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忧

2019-08-18 15:27廖贻铖
含笑花 2019年4期
关键词:福寿小山媳妇

廖贻铖

城山镇坐落在城子山脚一处舒缓的台地上,这是通往省城的必经之地。解放前,这里就人来人往,商贾云集。

夜色如泼墨般漫卷过来,小鸟的叽喳声,山鸡的咕咕声都消匿于黑暗之中。

刚起好的土炉高耸着,犹如羌人的一座座碉楼,兀自矗立于大山深处,冷眼看着这一群人,战天斗地,激情四射,干劲冲天。夜色越来越黑,周围的人都走光了,杨有满嘴里叼着旱烟袋,又朝炉子里扔了几块木材。看着粗大笔直的大树被划成了一块块,当柴火烧掉,他心里一阵阵惋惜。这百年大树用来盖房子,打家具,那怕用它做棺材都是上等的材料,近期不知又砍伐了多少。想到这里,他又赌气式地朝炉里丢了几块。炉火“嚯嚯嚯”地欢叫着,吐出了长长的火舌。

杨有满是一个好强上进的人,干什么都不想落于人后。土地改革时,刚刚翻身作主人的小杨豪情万丈,成天跟着工作队丈量面积,分田分地。公社修建万亩大沟时,几千人马就像蚂蚁抬曲蟮,排成了十多公里的长龙。年轻气盛的大杨银锄飞舞,挥汗如雨,浑身有一股使不完的力气,半天不到的时间,就挖坏了一把锄头。当场就受到了公社书记的表扬。

早上,他从腆着大肚子的老婆手里夺走家里唯一的一口铁锅,提到火炉边,几下砸了就丢进炉子里。反正,参加了集体食堂,这东西也没有多少用处了。这下,有了铁锅作引子,这钢铁应该能炼成了。杨有满心情略有好转,关了炉门,悠然自得地回家了。

五十年代末期的农村不仅闭塞,还十分贫穷落后。夜晚,诺大一个村子,就只有几户人家亮着微弱的油灯,像阴霾的夜空里,偶尔探露出头的几颗星星,一闪一闪的;更像幽远深山里的炉火,忽明忽暗。偶尔,听到几声狗叫,估摸是寂寞难耐的人到哪家串门子来了。

劳累一天的杨有满早早地上了床,他摸着老婆的肚子,討好地说:“这回,准是个带把的”。他已经有一男二女三个孩子了,但他还想再要一个,最好是一个男的,这样就成对成双,不偏不倚,双全保险。

老婆还在为铁锅的事生气,便翻过身去,把肉嘟嘟的屁股对着他。

天微微发亮,杨有满就被饿醒了,他灌了两大瓢凉水,肚子里的水哗哗地翻腾着,发出空洞无力的声响。昨天晚上,老大在打饭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待哭哭啼啼地把泼撒的饭收拢时,饭没了一大半。从早上就咒了他一天的老婆想了想,还是给他留了一点。要不,他就得靠崇高的革命激情这种精神食粮熬过漫长的一夜了。

杨有满坐在门前的木墩上想着心事。这时,肚子里又发出一阵鸣响,像几只饥饿的小老鼠在里面左冲右突,他懊恼地站起来,朝后山走去。就是在梦里,一顿饱饭也吃得不安生,杨有满一边走,一边不满地嘀咕着。

后山有一条踩出来的小道,犹如杨有满那几个营养不良的孩子,瘦弱地在林中若隐若现,有时干脆跌入密林之中,再也找寻不见。杨有满紧走慢赶着,湿润而又新鲜的空气不断地挤进他的鼻腔,他一路摘些浆果丢进嘴里,慢慢地有了些精神。

土炉的炭火早已熄烬。他找来一根棍子往里捅了捅,感觉到有一个硬梆梆的存在,急忙扒开炉灰,就看见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在炉膛里躺着。他遏制住内心的狂喜,舀了水把它冲洗干净。眼前,一尊乌黑发亮的罗汉正对着他笑呢!

“炼成了!”他咋呼一声,就往村子里跑去。

见丈夫火急火燎地赶回来,老婆说:“你来得正好,我肚子疼得很,怕是要生了,你快把小山妈叫来。”

杨有满灌了一瓢凉水,一脸不屑地说:“你才是要生了,我的已经都生出来了。”说完,丢下一头雾水的老婆,朝队长家跑去。

公社里静悄悄的,书记在空旷的院子里踱着步子,他时而望着传达室的电话,时而又若有所思。为了完成任务,他来了个“麻子打哈欠——全面动员”,把公社里的大小干部,包括秘书都赶到各村各寨去大练钢铁了。一个星期过去了,还听不到一点好的消息。

而这几天,周边公社的捷报却如雪花般地飞到县里,又变成一只只喜鹊朝他这边飞来,炫耀地歇在树上、站在窗台鸣叫,搅扰得他很是心烦。难道他乡就人杰地灵,干什么成什么,他这里就穷山恶水,死磕硬干也飞不出一只凤凰来。

这时,一阵锣鼓声从街头传来。他想不过年不过节的,会有什么大事?于是就向门口走去,就见金鸭子塘村的队长带着一群人,抬着一个黑乎乎的家伙向他走来。队长一路小跑来到他面前,高兴地说:“恭喜书记,成了!”

