,喊出屬於自己的聲音。這些作品的可貴之處並不在模規原作,亦步亦趨,而是在吴文英的經典範式中遊離觀照,對經典作出深情的致敬之餘,也以鐫刻自身的時代、境遇、情感來回應原作,使《鶯啼序》的創作呈現出豐富多姿的變化

〔一〕先著《詞潔》、萬樹《詞律》對吴文英詞都有讚賞之辭,但未爲普遍的看法。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對吴詞的評價就不高。參普義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夢窗詞的接受》,《文學新論》二〇一三年,第二一七—二四〇頁。

〔二〕周濟《宋四詞家選目録敘論》,載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第一六四三頁。

〔三〕批評激烈的主要有王國維和胡適。王國維素來不喜南宋詞,除稼軒之外,南宋詞家一律受批評,夢窗詞在其「最惡」之列。見王國維《人間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四二七四頁。胡適則認爲夢窗詞是「詞匠之詞」,是死文學,並認爲「近年的詞人多中夢窗之毒,没有情感,没有意境,只在套語和古典中討生活。」其《詞選》針對朱祖謀的《宋詞三百首》,只録一首(或云兩首)夢窗詞,爲宋代詞家選録最少者。

〔四〕此處略舉重要的著作,考證類有夏承燾《吴夢窗繫年》、楊鐵夫《吴夢窗事跡考》影響最大;而分析筆法的則推陳洵《海綃翁説詞稿》、陳匪石《宋詞舉》、楊鐵夫《吴夢窗詞箋釋》、劉永濟《微睇詞説詞》最爲具體入微。

〔五〕蔡嵩雲《柯亭詞論》,載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四九一六—四九一七頁。其後,劉永濟亦有類似説法,云:「作此調者,非有極豐富之情事,不易充實;非有極矯健之筆力,不能流轉。」見《微睇室説詞》,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第五七頁。

〔六〕蔡嵩雲《柯亭詞論》,載唐圭璋《詞話叢編》,第四九一七頁。

〔七〕《鶯啼序》是否爲吴文英之自度曲,學術界有不同看法。傳統説法多認爲此詞爲夢窗創調,但亦有學者舉出反證,如《全宋詞》所收高似孫、徐寶之均有同調之作,而年期早於吴文英。詳參田玉琪《徘徊於七寶樓臺——吴文英詞研究》,中華書局,二〇〇四年,第一二五—一二六頁。

〔八〕周密《武林舊事》,浙江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第六七頁。

〔九〕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二〇〇一年,卷三十九,第五七五頁。

〔一〇〕吴文英著,吴蓓箋校《夢窗詞彙校箋釋集評》,浙江古藉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第四六八—四七四頁。

〔一一〕劉勰著,詹鍈義證《文心雕龍義證》,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第二八三頁。

〔一二〕許結《賦學講演録》,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〇九年,第二八頁。

〔一三〕鄭文焯與張祥齡於一八九四年(甲午)聯句,有《登北固樓感事再和夢窗》。此詞雖爲登樓之作,但卻是和夢窗詠荷詞之韻,可見詞人取逕不同。北固樓位於鎮江,又名北顧亭。詞家中寫北固樓,名最著者當爲辛棄疾,其《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從三國故事感慨南宋局勢,呼唤英雄。鄭、張二人當時身在江淮一帶,聽聞中日甲午戰事失利,兩人聯句寫詞。其中「西風又鶴唳」、「關塞音書,數馳急羽」即指戰事爆發,而「登臨罷酒,北顧倉皇,念枕戈不寐」則是寫二人登上北固亭,想到戰事失利,心焦難眠。結拍「傷心大樹飄零,更戀遺弓,恨題滿紙」更是對人才凋零感到無力。翌年春天,身在京師的王鵬運讀得此詞,依原韻奉答。其詞慷慨悲涼,尤其是第三片,以新亭名士暗諷當權者的無能,他們對於「飆輪電卷,驚濤夜湧」的嚴峻局勢渾然不覺,仍然過著「承平簫鼓渾如夢」的生活。這兩首詞緣事而發,雖爲登樓之作,但因立意不同,風格迥異,詞人亦刻意不用「豐樂樓」韻。鄭詞見鄭文焯著《樵風樂府》,載陳乃乾編《清名家詞》,香港太平書局,一九六三年。王詞見王鵬運《半塘定稿》,載《清代詩文集彙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彙編》第七七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〇年影印清光緒三十二年刻本,卷一,第十上至十下頁。

