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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毛如果活着,今晚的高中同学聚会,他肯定在场,而且还一定会张开大嘴大声说话,大口喝酒。我看看坐在我斜对面的雅琴。雅琴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埋着头与旁边的女同学不停地说着话。我将一杯啤酒灌进喉咙里,起身到房间外的阳台上点了根烟抽着。
我跟黄毛是发小儿。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在一个班级一直读到高中毕业。雅琴读初一的时候,因父亲从乡里调到县机关工作,全家迁到县城,便和我、黄毛成了一个巷子里的近邻,互相喊叫一声就能听见。雅琴坐在我前排。初中毕业后,我、黄毛和雅琴被编到一个班级,因此,我们又成了高中同学。黄毛性情顽劣,好打架,读书成绩远在我之下,而我的读书成绩却在雅琴之下。
炎热的夏天,我和黄毛到溪滩里游泳。溪滩的水不深,清洌见底,可见到一种叫“白闪鬼”的小鱼在水里闪动。溪岸上和水底都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那天雅琴也跟着去了。雅琴坐到一块圆石上,将裙下双脚伸进溪水里,我和黄毛脱去背心,就蹚到溪里游泳。我们上岸后,各自抓起放在雅琴身旁的背心就往家走。走了几步,黄毛却莫名其妙地蹲了下去。我和雅琴回头问:“崴脚了?”黄毛脸有些憋红,蹲在地上说:“雅琴你先走,我肚子有点不舒服。”我转身到黄毛跟前,弯下腰问他:“肚子怎么不舒服啦?是不是中暑了?”黄毛贴我耳根小声说:“别管我,你先带雅琴前头走,我……”黄毛用手指指肚子下面,说:“小鸡鸡翘起来了,别让雅琴看见了,我蹲一下就好了。”我咧嘴笑了,说:“你快一点。”为这件事我还取笑过黄毛好几次。黄毛跟我在一起也不难为情,说这东西老翘起来,我说我也是。黄毛说:“这叫青春发育期。”我说:“你是不是老想雅琴呀?”黄毛竟然说:“晚上睡觉前就想着她,你语文比我好,你帮我写封情书或者写一首情诗,我递给她,咋样?”我说:“美得你,我自己还想给她写呢!”黄毛沉默了一下,说:“你也想雅琴?”我说:“就许你想啊!”黄毛说:“那不行,除非你能打得过我。”我说:“那让我想想吧,明天跟你说。”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雅琴的脸庞和身子老在我脑际浮现,特别是一想到雅琴那忽闪的双眼和那隆起的胸脯,下身就燥烫起来。我起身坐在桌前,仿着一首唐诗,写下了:“雅琴生南国,美丽又大方;我愿去采撷,陪您去远方。”写好了,想想还不够尽意,又在下方画了个破折号,写下:“我爱你,愿陪你到天涯海角。”我仔细地品味着,觉得可以了,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放学路上,黄毛问我:“张伟,情书写了没有?”我说我自己送给她,我也想她。“呯”,黄毛一拳擂到我胸膛上,恶狠狠地说:“是我先说起的,你要么打我,你打得过我,我就让给你。”我一头扑到黄毛肚子上。黄毛猝不及防,趔趄了几步,待站稳脚跟,便扑上来抱住我厮打起来。我哪是黄毛的对手,黄毛用一只脚抵住我脚后跟,将我拦腰向上一提,再向后一推,我便仰倒在地上,黄毛又顺势扑到我身上,挥起拳头就要朝我脸上打。但他却没有继续打我,他放下拳头,将我扶了起来,说:“你已经输了,把信给我。”
我拍拍身上的尘土,说:“你这家伙单相思,雅琴不会喜欢你的。”黄毛哈哈笑起来,说:“我听大人说过,好女怕诱。我要发动攻势,一定会把她拿下。你就不要跟我争啦,否则我跟你拼命。”我苦笑了一下,说:“算啦,算啦,不跟你争啦!”我从书包里掏出昨晚写好的诗扔给黄毛,没好气地说:“你自己用笔抄吧,可别抄上我的名字哟!”