“成什么啦?”书记乜了队长一眼。

“钢铁被我们村的老杨炼出来啦!”

书记这才定眼细看抬着的东西。那东西有点像一个黢黑的葫芦,但确切地说,更像街心里随处可见的一泡牛屎,还用一根红布带拴着。书记围着它转一圈,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一大群人眼睁睁看着书记,巴望着书记的表扬。书记不禁地点了点头,又仔细端详起来,他伸出指头向一处裂缝抠了一下,裂缝处就掉了一大块,里面露出了泥土、石子、灰渣等杂质。

傍晚,一脸晦气的杨有满回到家里,老婆已经生了。手脚麻利的小山妈早已收拾停当,正陪着他老婆聊家常。

杨有满立刻换了笑脸揍过去:“生了,是个带把的?”老婆把头扭到一边,不理他。

杨有满又回头看着小山妈。小山妈瞅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没把!”

杨有满也不恼,人多力量大,生男生女都不怕,给女娃取名“杨凤宝”。凤宝打小就体弱多病,经常药汤药水不断。于是,村里的半仙王福寿就成了他家的常客。

王福寿摸摸凤宝的头,又看看她的眼睛,对杨有满说:“你家宝儿的魂丢了。”他指挥有满媳妇撮来一碗米,找来一根线,又到鸡窝把刚放进去的那只领窝蛋拿了出来,放在米上。把线缠在蛋上,另一头用手牵着,微闭着眼,随着双脚有节奏的抖动,两片小胡子一张一合地念叨起来……

小凤宝早已昏昏欲睡。事毕,王福寿把叫魂蛋用子母灰慢慢烧熟了,小心地剥了蛋壳,指着一处凸出的蛋白对杨有满说:“你家宝的魂回来了!”。随后,他用手掐掉那点凸出的蛋白,喂进凤宝的嘴里,刚想把余下的鸡蛋往自己嘴里送,中途却被凤宝伸出的小手劫走了。

王福寿尴尬地抖着两片小胡子。

小山妈在村里是一个忙人,也是个名人。然而,在这个不足百户人家的村子里,她的名气却被后来居上的杨凤宝超越了。杨凤宝不仅是个病坨坨,同时也是个淘气宝。她生病时,身体羸弱得让人纠结,心生怜爱。好着的时候又到处撒野,干尽坏事。哪家的瓜苗被拨了,不熟的果子被打光了,瓦房被打穿了,不用问,准是凤宝干的。有时候,村里人也会拉下面子找她父母论理,有满媳妇却总是借口说宝儿还小,不懂事。但祸闯大了,有满媳妇还是会背着凤宝给对方一些赔偿。

在那时的农村,童年的生活是那么的枯燥、无聊和漫长。一团泥巴,一只甲虫,就足以让小山他们玩上一整天。有一天,小山和凤宝在水井边上玩耍。小山记着母亲的话,离井边远远的。凤宝却独自一人光着脚丫在井边划泥浆,泥水源源不断地流进井里,原本清澈的井水,顿时就浑浊了一大片。

过来挑水的刘子保见井水被搞浑了,劈头盖脸地把小山他们大骂了一顿。刘子保走后,杨凤宝恨恨地对着背影说:“敢骂我们,叫你水都喝不成。”一会儿,她就找来一只死鸡,把它丢进井里。来挑第二转水的刘子保见到井里的死鸡,骂骂咧咧地挑着空桶回去了。

很快,队长叫来了他们的父母。小山则是被母亲扭着耳朵一路来到井边的。小山看见井边黑压压的人,唯独不见了凤宝,心就更虚了。

两家的父母向村里人道了歉后,就找来工具清理水井。小山被父母强压着,去倒掉从井里舀出来的一盆盆脏水。没干多久,有满媳妇借故把杨有满支走了,唯独留下小山一家继续干活。

太阳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鸡仔,突然钻进后山的林子,不见了踪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收工回家的杨有满坐在门前的木墩上,等着他那个经常不准点的宝儿回家。

这次,等来的不只女儿一人,学校的老师也来了。老师对杨有满说:“你得好好教育这孩子,上课不专心,还经常逃课,今天干脆挎着一个空书包来上课了。”

杨有满责问凤宝为什么不带书本上学,凤宝说丢了。问怎么丢的,凤宝就不出声了。

刚送走老师,刘子保就带着队长来了。刘子保说:“你家凤宝偷了队里的甘蔗。”

“你血口喷人!”杨有满正在气头上,忍不住想吵架。

刘子保嘿嘿一笑,慢悠悠地说:“早上,我听到甘蔗地里有响动,走过去一看,甘蔗被掰了几根。”接着,刘子保拿出一摞书本,揄揶道,“甘蔗可能不是凤宝偷的,但我在那里看到了这些。”

凤宝高兴地接过书本说:“是哩!我把书腾出来装甘蔗了。”

