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元宝枫

张抗抗

我天生是爱树的人。

北方的银杏树杨树榆树栎树国槐洋槐……南方的香樟树桂花树广玉兰水杉桐树……无论在南方还是北方，只要看见树木我就欢喜，站在树下我就神清气爽。树干让我挺拔，树冠为我庇荫，树叶让我呼吸通畅。我与每一棵树的相遇，在我看来都是前世的缘分。因为，大多数的树，都早于我来到这个世上。

今年我突然爱上了另一种树。我远眺近观，仰望它凝视它抚摸它，我在树下徘徊慨叹绕树三匝。其实，它并不是什么刚发现的新树种，而是人们熟视无睹多年的老树。它一直生长在我们身边，房前屋后，街旁路边，茂密芜杂的树林里，它总是默默站在那里——元宝枫。

是的，是元宝枫。槭树科，落叶乔木，“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枫树一种。多年来，它一直被人们作为红叶观赏树种，而它身上蕴含的对人类健康有益的巨大能量，却被忽略了。如今我怀着歉意重新认识它，就像认识一个全新的树种。在这个动辄称呼“宝宝”的年代，元宝枫，才真该被叫一声“宝宝”。这是一种宝树、一个宝物、一个浑身是宝的宝贝儿。元宝枫的木质坚硬，是优良的建筑材料，也是家具雕刻等细木工用料；树皮纤维可造纸、树叶可制茶，枫叶茶具有多种营养素和保健功能；花可直接食用，种籽可炒食并榨油；油渣可做酱油……它“身怀绝技”却深藏不露，直到近年，在一位睿智老者孜孜不倦的推动下，它才像一位远行归来的隐侠，进入了人们的视线。

从春到夏，元宝枫低调而谦虚。它的树干虽然高大，树皮却有些纵裂，好像穿了一件百纳褂。春风把花芽一点点吹得臌胀起来，进入四五月，枫的花悄悄开了，碎小而密集，顶生聚伞花序，米黄色的花朵一簇簇一串串，细密蓬松，含蓄而不张扬。花开盛期，元宝枫满树金光灿烂，就像被罩上了一层金雾。

北方的风好有耐心，一直等到枫叶的花苞盛开，才把枝杈间嫩红色的叶芽一片片吹开，也许用力过猛，风把叶子吹裂成了五瓣，裂片先端渐尖，好似伸出了一只只小手。小手渐渐长大，单叶对生，主脉5条，呈掌状。五角形的伞状绿叶，密密匝匝地一层复一层，那“五指”裂片却向下开展，故元宝枫也称“五角枫”，树姿优美，叶形秀丽。但它的一只只“手掌”都呈下垂形，掌叶的手心从不朝上，意味着它只给予不索取的品格。夏季的元宝枫很安静，浓密的绿荫像一把绿伞，酝酿着一个重大的秘密。

秋季的元宝枫骤然换装，秋凉霜寒，元宝枫的叶片由绿而黄而红，好像穿上了一条金灿灿、红艳艳的袍子。槭树属的树生性喜寒，霜重色愈浓，在高山或沙地，化成一棵棵浅红深红赭红的红枫树。著名的北京香山红叶，漫山红遍的秋叶，其中掺杂着无数元宝枫的红。然而世人多把对红叶的美誉给了黄栌而冷落了元宝枫。但它却从不委屈抱怨，因为它知道自己负有更重要的使命，当红叶在枝头萎顿或随风飘落之时，它那小小的翅果中，将为人们带去无尽的福泽。

这是元宝枫不为人所知的魅力，也是一个有趣的悬念。

9月是元宝枫的果期，春天的小花们结果了，每棵树的枝条上，都披挂上了一层层绿色的蓑衣，更像一件件密实的铠甲，把元宝枫变成了一个个壮硕的武士。春夏时节谦逊的元宝枫，变得热烈而开朗，因为这是元宝枫盛大的节日。元宝枫的果实，才是它全部的精华和奥秘所在：浅绿色的薄壳裹着黑皮的种子，种子两侧长着一对浅绿色的翅膀，翅较宽而略长于果核，故名翅果。翅果扁平，两翼弯曲，形状奇特，酷似中国古代的“金锭元宝”。翅果随着枫叶经霜变色，渐成黄褐色，在阳光下熠熠闪烁，风过一阵阵细碎悦耳的簌簌响动，犹如满树悬挂着千千万万个精致的金箔金元宝——元宝枫，因故得名。