黄毛急切地展开纸,低声念了起来,嘿嘿笑着说:“放心吧,我再傻也不会写上你的名字。”
以后的几天,我暗中观察黄毛和雅琴的动静。在课堂上我看不出雅琴有任何变化,她照样嘻嘻哈哈,该动动,该静静。以往放学以后我们会经常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但这两天就不一样了,放学以后我就见不到雅琴的踪影了。我想,她一定是收到了黄毛的情诗,不好意思见我们,有意回避我们。黄毛好像也在回避我,在教室里也不打闹了,他心里装着事了。又过了几天,在教室里雅琴悄悄跟我说:“放学后我俩一起走,我有事问你。”我好像做了件错事,心一下子紧了起来,轻轻地“呃”了一声。放学后我忐忑地慢慢往家走。在一条路的拐弯处,雅琴追了上来,劈头问我:“张伟,黄毛那首诗是不是你帮他写的?”我一时不知道回答是还是不是,嗫嚅了老半天说:“黄毛给你写诗啦?”雅琴双眉微蹙,哼了一声说:“你自己不会写呀,要你帮他写?”我说:“没,没有啊!”“张伟!”雅琴高声叫了我的名字,“张伟你记着,我不再理你们两个啦!”雅琴说完,扭头跑开了。我跟个傻子一样杵在那儿,眼睁睁看着雅琴红色的裙摆飘离了我的视线。
晚上躺在床上就反复回想着雅琴的几句话,忽然觉得雅琴的一句话值得琢磨。“你自己不会写呀,要你帮他写?”我想,准确的说法应当是:“他自己不会写呀,要你帮他写?”我仰面躺着,双掌垫在后脑,望着天花板,极力回想着,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把“他”听成“你”了?我就这么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从那以后,我觉得自己整天蔫不拉唧的,很是惆怅,好像丢失了什么,在家吃了晚饭也不想出门溜达,就仰靠在床头上吹口琴,吹口琴是我的一大爱好。从《东方红》《北风那个吹》到《骏马奔驰在草原上》到《梁祝》片段我都能吹得有板有眼。那天晚上,我正独自在家吹着口琴,黄毛不知什么时候推门进来了。我正在吹《梁祝》,黄毛并没打扰我,静静地站在我跟前,很入神地听我吹完了曲子。我觉得这么粗莽的家伙居然也会认真地听曲子。我没搭理他,他却将我手中的口琴一把夺过,朝吹嘴瞅了瞅,放到嘴边。我怕他把我口琴塞到嘴里,赶紧伸手夺口琴,说:“你那脏嘴,不卫生的。”黄毛抬起口琴,避开我的争夺,避开了,又将口琴放鼻子底下嗅了嗅,说:“一股唾沫臭味!”他哼唧了一声,将口琴扔到了我手中。
黄毛挨着我身边坐下来,问我最近有没有跟雅琴在一起?我没好气地说:“我哪还敢跟她在一起啊!”说完,我乜了一眼黄毛,嘲讽他:“怎么,她不理你了吧?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黄毛听我这么说,便跃起身将我摔到床上,用手摁住我的下巴,粗声粗气地说:“雅琴她那是害羞,你别主动理她就行,记住啦!”
