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战略思想传统面面观

2019-08-13 03:42李莹
唯实 2019年7期
关键词:战略思想战略俄罗斯

李莹

2019年6月5日至7日,习近平总书记应邀对俄罗斯进行国事访问,并出席第二十三届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在中俄建交70周年的历史节点,在世界百年变局的关键当口,习近平总书记访俄之旅继往开来,影响深远。正如钮先钟在《西方战略思想史》中所说:“现在的根往往是埋藏在过去的深处,任何学术研究若只注意表面而不寻根探源,则其结论必然流于浅薄。”所有的研究对象都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有一些传统并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走进历史,它内化在民族文化和思想意识当中,成为一种推动现实、昭示未来的历史惯性。为此,本文在关注俄罗斯战略思想时,将重点聚焦其历史演进过程中逐渐沉淀并一脉相承下来的战略思想传统。正是这一思想内核潜在地影响着俄罗斯不同时期的战略制定和政策形成,同时,它也成为解读俄罗斯曾经和正在采取的战略举措、预见未来战略发展走向的重要影响因素。

一、追求大国地位的战略目标

俄罗斯对于大国地位的向往古已有之。1480年,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经过与蒙古鞑靼人的战争,使莫斯科公国摆脱蒙古金帐汗国的统治,并伺机扩张,逐步建立起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他一方面通过武力扩张,吞并了周边的一些小国和部落,使国家实力大大增强;另一方面,通过与拜占庭末代皇帝的侄女索菲亚·巴列奥洛格联姻,确立起国家的宗教信仰和历史定位。正如克柳切夫斯基在《俄国史》中所言:“这位莫斯科君主感到自己不论就政治力量来说,还是就东正教渊源和姻亲关系来说,都是拜占庭皇族的继承者,因此,他用具体形式表明了他同这个朝代的关系:从15世纪起,在他的印章上出现了拜占庭的国徽——双头鹰。”从此,俄罗斯就向着这个崇高目标始终如一、坚持不懈地奋斗。

自伊凡三世始,历代沙皇以开疆拓土为己任,一步步实现建立强大俄罗斯帝国的梦想。对于沙皇的侵略扩张史,马克思在《一八六七年一月二十二日在伦敦纪念波兰起义大会上演说》中曾尖锐地指出:“它的方法、它的策略、它的手段可能改变,但是这一政府的主旨——世界霸权是不会改变的。”建国初期,当时俄国版图约280万平方公里,经过多年的对外扩张,在苏联时期达到鼎盛,成为地跨欧亚大陆、面积达2200万平方公里的庞大帝国。即使是现在,俄罗斯的国土总面积占前苏联的76%,仍有1700多万平方公里,从西部特维尔到东部的楚科奇半岛相距约10000公里,跨越11个时区,从北冰洋的岛屿到达格斯坦山区南北相距近5000公里。

俄罗斯历史上的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大帝到今天的普京大帝,都是拥有强烈大国意识的统治者。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俄罗斯战略传统中的大国情结,对大国地位矢志不渝的追求。正是这种思想理念决定了俄罗斯在任何时期不可能以“蕞尔小国”的身份偏安一隅。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曾一度转向西方,積极寻求西方援助。然而,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却迟迟不肯接纳其融入西方世界。因为在西方眼中,俄罗斯虽然实力有所下降,但仍是一个地域辽阔、资源丰富、战略实力尚存的国家。尤其是俄罗斯拥有大国情怀和追求强盛、不甘示弱的战略传统,其虽暂遭挫败,但仍具有巨大的发展潜力。

2000年普京就任总统后,提出了强国战略的目标,这就是:“在国际社会中确立牢固和权威的地位,这种地位应在最大程度上符合俄罗斯联邦作为一个大国、当今世界的一个势力中心的利益。”他还曾直接阐明:“俄罗斯唯一现实的选择是选择做强国,做强大而自信的国家。”可以看出,普京所表达的正是俄罗斯战略传统中一直向往追求的大国梦想。

