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江
三十多年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偶尔回荡在我脑子里。尖叫是恐怖的,却从未令我产生恐惧感。是的,我曾怀疑,那声尖叫是否真实存在,尖叫的人是谁?岁月更新,时过境迁,忽略过往无意义的人和事,渐渐成为常态。那个偶尔的尖叫,任其偶尔吧。
不过,这个偶尔,也偶尔会触动我。我承认,我也清楚,那声尖叫是我的想象。想象源自我的一次特殊经历,一个短暂的生活片段。在我六十年的丰富阅历里,起码到目前为止,那个经历是不可复制的,但我从不轻易对别人讲。那是一起强奸未遂杀人案。对我,算是个奇葩经历,关键是没有结局。那么,这个奇葩经历就被我列入可以忽略的人和事里了。
不轻易讲不等于不讲。偶尔也讲。不轻易讲,是怕人误解,误解我的人品,影响个人前途。之所以偶尔讲讲,讲述的对象,往往是些关系极为密切的朋友。当然,某个聚会场合,结交与自身工作不相干的人,聊到个人奇葩经历时,偶尔也会情不自禁地讲一讲。人嘛,都有藏不住秘密的本性。于是,经历变成了故事。我把讲述这个故事定义为调侃,是自己的真性情。我时常觉得自己活得太拘谨,太一本正经,没活出真实,没活出趣味,仿佛生活在一个封闭的透明的玻璃瓶里。我一直认为我应该是个有情趣的人。不过,听我讲故事的人,往往说我在炫耀。这有什么可炫耀的!仅仅是奇葩和有趣而已。以至于,年头长了,新朋友变成了老朋友,我偶尔还会重复讲。经常是开个头,老朋友就不客气地打出手势,嘿,老寇,能不能讲点儿新玩意儿,都听烦了。我尴尬一笑。老朋友说,你这是衰老的特征。
我的确老了。故事发生时,我二十多岁,现在已经退休。退休后的我,无所事事,家附近的公园,成为我的新领地,遛弯、休闲、锻炼、与老相识照照面,同时也结识了不少陌生的面孔。偶尔的,也会聊起那个故事。这个时候再聊起,我已无所顾忌了。
这是个怎样的故事呢?
我中学毕业下乡插队,抽工回城被安排在公路处,当了筑路工人。故事发生在1982年,当时段里的施工队正在一个叫西月山的地方施工。那时工作条件艰苦,住工棚,吃大锅饭,白菜、萝卜、豆腐汤,加上肥肉片子,吃得挺香。因为施工离城里比较远,两周放一次假,连放两天,家住城里的工人可坐段里的工程车回家。
一天,食堂正在开晚饭,吃得快的人,已离开食堂。我吃得慢,和几位同样吃得慢的工友边吃边聊。这时,外出办事的范段长匆匆回来,打了一份饭,坐到餐桌前,默默地吃,眼神时不时瞟我。当然,当时的我,并没注意这个细节。
范段长咳了一声,很随意地问,前进,前几天休假,你在家住了几天?我说,两天呀。范段长“噢”了一声,说,我怎么记得你超假了。我脸急,马上辩解说,你可以查班里的出工记录。范段长笑道,查什么查,我随便问问,你看你,问问还能扣你工资呀!