杨有满把手掌高高扬起,之后又轻轻放下,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队长摇了摇头,走了。

小山妈几次都欲言而止,这回终于忍不住了。对有满媳妇说:“凤宝就像一棵树苗,小的时候不捋,长大就捋不直了。”

“人大自巧,狗大自咬。”有满媳妇不在乎。

“打骂有时是爱,放任保准是害。”

“我家凤宝娇贵,老姐你别瞎操心 。”

小山妈自讨没趣,站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走了。

天空又聚集了一些黑云,天色越来越黑。已经两个多月没下雨了,种植包谷的节令早已过去,等待移栽的秧苗日渐枯黄。这几天的天气都是这样,天空中不时有黑云翻卷、聚集,但雨,就是下不到地面上来。

“天收的,今年的日子恐怕难熬了。”小山妈一边把塘底的泥浆水舀出,浇在蔫瘪的豆苗上。每年开春,她都会在这水塘边的地里种一些瓜豆,这些东西虽然没有多少营养,但遇上干旱缺粮的年景,也能让小山他们混个肚皮滚圆,不至于饿着。

半仙王福寿一遍又一遍地翻着掉了书皮的黄历,嘴里叽里咕噜:“五龙治水,风调雨顺,不应该是这样的年景啊?”看着越来越漆黑的天空,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丢掉书本,跑了出去。

“下雨了,我算准这回真的要下雨了!”王福寿逢人就说,一边走,一边叫嚷。

“小山妈,要下雨了,赶紧关好田水。”王福寿路过时,给小山妈丢下一句话,又到其它地方奔走相告。小山妈含糊地应了一句,又把一瓢泥浆水灌到豆根下。

乌云越集越密,云层越来越厚。偶尔,还听到一两声响雷,天边也传来了一丝风的清凉,人们焦虑苦等,翘首以盼的第一场雨,似乎真的就要到来了。几阵风吹过后,天底下的万物也精神振奋起来,仿佛都张开了饥渴的大口,准备痛快淋漓地喝个够。

跑了一圈的王福寿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在自家的屋檐下,美滋滋地吸著水烟筒。屋里,几个孩子早已调动了家里的锅碗瓢盆,星罗棋布地摆了一屋。

别看王福寿经常在外混得红光满面、油光水滑。但在村里,要数他家最穷。因为媳妇好吃懒做,王福寿教训几次,依旧是老样子。王福寿没办法,就跟他媳妇约定:不干活可以,但每天必须给他一次。他媳妇就不干活了,还经常躺在床上哼哼叽叽。没几年,双脚就落个肌肉萎缩下不了床,但老婆肚子却没闲着,接二连三地给他生了一大堆孩子。他家住的房子,就像毕加索的一幅抽象画,柱子和横梁尽是些歪扭的木料拼凑而成,至于瓦片,全是捡了瓦窑里烧坏变形的瓦盖上去的,那屋面就像被胡乱刮了几刀的鱼背,刺凌凌的,很是难看。一到雨天,房子就四处漏雨。

王福寿把烟筒吸得山响,犹如他那欢快的心情。他想,这一次真的下了雨,他就更出名了,他就可以靠着他的先知先觉,通吃四里八乡了。这时,他感觉头顶一片光亮,不知什么时候,乌云散去了,热辣辣的太阳又露出了那张邪恶的脸。老天爷就像闹了肚子,翻江倒海地弄出几个响屁之后,什么事都没有。

杨有满家的米缸已经见了底。有满媳妇称了每人二两米的份额后,又抓了一大把放回缸里。米还没下锅,凤宝他们就像一群饥饿的小猪,嗷嗷地叫开了。有满媳妇把煮得半熟的米倒进甑子里蒸着,就抽空把猪喂了,又把几只小鸡赶进鸡埘里。等她回来,桌子上已是一片狼藉,她拿了勺子往甑子里舀去,里面早已空空如也,伸头一看,一颗饭粒都见不到。有满媳妇丢下碗筷,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杨有满磕了一下烟灰,说:“我也只抢着一大口呢。”

有满媳妇饿着肚子来到小山家,小山妈赶紧添了一大钵饭给她,有满媳妇来不及客套,接过碗就急忙把饭往嘴里送,腮帮顿时鼓成两个大大的桃子。那吃相让小山至今记忆犹新。

“这老天又要收人么?”饭后,两个女人聊起了家常。

“就是,我家的米也撑不了一个月了。”小山妈有点忧心忡忡。

“得想些办法。”

“我昨天到了后山转了一圈,那片野山药开始抽藤了,要不,你挖点回来救救急。”无论什么时候,小山妈总能做到未雨绸缪。

多年以后,小山把这事讲给儿子听,儿子埋着头,眼里紧盯着手机,一脸不屑地说:“时代不同啦!”

