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泉
踏上睢宁这片土地,让我禁不住有了一种仰望的感觉,对这片从下邳一直蜿蜒跋涉、腥风血雨至此的神奇大地的仰望。
仰望,不只是狭隘而逼仄地面对天空、高山仰止,它还有另外一个几乎是相反的方向,那就是面对苍茫大地,大地之上破碎的泥土、残存的瓦砾。对天空的仰望,是一种对无限远的遐思与一种对“不知名的星星透射出的暗淡的光”的张望,是一种对存在的冥想。而面对大地的仰望,是一种触手可及的、凝固在石头上的仰望与抵达,尽管这个抵达永远无法抵达,且必将成虚,尽管这石头已然风化,尽管石头建成的门“门里门外只剩下茂盛而碧绿的荒草”。而这“茂盛而碧绿的荒草”也仍然值得我们敬畏,这敬畏就是仰望,就是值得我们俯下身去凝视、亲近的泥土,泥土里总有掘开后呈现出来的陶红色与灰褐色。这“陶红色与灰褐色”洗不净、擦不亮。
4月的睢宁,沂蒙山脉孕育的淮海平原一览无余,平原之上再也没有了沧海横流的景象,到处都散发出一股宁静致远的清新,满天满地都是春风拂面,满街满巷都是骄傲的花香。这骄傲不仅来自这些花草春闹枝头、相互追赶嬉戏式的尽心倾性,也不仅来自睢宁乃“全国投资潜力百强县”“全国科技创新百强县”“全国绿化模范县”等一系列炙热的殊荣,它还来自“一部三国史,半部在下邳”的厚重而朦胧又辉煌的历史。
每一部历史都是厚重的。奚仲开国、宋襄筑城、圯桥进履、季札挂剑、邹忌封邑、刘备屯军、曹操擒布、葛洪炼丹……我们没有谁能搬得动、掀得动这些历史存放在古下邳的任何一块砖、一片瓦。只有风在不停地试图吹动它、不停地濡染它,甚至包括身旁飞起又落下的尘土,这些呛人的尘土,当年是否也曾呛过曹操的战马、吹动过黄石公的衣袂?在睢宁期间,我似乎一直处在游历的状态,一粒尘土似的游历。是的,谁也不能掘地三尺,深入历史深处——已然掘开的部分也不是历史,而是永远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存在着的泥土——几千年的风雨、几千年的沧海桑田,因我的游历而在我眼前成为短暂的一瞬。也正因为这个短暂,我的心才止不住饥渴地找寻。是的,是一种饥渴,人类对历史仰望的饥渴,且在寻找中小心翼翼。因为我一直担心,我不断移动的双脚是否会踩在哪位正伫立着的曹操或者吕布手下的士兵的肩头,我还担心,旷野里那些谷粒还未饱满的小麦、油菜,这些美丽的乡村建筑是否影响了一场战斗的结果。尽管这些小麦、油菜在此厮守了几千年,它们的祖先与每一位在此栖息的子民耳鬓厮磨了几千年,尽管它们丝丝入扣地滋养着曹操们、溢美着张良们“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事实上,张良们已“决胜于千年之外”了。那些搬动粮草的士兵也是如此吗?那枕戈待旦即刻就可能灰飞烟灭的士兵也是如此吗?他们与曹操、张良们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从不说话,他们永远没有声音、没有身影地前进在执行命令的路上,与同伴一起倒下,不断地倒下,而后成为泥土的一部分。
唯有历史无恙。
历史实际也与那些士兵一样从不说话,说话的永远是“气冲斗牛”的曹操、張良及当下的我们,是我们这些无约而至的当下游客。拜张良、读汉阙、走圯桥、看白门楼、观沙集智慧、访房湾湿地……无论哪一处,历史都是那样的静悄悄,静悄悄地敞开而不动声色。张良、吕布、曹操、黄石公等假如知道我们今日之行,他们会做何反应?他们会指正我们吗?会接受我们吗?事实上,一切景观,一切新的生命都在旧址上或者说可能的故地之上新建而成,它试图复原历史,试图修缮历史。我感觉这个复原与修缮几乎与历史是一种二元对立,一种触手可及与遥不可及之间的二元对立。历史在旧址上已然溶解或者说溶化,并已进入泥土之中,所有的复原几乎都已失去了真实基础,既是一种残缺,也是无解的。虽然这其中汇集了许多精密的修残补缺的智慧。圯桥还在,白门楼还在,但它们已然不是历史的圯桥与白门楼了,我在此既能闻到油漆味,也能闻到香水味。
历史及其历史中的人物与事件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因而崇拜历史。这与李白《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所云“叹息此人去,箫条徐泗空”的诗句也是相映照的。同行的当地作家告诉我,据考古发掘,明清时期下邳古城叠压于宋代下邳古城之上,而宋代下邳城又叠压于汉代城址之上并延伸于汉代城址之外。这本就是历史的奇迹,这奇迹的横断面告诉我们:历史是叠加起来的,一块一块砖石与一座一座城池,一个一个脚印与一个一个身影。但我禁不住想在内心对自己发问:我们以这样的方式与历史进行纠缠是正确还是错误,包括几乎每天都在进行的尘土一般“绕树三匝”式的游历?