我龇龇牙。范段长对我不错,应该是关心我,我便觉得自己浅薄了。果然,他接着又问,处对象了吧?这次回家就在家待着?都去哪儿了?我眨巴眼,说,哪儿也没去呀。范段长说,那天你可没坐段里的车回来。
我说,我没赶上段里的车。其实,我没好意思说这次回家真就看了一个对象,跟对象下馆子才没赶上车的。可我不想说,八字没一撇呢,假若不成,沒面子。
范段长特别关注地盯了我四五秒,低头继续吃饭,不再问了。我心里嘀咕,这个范段长,问得莫名其妙。平时,范段长对我多有关照,感觉范段长是看我不像其他工人,下了工不是喝酒,就是结伙窜进村里偷鸡摸狗,或聚在宿舍里打扑克。我基本上是躺在宿舍里看书。我错过了高考,想考个函授。我那时隐隐约约意识到了,有个大学文凭,极有可能改变筑路工人的身份。
我放下碗筷,站起身,对范段长说,你慢吃。范段长给了我一个微笑。
事后回忆,这个微笑是意味深长的。
第二天下午,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工地不得不提前收工。我是第一个跑回宿舍的,和我一个宿舍的工友对我都挺好,他们知道我一个人回宿舍肯定是看书学习,为了不打扰我,都到其他宿舍打扑克去了。
我躺在床上,独自享受清静。没住过集体宿舍,永远体会不到群居宿舍里的清静是多么难得!那天,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在看闲书,看雨果的《悲惨世界》。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铁皮屋顶被雨点敲得啪啦啪啦响,挺闹心的。我没了心情,把书一扔,扯开被子,准备睡上一觉。可没等睡着,范段长就在门口喊我,随后门被推开。我抬起头,看见三个陌生人随他走了进来。
小寇,公安局的同志找你谈谈。范段长面无表情。我打个哽,似乎没多想,问,谈什么。
三个陌生人快速呈三角形站在我床前。范段长说,你们谈吧。范段长转身就走。我赶忙下床,想送一送,却被三个人当中的两个人拦住。
不祥的预感。我的脸突然发紧,感觉宿舍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其中一位对我笑了笑,说,你对你们领导还挺客气。我这才注意这个人,三角眼,面肤很白,少有的白。坐吧。三角眼说。
我坐在床边。三角眼坐在方凳上,另外两人倚在工装柜子旁。三角眼像是个头儿,三十多岁吧。他们都没穿警服。
我们想了解个情况。三角眼客气地说。他抬头示意矮个儿警察。那个矮个儿警察拿出纸和笔,伏在柜子上。
你叫什么名儿?三角眼问。
寇前进。我答。
年龄?又问。
二十五。我答。
我忽然有种被审问的感觉。凭什么呀!我瞬间产生了嬉皮的想法,嘻嘻哈哈主动说,男,汉族,团员,家住……
矮个儿警察大声说,问什么答什么。
三角眼的眼窝聚出两豆光,挺犀利的。我说,这些都是惯例呀!
矮个儿警察说,你还挺有经验。他显然是讽刺我。
我说,做笔录都是这一套。三角眼摆了一下手,是不让我说话,还是不让矮个儿警察说话?反正我俩都不说了。
三角眼说,这样吧,我不绕弯子,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的声音有些哑,甚至听出了疲惫。他问,23号,你想好了,23号。你说的话,将会记录在案。请把23号你一整天的情况,一项不漏地说说,从早晨到晚上。
感觉他问得挺杂,我一时没理出头绪,就想,23号,正是我从城里休假返回工地的那天。我这才恍然记起范段长昨晚莫名其妙的问话。可以确定,今天警察来,事先他知道。我不傻,断定出事了,肯定出大事了,但又不知是哪个工友跑村里偷鸡摸狗,或者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
说吧,还用想吗?还用想这么长时间吗?三角眼露出笑意。
我一边回忆一边说,那天是休假,我是半夜回来的……
三角眼打断我,强调,从早晨到晚上,你都做了些什么?具体点儿。
我?我想,他们是冲我来的。就说,那天我早晨起来很晚,我妈为我准备了一些吃的和用的,放在包里,他们都去上班了。嗯……我停了一会儿,考虑谈对象的事讲不讲。我马上掂量出轻重,必须讲。其实,我是很聪明的,反应很快。避开谈对象,是不明智的。假如她有什么事呢,想必公安早已掌握我俩在一起了,不然也不会找到我。我就大方地说,我这次回家,看了一个对象,我们处了两天,见了三次面,按理,我应该下午三点坐段里车回工地,可我有点儿舍不得马上离开,我也看出她对我有点儿意思,就决定请她下个馆子,留个好印象。她知道我应该坐段里的车回工地上班,还说,下次吧,别影响工作。我告诉她,吃完饭,我可以坐郊线大客车回工地,不影响第二天上班。她挺高兴的。吃完饭,她把我送到客运站,我就回来了。就这些。
我认为我讲完了。三角眼说,继续说。
我眨巴眨巴眼,问,再说什么?