我用脚踹黄毛,骂他:“去你妈的!”黄毛则嘿嘿笑起来,松开手,转身离开。我觉得意外,黄毛这么干脆就走了。
转眼间高中毕业了。我们仨都未能考上大学。黄毛本来对高考就没有信心,他不是读书的料。他那当工人的父亲就找关系让他到机械厂当车工学徒去了,每天一早穿一身工作服去上班,傍晚照样是穿一身工作服回家。雅琴好像哪也没去,整天在家待着,看样子也是不想再考了。我呢,还是一心复习,想着来年能考上。
一天晚饭后,黄毛换下工作服,到家找我。我问:“黄毛,在厂里上班怎么样?”他说:“也不怎么样,都好几个月了,师傅也不让我上手,主要是帮师傅在车床上蘸蘸肥皂水,搬搬零件,那师傅特凶,没有笑脸,动不动就训我,说我不是干活儿的料。算了,干脆当兵去。”我说:“当兵挺好,我也想去。”他說:“你读书好,能考上大学还当个屁兵。”我说:“万一考不上,就一起去当兵,到部队再考军校。”我们的话题很快便转到了雅琴身上。我问:“黄毛,你还想她吗?”黄毛说:“当然想!”然后又问我:“你是不是也想?”我说:“我不敢想。”黄毛将手伸进裤兜里,说:“我身上有钱,我们到排档喝啤酒去。”我穿了件外衣就跟黄毛去街头找喝酒的地方。我们选择了路边一个以烧烤为主的小吃店。小吃店就一间10平方米的平房,里面摆了几张简易的长条桌子,地面发黏。我们找了一张空桌坐下来。黄毛土豪似的粗声粗气叫了一大堆各种烧烤,还要了一脸盆漂浮着一层辣椒油的水煮鱼。黄毛用牙咬开一瓶啤酒递给我,自己又咬开一瓶,倒进碗里,一口下去,喝了大半碗啤酒。黄毛拿一根羊肉串,用两排牙一撸就全都收进了嘴里。黄毛将满口羊肉嚼碎咽进肚里,就开始说雅琴了。他说等自己出了师,当了正式工人,就正儿八经地托人到雅琴家说媒,不相信娶不到她。我没有回应黄毛,心里有点怪怪的感觉,我觉得黄毛想干的事我也想干,凭什么只能他说,我却不能也不敢说?那晚黄毛喝了六七瓶啤酒,两只豆荚眼显出醉意。我俩摇头晃脑地离开小吃店,走到回家的小巷口,在十多米远的路灯下,看见雅琴迷人的身影,是我先看见的,但黄毛先停下脚,用胳膊肘捅了捅我,说:“你等等,我去一下。”黄毛乘着酒兴,咚咚咚几步跑到雅琴身旁,一手搭到雅琴的肩上。雅琴停下脚步,黄毛就正面站到雅琴跟前叫道:“雅琴,我爱你!我这辈子爱你爱到底!”雅琴冷不防被黄毛的举动惊呆了,半晌,就听到雅琴呸呸呸地骂黄毛不要脸,酒鬼!他们两人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有点儿胆怯,将身子倚到了墙壁上。
转眼天就十分寒冷起来。那天傍晚,在这南方小城里,罕见地飘起了雪花。雅琴到我家门口叫我。我急忙出来。她说:“你晚上有空吗?一起去看电影。”我还什么有空没空,赶紧答应说:“有空,有空!”我胡乱吃了点米饭。天刚擦黑,就去雅琴家约雅琴。雅琴“哎”了一声,那“哎”字拉得老长,有欢快的音符在其中,我听得双耳很愉悦。雅琴飘也似的出来了,白净的脸上荡漾着笑意。她外穿一件粉红色风雪衣,里衬一件绿色高领羊毛衫,遮住了整个雪白的脖颈。那晚看的是外国电影《简·爱》,我一会儿沉浸到电影里,一会儿又咚咚心跳一阵,想着伸手搂住雅琴的腰,但我却没有拿出勇气。我熬住了,电影放到简哭泣的时候,雅琴把手放到我的手背上,又紧紧地捏住。雅琴的脸上有泪珠闪耀。电影散场,我俩走到巷口,雅琴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问:“张伟,你要去当兵啦?”我说:“是的,高考又落榜,只好去当兵。他,他也去。”我说的是黄毛,他跟我一起体检,都合格了。过几天,我俩将换上军装,奔赴茫茫的大西北去。