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思源
我对身边的家禽家畜从来不怎么注意,习惯了它们的自由存在,任它们在身边窜来窜去撒泼打滚,不撞到眼睛上是看不到的。天天存在的事物我们未必上眼上心。那天它确实慌里慌张撞到了我小腿上,油面骨被狠狠击打了一下,冷汗不自觉从后脊梁冒起。我下意识抬起脚狠狠照它踢去,“嘭”的一下正中它下腹处。它被扬起到半空,从我脚面滑出后,又“啪唧”摔落到地上,随即翻了一个滚,“喵呜”一声飞也似地逃跑出院子,我才发现那是一只一年前游荡到我家的野猫。
它是一只“猫”,看起来不到两岁大小。白色的腹,黄白相间的脊背,猫瘦毛也长,很凄凉地叫一声,背弓起来,整个身子看起来像条放大的细瘦毛虫。
那时正是冬天,它萧索着身子,身上粘了不少苍耳,像一个携了剑戟的落魄侠女,在院子大门外伸头探脑,似乎想寻找吃的。远山上树木高高矮矮,凋谢了叶子,光秃秃苍茫一片。门外野地里各种野草已经枯黄,七七牙、苍耳、猫儿眼、野草莓、茅草、蒿子,北风一吹一片白惨惨。日常生存之地不能再提供它过冬吃食,它要到人家中来寻找果腹之物。
婆慈悲良善、同情弱小,野猫因为体格上的柔弱很容易地获得我家门的入场券。婆沿袭对猫的传统称呼,唤它“花花”。婆从火锅里舀出鲫鱼,专挑了条个大、肥美且完整的,自然是对来客的尊重,仪式感是婆对外物的慈悲。她拿来一只碗,清洗干净,把鱼放在碗里,舀点汤汁。猫是吃腥的,猫跟鱼有孽缘,猫和鱼前世相爱、今世相杀,猫见了鱼,恨不得一口吞了它。因为相欠,何处都能相见,这次,猫和鱼在我家的碗里不期而遇。婆把碗小心地放在客厅门外的走廊上,唤声“花花”,轻轻掩门,怕惊了它。婆端碗出来时,它还是不经意地受到小惊吓,离弦的箭镞一样窜向院子的大门,回转头站在大门外沿小心翼翼往里看。或许是感受到了婆的善意,或者鲫鱼的鲜香诱惑了它,它慢慢前来,慢慢靠近,轻轻地嗅,确定了可以吃后,伸出尖尖的小舌头去舔试鱼汤。一下,两下,三下,小巧甜美的嘴巴终于忍不住,一口衔下鱼头,伸出前爪紧紧抱着,不顾吃相地饕餮,嘴里发出“呜呜呜”的低咽声。遇到食物,它不再显现出之前的避让、逃窜以及不可名状地恐慌。它安静了下来,眼睛一刻不离鲫鱼,吃得鲜香可口。它烟火的样子真可爱。此时我才看得到一只猫的天性,一只在旷野里疯跑、在自然天地里独行的野猫,面对食物时展现出来的贪婪和爱恋。
但一旦出了那个稳定的情境,它更多的还是表现出对这个世界的疑虑、介怀和敌意。
我慢慢蹲下身,尽量把动作放得轻柔,用了温柔的语调低低唤它,“花花”、“花花”、“咪咪”。它听到声音立刻显示出警惕,用眼睛的余光偷看我,不做过多判断即匆忙逃离我的势力范围。它又恢复了前情,更多时候表现出高冷姿态。我悄悄瞄它,它发现了就会飞快蹿走,有时它跟我对视,眼睛瞪得溜圆,黄黄的眼珠里似乎有一团火——它在发怒,想用怒来壮胆、来让我惧怕,用怒来降服我。我面无表情地跟它对视,对视到眼珠发酸而不罢休。它似乎在这场无声的战争里找不到优势,掉头迅速跑掉,蹿到院门外。
出了院子门,抬眼就可看见不远处的山,山脚下葱茏苍翠的竹子密密地生長着,有时可以听到修长的叶子摇摆在风里飒飒响动着。院子前是一片一片猫儿眼,夏季里猫儿眼长得翠绿翠绿,层层叠叠堆到我家院落墙根下,似乎铺排了一圈郁郁葱葱的卫士。猫儿眼春天开黄花,浅淡的黄,看起来较柔和。花谢了,只剩下茎和下场的部分,把茎折断,会有白色的汁液流出,不多会儿就凝结变干,干后粘手。猫儿眼有毒,猫狗牛羊都很自觉地不去吃它,它还是很茂密地一大片一大片长满大地。