三角眼说,坐几点的车,继续说。
我想了想说,我坐的是傍晚六点四十分的车,大约八点半到了公社。公社广场正在演电影《庐山恋》,我就看了电影。看完电影,我就回到工地。大约是晚上十点。就这些。
三角眼问,《庐山恋》不是新电影,我想,你不会是第一次看吧?
我说,以前看过。
三角眼问,那么晚了,也不是第一次看,并且,按照时间推算,你下车时,电影已经演了一半,你没看到头,为什么还要看?
我顿了一下,真不好回答。这是一部恋爱片,我挺喜欢张瑜的。可我说不出口。就说,回工地也没什么事,消磨时间呗。
三角眼问,从公社到工地,有七八里路,你一个人走,不害怕?
我反问,你什么意思?我一个大小伙子,又不是女的,我怕什么!
三角眼闭了一下眼,马上又睁开,问,看电影时遇见熟人了吗?就是说,有谁证明你在看电影。
我恍然大悟,他哪是了解点儿情况,他们这是怀疑我做了什么案子吧?我什么也没做,我怕什么!于是,我的语气变得赖叽了,说,黑咕隆咚的,没人看见,没遇见熟人,没人证明!
嗯。三角眼晃动很小很小的眼仁,抬头瞭了一眼棚顶,好像在回味我说的话。可以确定,案子与我有关,他们这是奔我来的。
三角眼又问,你那天穿的什么衣服?给我看看。
我动作迅速,打开箱子,拿出我那天穿的衣服——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军装。三角眼展开衣服,像是发现了问题,对袖子目不转睛地看了几秒钟,递给身旁的高个儿警察。高个儿警察看了一眼,给了他一个会意眼神。
帽子呢?三角眼突然又问。帽子,游泳帽。
我一惊,真的一惊。我当时真的忘了,那天我手里确实有个游泳帽,是我在大客车上捡的,不知谁落下的,我还问了乘务员,她说那破玩意儿,谁要呀!我就顺手拿下了车。我戴了吗?我在想。
三角眼再次提醒我,泳帽。
我的天呀,可见他们对我已经调查和了解得差不多了。不能再嬉皮了。现在想想,我的确很机智,如果不承认,他们翻出来,那叫说谎,我可就麻烦了。我站起身,做出毫不犹豫的样子,从床头褥子底下拿出了那个黑色游泳帽,说,我在车上捡的,我没戴。
我再一次想,那天我戴过吗?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可能戴了一会儿?
三角眼接过帽子,瞅了瞅,瞅得很细,之后,把帽子遞给高个儿警察,高个儿警察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鞋呢?那天穿的鞋。三角眼继续问。我一不做二不休,哈下腰,从床下拿出一双皮鞋。
三角眼皱了一下眉,问,你确定穿的是这双皮鞋?问的时候,他低头往床底瞅了瞅。里面还有两双胶鞋,其中一双是我刚才脱下的,湿的,上面有不少泥巴。
就这双皮鞋。我说。我回家从来不穿工地上干活儿的鞋。
我再问一句,希望你认真回答,想好了再回答。三角眼的口气严肃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
三角眼没有回答我,说,我问你,23号晚上,你看完电影了吗?你还去了哪里?你是直接回的工地吗?
我哪儿也没去!我坚定地说。
三角眼话题一转,路上,回工地的路上,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我应该是龇牙问,怎么?哪儿被盗了,还是杀人了?
