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学军
就在这天晚上,弟弟突然发起了高烧。其实白天就有点儿不舒服,流鼻涕,时不时咳几声,妈妈觉得就一点儿小感冒,没太上心,谁知睡到半夜,弟弟开始哭闹,体温也陡然上升,全身滚烫滚烫的。妈妈只得不停地给他喂水,用湿毛巾搭在额头上降温……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
妈妈抱着弟弟急匆匆地往镇上的医院赶,媛媛背了个小包跟在后面,包里装着弟弟的奶瓶、尿布、衣裤什么的。天很冷,阴沉沉的,风呼呼地在田野上乱蹿,把路边的竹子摇得东倒西歪。
媛媛想到了爸爸,爸爸要是在家就好了,家里有电动车,爸爸嗖一下,很快就到了,现在,她们只能这样走着去。妈妈个子瘦小,弟弟又被裹得像个大棉球,妈妈抱着他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可脚步仍旧噔噔噔地,也不知她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到了医院,直奔急诊室。各种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确诊,急性肺炎,得住院治疗。
办完手续,在病房里刚住下来,护士就来打点滴了。护士长得很漂亮,这是媛媛从她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推断出来的。眼睛大大的,乌黑发亮,睫毛又浓又密,这双漂亮的眼睛让媛媛对她的注射技术充满了信任,可接下来,她的表现让人失望极了。
弟弟小,血管细,又胖乎乎的,手上根本找不到血管,只好从脚上扎。脚上扎了两针,都失败了,又来扎头皮……弟弟哭得脸都青了,尖利的哭声就像一根根尖利的针,扎在了媛媛身上。
媛媛受不了啦!她想逃到外面去,可妈妈不让,要她帮按着弟弟的脚。弟弟挣扎得太厉害了,妈妈一个人顾不过来。媛媛按着弟弟的脚,别过脸去,不敢看,只觉得头皮一阵一阵发紧,像是每一针都扎在了她头上——要真能扎在她头上倒好了,只要弟弟的病能好起来,不哭不闹……可第三针,又没成功!
“我来吧,你去给20床换药。”另一位护士走了过来。
“嗯,护士长。”漂亮护士应了一声,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汗,退出病房。
“是你弟弟吧?”护士长看了媛媛一眼。她的眼睛不如刚才那个护士好看,单眼皮,但眼里有笑意。
媛媛点点头。
“来,用力抓稳了,千万不能手软,要不,你弟弟会受更多的苦。”护士长温和地叮嘱她。
进针了,弟弟的哭喊声再次猛烈响起……媛媛牢牢地抓住弟弟奋力挣扎的脚,闭上了眼睛。
听见妈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媛媛心里祈祷着慢慢睁开眼,看见护士长已经在用胶布固定针头了……
昨晚哭闹了大半夜,刚才又拼尽了全力挣扎,不一会儿,弟弟就睡着了,可嘴角还不时委屈地一抽一抽的,额头上青一块紫一块,看上去特别可怜。
妈妈累坏了,脸色苍白,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她试了试弟弟的额头,感觉体温降了一些,就掏了些零钱给媛媛,让她吃早点。然后,妈妈疲惫不堪地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
