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晓杰
图|陈 思
和小山子相比,我赚了,因为我有两个名字。
妈妈生气的时候,叫我——顾小凡!
“顾小‘烦’!你怎么又淘气了?都怪你爸,给你起这么个烦人的名儿,不烦死我,你不罢休是不?!”
伤心的时候,妈妈叫我——药篓子!药罐子!罐坛子!
“啥时能丢下这些药汤、药面子,啥时是个头儿啊……”
我不淘气、不烦人的时候,妈妈就叫我:儿子!一点儿也不特别。小山子他妈妈不也叫他“儿子”嘛,虽然小山子能听到的时候太少了。
有一年秋天,小山子他妈妈去后腰村了,从此,再也没回来。
小山子他妈妈住在那儿了,那儿还有小山子的弟弟。那个小脸儿巴掌大的孩子,就是小山子的弟弟。他爸爸不是小山子的爸爸大老秦,而是另一个头发卷毛儿的红脸男人,好像七八天没洗头了,头发粘在脑门儿上,左一绺,右一绺,老招笑了。
“小混蛋!杂毛儿狗!整死你!早晚整死你!”小山子总是挥着他的拳头,这么恶狠狠地说话。嘴巴、鼻子像包子一样,都揪到一块了。不过,那孩子并不在他眼前。
其实,那孩子有名字,他叫“可心”——是那个红脸男人给起的。
“他本来想要一个儿子,结果,上帝就真的给了他一个儿子,称心如意了嘛。”奶奶这么对我说。
不过,小山子从来都叫他“杂毛儿狗”。有一次,小山子还趁他妈妈没注意,把那个孩子带卷儿的头发揪住,往墙上一撞一撞的。
多疼啊!
但是,那个孩子一声也不哼,一个劲儿掉“猫崽子”,也不哼。
我远远地见过可心和他爸爸、他妈妈在一起,只有一次,在干巴岭大集,奶奶带我去买黏豆包那回。
那天真冷!我戴着米老鼠的棉手套,穿着叮当猫帽子的蓝色羽绒服,就是我妈妈去北京旅游时给我买的那件,还冷得我直打哆嗦。
我怀里抱着一袋黏豆包——对,是八个,我一跑,它们就在塑料食品袋里窜来窜去,像活鱼,不老实,我数了好几遍才数清楚。我和奶奶正往家的方向一路小跑,一抬头看见他们仨。
小山子他妈妈怀里没抱八个黏豆包,一个黏豆包也没有,而是抱着那个浆蜡蜡小脸儿的可心。红脸男人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手里提着一块肉,血淋淋的,一定是他们没有卖完的羊肉。
对了,红脸男人在干巴岭大集卖羊肉,小山子他妈妈帮着收钱,再把羊肉装进塑料袋里,递给买肉的人,有时还告诉他们:“小心!别把油蹭身上。”有时,小山子他妈妈还把碎肉放进白铁皮小筒子里,摇它的把手,从另一个小口出来的,就是羊肉馅儿了。
芦苇坡的人,差不多都不买他们的羊肉。我们都觉得小山子他妈妈是个嘴馋的人,就因为红脸男人有羊肉,她才不要小山子和大老秦,也不要米奶奶。背地里,还有人骂小山子他妈妈是“馋嘴婆娘”!
打老远,芦苇坡的人就躲着他们。打老远,就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膻味儿。恶心。要吐。
奶奶用力拉了我一把,别过脸,没跟小山子他妈妈说话。奶奶的脸色阴下来,像我做错了事儿。
一路上,我在一边偷眼看奶奶好几次。奶奶的脸比天气还冷,跟谁赌气呀,这是。
“唉,真不省心啊,可怜大老秦上有老、下有小,这家就算散了……”
这件事儿,奶奶不提,我也不想说,更不想对小山子说。因为小山子一不开心,他就不想当我的情报队长了。
错了!小山子一不开心,就更像情报队长了。他一句话也不说——不对,一个字都不说。哪怕“哼”“哈”“啊”,也不说。好像他周围根本没有我,除了芦苇和绕阳湾的水,就是空气。我可太闹心了。平时他最喜欢的钓河蟹也不钓了。不钓河蟹,我也不开心了。
所以,我坚决保密,决不对小山子说看见他妈妈的事儿,也不提见到他浆蜡蜡小脸儿的弟弟,更不提那个红脸男人。就是吃错药,也不说!
你肯定会问:“你到底有什么病呀?”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但是,那病就像癞皮狗,天天跟着我,撵也撵不走。
听妈妈说了好几次,我才记住,叫“过敏性鼻炎”,也许是“鼻窦炎”,记不清了。我的鼻子动不动就罢工,什么味儿也闻不出来;动不动又好使得要命,后院小山子家的猪肉包子什么馅,都能闻出来。
好像我的鼻子是一座城池,神奇着呢。城池上,有个专门把守的小人儿兵。他手里有个开关:开关一打开,什么味儿都能闻到;开关一关闭,啥味儿也闻不出来了。
奶奶从医院拿回来的那张纸上,还写着“支气管炎”。好奇怪的名字,把气管“支”起来——“支”哪儿去呀,我还能活吗?