一眨眼,杨凤宝初中毕业了。她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回家当了回乡知青。

闲在家里的杨凤宝无所事事,成天就是照镜子、涂口红,或者把自己的脸弄得惨白惨白的,活生生像个吸血鬼,偶尔出来闲逛时,冷不丁还会吓着村里人。杨有满看不下去了,就把她赶出去抢工分。凤宝哪是干活的料,她不是矫揉造作,就是装模作样。薅地时,杂草没有除尽,倒把一棵棵鲜活的玉米苗给挖断了。村民们都很有意见。

后来,有几个城里的知青到这里上山下乡,村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年轻人容易沟通,没几天,凤宝就同他们打得火热,成天处在一起,无话不说,就像村里人见到了当年的解放军。城里来的知青个个打扮时髦,但干活时,却一个个惹人笑话。凤宝就觉得自己横竖像个城里人了。

队长很宽容,原谅这些年轻人对生产的一无所知,包括土生土长的凤宝。队长把他们分到老年组,做些积肥、晒粪之类的简单活计。有了凤宝的疯疯癫癫,傻里傻气,城里来的知青也不觉无聊。他们这才相信,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也是一处浪漫之乡。

不久,一些闲言碎语就钻进杨有满的耳朵,杨有满开始不信。

过了一段时间,喜欢多事的小山妈对有满媳妇说:“凤宝好像有了。”

“瞎说。”有满媳妇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依我的经验,倒是不会走眼。”这种事不便多说,小山妈丢下话后,快步走了。

随着凤宝的腰身越来越粗,村里所有人都明白了。杨有满第一次在凤宝身上下了狠手,才知道了那个惹事的知青。他顿时暴跳如雷,二话不说提了柴刀出去。人还没出门口,就被众人劝住了。

冷靜下来的杨有满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找到了知青,心平气和地对那知青说:“你小子什么都不会,倒是在我家宝儿身上种上了种。”

“大伯,你说什么?我不清楚。”知青在装糊涂。

“肚子都大了,难道要叫她当面指认吗,难道要闹到大队、公社去吗?”杨有满提高了嗓子。

知青心虚了,喃喃地说:“都是你情我愿的!”

“年青人,做了事就得认账。”杨有满缓和了语气说,“既然这样,你讨了她做媳妇,不就没事了。”其实,他早想把这个女儿赶出去了。

“这,我作不了主。”知青更加害怕了。

很快,知青的父母就赶来了,知青没有跟着来。一位干部模样的妇女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到桌子上,那都是杨有满一家从未见过的稀缺物。女干部先入为主地说:“我儿太年轻,闯了大祸,我们来赔罪了。”

“年青人都会犯糊涂,把她娶走就是了。”杨有满大大咧咧的。

“这不行!”女干部急切地说,“我们已为孩子联系了工作,这节骨眼上,怕影响他进城。”

“至于你女儿,我们会补偿的。”知青的父亲接过话说。

“我不管,反正你们得把她带走。”杨有满自认为一生光明磊落,却做了两件闹心的事:一件是烧了坨废铁在全公社闹了笑话;再就是生了这个不争气的丫头到处给他惹事,这回更是让他丢尽了老脸。再说,现在丫头有了这些瓜绊,今后还怎么嫁人?

后来,知青父母找到了公社书记私下调解,杨有满就不吭声了。

杨家到底得到多少补偿,村里的人一直议论纷纷。

金鸭子塘村,斜靠在一座厚实的山脚下。四周环山,一片开阔地。大自然不经意的杰作,造就了这里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的地势。据风水先生说这是一块吉地。

王福寿经常在嘴里哼哼:金鸭子塘,金钩钓太阳。哪个占得住,儿孙当帝王。村子里,虽然有几个靠栽三七赚了钱的;后生中,也有在外工作或做生意的,这都与传说的相差太远,始终没有出过什么达官显贵。读过几天老学的吴继祖,有点磕巴,却又一本正经地说:“村里会飞出金凤凰的!”话音一落,周围的人都将信将疑起来。

刘子保嘴里嚼着烧包谷,走过来凑趣。大家一见到他,就都散了。刘子保是村里的一霸,他满脸横肉,颧骨高耸,一双牛眼看谁都不顺眼,一动怒就露出满口黄牙,像一只呲牙咧嘴的恶狗,动不动就要下口咬人。他爹解放前流浪到这个村子,被村里的人收留下来。后来,一生未娶的流浪汉在路上拣到了刘子保,爷儿俩就相依为命,饥一顿饱一顿地过着日子。

土地包产到户后,爷儿俩的生活过得还是差强人意。后来,刘子保长大成人,找了一个媳妇回来,有了一个亲生儿子。在这点上,是比他那个一生未娶的花子爹要强。然而好景不长,经常发点酒疯的刘子保,在外面找不到出气处,就在家里打媳妇。三两天一次,经常把媳妇揍得死去活来。媳妇实在忍受不了,跟着外乡人跑了。不久,他爹过世,只剩下刘子保独自带着儿子生活,家族的历史再一次轮回。这究竟是命运的捉弄,还是性格的使然?村里没人敢妄加议论,大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淡漠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村里唯一敢跟刘子保较劲的,只有小山妈。他俩是邻居,碰巧有一块承包土地又连在一起,两家大战鲜有,局部摩擦经常发生。为防止土地被蚕食,小山妈在地界边种下了一排杉树,以此来断绝某些人的非分之想。实施农村公路通达工程时,公路正好从小山家的地块通过,独留下了那排杉树。隔着公路,刘子保理所当然地认为杉树是他的了,随心所欲地使用着。看着树木日渐减少,小山妈一肚子苦水,苦于没有真凭实据,拿他也没办法。一天,正当刘子保呼哧呼哧地扛着一棵杉树爬上公路时,小山妈挡在了面前。刘子保先是一愣,接着就把树轻轻地画了个弧,小山妈就摔在了地上。