媛媛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看見弟弟的呼吸很均匀,妈妈似乎也睡着了,就悄悄地走出了病房。
医院大门外有许多早点摊,可媛媛什么都不想吃。她来到丁字街,茫然地走着,脑子里总想着那个护士长。单眼皮,好像个子也不高,可又有什么关系呢?那眼里是有笑意的,而且只一针……媛媛很后悔自己当时闭上了眼睛,没看见她是怎么做到的。
刚过完年,又冷,许多店铺都没开,街上冷冷清清的。媛媛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她看见了那家买添丁烛的店。店门关着,门口巨大的红蜡烛仍醒目地悬着。媛媛看着,脑子里闪出了祠堂里那支灭了的添丁烛——现在弟弟病了,肯定是因为……该死的锤子!媛媛在心里恶狠狠骂了一句,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她朝河边走去,那里有一座老油坊。
老油坊榨的是木梓油。周边的山上有成片的木梓林,春天开花的时候,白花黄蕊,清香扑鼻。木梓桃碧绿、紧实,几番秋霜一打,木梓桃开始变色,寒露过后,绿中洇出一层石榴红来,样子也有点儿像缩小了好多倍的石榴,木梓桃红成这个样子就可以摘了。
小时候,妈妈常常带媛媛进山摘木梓桃。妈妈背着背篓、扛着根长长的竹钩子走在前面,媛媛挎只小篮子跟在后面。妈妈是摘,媛媛是捡。妈妈用竹钩子钩住挂满果子的枝条,使劲摇几下,木梓桃就簌簌落了一地,够媛媛捡好一阵子。捡满了一篮子,就倒在妈妈的背篓里。
摘木梓桃的时候,山林里很热闹,孩子们在树下蹿来蹿去,有大一些猴精的男孩能一下子蹿到树上去,抱紧树干对着挂果密集的一枝使劲踹。“噢,下雨了,好大一颗的雨!”树下的孩子一阵欢叫……小孩子做事没长性,捡了一阵子,嘴巴馋了,就去找野果子吃,媛媛也跟着去。有一种小浆果,紫黑色的,叫蛇泡,也不知怎么会叫这么一个吓人的名字,其实很好吃的,清甜多汁。媛媛最喜欢,吃得满嘴乌紫,妈妈说她像个小妖怪。
大人呢,干活儿的时候嘴也不闲着,不过呢,不吃野果子而是唱山歌。客家山歌特别高亢,一声出喉,歌声山风一样掠谷绕崖,山脚下的土鼠、树顶端的鸟儿,就连天上云都能听见。
木梓打花白涟涟
今个开花等明年
今年打花明年摘
标致阿妹爱少年
树上木梓圆叮当
摘下木梓篓中装
一天摘到半担半
亏得哥哥来相帮
……
媛媛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就问妈妈。妈妈脸红红地说,长大了自然就懂了。其实,媛媛不知道,爸爸妈妈就是摘木梓桃的时候对歌认识的……
摘下来的木梓摊在晒坪上晒,晒一个星期多半就裂了,露出了乌黑的木梓仁。没裂的呢,就得费工用手一颗一颗剥了。木梓仁晒干后,就一箩一箩地挑到油坊去榨油。挑木梓仁到油坊去榨油就是爸爸的事了。
每每到了冬天,河边就会传来嗵、嗵、嗵的声音。声音闷闷的,不响亮,却异常有力,震得地皮都一颤一颤的,老远,就有风把木油的清香送过来。媛媛皱皱鼻子,对爸爸说:“香香。”
看见爸爸挑了木梓仁,媛媛就知道爸爸要去那个香香的地方了,就嚷着要跟去。跟去也不好好走路,偏要坐在箩筐里,这样爸爸就得一头挑木梓仁,一头挑她,就得多挑两趟。那时候,爸爸真是宠她,竟依了。路上,爸爸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和她闹着玩,使劲地颠。媛媛坐在箩筐里,小手紧紧地抓住筐沿,看见路边的鸡呀鸭呀树呀草呀在她眼前一蹦一跳的,惊恐又快活地尖叫着。木梓仁颠出来了,又停下去捡……磨磨蹭蹭一路,终于,听见了嗵嗵嗵的声音,她就使劲地吸鼻子,脸笑成了一朵木梓花。“木梓花”扬起来冲着爸爸欢快地说:“香香,香香!”