雅琴不语,许久,说要我到部队后给她写信。我说:“当然,当然!”雅琴咬了一下嘴唇,吞吐地问我:“你,爱我吗?”我心里轰了一下,几乎脱口而出“我爱你”,但话说出来就不连贯了。我说:“我,我爱,爱你……”跟一个女孩说出“我爱你”的话,对我来说当然是第一次,但这第一次对我来讲是有很大压力的。我天生懦弱,更要命的是我爸和她爸就跟仇人一样。“四人帮”当道时,她爸揭发批斗过我爸。“四人帮”垮台都好几年了,他俩互相碰到都不说话。有一次,我和黄毛放了学一块儿在县政府机关大院里玩,就亲眼看到在办公楼前狭窄的过道里,两人一进一出狭路相逢。她爸忽然弯腰将一只脚抬到路旁的隔栏上,假装系那只解放鞋的鞋带。我爸则低下头,用打火机啪啪地点几下嘴上的那半截香烟,然后咳嗽了几声侧着身走了过去。我年岁虽小,但很敏感,将这情景都看在了眼里。我那快嘴的母亲前不久还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以后少跟雅琴来往。”然后就啰啰唆唆地说了一大堆她爸“文革”时的坏话。还有,我这时不得不想到黄毛。黄毛不止一次地跟我发誓要把雅琴搞到手。谁跟他争,他就跟谁拼命。我就感觉着雅琴就该是黄毛的老婆,我如果跟雅琴好,就好比是从中插了一杠子,简直就是个“第三者”了,而且我们马上就要共同离开家乡,成了共赴远方的战友了。尽管,我内心很爱雅琴,每次见到她,眼睛会突然发亮,心头会突然收紧,甚至脑子还有一阵眩晕的感觉,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把自己的情绪深深地控制住。雅琴听到我的回答,将脸稍稍翘起,嘴角微微上挑,双眼轻轻地闭合。雅琴动人心弦的奇妙表情让我萌动了不顾一切的勇气,我伏下脸就要贴到雅琴的脸上了。“啊哼”一声人为的响亮的干咳声将我惊醒,是黄毛从我身后走来。黄毛接着又哼了一声,朝我说:“张伟,在干吗呢?跟我喝啤酒去。”我居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对不起黄毛的事,眼神错愕,“呃呃”了几声才回过神来,然后支吾着说:“不啦,我还有事,回家了。”我看看早已睁开双眼的雅琴,后退了几步,转身往家里走。
我和黄毛穿上绿军衣,戴上棉军帽,坐上大巴车出发了。一路上黄毛主动跟我讲:“他妈已托人到雅琴家说媒了,雅琴妈已回话可以考虑,但前提是争取在部队提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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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阳台连抽了两根烟,回想着黄毛和雅琴,也就是我们三人之间的一些往事。这时包间的男同学建军出来叫我,说:“放着好好的酒不喝,一个人躲到阳台抽闷烟啊!”我撇了撇嘴,说到阳台来透透空气。我重新回到包间里,坐到了我原来的位置上。我给自己倒满了一大杯啤酒,起身走到雅琴跟前敬她酒。她笑着说:“你知道我不会喝酒的。”旁边几个男女同学起哄,说:“你俩从小就形影不离,说不清楚的关系,以为我们不知道啊,今晚你俩就一醉方休,寻找一下从前吧!”大家嘻嘻哈哈,口无遮拦地说着。我仰脖咕咚咕咚把一杯啤酒喝了。雅琴有些为难,我就把雅琴桌前大半杯红酒拿来想代她喝了。雅琴忙说:“不用你代,我自己喝。”雅琴起身夺过我手中的高脚杯,一仰脖,把大半杯红酒喝了。男女同学纷纷鼓起了掌。建军哈哈笑着说:“到底是老感情,互相心疼着呢!”