但是,我真有病!不停地过敏、咳嗽,不停地感冒、发烧,不停地吃药、打针、去医院,我早受够这套了。
奶奶种在院子里的花有很多,桃花呀,迎春花呀,丁香呀,多好看。可是,一到它们开花的时候,我就完蛋了。
刚开始,奶奶和我妈妈都以为我在装病,不想去幼儿园。可是有一次,幼儿园小徐老师急三火四打来电话,叫妈妈快点儿去接我,他们才知道,我真不是装病。幼儿园有那么多小朋友,还能玩院子里的滑梯,多有意思,没病我装啥呀。
那天中午,妈妈蒙头蒙脑地推开我们大二班的门,我正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蹲在卫生间里。
妈妈以为我犯了错误,在课堂上犯了纪律,被小徐老师“关小黑屋”反省呢。
这也不能怪我妈妈,因为别的小朋友躲我躲老远,还用奇怪的眼神儿看我。我的同桌妮妮,还掏出两只小羊羔的手帕,捂着鼻子和她的下半个脸。
“太可怕了!这孩子打起喷嚏就没完,有时一连串儿能打二三十个!”
小徐老师本来声音就细,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她的声音要断线儿了,马上就要断了。
“小凡不停地打喷嚏,其他小朋友都没法睡午觉了。”小徐老师说,“我并没有半点儿埋怨小凡的意思。小凡妈妈,我找您来,是希望您快点儿带他去医院好好看看,他是不是病了。”
我妈妈听小徐老师这么一说,紧张的脸才放松下来。
就在那天,我妈妈说出我得的病的名字。
那名字好难记啊!但是,妮妮却记得快。
有一天,我又打起喷嚏,没完没了。妮妮转过半个身子,侧对着我,用涂了红指甲油的手捂紧嘴巴。
瞧瞧吧,她的眼睛、嘴巴扭的,哎呀,像被太阳烤坏的白雪公主,幼儿园手工室橡皮泥捏的那个。
“小凡,你可小心点儿呀!千万别把‘鼻豆’喷出来!”
她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当时,屋子里静极了,妮妮的话,所有人都听到了。
“哈哈哈哈……”小徐老师带头,忍不住笑起来。
小徐老师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小朋友们见她笑那样,也糊里糊涂地跟着笑。结果,他们的笑声一浪一浪的,弄得我的头晕晕的,喘不上气来,都有点儿晕船的感觉了。这儿也没有大海呀。
是呢,我也奇怪。鼻子好好的,里面怎么会有“豆”呢?
到底是有“豆”还是没“豆”,我也弄不明白。反正,就是妮妮说鼻“豆”那天以后,我就不怎么去幼儿园了,用小徐老师的话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我第一次犯病,真把我妈妈吓坏了——当然,那时候,她还没去徐闻呢。
有一天早晨,我刚起床,说不清咋回事,待着待着,我就打起喷嚏。脑袋沉沉的,很重,我都有点儿抬不动了。孙悟空被压在山下,是不是就那样呢?我浑身软得像面条,眼睛也睁不开。
我妈妈喜欢画画、插花,平时总喜欢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东西永远摆得像展览馆似的,不能随便动一下。她允许我在对面屋奶奶的屋子里,把我的东西弄乱套,已经够意思了。不过,我一犯病,她就不那么严格要求我了。
我妈妈大声喊叫,可是她的声音怎么那么远呀,好像那次,小山子在芦苇坡对岸喊我那么远——不对,好像比那还远。
隔了好一阵子,我才慢慢醒过来,脑袋才是我自己的脑袋,刚才好像不是我的。
后来,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我就不着急、不害怕了,闭着眼睛躺在炕上,耐心地等那“一会儿”过去。像几大团乌云,慢慢爬过芦苇坡,而不是鼻涕一把、泪一把,把它们变成“雷阵雨”。
可是,这“一会儿”是多长时间呢?有时候,是几分钟;有时候,得好几个小时。吃饭、走路、玩,都觉得没意思了。每次,当我醒过来的时候,都见我妈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手里捏着那个白色塑料瓶。
那是带喷雾器的一种小药瓶,喷雾器的喷头对着我的鼻子眼儿,喷呀喷。
“我又不是讨厌的苍蝇、蚊子,我不喷!难闻死了!”
不管我怎么反抗,我妈妈只听那个老中医的,就是芦苇坡社区服务站那个老中医,牙都快没了。
那个老中医,老得快走不动路了。所以,我们每次去,都见他坐着。好像坐也要坐不稳了。我都怕他一下子歪到地上,起不来。
老中医才写几个字呀,手就开始抖,一直抖,说话也哆哆嗦嗦的,可是,我妈妈就是信他的。
“像胡先生这样的老中医才有经验呢,县医院里的那些医生呀,都是毛孩伢子。”
“胡……先生……他写的都是什么字呀,我怎么一个也不认识?”
“小孩子不许乱说话!除了‘人、口、手’,你还认识几个字?”我妈妈有点儿不高兴了,白了我一眼。
我看见她又打开喷雾上的塑料盖儿。这回,我觉得我妈妈像消防队员,提着灭火器,我就是“火灾现场”。
“妈,你不会谋害亲生儿子吧?”
我觉得还有什么想说的,一着急,竟想起“谋害”这个词。
它太厉害了,太有劲儿了,我妈妈听到,一定会吓一跳,再不能把我当成小孩子。
其实,“谋害”是我听电视里“新闻早知道”学会的。反正,我觉得它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一个词儿,像警察,挺吓人的。
那天,我妈妈也不理我,还是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刚闭一会儿眼睛,睡了一小觉,妈,你怎么掉眼泪呀。你睡觉,我可不哭。”
我妈妈就像阿卡,油漆匠家的阿卡,眼珠儿转得特别慢、特别慢——是不是转得快,我就像图画书上跳来跳去的小人儿,没影儿了。
我妈妈就那样愣着,愣着。我又喊了好几声“妈、妈、妈、妈、妈……”她才回过神儿来,好像要走很长的路,才能找到家,才能发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