这样形容“元宝枫”也许显得有几分俗气，但恰恰是在这些丰硕、饱满的“小元宝”里，潜藏着元宝枫珍贵的生命密码。

解开元宝枫种子密码的人，是一位名叫王性炎的林学专家，我国元宝枫事业的奠基者和开拓者，被誉为中国元宝枫研发利用第一人。青年时代他从四川考入西北农学院就读，20世纪70年代开始迷恋上元宝枫，80年代因担任西北林学院院长，不得不把元宝枫之梦暂且搁置。90年代臨近退休，陕西省政府批准他主持“八五”技术攻关“元宝枫的开发研究”。又十年过去，他把元宝枫的翅果，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致富扶贫的“金元宝”。

深秋季节，陕西杨凌，我在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第二次见到王性炎教授。他个头瘦高，腰杆笔直，思维敏捷，几乎没有白发，令人难以相信他是一位年近86岁高龄的老人。他说我带你去看元宝枫基地吧，这儿的农民种植元宝枫，已经成林产果了。他的话音里有着由衷的欣悦和自豪，用四川话和陕西话混在一起的普通话，给我慢慢讲解：元宝枫属深根性的树种，萌蘖力强，生长缓慢，喜光耐荫，适温凉湿润气候，耐寒耐旱，对土壤要求不高，在酸性土、中性土及石灰性土中均能生长，还特别抗风，八级大风都刮不倒呢。他呵呵笑起来：元宝枫，浑身都是宝，真是一种少有好树啊。

就和他一起去基地。在扶风县宝枫园林基地的元宝枫高产示范园，我见到了成片成林的元宝枫，都是十几年的大树了。正是果实累累的季节，深绿色的树叶间，翅果一层浅绿一层浅黄，好像停满了无数蜻蜓。待深秋翅果成熟，公司组织附近的村民大规模采集，然后对翅果脱粒、榨油，进行深层加工利用。基地办公室样品柜摆满了各种元宝枫产品：元宝枫油、元宝枫神经酸油、神经酸胶囊、元宝枫健康茶、养生茶、枫露茶、元宝枫面、元宝枫酱油、元宝枫月饼、元宝枫酒、元宝枫化妆品……琳琅满目看不过来。

公司基地正在新建一条冷榨生产线，到明年，元宝枫油的产量还将大大提高。

是的，是油。从元宝枫种子里提取的元宝枫油。

元宝枫油，清澈澄黄的元宝枫油。王性炎教授的研究证明，元宝枫种仁是优质食用油新资源，所含优质蛋白质比例之高在植物种子里鲜见。还具有降血脂软化血管、抑制肿瘤、改善生命质量的多种神奇功能。该成果目前已处于国内领先地位，并达到国际同类研究的先进水平。那么元宝枫油的利用价值是如何被发现的呢？往事辛酸，物质极度匮乏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城镇居民每人每月配给3两棉籽油，植物用油滴滴宝贵。王性炎偶尔注意到西北民间以炒熟的元宝枫种子充饥，去皮后的果仁呈金色形似黄豆，他亲口尝过，味道与花生仁相近，香而无毒。那么，元宝枫种仁能否榨出油呢？1970年深秋，王教授带着年轻学生四处采集元宝枫翅果，用机械脱粒，试验土法榨油，出油率达到26.5%，新年前夕，他们用元宝枫种子榨出了1000公斤食用油，学院全体教工每人分得了一斤油，而用油渣“废料”做成酱油，其味香浓。1971年，陕西省开始将元宝枫种子正式作为油料收购，补充了食用油的短缺。我国的植物油自给率只有30%～40%，大多依靠进口，当时如果沿着这个路径继续下去，元宝枫很快会有惊人的表现。但是直到“八五攻关”，元宝枫的开发才重新提上日程。阔别元宝枫17年，王性炎终于等来旧日心恋的“情人”。他下决心要将这个观赏树种，开发为集优质油料、新蛋白质资源、鞣料、药用、化工等多效益为一树的高附加值经济树种。至“九五”规划，“元宝枫丰产栽培及产业化技术”被列入了国家重点科技攻关项目，元宝枫的翅果终于在风中展开翅膀起飞了。