席散,大家都各自回了,好像故意留下我们两人在一起。一路上,我自然要问起黄毛,我问:“黄毛是怎么死的?”她说:“你没看到吗?我们从前住的那条巷子,两边房子都被开发商拆了。你可知道,我家,还有黄毛家的房子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呀,少说也有百年历史啦,他们说拆就给拆了。黄毛能服气吗?拆房那天,开发商,一百多人,把现场围得水泄不通,黄毛站在房顶上打着横幅,哪知一失脚跌落下去,头碰到钢筋上,当场就没救了。”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才四十多岁啊!那开发商有赔偿吗?”雅琴哼了一声:“说是给10万块钱,我没要。”到了雅琴家门口,雅琴问:“进屋吗?”我笑着说:“这还用问吗?”房间不大,两室一厅,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正中墙上挂着一幅镶嵌在镜框里的雅琴、黄毛和女儿的合影照。雅琴说:“你们当兵第二年,我爸就得癌症去世了,我妈是去年走的,生前跟我住一起。女儿读书还算争气,现在在上海读大二。”我仰头仔细看着墙壁上的合影照,认真听着雅琴说话,抬头凝视着黄毛那微笑中还带着粗莽的面容。雅琴令我意外地提出再喝点酒。我说:“你已经喝了不少红酒,能行吗?”她说:“感觉还可以,再喝点吧。”她打开一瓶红酒,说:“你一半,我一半,边喝边说话吧。”雅琴从冰箱里拿出虾干、咸蟹、鸭舌之类的下酒菜,又将两个苹果切成块放进盘子里,在苹果块上插上几根牙签。
我喝完最后一口红酒,终于把存放在心里这么多年的疑问给说了出来,问雅琴怎么会嫁给黄毛的。雅琴将杯里的红酒喝净,盯着我,说了一句让我意外的话:“他比你强。”雅琴说完哈哈笑了起来,说:“你当年不是也说爱我吗?现在还爱吗?”我微微低下头,说了一句:“我一直爱着你,没变。其实,我这次回来,就是因为心里还惦记着,是为了爱而来的。”雅琴又哈哈笑了几声,说:“你老婆病死了,想起回来了,我现在人老珠黄,让你灰心了吧?”我说:“你说什么话,我不是也老了吗?”雅琴突然沉静下来,说:“张伟,你还不到50岁,大男人,抓紧再找一个。你不用惦着我,我们成不了夫妻的。”我问:“为啥?”雅琴说:“没有为啥,我们没有夫妻命。我还告诉你,我现在只剩一条腿了。不过,这事你应该是知道的。”我惊讶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激动起来,一把将雅琴拥入怀里。雅琴抬起脸看着我,这让我想起当年在巷口闭着双眼等待我亲吻的青春洋溢的脸。今晚,这张脸在日光灯的映照下已经有了明显的皱褶,已经远没有从前那般妩媚光鲜了。雅琴将豆沙色的外衣慢慢脱去,紧裹着的内衣使雅琴的身体显得有些臃肿,已不再是从前那种婀娜的身姿。雅琴解开牛仔裤的肚扣,叫我帮一下忙。我急切地帮雅琴脱下牛仔裤,深红色的三角内裤映入眼帘。雅琴坐在床沿上,将一只假腿卸下。我大脑一阵晕眩,继而心头又一阵颤动,两眼潮湿起来。我半跪在雅琴跟前,说:“雅琴,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不知道。”雅琴嘴角微微上翘,这是我熟悉的嘴角,也很奇怪,雅琴微微上翘的嘴角始终印在我的脑海里。雅琴说:“张伟,你还要吗?”我没说话,扑到雅琴的身上。雅琴用一只手主动将深红色的内裤褪去。我与妻子生活了十几年,我已习惯妻子两腿缠裹着我的腰间。今晚,雅琴已不能紧裹着我,但雅琴的两只手摸着我的头,我的背脊,继而将我紧紧地搂抱住。雅琴闭着双眼,鼻翼微微翕动,嘴唇丝丝颤抖。这让我想起当年,我迟到了二十多年的一个吻。今晚,深埋在我肉身和灵魂的欲望终于得到慰藉。我迫不及待地将沉积了二十多年的欲望迸发出来,狂风暴雨般呼啸着奔涌而出,随着我撕裂般的轰鸣声,一颗泪珠从雅琴的眼角溢出,我的肩膀上留下了一小圈粉红色的牙坑……
当我从睡梦中醒来,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一丝亮光。已经是早晨,窗外传进路面的熙攘声。雅琴已穿上衣服,坐在床沿上看着我,我会意地笑了一下,伸开双臂,将筋骨拉响,这是在部队里练就的功夫。早晨醒来,伸开双臂,就可把筋骨拉得咔嚓作响。雅琴问我:“早餐吃点什么?”我回答说:“继续喝酒。”雅琴起身往洗漱间走,说:“你成酒鬼啦!”我说:“你忙着起什么床,我还想要。”雅琴头也不回地说:“你不要命啦,你以为你还是小伙子啊!”