这是一种很容易让人绝望的植物。它在春天的明艳里发出蛊惑的美丽,当欣赏者靠近时,它又迅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猫儿眼整棵植株有毒,外物不得走近,不得拥有。村里孩子在很小时就被警告要远离它。有人患了病无药可疗时,用它来以毒攻毒也未可知。
花花躲在猫儿眼里,只露出头来,两只眼睛机警且精明地睃巡着四周,时刻警惕着周围出现的突发状况。它也有得意而忘形的时候,那时它全身放松,做抚额、洗脸、顾影状,对着太阳伸懒腰,一副贵妃醉酒的模样。它在猫儿眼里打一个一个的滚儿,翻一个一个的跟头,把猫儿眼滚片地压倒,又俯起身来看着猫儿眼一棵棵从地面悄悄立起;它把杂在其间的苍耳棵弄折,粘了满身的苍白的或泛黄的苍耳,再去一个个扯掉、咬掉。它像一个调皮的小女子,在天地间放肆地自由自在地玩乐。
一到晚上花花就不见了踪影,婆发愁它的歇息处,自言自语,这能跑哪里去,会不会被祸害了呀。她倒不怕花花吃了什么有毒害的植物,自然里的动物和植物在经过千和万和亿年的进化,都具备了趋利避害的能力。即使没有刻意教导,动物的本能也会让它自然而然避开那些致命的东西。花花从来都是和猫儿眼玩耍,从来不尝试去吃它们。牛羊也是,猪狗也是,人类也是,自然本能会让我们远离伤害。婆说的“祸害”,是那时山上还有野生动物,野鸡野兔还有野狼。冬夜躺在床上,可以听到山上传来呼朋唤友的狼嚎声,还有鸟儿受到惊吓受到追逐发出的惨烈叫声和许多种动物在不同情境下发出的或悲伤或惊悚的声音。一只柔弱的小猫,在如此强大的自然生态里属于弱势,婆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每晚上婆担心地念叨一遍又一遍,第二天早饭时还准能一如既往地看到花花。没有人知道它到底夜宿在哪里,也没有谁知道它怎样躲过那么多强势伤害、安全无虞到第二天。婆担心多了,也会心生埋怨:都说猫狗识恩情,这野猫可不是,真是一个没良心的!
但花花到底是不愿和我们过多接触,不愿宿在家里,不愿把身家安全交付给人类。它是孤独的,孤独到不相信人类传递来的美好,它宁愿相信大地上的花草和山间的鸣涧,相信竹林里飒飒而过的风,相信月光和无月的夜里天上或明或暗的星辰。它似乎是天地间的一只精灵,不受时间地点限制,完成了实质上的身体自由。不相伴,便不相欠;不相知,便不相思。思念或爱恨,均跟它无关。不被情感牵绊,它完成了实质意义上的灵魂自由。不被拥有,便拥有绝对的自由吧。谁都没有权力绝对占有它,它无牵无挂。它的心如风,风向随己;如月,圆缺随自然。寄自身于天地,是一种大孤独,当然也是一种无上的自由。
没有一只野猫不是自由的,也没有一只野猫不是孤独的。
春天的花草葳蕤起来时,花花常常带了一身花香夜归,如一个沾染了香气的女子,婀娜、温婉而妩媚。它妖娆地踩着猫步,扭摆着身子行走,脚垫动作起来无声无息,常常让人一转脸就惊喜地发现它在你身边。婆扭头无意中看到它,无比欣喜地呼唤它、招呼它。它不再像以前一样绝对地抗拒交流,也不再稍有惊吓就逃之夭夭,但它依然保留着属于它的警惕和鉴戒。它走近婆,在灯光下它仰着脸望向她,黄黄的眼珠里现出少有的柔和。婆伸手想去抚摩它,它还是很灵巧很快速地跳跃着躲开了。对它这种疏离,婆也不再感到失落,她已完全习惯了它的躲闪和违逆。