严肃点儿!矮个儿警察厉声喝道。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完全是心理作用,我反问,我不严肃吗?我是罪犯吗?话都说到这分儿了,我怎么就不能问问?
矮个儿警察把手里的笔一扔,怒气冲冲奔我而来。我想,你还敢打我?我梗起了脖子。
三角眼刷地站了起来。可他并没阻止矮个儿警察可能对我的袭击,也没借此进一步威逼我,而是面带微笑。这个微笑,竟然阻止了矮个儿警察的脚步,也阻止了我的不良态度。然而,三角眼根本就没瞅我俩,他从兜里掏出烟,一边划火柴,一边走出了宿舍。
高个儿警察吹了个口哨,慢慢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子,你挺冲呀,挺有种!
我的话软了调,说,我没感觉我冲呀,我平时说话就是这个样子。
高个儿警察哈哈了一声,突然露出滑稽的表情,说,我跟你说实话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说实话,算坦白。我就实话告诉你,23号晚上,公社供销社后面,发生了强奸杀人案,作案人跟你的穿戴一致,军装,游泳帽,我不再说了。
我一愣,不由自主地问,强奸杀人?死了吗?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我为什么会这样问。绝对没有嬉皮的意思。
你说呢?高个儿警察反问。
我怎么知道!我说。
高个儿警察掏出手铐,啪地拍在凳子上。你不知道?
他是在诈我。既然知道了是一起强奸杀人案,我既没强奸也没杀人,嬉皮意识便又回来了,说,别拿这个吓唬我,手铐我戴过。
站在窗外的三角眼立刻转过头,注视我,矮个儿警察也抬起了头。戴过手铐?什么时候?高个儿警察问。
我不想说,我要耍耍他们。我当时真的就是这么想的。我豁然一笑。高个儿警察提起手铐,走近我,我怕他打我,也站了起来。
我最后问你一句,什么时候?为什么戴手铐?高个儿警察凶狠地问。
我看了一眼站在窗外的三角眼,他的眼窝又聚起豆光。他同样没有阻止高个儿警察可能给我的一拳。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急忙说,我小时候,我们家旁边挖防空壕,挖出个手铐,我拿着玩儿,扣在手腕上,结果打不开了,我爸把我领到派出所,找人给打开的。
你!高个儿警察骂了一句,抬手想打我一拳,却没打。
三角眼隔着窗,让我在笔录上按手印,按完后,对我说,你出来一下。
出了门,我才发现,雨已经停了,不远处停了三辆警车,车上车下有七八个警察。我的工友们也都站在远处,感觉比我还紧张。
我被带上了警车。两名穿警服的警察把我夹在中间。我突然紧张起来,回过头,见三角眼和几个陌生人进入我的宿舍,后面跟着我同宿舍的工友。令我惊恐的是,车子突然启动,我刚想喊,一左一右两个警察同时喝道,不准喊!