后来,油坊里榨油的师傅也被她叫成了“香香师傅”。
媛媛一路走着,想着小时候的事,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爸爸离家之后,她好像今天才这样深地想到他。爸爸在做什么呢?他知道刚刚弟弟有多可怜吗?哭成那样,脸都青了;妈妈也很可怜,抱着弟弟被吹得东倒西歪;自己呢,就更可怜了,单枪匹马地去找人拼命!拼命?当然,这是小满的说法,唉,要是小满在就好了,自己可从来没和谁拼过命,一会儿看到锤子,该如何和他拼命?咬他,踢他,要不用头撞他!媛媛谋划着,牙齿咬得紧紧的——没错,她就是去找锤子拼命的,那老油坊是他家的。以前去老油坊时偶尔也会看到他,那会儿,他倒是一个很安静的男孩,喜欢坐在堆放木梓仁的炕床上划拉木梓仁玩,从不来招惹媛媛。
媛媛爬上了一座矮坡,远远地看见一座黑瓦褐墙的房子笃笃定定地趴在河边,像是河水落下去后露出的一堆大礁石,可没听见嗵嗵嗵的声音,吸吸鼻子,“香香”也若有若无。是刚榨完一槽还是早就停工了呢?以前,沿河有好几座油坊,老式榨油固然香,可是靠人力完成,费时费力,后来就慢慢废弃,被机器榨油取代了,只留了这一座。
媛媛好久没去老油坊了,一来她大了,不可能再赖在箩筐里让爸爸挑着走;二来呢,爸爸没出去打工之前也常常在外做工,帮人砌砖抹墙,顾不上木梓山,就把山包给了别人。可就算嫒嫒家没了木梓仁可榨,就算这是锤子家的老油坊,就算媛媛这会儿是去找他拼命的,她还是宁愿它在那儿,不要停工,让她可以听见嗵嗵嗵的声音,可以闻得到“香香”。这样,媛媛就会觉得,自己的小时候还在那儿,快乐也在,爸爸也在。
媛媛朝坡底的河边走去,走到一半时,“嗵,嗵,嗵”远远地传了过来,媛媛松了一口气,不由得跑了起来。
“嗵,嗵,嗵……”声音越来越响,“香香”也越来越浓……
工人榨油的程序有好几道。木梓仁先要摊在炕上烘烤,然后倒进水磨盘碾成粉,再放进木桶里大火去蒸,蒸得绵软后,倒进铁箍框着的草模内,用脚踩实,做成油胚饼,放进搅车里初榨一遍。油胚饼紧实了,再竖着排放进油槽树里。接下来是榨油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媛媛最喜欢看的。
油槽树是用柞树做的,木质密实坚硬,长年累月让油浸着,颜色越发深沉,摸上去铁铸一般。油槽树横卧着,有十多米长,粗大得至少要三个嫒嫒才合抱得住。树中间被掏空了,初榨好的油胚饼一个个竖着放进去,用大大小小的木扦把所有的空间都嵌实,其间,错落地嵌着几根碗口粗的进桩,然后用撞锤一下一下地撞击进桩。头细尾粗的进桩一点点儿挤了进去,一线黄褐色清亮的油便从底部的出油孔淌了下来。
撞锤用铁索从梁上吊下来,像一根粗大的炮筒,可比真正的炮筒要重多了,而且它不是用炮彈打击目标,而是直接撞上去。撞锤上有一道凹槽,香香师傅抠住了,往后退去,退到不能再退了,就端着撞锤往前冲。你以为直接撞到进桩上了吗?不是的,那样没有多大的力度,它只撞到了油槽树上方某个空虚的点上。第二下呢,还是“虚晃一枪”,第三下,才“嗵!”又准又狠,还不费力。
不费力是香香师傅告诉她的,香香师傅见她看得入迷,就告诉她,前面两次都是“起势”,让撞锤荡起来,同时调整角度,第三次差不多就是它自己撞上去了。其实,媛媛着迷的不是这个,是香香师傅的脚步。无论多冷,香香师傅都是一双赤脚,脚下泥地让他踩得油光发亮。嫒媛数过,往前三步,退两步,接着一个侧向的交叉步,再一个来回,然后往前两步——“嗵!”脚步轻巧,有弹性,不多一步,也不少半步,像是一种舞步规范的舞蹈。
媛媛好久没看到这样的“舞蹈”了,站在门口,恍惚又回到了从前,下意识地坐在了木门槛上,像小时候那样,一时也忘了她来这里的目的。
香香师傅还和从前一样,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那儿,穿一件油渍渍的看不见颜色的夹袄,也是从前那件吗?媛媛不确定。
终于把最后一根进桩撞进了油槽里,香香师傅停了下来,转过身来时,媛媛才发现他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头发少了好些,皱纹多了好些。
香香师傅没料到门槛上会坐着一个女孩,他愣了一下,问:“榨油?”看得出,他没认出媛媛来,媛媛长大了。