小山妈年纪大了,知道硬碰不是他的对手。她杵着拐杖,脚一瘸一拐地来到刘子保家坐着,整天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刘子保慌了,叫来队长劝说无用,又急忙到镇上请来了民警。民警说为了一棵树,你要闹出人命,搭上棺材钱吗?快送医院去。

医院里,刘子保一反凶神恶煞的模样,谦恭而又小心地伺候着,生怕再出什么大事,比服侍他老爹还上心,这反倒让小山妈浑身不自在,没几天,本来就没有什么病的小山妈就出院了。

事后调解,刘子保赔了一千多元钱。他把牙齿咬得咯吱响,又不便发作。村里很多人都暗自发笑,说是小山妈帮他们出了多年来的那口恶气。

杨凤宝生下女儿,就一直在娘家住着,这个单亲妈妈成了金鸭子塘村茶余饭后的话柄。她也不管别人的指指戳戳,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倒是惹得杨有满越发不满意了。

王福寿悻悻地在杨有满的身边坐下,一脸谄媚地说:“凤宝这块心病,我能帮你治。”杨有满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凤宝小时候体弱多病,王福寿从他身上骗走了不少的钱,他早已不相信王福寿了。

王福寿还不走,掏了一只烟递过去。杨有满指了指自己的旱烟袋,神情更加冷漠。王福寿把烟塞进烟盒,靠近杨有满小声说:“我大儿倒不嫌弃她母女俩,要不让他们……”

“就你家那个穷样,能养活她们?”杨有满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王福寿灰溜溜地走了。大儿子已三十出头,因为家里穷,一直没有媳妇。之前,他想了好久,又磨破嘴皮,才说服了儿子,没想到人家根本就看不上。这块脸算是丢大了。

凤宝的事多亏了小山妈的红线。她在城里的一个侄儿死了媳妇,小山妈就想把他们撮合在一起。

侄儿一眼就看上了凤宝。

“我有一个女儿。”凤宝试探着说。

“我有两个儿子,就缺一个女儿。”侄儿快人快语。

“你年纪这么大,我们不合适。”

“孙中山还大宋庆龄二十多岁呢!”

凤宝还在犹豫。杨有满插话说:“行啦,别挑肥拣瘦的,你也年纪不小了。”

“你想撵我走。”凤宝嘟着嘴,不高兴了。

“难道要我养你们母女俩一辈子。”

凤宝咬了咬嘴唇,然后说:“我的嫁妆要按照风俗,一样都不能少。”杨有满一口答应了。

一個月后的一天,杨有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舒展着他少有的笑容。随着车子的徐徐发动,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一身新娘打扮的凤宝又折回家里。按照当地的风俗,新出嫁的姑娘是不准回头的,不然会给家里带来霉运,杨有满皱了一下眉头,正要说道几句。凤宝却抢先说:“就那点嫁妆,我的钱还没有用完呢?”

杨有满顿时气得满脸通红,他怒冲冲地几步走进房间,拿出一沓钱,说了一句:“我还嫌这东西脏呢!”就朝凤宝甩去,钱,像雪花似的飞了一屋。

当初,他精打细算,是想着用剩下的钱给儿子讨个媳妇,可凤宝却一分钱也不想留给他。

村子前面十点钟方向有一座石山。造山运动时,一股岩浆从地底涌出,岩浆冷却后在半山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腔。这个洞口就像巨人的一只眼睛,斜睨着村里的世事沧桑和芸芸众生。慢慢的,村里人就被这只巨眼盯得浑身不舒服,几个好事者就找来炸药,轰隆几下,将它封了。

后来,随着日子的好转,人们有了闲余的时间。小山妈就和村里的几个信佛的人,掀开了石头,在洞里塑了尊菩萨,在洞外盖了间房子,一座像样的小庙就建成了。他们又找来几本经书,有模有样地念起经来。偶尔,他们还会帮人做几场法事,收几个小钱维持庙里的运转。洞里飘出的香烟和喃喃的念经声,给这个平静的村子增添几分热闹和神秘。

村民吴继祖说话有点口吃,但是个能干的人。他曾任过村里的会计、队长。后来,在公路边开了一个商店,赚了不少钱。建盖寺庙时,要数他出的钱最多。

上了年纪之后,吴继祖索性把店门关了,把赚到的钱全都交给小儿子把持打理,自己专心致志地在庙里做事。大儿子平时就对他偏爱小儿子的做法很有意见,这次更加不满,叔伯兄弟也颇有微词。吴继祖却振振有词地说:“钱是我挣的,我喜欢谁就给谁。钱给了小儿子,小儿子就得负责养我,我不想到老了动不了的时候遭你们嫌弃,像个皮球在你兄弟俩的脚下踢过来,又踢过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也就无话可说了。