车子开出百米远,拐到工棚的侧面,停住。我面对的是工棚的山墙,视野里,除了车内三个陌生警察,空无一人。
开车的警察转过头,笑嘻嘻地说,寇前进,想好了。现在坦白还来得及,算自首,拉走了再说,那可就不算自首了。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我大义凛然地说,我没有什么可自首的。我也不知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大义凛然的姿态,可能是因为我没强奸杀人,拉到哪里去,我也不怕!或许,潜意识里想起了哪位英雄形象。
啪!身旁一个警察抬手给我一个耳光。
我蒙了,也急了,说不出话。前面的司机说,寇前进,你想想吧。
车内沉默了,然而,我的大脑沸腾了,浮想联翩。真的,我刚刚处的对象,仿佛就站在我面前,骂我,你竟然是个流氓;还有,一个完全是想象的强奸场面,竟如同电影一般,也浮现在眼前,似乎听到了女人的尖叫;我被五花大绑,押上刑场,我看到了我的爸爸妈妈,他们站在人群里哭……我的身体阵阵发热,无法控制地哆嗦起来。
过了十几分钟,三角眼走了过来,拉开车门,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之后,对司机摆了一下手,司机下车,他们二人转过工棚的山墙不见了。
打我耳光的警察对我说,你小子,嘴挺硬。
我小声说,我没杀人,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事。
又过了一会儿,司机回来了,对两个警察说,回去。
我被带回宿舍,里面坐着三角眼和范段长。
三角眼端详我,我避开了他的目光,转向范段长。范段长回避了我的目光。
三角眼发话了,说,寇前进,我们决定将你的衣服,包括帽子,带回去。鞋就不带了。你,没接到通知前,不准离开工地,放假也不许离开。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摇摇头。三角眼一挥手,转身走了。走得有点儿决绝,又有点儿不甘。
范段长没有离开宿舍,说,前进,听明白了,别离开工地,别给我找麻烦。
我问,段长,你是不是事先知道他们要来?范段长点头。
我“啊”了一声说,昨晚,你是在向我通风报信吧。你明说多好,省得我没有心理准备,胆战心惊的。
范段長说,我可不想犯错误,他们昨天在公社,找我了解你的情况。昨晚,我只是想提示你一下,你要真做了坏事,你知道该怎么办。
我问,真的杀人了?
范段长说,真的。不是你干的吧?
我说,你怎么也不相信我?
范段长说,这事,悬,不是你最好,你看你,脸色煞白。快找个对象吧,老大不小了。
我龇牙。这跟找不找对象有什么关系!
一个月后,我接到通知,让我去公社派出所取衣服和帽子。我问一个警察,案子破了?那个警察很冷漠,没你的事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以上就是我偶尔对朋友讲述的。炫耀了吗?只能说有头无尾,算不上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已。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故事意外有了个结局。
前不久,上午,我在公园散步,完全是无意识地瞥了一眼坐在长条椅子上的一个人。这个人好像也在注视我。我忽然想起——退休前上班,为了锻炼身体,我不坐单位给我配备的专车,每天早晨穿越公园去上班,这件事,在单位似乎成为一个佳话,说寇局长多少年来,为单位节省了好几吨的汽油呀——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呢?上班途中我经常看见这个人坐在这个椅子上,很普通的一个人而已,所以,我从没认真关注过,完全是步行中余光里的一个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一个完全被我忽略的人。
此刻,这个人的目光是专注的,微笑是意味深长的。我把步伐进一步放缓。退休后和闲人聊聊,好像是心理所需。于是,我对这个人和他的点头微笑,报以微笑和点头。同时,我发现,长椅旁停着一辆轮椅。嗯,原来是个残疾人。
这个人的微笑愈加鲜明起来,他用手拍拍长椅,示意我坐坐,退休了?
我大幅度点头,哈哈一笑,说,退了,我们算是老相识了。
怎么说?那人眯缝着眼睛问。
我说,退休前,我几乎天天路过这里,天天看见你坐在这儿,只是忙,没时间坐下来聊聊。
那个人笑了,摇头,问,你认识我?
我不好意思了,说,不认识。
那个人又哈哈一笑,我们真是老相识,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你姓寇。
我一愣。
你叫寇前进!对吧?
我眨巴眨巴眼,说,原来你真认识我?说完,我坐在了长椅上,并伸出手,与他握了一下。我想,我和他可能认识在几十年的工作交集中,或者,从岁数上看,这个人七十多岁,极有可能是政府里某个部门的领导,反正挺面熟的。
你真不认识我了?那人追问。
我仔细瞅,熟悉的三角眼,熟悉的白皮肤。我猛然确定,面前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警察,那个三角眼。只是,眼前这个人胖,胖得已经完全走了形儿。当年范段长跟我说过,那个三角眼是刑警大队的大队长。
你是……警察?