二、凸显精神力量的战略传统

自彼得大帝开始,以“双头鹰”自居的俄罗斯开始学习西方先进的科技文化,其中也包括西方的战略理念和战略思想。著名的战略理论家约米尼、克劳塞维茨都曾在俄国军队中任职,约米尼的战略思想得到了俄国沙皇亚历山大的肯定,并在俄国影响广泛。苏联时期,苏联国防部将德国战略理论家德克布吕克的著作《战争艺术史》全书译成俄文,并在译本序言中这样写道:“在此领域中这是空前伟大的著作,不仅所用资料是空前浩繁,而其研究也空前严谨。”在俄罗斯战略思想的发展过程中,学习借鉴与继承发展相互交织、往复前进。俄罗斯一方面不断地向西方学习先进的战略思想理念,同时也继承和发展本民族优秀的战略思想传统。最能反映俄罗斯民族特性的战略传统就是对精神力量的推崇。

彼得一世是俄罗斯战略思想“民族学派”的创始人。他锐意改革,开拓进取,使俄罗斯逐步成为在欧洲颇具影响力的国家。此后,将“民族学派”发扬光大的是叶卡捷琳娜时期的苏沃洛夫元帅,他的战斗精神和战略思想一直为俄罗斯人民所铭记,成为俄罗斯民族精神和战略思想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在1756年俄罗斯与普鲁士的战争中,腓特烈大帝起初看不起俄罗斯,他骄横地宣称:“俄军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是我的对手。”然而,当看到苏沃洛夫领导下的俄军步兵如何拼杀后,国王本人大吃一惊。普鲁士军队在其作战报告中写道:“将俄国士兵击毙易,击溃难,而且,光是从肉体上消灭还不足以完全征服他们。”

苏沃洛夫在其所著的《制胜的科学》一书中,提出一系列战略思想和理念,尤其重视鼓舞军心士气和发挥精神力量的主观能动性。由于当时使用的燧发枪性能极差,射速慢、杀伤力弱,苏沃洛夫提出:“要充分使用刺刀拼杀。子弹有时失误,刺刀不会失误,子弹是笨蛋,刺刀是好汉。”这些通俗简捷的话语,成为鼓舞俄军士兵勇猛作战的精神指导。俄军的白刃突击、白刃格斗大大增强了部队的战斗力和士气,使与之对抗的敌军闻之胆寒。这些战略理念与俄罗斯的民族性格相融合,成为俄罗斯战略传统的重要思想内核。

此后,19世纪的米登将军也多次强调“精神力”。19世纪后期俄国最具影响力的军事思想家德拉果米罗夫也呼吁“回到苏沃洛夫”,在其出版的《战术学》中强调人员的战斗意志。1918年,列宁和斯维尔德洛夫批准了红军全体官兵一律遵行的红军手册,该手册简要地摘引了苏沃洛夫军人手册中的一些原话。直到今天,苏沃洛夫的战斗精神仍为俄罗斯人所津津乐道,苏沃洛夫成为俄罗斯人民心目中的“战神”。为了继承弘扬苏沃洛夫精神,在俄罗斯举行的世界军事竞赛中设置了“苏沃洛夫突击”项目。由于俄罗斯思想传统极为重视精神力量的作用,因此俄罗斯也被称为“战斗民族”。

三、着眼未来的战略远见

俄罗斯大部分地区处于寒带,气候相对恶劣,历史上曾多次遭受外族入侵,残酷的环境条件使俄罗斯在生存方面面临更多的挑战与威胁。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俄罗斯未雨绸缪、着眼未来的战略远见。

早在19世纪末,俄罗斯著名学者布罗赫就开始将现代科学的分析方法用于战略分析,所著的《技术、经济、政治关系中的未来战争》对未来战争进行了科学预见。布罗赫成为第一位将现代科学方法应用到战略研究领域中的人,比美国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科学行为主义早了数十年。这本著作的俄文版在1898年出版。2012年布罗赫的著作在俄罗斯再次出版。可以说,布罗赫对未来战争和战略形势的预测性分析理念和方法影响至今。