〔一四〕廖恩燾著,卜永堅、錢念民主編《廖恩燾詞箋注》,廣東人民出版社,二〇一六年,卷四,第七八頁。

〔一五〕關於廖恩燾之生平經歷,參朱志龍《廖恩燾生平事迹考》,中山大學歷史系碩士學位論文,二〇一四年。

〔一六〕補注所提糖業、菸業的衰落是當時古巴面對的經濟困境,同時由於經濟衰退,國内排華風氣日熾,廖恩燾一九二六年到任後爲此四出奔走加争,因此對於其中的關竅自然有感於心。此外,古巴總統馬查多是次的連任,其實也充滿争議。馬查多於一九二五年首次當選總統,曾承諾不再連任,然而他上任卻通過修憲來改變連任的條件,於一九二八年連任總統,國内亦陸續有反對聲音,局勢動盪。廖氏詞中多次以皇帝比喻馬查多,未必不是暗含諷刺其專制。

〔一七〕朱祖謀《序》,廖恩燾著,卜永堅、錢念民主編《懺盦詞》,《廖恩燾詞箋注》,第三頁。

〔一八〕吕碧城著,李保民箋注《吕碧城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一年,第四四二—四四八頁。

〔一九〕劉納《吕碧城》,中國文史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第二八頁。

〔二〇〕周岸登《蜀雅》卷九《二窗庚稿》,擇堪校印,一九三一年,第一〇—一二頁。此詞後尚有補注,詳細交代詞中所提到的景色乃是實景。

〔二一〕相關分析主要以夏承燾、楊鐵夫、謝桃坊爲代表,現代學者多承夏、楊之説。

〔二二〕相關分析主要以陳洵、劉永濟、陳匪石爲代表。

〔二三〕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周邦彦》,嶽麓書社,一九八九年,第三一五頁。

〔二四〕吴文英著,吴蓓校箋《夢窗詞彙校箋釋集評》,第四七四—四八三頁。

〔二五〕林順夫《南宋長調詞中的空間邏輯:試讀吴文英的〈鶯啼序〉》,《透過夢之窗口》,新竹清華大學出版社,二〇〇九年,第二五八頁。

〔二七〕如俞樾《鶯啼序》「昔蘧大夫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余今年四十九矣,非則有之,知猶未也。粗述生平,用資自鏡。」見《春在堂全書》(鳯凰出版社,二〇一〇年)第五册,《春在堂詞録》卷二,第二—三頁,總第三七八—三八八頁。樊增祥《鶯啼序》:「十餘年來,愛師、子珍寄余詩札多至盈尺。暇日展視,春明舊事恍在目前。於是子珍怛化忽已三載,愛師浮沈郎署,音訊亦疏。余薄宦秦中,了無佳興。以疇昔親愛之人,一旦有死生離别之感,徒持其生平手跡,慨想前塵,亦可悲矣。爰製此闋寄愛師都門,並告子珍之靈,使知故人之心不隔幽顯也。光緒十三年五月八日。」樊增祥著,涂曉馬、陳宇俊校點《樊山集》,《樊樊山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四年,卷二一,第五〇八—五〇九頁。張仲炘《鶯啼序》:「七月京師報陷,郵遞不通,聞有附夷舶北行者,偶填此解,以倭楮細書柬鶩翁、漚尹,俾知天涯逐客猶在人間也。」見《瞻園詞》,朱惠國、吴平主編《民國詞集叢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二〇一六年,第一九册影印清光緒三十一年刻本,卷二,第六b—七b頁,總第四六〇—四六二頁。陳鋭《鶯啼序》:「辛丑之歲,余在京口防幕,懷歸未歸,適寧鄉洪未聃刑部來寓北固山寺,時相過從。一日,偕飮酒樓,洪忽不樂,因述曩於邗江舟中聽鄰婦歌曲,極酣豔纏感之致。十年以來,東西蓬轉,重有家國之難,久不再聞此聲,吾儕老大,故可想已。余聞言方有所觸,相與增感。酒罷,洪用夢窗韻填此視余,聊復泚筆和之。」《袌碧齋詞》,載陳乃乾編輯《清名家詞》,香港太平書局,一九六三年,第八—九頁。而懷人、悼亡之作亦多爲敘事。見下文討論。