面对绿影婆娑的元宝枫树林，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人到中年的王性炎先生，那时或许经常久久地站在元宝枫树下。阳光明媚的日子，风吹树叶的哗响掀起他的思绪；深秋月圆之夜，元宝枫的翅果银光闪烁，启动他的科学灵感。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对他悄悄耳语：只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就能在大自然中发现新的资源。

王性炎教授和他的团队的科学研究进行到2004年，有了更为重大的“发现”：元宝枫油中含有5%～6%的功能性脂肪酸——神经酸。这是唯一能够修复疏通受损大脑神经纤维，并促进神经细胞再生的双效神奇活性物质。他的《神经酸新资源——元宝枫油》的论文发表后，很快引起了美国科学界的重视，邀请他参加国际会议并将他的论文收录到学会论文集中。由于元宝枫是中国特有的树种，国际市场已开始从中国进口元宝枫油。如今，元宝枫油的价格已有“植物软黄金”之称。

我们去基地沿途，曾路过宝枫园林科技工程有限公司的元宝枫苗圃，半人高的树苗长势茁壮， 5年即可结果，单株采种量20公斤～30公斤，而老树可达100多公斤。宝枫园林的王高红父子两代人，与元宝枫结缘几十年，在王性炎教授的专家团队指导下，如今已成为全国最大的元宝枫树苗供应商。元宝枫树具有固磷、外生的两类菌根，病虫害较少，易于管理，盛果期长，结实多，枝叶茎根可全树利用，是生命力极强的高效农业新品种。陕西的土质气候适合元宝枫的生长， 2017年，扶风县由公司+专家+基地+农户经营的生产模式，带动附近20多个乡镇发展元宝枫苗木2万多亩，农民种植元宝枫做成了全国第一。那些健壮的元宝枫树下，套种着大面积的牡丹植株，是杨凌金山农业科技公司“上乔（木）下灌（木）”的高科技农业创造的一大景观。王拉歧的金山农业公司主打林下经济，在元宝枫树下间作套种油用牡丹，牡丹的叶子、花瓣、花蕊可加工成牡丹花蕊茶，丹皮入药，而牡丹籽榨取的牡丹籽油，其中不饱和脂肪及α-亚麻酸含量远远高于橄榄油，多项指标均超过被称为“液体黄金”的橄榄油。

想象一下扶风的春天吧：成行成林的元宝枫葱茏的树荫下，绿叶衬托着华丽的红牡丹白牡丹朵朵绽开，那是何等绚丽怡人的风景。元宝枫果真是一种好树，他像一个伟岸的男子，慨然护佑着臂弯下娇贵的牡丹妹妹。元宝枫油和牡丹油一并登上了木本油料新资源的贵宾宝座。

耄耋之年的王性炎，仍然风尘仆仆奔走于全国各地考察元宝枫，瘦高的身影就像一株迎风屹立的老树。他曾在科尔沁沙地发现了上万亩野生元宝枫天然林，树龄都在300岁到500岁。元宝枫是一种长寿树，它不仅仅是红叶景观的参与者，更是防风固沙、造林抗旱、生态保护的先锋树种。2006年至今，王性炎先后八次进入科尔沁调研，用自己晚年的光和热，与当地政府和林业部门商讨如何保护好这片天然林及生态环境。2013年，王性炎教授所著《中国元宝枫》出版，这是我国第一部元宝枫学术专著。2018年，王性炎获得中国老年科学协会颁发的“突出贡献奖”，他说自己好像才刚刚步入老年，而元寶枫还是一个年轻的事业。

近年来，在国家林业局的大力推动下，元宝枫在西北、西南、华北和内蒙古赤峰地区得到了迅速发展，人工造林面积突破130万亩。目前，全国元宝枫生产基地已达几十家，四川元宝枫万亩丰产示范林，已使得10万人脱贫；山东滕州大宗集团带领当地农民以种植元宝枫进行二次创业；贵州也开始试行以元宝枫为契机带动现代化农业。以元宝枫为创新龙头的木本粮油驱动之路，正在形成集生态、旅游、大健康为一体，前景广阔的红叶经济产业。

正是红叶渐浓时，与王性炎教授、王高红总经理穿过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林木茂盛的校园，我惊喜地发现，校园里纵横交错的小路，竟然都是以树木命名的：棕榈路、栾树路、法桐路、苦楝路、紫荆路、银杏路、国槐路、枇杷路……

或许，以后我们会见到其中那条“枫叶路”，被更名为“元宝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