雅琴下了两碗面条,还煎了两个鸡蛋,一碗放一只。我呼噜呼噜地将面条吃完。雅琴吃着面条,望着我说:“你跟从前有点变了,没以前那么斯文啦!”我说:“是吗?在大西北当了二十多年兵,早已脱胎换骨了。”雅琴给我沏了杯红茶,放到小方桌上,然后坐到我的对面,说:“张伟,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嫁给黄毛吗?我告诉你,当年他强奸了我。”我诧异道:“这怎么可能?他,他强奸了你?”雅琴笑了一下,说:“也算也不算吧,反正他非得把我给生米煮成熟饭。当年我在山村里代课,搭乘的一辆手扶拖拉机掉到了深沟,命保住了,但一条腿没了。黄毛当兵前他家已经上门说媒了,他的母亲知道后就告诉了黄毛,黄毛就从大西北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在医院里,我就没拿正眼看他。知道吗?我当时,其实多么想赶到我身边的人是你呀!”说到这儿,雅琴很自然地笑了一下,继续说:“想归想,但我绝不可能告诉你,我好端端的一条腿没了。当时几次想死都没死成。”雅琴突然伸手将我摆在桌上的一包香烟拿起来抽出一根,给自己点上,又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雅琴說:“偶尔烦闷了,就抽一根,也是断腿以后学着抽的。”雅琴继续说:“黄毛赶回来后,没多久我就出院了,黄毛每天都会在我身边。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跟黄毛说,我都这样了,一个残疾人,你还惦着我干吗?你听黄毛怎么说,他说你就是断了两条腿,我也要你。那天是晚上,家里就我俩。黄毛话音落地,就扑到我身上,任我怎么反抗,他边做边说,把你睡了,你就死心了,你就会嫁给我了,我早就发过誓,今生非你不要。我嘤嘤地哭了好久,黄毛也不管我怎么哭,撩起被子给我盖上,丢了一句明天我再来商量结婚的事就走了。”雅琴说完,竟然嘿嘿笑了起来,说:“他这不是强奸是什么?”
我入神地听着,突然间黄毛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起了变化,我想起雅琴昨晚跟我说“他比你强”这句话的含义。我在嘴里沉吟着:“黄毛这家伙,黄毛这家伙,原来是这样……”
“张伟,我想听听你们当兵时的事。”我呷了一口茶,递一根烟给雅琴,雅琴没要。我给自己点上,说:“我俩当兵后在新兵连里分到一个班。刚到部队,那茫茫的戈壁滩是最冷的季节,纷飞的大雪从前我们哪见过?说实话,我偷偷地哭过好几回。黄毛有次发现我哭,就嘲笑我没出息。我抹干眼泪,在心里还真把他作为一种支撑。黄毛确实比我男人,但是他读书就是不如我。”雅琴听到这儿,白了我一眼说:“你总是不忘表扬自己。”
“他的胆子确实比我大,到部队没多久,不知他从哪个老兵那儿听到戈壁滩有野狼,就有板有眼地跟我说,当你一个人在野外走路时或者晚上站岗时,感觉有人从你脖颈后面搭住你肩膀的时候,千万别回头,那弄不好就是狼。那狼会在你转过头的时候,一口咬住你的咽喉,吸干你的血,然后再吃了你的肉,啃了你的骨头。听黄毛这么说,每当夜晚站岗时,害得我时不时转过身去,怕有狼躲在身后。你不知道,那黄毛可坏了,有天晚上我站岗,他悄悄躲到我身后,突然将两只手嵌入我的肩膀上。我瞬间想起黄毛的提醒,吓得浑身直哆嗦,就是不敢回头,倒是黄毛忍不住从背后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坏家伙!”雅琴听着笑出了声,“继续说,他还干过什么缺德事?”雅琴对有关黄毛的事显露出很感兴趣的神色。我咂咂嘴,又继续说:“他在新兵连尽干坏事。晚上把我悄悄叫出帐篷,让我放哨。他摸进伙房偷了几把猪油渣,还说白天看见炊事班提着一大刀猪肉,他就暗中观察,那熬了油的渣放在哪儿。那时候,嚼着猪油渣,可真叫香啊!”