〔二八〕詞有序云:「葦灣之遊與半塘老人一再酬和,意仍未盡。復拈此解,清游難得,不覺言之鄭重也。」詞云:「輕陰半湖翠罨,想臨妝媚嫵。鏡奩遠、一抹愁痕,鬧紅誰在深處。謾幽憩、銀箋按拍,涼蟬唤入花閑去。甚香風,别樣温柔,澹摇洲渚。 故故來遲,傍柳畫舸,似淩波未許。翠隄外、人各天涯,曲闌應向凝佇。只娉婷、紅衣倒影,記愁絶、中仙説與。露房擎,青子離離,爲誰心苦。 菱花自小,葦葉長愁,紫萍是墜絮。問併作、幾多紅怨,畫裏回首。卻又盈盈,未開剛吐。芳塵去後,蘅皋悽斷,非花非霧情何極。錦鱗多、恨字難分付。涼雲十里,鴛鴦不是催歸,有人玉韉愁駐。 逢花最惜,見説爲花,便有花暗妒。向此際、揭天絲管,踠地簾櫳,一任微波,鑑人幽愫。風裳水佩,羅衣紈扇。年年花好人暗老,望蓬山、腸斷花知否。蹋摇細槳聲中,路入疏煙,似聞怨語。」況周頤《蕙風詞》二卷本,載《續修四庫全書》影印遼寧省圖書館藏民國刻惜陰堂叢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第二頁。

〔二九〕《鶯啼序》題云:「爲徐積餘題定林訪碑第二圖。訪碑五人,其一余也。距今十七年矣」。詞云:「吴雲澹摇夢影,掩臺城倦柳。悵天末,隨分飄萍,幻輿邱壑孤負。忍重問、年時蠟屐。清遊幾誤滄桑後。只山靈,壁上龍蛇,總然呵守。 十七華年,逝水迅羽,賸披圖感舊。共清暇、乘興登臨,記曾危蹬攜手。儻巖陰,重來剔蘚,定猶識、題名誰某。渺人天,乾道偏安,劍南詩叟。 新亭燕麥,故國鶯花,破愁但仗酒。莫慣倚、緑蘿紅樹,更與僧語。六代興衰,幾回搔首。江關倦旅,氈椎陳跡,銷魂金粉傷心字,便秋山、也説新來瘦。荒苔一抺,依稀片石韓陵,是墨是淚知否。 遥情孝穆,韻事堯章,紀昔遊句秀。爲説與、留痕鴻雪,也付榛蕪,近拂溪藤,别開林岫。滄煙恨滿,鍾雲愁絶,承平幽賞惟畫裏,要憑君、珍重逾瓊玖。松扃無復龍泉,嶄壁斜陽,半沈翠黝。」(《餐櫻詞》,《弟一生修梅花館詞》,中國書店,一九二六年,第一頁)