就因寺庙的存在,周围的树木最终没有被开荒者砍伐殆尽,给这个光秃秃的小山,保留了一片葱绿的希望。

村里及周边的人,也会到庙里来烧香,捐点功德,或者主动为庙里添置一些物件。几个老人,有事的时候,就在庙里吃斋念经,虔诚地侍奉佛祖。空闲的时候,就坐在这片树荫下聊聊家常。他们都到了耄耋之年,辛苦了一生,清闲下来之后,坐在一起唠嗑,是最好的一种消遣方式。

有满媳妇偶尔也会来这里坐一下。凤宝嫁到城里后,就没有回来过,她也不想到城里去跟凤宝一起生活。年近四十的儿子终于娶上了媳妇,有了孙子,有满媳妇的日子过得舒心了许多。以前的生活很是艰苦,总是吃不饱,现在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恨的只是自己老了,牙口不好。

几个老人也不叨唠别人的家长里短,是是非非,他们最多的话题是以前日子或现在的生活。以前的苦难给他们留下深刻的记忆,现在的生活又给予了他们更多的感慨。这世界变化太快,他们有点惶惶无主,无所适从。

小山妈来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已年近九十,这些老人当中,数她年纪最大,几百米的路,她都走得比较困难。偶尔来时,听到她说的也是一些对后事的忧虑。

在她不能劳作的时候,她就把自己的田地分给了家中的两个儿子栽种。两兄弟开始没有什么意见,关系也还正常。就因小山妈两边担心,左右将就,老是怀疑分得不均,亏了谁,擅自作主又把田地分了几次。分来分去,兄弟俩就都有了意见,甚至闹到都不愿抽粮食给他们的地步。小山妈一时没法,把哥俩告到法院。法院派人来村里调解,最后叫哥俩及城里的小山每人每月拿出一百元给老人养老。小山妈就拿着哥仨给的养老钱,精打细算地过着日子。几年后,还为自己和老伴置办了棺木,后来又把墓碑拉了回来。现在,她最担心的就是哥弟有矛盾,怕到时候会撇下他们不管。

吴继祖则沾沾自喜地庆幸自己的英明果断。他常常吹嘘:房子是我盖的,钱是我挣的,只要我愿意,房子哪间好我住哪间,青菜哪匹嫩,我就吃哪匹,那个敢,敢说老子。

当地盛产的三七是一味好药,素有“南七北参”之称。三七不仅全身是宝,还药食同源。更为奇妙的是,三七不同的制作方法也会产生不同的效果,熟制三七的是补品,对气血亏损的人有很好的疗效;生制的三七用途就更加广泛,特别对心脑血管疾病作用明显,这对当今经常食用肥甘厚味的食物,吃出高血脂、高血糖的人群来说,无疑是一个福音。有了三七,当地人走远亲时,无需为带什么礼品发愁,带点三七系列产品保准能让亲朋满意;外面的人来这里时,也喜欢带点三七或者三七制品回去。三七还有“金不换”“银不换”的别称,在当地产业发展中有较高的地位。

然而,由于这味药材一直没有得到有效的计划和管控,三七价格忽高忽低。曾几何时,三七在皇帝与平民、黄金与粪土之间不断地变换身份,七农们也跟着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来回折腾。

就像大家调侃的“蒜你很”“姜你军”等食物一样,决定三七价格的不一定是市场的供求关系,几个有钱的生意人就可以决定三七地位的尊卑,价格的高低,继而左右了成千上万七农的命运。

近几年,三七价格又连续上涨,到这一年,更是涨得厉害。把一元钱丢进地里,一年不到就有近十元的收入。金鸭子塘的村民也跟着疯狂起来,上年栽三七赚了钱的,把全部收入都投了进去;从来没有种过的,也东拼西凑,甚至借了钱,跟着种了三七。没几天,村子就被成片成片的三七棚围得个严实,金鸭子塘村真正成了一个产金之地。人们一而十、十而百地盘算着财富的急剧增长,憧憬着豪车、豪宅或更加宏伟的未来。

几个老人的话题自然地转向了三七:某村某人的三七卖了三个亿;某老板投资了一千万,刚造好七棚种上三七后就转手卖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赚了两倍。估计关于“亿”这个概念,有生以来,才第一次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说在他们嘴上。因为说话的人语气很重,闲聊之中,不时有人发出“啧啧”的感叹。大有一种生不逢时,力不从心的遗憾。吴继祖说:这机会要是早来几年,他也可以轻轻松松地做个千万富翁,弄个豪车玩玩,盖间洋房住住,到五洲七洋去耍耍。