“后来,分到连队以后他还干过什么坏事?”雅琴追着问。我说:“干过。新兵分配,我分到机关当公务员,黄毛因为当兵前在机械厂当过车工,就被分配到机械连继续开他的车床。我们是基建工程兵,部队纪律没正规部队那么严。星期天请个假就可以到街上找小饭馆掏几块钱改善生活。黄毛大手笔啊,星期天下午,我刚站完岗。黄毛急匆匆拽着我往戈壁滩头上走。我挣开黄毛的手问:‘啥事啊,我还没请假呢,就出来。黄毛说:‘没事,反正你已下岗了。跟我吃狗肉去,中午我和战友几个刚套了条大黄狗,现在正在锅里煮着呢!我想到你,就赶过来叫你,这叫有福同享。怎么样,够意思吧!我却不领情,埋怨说:‘我不吃狗肉的。这一阵,戈壁滩上突然刮起风沙,呼呼的,转眼间天地便一片昏暗。我和黄毛互相都看不清脸,那大风吹得我俩只好趴在地上爬。昏暗中,我的脸碰触到一堆灌丛,被尖利的刺擦破了脸,生痛生痛的。好不容易躲到土墩背后,发现跟前有个土坑,就跳进去蜷缩着。大约过了个把小时,风沙才慢慢弱下来。黄毛把我领进一个破旧的工棚里。工棚里几个兵围着一只黑乎乎的铁锅。铁锅正升腾着袅袅白气,散发出一股诱人的肉香。一个兵见黄毛进来,就喊着黄毛怎么才来,肉早炖熟啦,就等着你来开吃了。黄毛蹲到铁锅前,拿起筷子,说了一声:‘弟兄们,开吃!一个个便争先恐后地从铁锅里夹肉。这时,一帮手持棍棒、铁锹的民工怒气冲冲地闯进工棚。一个穿着开了花的破棉袄、手持铁锹的民工叫喊道:‘这锅里煮着的就是咱的狗,奶奶的,伙计们上啊,砸烂他们的狗头。我害怕地抱着头缩成一团,有几个兵已逃出棚外。那个拿铁锹的农工抬起铁锹就往我头上砸。黄毛一跃而上,用胳膊挡住了铁锹柄。我躲过了一难。后来,黄毛受到了严重警告处分。”
我又为自己点上一根烟,说:“好啦,黄毛的故事讲得太多啦,讲累了,不讲啦!”
雅琴哧哧笑出声来,起身给我续茶,说:“其实,这些糗事黄毛都跟我说过,跟你讲的差不多。”
“其实,黄毛才当了一年多兵就被提前退伍的事,我到现在才弄明白原委。”我吐出一口烟圈说。
雅琴伸手抽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说:“是啊,他也是为了我才这么干的。当时他顾不得请假,顾自赶回来照看我,他后来跟我说:‘就是请假也不会被批准,不管那么多了,当逃兵也值得。”
“是啊,是啊,要是我,我做不到。”我说了一句实话。“其实,我后来是可以跟黄毛取得联系的。”我抽了一口烟,又继续说,“那阵子我放下一切,专心复习,如愿考上军校。毕业后就留在了边塞。我的父亲离休后就带着我母亲回到苏北老家。这么多年也就见不着你了,要不是我老婆得癌症去世,我还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呢!”
“那你这次回来,打算什么时候走啊?”雅琴问。
我肯定地回答:“我已经提前转业了,也不要求分配,自谋职业。我儿子在北京念大学,一心想出国留学。我这次回来,就打算在这儿定居。”我说着,抬头看着雅琴。雅琴将烟熄灭,许久,说:“你还是回苏北或者新疆吧,那儿总还有你的亲人和亲戚啊,留这儿干吗?”
“這儿有你。”我说。
“不,我们结不了婚。”雅琴双眼直视着我说。
“为什么?”
“这儿有黄毛。”
“可是,他……”
“我不能这样做。”
“从今以后,我会像黄毛一样,死缠着你。”我把烟头掐灭,直视着雅琴。
“不要这样。”
“我要这样。”我说着一把抱住雅琴。
雅琴挣脱开我的手臂,轻轻地说了一句:“听我的,你走吧!”
作者简介:李世斌,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任温州市政协常委、社法委主任。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小说选刊》《浙江日报》《西湖》《散文百家》《浙江作家》《中国作家网》等发表散文、小说。出版散文集《虚岁四十》,小说、散文集《郁金香和酒》,散文随笔《随想点滴》等。
原载《天津文学》杂志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赵初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