媛媛也被问得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自己不是来看香香师傅“跳舞”的,而是来找锤子……可锤子是香香师傅的儿子呀——正因为他是油坊榨油师傅的儿子,所以才叫他锤子,那根悬在空中灵巧又力大无比的撞锤,无疑是油坊最醒目的标志。
好像这个时候,媛媛才弄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她被这个关系弄得有点儿不知所措,她嗫嚅着,摇了摇头。
香香师傅没再说什么,走到靠墙立着的一座土灶那儿,往灶孔里添了几根柴。看着火更旺了,他就转身离开。接下来可以歇一阵子了,让油慢慢沥尽。
灶上大铁锅里坐着的木桶正冒着热腾腾的白气,里面蒸的是黑褐色的木梓粉。油坊里静了下来,撞锤高高在上、沉默不语地悬着,油槽树底部的出油孔淋淋漓漓地滴着油,也是悄无声息的,只有土灶里不时发出烧柴的毕剥声。媛媛一时没了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做呢?她根本没看见锤子的影子。
媛媛站起来走了进去,看见左边厢房的门锁着,门边靠墙的一面竖着一摞一摞榨过了油的木梓枯饼,这些便是油坊收的榨油的“工钱”。老油坊榨油是免费的,只要留下木梓枯饼就行,这些木梓枯饼会有人定期来收购。木梓枯饼是上好的肥料,还可以用来喂鱼。
右边是一个大炕,上面堆满了木梓仁,小时候,她常看见锤子坐在那上面玩。媛媛顺着木梯子爬上去,抓起一把木梓仁往下面扔。下面是一架巨大的磨盘,磨盘大约坏了,很久没用了,上面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旁边有一台粉碎机,用来粉碎木梓仁的,这是榨油程序中唯一的机械化了。
一把木梓仁扔下去,叮叮咚咚地响,媛媛听得很解气,又扔了一把,然后两只手轮着来,这儿一把,那儿一把,手扬得高高的,使劲扔出去。该死的锤子!该死的锤子!她扔一把,在心里骂一句……
正扔得起劲,锤子和香香师傅几乎同时出现了,父子俩惊愕又恼怒地瞪着她。
“下来!”香香师傅冲过去,一把把媛媛拽了下来,吼道,“糟践东西,这些木梓仁惹你了?”
“我弟弟病了!”媛媛揉着被拽痛的胳膊嚷道,忍住不要让眼泪掉下来。
“你,你弟弟病了,你就跑到这里来,扔这些木梓仁?”香香师傅更加莫名其妙了。
“我弟弟生病,都是他害的!”媛嫒指着锤子说,眼睛恨恨地瞪着他。
“怎么回事?”香香师傅问锤子。
“我哪知道。”锤子摇头,一脸无辜。
“我弟弟生病了!”媛媛再次申述,“就是因为……初一那天,添丁烛……”媛媛把那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媛媛又气又急,说得颠三倒四,说到弟弟在医院打针、头皮都打青了的时候,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弟弟尖利的哭声,忍不住抽泣起来……
香香师傅听明白了媛媛说的事,脸色立马就变了——谁不知道添丁烛中途是不能灭的,得烛光明旺、顺顺当当燃尽才好。
“日日都不消停,就晓得闯祸!”香香师傅冲着锤子骂道,扬手在他后脑勺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以后哪里也不许去,待在油坊里……叫你烧火,刚又跑到哪里去了?”
“我讨厌油坊!”锤子嘟哝一句。
“讨厌油坊?不靠这油坊养着,你长这么大?”
“反正,我以后不靠。”锤子一脸倔相。
“好,我等着看你的本事!”
看着父子俩的争吵完全跑了題,媛媛又气又委屈,哭出了声。
香香师傅回过神来,赶紧好声好气地安慰她说:“别哭了,你弟弟会好的,不要担心……”
可能觉得这样的安慰太空洞,又转身从里屋拎来一小壶油递给媛媛说:“这个,算是赔礼了。”
媛媛停止了抽泣,看看香香师傅,又瞟了锤子一眼。锤子扭过头,不看她。这个“礼”,要不要收呢?媛媛没了主意。
“快,拿着吧。”
“不要!”嫒媛嘴里终于蹦出这两个字,一抹眼泪,转身跑了。
一路上,媛媛都在庆幸,还好没要那壶油,要不,就好像她跑到老油坊不是为了找锤子拼命而是来讨油的。虽然,最终也没拼成命,但总归是扔了好几把木梓仁,还让锤子挨了他爸一巴掌……想想还是挺解气的。 (未完待续)
(本文节选自《鲤山围》)
责编|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