吴继祖的血压一直偏高,小山妈曾劝他吃些降压药。小山妈几年前得了脑梗,由于每天都按时服用降压、养护心血管方面的药,病情控制得还比较好。吴继祖却不以为然,没过多久,便得了中风,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生病以后,他的小儿子就经常借故不在家里,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儿子的媳妇是邻村的,平时小两口稍有不和,媳妇就往家里跑。这下,两口子干脆就在娘家长期住下了,吴继祖引以为荣的儿子,一个转身就变成了别人的上门女婿。偶尔,回来一次,那也是一副走亲串戚的姿态,俩老想要看看自己的孙子都很困难。

吴继祖看着这个已被折腾得空荡荡的家,清楚地知道,这里再也没有吸引儿子的东西了。他们不仅一无所有,还成了儿子的累赘,他们彻彻底底地被这个宝贝儿子给抛弃了。

老伴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给他喂了些汤水,就在床边坐着,不说一句话。他们没有过多地责备儿子,从小到大,他们都没有打骂过他。他们以山一样的情怀,海一般的心胸包容了儿子的一切,包括儿时的顽皮、少年的无赖、成人时的浪荡以及现在的不孝。到了这般境地,他们依然不知道应该对儿子说些什么,只是自叹命運乖张,晚景的凄凉。

沉默了好一会儿,吴继祖让老伴凑近自己,悄悄地说了一句,老伴哽哽咽咽地抽泣起来:“我是没有什么可留念的,但是我们走了,别人会怎么看他们呢?”

吴继祖长叹了一声:“哎,都是你惯的!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宠着他,为他着想。”

老大送饭来的时候,母亲横躺在床边,身子已经僵硬。父亲倒还有一口气,但已气若游丝。看到地上的药瓶子,他明白了一切。

昨天,母亲向他要了一瓶农药,说是家里蚊叮虫咬的,他不假思索地就给带来了。

他打了兄弟的电话,没人接听,接着发了信息过去,还是没回复。村里的人陆续过来帮忙,老大又打电话,兄弟仍然不接,就叫人去通知。等把母亲装殓好后,去通知的人回来说,他家的大门紧锁,一家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小山妈杵着拐杖慢慢走来,一面唠唠叨叨:我这把老骨头都还在熬着,你们怎么一下就走了呢?平时,哪家死了人,她断然是不会去的。人老了,那种晦气的地方最好少去,更不想勾起对死亡的联想。但这次不同,死的是和她长期一起做事,一起唠话的姐妹。听到消息后,她不顾家人的劝阻,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看到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就躺在棺材里,她感到了人世间的无常。但她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一丝悲哀,她把所有的一切都藏匿于那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无论是棺材里的死者,还是外面的老者,似乎都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解脱。只是,老姐妹以这种方式告老寿终,多少还是触动她那根衰老麻木的神经,感到了人世间的冷凉。

众人趋之若鹜的三七,小年过后,就像很久不见回暖的天气,价格一直再降。到大面积采收时,以前上百元一斤的鲜三七回落到了十元时代。至于红籽和籽条,更是无人问津,七农们就让它自生自灭,任凭牛踩马踏,或者芳草萋萋。底子厚的七农就将卖不掉的籽条自己种下,惨淡地维持着业已萧条的这个产业。期待着,孕育着下一轮的疯狂,下一场人间悲喜剧的再次上演。

“命若穷,掘得黄金化成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操盘手们赚得盆满钵满走了,辛辛苦苦地忙活了几载的人们,又回到了解放前,有的人家债台高筑,有的甚至家破人亡。疯狂的欲望犹如突起的一阵旋风,把人们卷向天空,又重重摔在地下。命运就是这样的反复无常。

所幸还是有人守住了半壁江山,不至于竹篮打水。去年,三七价格开始大幅上涨时,刘子保栽种的籽条因为长得比较瘦小,无人问津,他为此还有点郁闷。后来,随着种植三七的人越来越多,籽条的价格也越涨越高,他的籽条不仅全部卖尽,还多卖了二十多万。突然有了这么多钱,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些钱搅扰得他几宿睡不好觉。是把钱存入银行,还是全部放到地里让它继续生金,他有点打不定主意。那天,他送柴火到庙里时,听实了小山妈的那句话。

这是刘子保一生唯一做对,让村里人刮目相看的一件事。他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把一半钱存入银行,另一半放进地里。风波过后,他生怕银行里的钱最终也会像地里的三七一样,变得一钱不值,他赶紧把钱取了出来。

很快,刘子保的新房就像从一堆烂泥里生长出来的一颗大笋子,充满着破土而出、拨节向上的力量。随之,刘子保日渐佝偻的身子也跟着一下变得高大起来,在村民多年来不屑一顾的眼光中,有了一丝亮色。

金鸭子塘村离城不远,但杨凤宝却很少回家。杨有满也倒不在乎,对他来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更何况,这小女惹过不少的麻烦,给他留下太多痛苦的记忆。

可没过多久,杨有满撒手人寰了。回家奔丧的杨凤宝苍老不少,她此行另有目的。丈夫借了三分利息的高利贷,要雄心勃勃地在三七地里大干一场,结果落得血本全无。丈夫躲债去了,要债的人三两天就上门催讨,把杨凤宝逼得走投无路了。

杨凤宝的哥哥是个憨厚的老实人,多年来,一直守着几亩田地过日子。他一边照看着父母,一邊利用农闲时间在周边打短工,艰难地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父亲刚过世,妹妹就来瓜分田地让他很是愤怒。

“这田地都种了几十年,你还有脸来要?”