〔三〇〕如況周頤與程頌萬皆用《鶯啼序》寫傅彩雲(即賽金花)的傳奇故事。見況周頤《二雲詞》、《鶯啼序》「擬贈彩雲」,第一頁。程頌萬《鶯啼序》「壬寅夏,見彩雲於都門,今重逢海上。夔笙擬贈,余亦繼聲。」《定巢詞集》,朱惠國、吴平主編《民國名家詞集選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二〇一五年,第五册影印民國十八年刻本,卷七,第九a—

b頁,總第三五五—三五六頁。周岸登《鶯啼序》「爲楊韻芳賦」所寫之楊韻芳則爲傅彩雲手下之妓女,「其致敗皆由傅彩雲也」。周詞乃是爲回應況、程之詞而作。見周岸登《蜀雅》,卷四,第八頁。

〔三一〕序云:「橘公、文叔皆喜聽雪娘曲,而余與翰風爲最。余《戊午雜詩》所謂「兩家同調」者也。今翰風没逾一年,余亦端憂閉門,無復曩時遊賞。客有道雪娘事者,感音思舊,不覺長言。」

〔三二〕陳洵著,劉斯翰箋注《海綃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第三五—三六頁。

〔三三〕劉斯翰注此詞用夢窗詞句已甚詳盡,本文不贅。

〔三四〕如陳匪石《鶯啼序》:「聞人話瞻園師軼事,棖觸心悲,同遺集中韻。」陳匪石著,劉夢芙校《倦鶴近體樂府》,《陳匪石先生遺稿》,黄山書社,二〇一二年,第五六—五七頁。詹安泰《鶯啼序》:「冰若客死渝中,余既爲詩哭之,忽忽近半年矣。頃者整比舊稾,觸撥前塵,歎逝傷離,益難自已。因復倚覺翁此曲以永餘哀。庚辰天穿節後五日。」《鷡鷯巢詩集·無盦詞》,何氏至樂樓叢書,香港,一九八二年,第四〇七—四〇八頁。丁寧《鶯啼序》「輓碎玉詞人」、「元莊詞友挽詞」,《還軒詞》,安徽文藝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第四九—五〇、一三二—一三三頁。龍榆生《鶯啼序》:「壬申春盡日倚覺翁此曲,追悼彊村先生。」《忍寒詩詞歌詞集》,第二一頁。

〔三五〕丁寧《還軒詞》,第二四—二六頁。

〔三六〕蔡文錦《著名女詞人丁寧年譜》,《文教資料》一九九四年第五期,第三—一一頁。丁寧之離婚過程十分艱辛,離婚後生活亦甚孤苦。詞中「絳心苦,微語浮煙,似説身世如繭」即就自己對人生不幸的無力感而發。

〔三七〕丁寧其餘兩首以《鶯啼序》寫成的悼亡詞,率多敘事。

〔三八〕例如趙尊嶽《鶯啼序》「紅芳倦晚,結想難勝,托意行吟,聊申幽愫」一詞(《珍重閣詞集》,第三一頁),況周頤認爲「叔雍近作《鶯啼序》似乎微會斯旨,雖不能至,庶幾近道」。見況周頤著,屈興國輯注《蕙風詞話輯注》,江西人民出版社,二〇〇〇年,第五六三頁。但筆者認爲這大抵只是就是詞中修辭而言,其詞的題材、章法、情感其實都不類原作。

〔三九〕吕碧城著,李保民箋注《吕碧城詞箋注》,第四八六—四八八頁。

〔四〇〕如謝桃坊(夏承燾等《宋詞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二〇〇三年,第一七一二頁)、吴蓓(《夢窗詞彙校箋釋集評》,第四八三—四八七頁)、趙文慧、徐育文(《吴文英詞新釋輯評》,中國書店,二〇〇七年,第五三四—五三七頁)。

〔四一〕孫虹、胡慧聰《論夢窗〈鶯啼序〉敘事抒情的藝術創新》,《詞學(第三十五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一六年,第七八—九八頁。