三角眼点头,说,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哈哈哈,当年差点儿被你抓走。
三角眼低一下头,再抬起头时,问,看你混得不错,退休前应该是个不小的官儿吧?
哪里哪里,混到正局。我无比自豪地说,刚退不久,平安着陆。你这是?我指指轮椅。
啊,我在退休前,追捕一个贩毒逃犯,被他突然掏出的手榴弹炸的。
我表情肃穆,你们也真不容易呀!
三角眼苦笑,说,不容易的,不是面对凶残的罪犯,目标明确,只要抓住他就行了。不容易在这儿,他指指自己的心口窝,又指指脑袋。
我不解,怎么说?你们这一行,风风光光,威风着呢!
三角眼再一次苦笑。还记得当年那个强奸杀人案吗?
当然记得。我问,我总想知道,那个案子后来破了吗?我也没再过问这个案子。
三角眼嘿了声,是呀,你也没再过问过,挺遗憾吧?他语气强调了“过问”两个字。我立刻意识到了,我的话有问题。什么过问不过问的,好像我是上级领导。
他接着说,没破。当时没破,两年后才破,在另一起案子中破的。
那怎么把衣服还给了我?
三角眼“嘿”了一声,我这一生,许多事情不想说,说多了,好像有违我的性格和职业操守。其实,我在这个椅子上坐了十几年了,每天早晨都来这里呼吸新鲜空气,经常看你从这里经过,我也在想,假如当初我把你抓走了,你还会天天气度不凡地走在这里吗?
我说,后来不是证明,那不是我干的吗?
三角眼摇摇头,好像不想继续说。我却非常感兴趣,你说说,我一直想知道。
三角眼叹了一口气,挪动了一下屁股,说,当时,你是唯一具备作案时间和外貌特征与嫌疑人相符的人。准确地说,那个案子是强奸未遂杀人案,被害人是被铁棍击打头部造成死亡的。去找你之前,我们在你的档案里找到了你的照片,翻拍给周边村民指认,有一半的人证明当天在案发现场出现过一个陌生人,穿军装,戴泳帽。穿旧军装的人很多,戴泳帽的可是稀有。懂吗,稀有。
我“啊”了一声。
三角眼说,实话实说,去工地正面接触你,是准备带你走的。依据当时的情况,完全有理由带你走,无论是不是你作案,先关起来,起码别让你跑了。是我临时改变了主意。凭我的办案经验,我判断你不是那个强奸杀人犯。一是我们的談话,二是从外围调查,对你的评价都不错。另外,你可能不知道,之前,我们已经提取了你的胶鞋样和指纹。
我又“啊”了一声。
三角眼说,都没对上。即便如此,先把你关起来,也是最保险最佳的选择。假如带你走,进了看守所,哪怕再找案发现场周边人指认,我已经得到了答案,你还是唯一的嫌疑人。但是,我这一生,办案坚守一个原则,我经手的案子,必须是铁案。后来,我们也查验了你衣服袖子上的血迹,是狗血。
狗血?
嗯,狗血。三角眼说。不过,在案子没破的情况下,在没有第二个嫌疑人的情况下,几次研究案情,都是要抓你的……那个年代,刑侦技术落后,说实话,对嫌疑人采取点儿过激手段,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哈哈,我也不容易呀!三角眼抬起手,拍拍我的肩膀,感叹道,好在,两年后案子破了,假如没破,我也不知后果如何。
后果?我疑惑,问,后来,指纹、鞋印和血液不是都没对上吗?
三角眼笑了笑,说,假如作案人戴手套呢?假如穿一双别人的鞋呢?假如……假如,可是刑侦思维的必要环节。假如的后果,你懂的。
我突然心跳加速,说,我懂了。随后沉默了。我真的懂了,因为刹那间,那个偶尔荡在脑子里的尖叫声又响了起来,这回不是女人的尖叫,而是我自己绝望的号叫……
原载《啄木鸟》2019年第5期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邢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