“是儿是女都有一份。”

“这么多年你养过父母吗?”哥哥质问凤宝。

“以后城里征用田地,一亩都管十几万,你得补我点钱。”杨凤宝根本不顾手足情面。

想到妹妹平时的所作所为,生性老实,又不堪其烦的哥哥妥协了。杨凤宝拿走了二万元,这是她哥哥多年来的全部积蓄。他哥哥平时节衣缩食攒下这些钱,是预备父母的后事用的。后来,杨凤宝又耍尽手段,把她母亲多年舍不得花的老年补贴全给骗走了。

接二连三遭到妹妹的折磨和算计,她哥哥从此落下了精神上的毛病,经常头痛欲裂,有时还会一个人自言自语。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

有满媳妇早早就起了床,准备去上街。每次上街她都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每次出门,她都把它当作一次远行,就不打算回来。

微型车司机见是她,慌忙想走,但有满媳妇一只脚已经搭上了踏板。司机赶紧停车,小心把她扶正坐好,不敢收她的钱,嘴里还不停地哀求:“我是小本生意,你老千万不要害我。”

不知是哪位高人指点,还是之前她看到类似的电视画面后无师自通。身无分文、又老是为自己的身后事顾虑的有满媳妇,竟然学会了这碰瓷的营生。

城山镇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有事的、有钱的或有闲的人,都老爱往热闹的地方凑。太阳慢慢爬到头顶,做生意的、闲逛的、喝酒打麻将的声音,早把这条街子炒成一锅黄豆,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热闹好啊!这能给可怜的有满媳妇创造更多的机会。有人见了她,立刻警觉起来,尽量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知事的司机干脆停下车来,让她走过,礼谦得像个绅士。眼睛却紧紧盯着她的一步一挪,生怕她会在自己的车旁出现什么意外。

一辆红色的三轮摩托车飞奔而来,从小车的左侧窜出,把横穿街心的有满媳妇撞了个正着。有满媳妇倒在地上,转眼就没了气。街上的人立即围了过来,叽叽喳喳的。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终于找着债主了。

交警扣下了肇事者,核实了死者的身份。凤宝的哥哥听到消息后,放下犁耙,从田里慌忙赶来,身上还沾着泥污。交警先让家属处理死者,然后叫凤宝哥哥和事主到队里调解。

从始至终,凤宝哥表情木然,不哭不闹。他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调解时,他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只要求赔偿丧葬的费用,其它的一字不提。最后,三轮车主赔了一万元了事。对于类似的车祸,受害者家属总要大吵大闹,甚至会围殴事主,赔偿金额更是叫到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三轮车主庆幸自己遇到了好人,只是这一年,他们一家就白忙活了。

车主是一个外地人,一家人在街上租房子住,做点小生意。因为天气炎热,到他家吃凉卷粉的人很多,老婆催他再送些来,这祸事就让他不早不晚地赶上了。

小山妈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像一辆超期服役的车子,里里外外都出了一些问题。看着身边的老伙伴一个个离去,她心中有一种无法言状的孤独。她虽然得到无微不至的照料,身体还是一天天衰落下去,仿佛一阵风、一场雨就会将它击落。

近来,小山回老家的次数增多了。每次,他都设法给母亲带去一些惊喜:一盒酥香的饼干,一种母亲从未吃过的水果或糖食,或者变着法子弄些菜饭,让舌厚味淡的母亲吃得满口生津。他还会引导母亲回忆一些有趣的往事,试图激活她那日渐萎缩的小脑。母亲信佛,他就用佛教的观点与母亲谈论生老病死这个话题,在生死由命的豁达中,又鼓励母亲不能轻言放弃生命。更多的时候,小山就坐在母亲身旁,不说一句话,静静地陪伴着、守护着属于母亲的这段日渐枯萎的漫漫时光。

小山清楚地知道,人的生命有很大的弹性。只要用心,给长辈多一点关怀照顾与鼓励,他们就有希望和信心在生命这条路上走上更长的一段距离,不管这生命的步履,走得是那么的颤颤巍巍、蹒蹒跚跚。小山妈也越来越依赖他。尽管小山每星期都回一趟老家,但记忆衰退的母亲经常忘了他是谁,弄清后又责怪小山不常来看她。每次回城,小山都要嘱咐一句:记得吃药,好好吃饭。而小山妈总要撵着出去,有时嘴里还会含混地说了声“再见”。小山突然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不谙世事的他吵着闹着,非要跟着母亲上街的那些日子,眼角不禁有些湿润。

金鸭子塘村的太阳照样东升西沉,时令依然春夏秋冬运行。村民们如完成任务般把过世的老人送上山后,村子里又复归于平静,新的生命降生,新的太阳依旧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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