〔四二〕林順夫《論南宋詞所展現的「物趣」、「夢境」與「空間邏輯」的文化意義》,《嶺南學報》二〇一五年復刊號(第一、二輯合輯),第三英的〈鶯啼序〉》(第二五五—二七二頁)、《我思故我夢:試論晏幾道、蘇軾及吴文英詞裏的夢》(新竹清華大學出版社,二〇〇九年,第二七三—三〇八頁)。這種傾向也與南宋「内歛」的文化特質相關。參劉子健著,趙冬梅譯《中國轉向内在——兩宋之際的文化内向》,江蘇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二年。

〔四三〕「感情的物化」(reificationofemotions)出於林順夫,見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劉倩等譯《劍橋中國文學史·上卷:一三七五年之前》,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〇一三年,第五八〇、五九九頁。

〔四四〕陳洵《海綃説詞》,載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四八五七頁。

〔四五〕如況周頤《新鶯詞》中有兩首《鶯啼序》都是葦灣之遊,亦寫及荷花,但因以敘事爲主,並非詠物,所以與吴文英原作並不相同。

〔四六〕易順鼎《鬘天影事譜》卷三,《清代詩文集彙編》,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〇年,第七八五册影印清光緒丙申刻本,第三a—四a頁,總第二七一頁上—下。周岸登《蜀雅》卷四,第二—四頁。胡先驌著,張大爲等編《胡先驌文存》上卷,江西高校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第六五六頁。

〔四七〕杜甫著,仇少鰲注《杜詩詳注》第三册,中華書局,一九七九年,卷十七,第一四八五、一四九四頁。

〔四八〕蔣寅《擬與避:古典詩歌文本的互文性問題》,《文史哲》二〇一二年第一期,第二二—三二頁。

〔四九〕〔五〇〕趙熙著,王仲鏞編《趙熙集·香宋詞》,巴蜀書社,一九九六年,第一〇七八—一〇七九頁。

〔五一〕詳參蕭波、馬宣偉《四川軍閥混戰:一九一七—一九二六》(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及匡珊吉、楊光彦《四川軍閥史》(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一年)。

〔五二〕參顧在全《護國戰争與貴州》(貴州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第十節「護國軍大戰川南」,第六八—七五頁。

〔五三〕趙熙《〈香宋詞〉敘》,《香宋文録》,《趙熙集》,第一二一二—頁。

〔五四〕《香宋詞》有不少作品是感時撫事之作,尤其是一九一七年後四川軍閥混戰,四川局勢動盪,人民陷於苦難,趙詞多有反映。如《婆羅門令》是另一著名的作品,序中即提及「兩月來蜀中化爲戰場」云云。(見《香宋詞》,第一〇九六頁)然而,在風格上稱得上大聲鞺鞳的,則首推《鶯啼序》。

〔五五〕黄人《鳳棲梧》「自題詞集後」,載嚴迪昌編《近代詞鈔》第三册,江蘇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第一九三一頁。

〔五六〕除《鶯啼序》外,如《霜花腴·重過安定君宅,和夢窗自度曲》也是寫這段戀情。

〔五七〕柳亞子《南社詞集》第二册,上海開華書局,一九三六年,第二〇一—二〇二頁。鄭逸梅《南社叢談:歷史與人物》,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第二五三—二五五頁。

〔五八〕黄人《摩西詞》,載朱惠國、吴平主編《民國名家詞集選刊》,第六册,影印民國九年鉛印本,第一九一—一九二頁。〔五九〕張伯駒《張伯駒詞集》,中華書局,一九八五年,第九七—九八頁。

〔六〇〕參謝燕《張伯駒詞研究》,華東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二〇〇九年,第一三—一四及六一—六二頁。

〔六一〕謝燕在分析張伯駒出關以後的作品時,提到其詞「有當下的寂寞,有對過去的追憶,但很少消沉淒涼的色彩」,能準確把握《春遊詞》的特色。謝燕《張伯駒詞研究》,第三四—三六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