我知道,我的这些发问都是惘然。正如我惘然地看着那些陈列在展馆中的汉画像石,怎样的栩栩如生也仍然是惘然、是叹息,仍然取代不了时间在这里的沧桑鼎沸。即便是泥土也有了改变,我正行走着的泥土,慨叹“水何澹澹”的曹操也曾以这样的姿态行走其上吗?张良呢?这颜色、这硬度,应该比曹操生前多了许多血腥与歌哭。但这血腥与歌哭又似乎被时间漂白。黄河改道,沂水、泗水决堤,但下邳却仍然淹一下,高一寸,厚一分,下邳没有,也永远不会成为历史的腌渍品,我感觉到下邳仍然气韵生动,且一次又一次被染绿,生机勃勃的绿意红情。
据历史记载,下邳国历史久远。传说在夏朝就已建城邦,商朝已成为一方诸侯,四千多年前,黄帝六世孙奚仲在此建国,春秋时期,宋襄公在此筑城,战国初期,齐相国邹忌在下邳被封成侯,公元前202年,刘邦封韩信为楚王定都下邳,公元199年,吕布被缢死在下邳城的南门“白门楼”上,之所以会死在白门楼上,是因为曹操采纳了谋士郭嘉的建议,在护城河的上游筑坝“水淹下邳”。当时正值下邳水盛时节,沂水与泗水在此交汇,滋养着吕布的沂水与泗水最终将吕布吞没。
吕布为什么要将南门建成“白门”,不得而知。白这个颜色在中国历史文化中是一个不祥之色。这虽属巧合,但这个巧合让吕布自己为自己定性,自己与自己对抗,并自己为自己敲响了丧钟。“白门楼”因此永远具有了几分肃杀之气。“一部三国史,半部在下邳”是否就是因了这个肃杀?
历史有层出不穷的巧合。正如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所云:“空余赤兔马千里,漫有方天戟一枝。”每一杆“方天戟”最终都是一种“漫有”,都走下了历史舞台,以一个又一个的遗憾沉没。曹操有遗憾吗?张良呢?对于历史,“方天戟”能有多重?“赤兔马”能有多快?领会了“方天戟”与“赤兔马”是否就领会了历史?历史以它已然存在的事实进入泥土深处,既不改道,也不改色。既不封闭,也不敞开。
谁又在弹奏《十面埋伏》?我知道肯定不是汤应曾所弹。《十面埋伏》虽为后世所谱,但楚歌这一曲旋律却让历史跌宕起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否真的就改变了历史的走向?它居然就真的掏空了楚军的心,当然也掏空了一代枭雄项羽的心。
但它掏空不了泥土之心,泥土之心属于那些“与同伴一起倒下,不断地倒下”的士兵。那些小花、小草永远从泥土中长出,我感到每一棵正在生长着的哪怕是一株刚刚探出头来的小草,它的根也仍然必须植入泥土之中,以略高于泥土的方式,且沉淀于泥土之中,隐隐作痛地仰望。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摄影:徐 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