第二天早饭,花花并没有回家,一直到晚上也没有见到它的身影。第三天,第四天,一连好多天,花花再也没有回归。婆担心着急它的安全,一整天一整天地到野外去寻找,去呼唤。“花花”“花花”——整个旷野都飘着婆焦急而悠长的声音,不知这些声音是否穿透了各种土层、林木和岩石抵达花花耳中,也不知虫鱼鸟木花草感受到了这焦灼是否把它传递给花花。那时各种花香和果香都在纠缠着春天,站在田野间各种香会朝着人的脸、人的眼和人的鼻子,无所顾忌地奔袭而来,野花和诸多浆果足以让人痴迷停驻于原野,大地在春天里散发出多种多样的可能性,虚幻的、沉实的、粗野的、妙曼的,似乎都要在春天来个折痕,给人间留下记忆。香姑娘、野生黑莓、酸眉豆、黑葡萄、野山楂,还有马炮、酸丢子,沟溪边、大路旁、丘陵的堰梗上和远山里,到处长满这些野果和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我尚能记得小时候,和小伙伴带上袋子跑进山去,把熟的摘了,青的留下来,留待下次去再摘。一边摘一边吃,一直吃到家。浆果的酸甜味美一直随我走到生命深处。后来,采山的多了,农药的种类也多了,山中和田野里都少见了野果,小时候的野趣如误入山涧漫撒气的气球,也慢慢消失不见了。
婆一定也被花香迷惑过,她常常醉心于各种花的香,挖了野花在家奉养,但她没有痴缠,她对夜猫的关注远远大于春天对她的诱惑。婆每天按饭时给花花盛下它爱吃的饭菜,一边倒掉旧的,一边盛上新的。但花花再也没有出现。最残忍的事不是它离开了她,而是它让她爱上了有它在的感觉。婆站在花花日常出现的地方,端了花花的饭碗盯着看,看得出神 。她有时做女红,纳千层底儿,拿针扎半天扎不下去,手也失了神。春天的阳光一览无余地照着她花白的发,那白发似乎是她担心想念花花产生的愁。婆无法理解花花的离去,无法忍受花花的绝情。她那么静声静气的一个女人,竟然指天指地叫骂花花。真是贼,偷心贼!婆说着说着声气就高了起来。都来了一年多了,说走就走!婆一生气,正在纳的鞋底儿“嗖”地扔了出去,正砸中院墙边儿叨虫子的大红公鸡。公鸡慌得一跳,也并不究竟原因,甩着鸡冠“咕咕”叫着跑掉了。婆一直都是温良贤淑温柔可亲的模样,竟为一只野猫跳起了小脚。院子外面的发奶奶听见了,把胳膊架在墙头的矮处,随婆一起骂起花花来。见有知音来,婆又开始数落花花,无非是不近人情,无非是心如铁石,无非是无论怎样对它好它都不识恩情……说着竟流下了眼泪。婆是太在乎花花,以至于无法接受它的悄然离去,失望、絕望、甚至不顾形象地诅咒,最终也因花花的消失归于无可奈何。有时候,我们放任自己的姿态那么丑,多是因为有外物悬在心头。
婆长时间站在院子门口向外张望,希望有一时花花能从野外意外归来;婆在烹煮鲫鱼的时候,还时不时会念叨,花花最爱的的是鲫鱼,它会不会闻到鲫鱼的味道悄悄来到她身边。
淡定安然的婆大概也会明了,最好的结局,不过是“不问源起,不问归处”,花花来了,花花又走了,生活中留下来一些痕迹,情感上留下来一些依恋,无非如此。但婆还是拿得起却放不下,对那些真实却又虚幻的痕迹恋恋不忘。但终究花花并不再出现。人生那么多求而不得,何不顺应事物发展的本来状态、任其自然呢。不强求、不奢望、不执念,珍惜所有的不期而遇,看淡所有的不辞而别,才是最佳处世境界。
婆哪里知晓花花的快乐。天上的星辰永远不会显得多余,虽然多到无以数计。就如孤独,无论多少都不是多余。也许花花在星星的倒影里得到的是无比的快乐。从来到这个世间起,它便独自一个面对整个天空的星辰,它一定不会害怕或者恐惧,对它来说,空旷和孤独只是一种享受。
婆依然在失去花花的事件里伤感和失落,猫儿眼开始成片成片地繁茂起来,从野外一直堆到我家的院墙根儿。猫儿眼从根部变绿,越往上长颜色越浅淡,像猫儿的眼睛。露水落在每一只浅绿色的猫眼上,发出魅惑的低低的清丽迷离,那一刻,我真的以为猫儿眼没有毒,可以像原野里常见的芨芨菜和苋菜一样,味美又有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