苏联解体后,面对错综复杂的国际战略形势,俄罗斯必须对未来战略形势、战争形态等重大战略问题做出较为科学的预见,这样才能占据主动、把握先机。对此,俄罗斯军事、政治等领域的专家学者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科学预见,为国家战略筹划和政策制定提供智力支持。比如,著名军事理论家斯里普琴科率先提出“第六代战争”概念,指出未来战争的本质特点是非核战争和非接触战争,将会大量使用高精度常规突击武器和防御武器、新物理原理武器以及信息武器;俄罗斯前外长普里马科夫作为著名的国际问题专家,提出了“形势分析法”并应用于实践,使战略研究在预测方法上更为科学化;俄罗斯著名军事理论家沃罗比约夫撰写了《军事未来学》,全面揭示军事未来学的任务和方法论,对军事政治、军事经济和军事技术的发展进行了科学预测。

2013年底,俄联邦武装力量总参谋长瓦列里·格拉西莫夫大将参加军事科学院全体会议时强调指出:“今天很难预测俄罗斯或我们的盟友可能被卷入的战争的性质。然而,应当解决这个问题。如果军事理论不能保障预测功能,那么军事科学领域的任何科学探索都没有价值。”俄总统普京也曾多次指示,不能光看眼前,应着眼未来发挥预测作用。因为只有在战略层面实现科学预测,才能预有准备,才能获得主动,进而在战略对抗和武装冲突中赢得胜利。

四、重视地缘因素的影响

自沙皇统治时期开始,有关领土问题对俄罗斯来讲都是至关重要、不容染指的核心利益问题,对于周边有利地缘环境的营造始终受到俄罗斯统治者的高度关注。西方学者从历史的角度对其进行分析指出:“在俄国和苏联的历史上,领土安全问题非常突出。同欧洲国际体系内的其他强国相比,俄罗斯帝国在获取周边领土方面更为成功,然而它也遭到经常、更具毁坏性的入侵。在西欧,英国、法国和西班牙的边界确立于现代早期,并且尽管经历了多次战争仍保持下来,而俄国、德意志各邦国以及夹在它们中间的各较小国家和民族之间的相互作用却有很大流动性。在适应这一安全环境的过程中形成的国家,是組织起来依靠攫取更多领土和人口、而非改善其现有资产的效能来加强其权势的国家。”[1]可以说,对于地缘因素的重视与俄罗斯的发展历史有关,具有某种程度的历史必然性,同时也是俄罗斯尚武好斗、崇尚武力的民族性格使然。

二战时期,地缘思想曾经风靡一时,“生存空间”“自然疆界”等地理概念被纳粹德国所利用,成为宣传其对外扩张合理性的理论工具。因此,在苏联时期由于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将地缘政治学视为帝国主义反动理论的一部分,对于西方现代地缘政治理论和战略仅是以批判借鉴的形式进行译介。前苏联学者更多地强调“政治地理学”的概念,他们认为:“政治地理学的对象是研究各国的社会政治制度,其阶级、民族和部族的状况,阐明各国在当代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它研究以下问题:社会和国家制度、政治行政机构以及与国家经济状况紧密相联的对内对外政策的主要特点;各国的政治地理位置及其在世界现代经济、政治格局中和在世界海洋及宇宙空间开发中的相互关系、作用与地位;国家领土,其组成和国界的历史演变;国家居民的社会阶级结构和民族结构,各阶级、阶层、民族和部族的地位及其在国内的分布特点;各政党、社会团体及其对国家政治和经济生活的影响,共产党和工人党在国内的作用;世界政治地图和经济地图的演变,国际性的同盟、联盟、组织。”[2]可以看出,苏联的“政治地理学”除了从阶级的立场来研判国际战略形势外,还提到了“政治地理位置”“世界政治地图”等要素。

对于地缘因素的重视,集中反映在苏联对战后世界安排的考虑上。斯大林通过一系列国际会议的条约和协议,不但让西方国家承认苏联的国际地位,而且还为苏联在地缘上积极筹划,将东欧地区、中国东北、日本的北方四岛等纷纷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构筑起保障苏联国家安全的广阔缓冲地带。在机械化战争时代,时空对战争胜负具有重要的影响作用,因此,构建缓冲地带是维护国家安全的战略举措。

1985年3月,戈尔巴乔夫成为苏联共产党总书记。在国内,他推行“公开性”和“民主化”,在对外战略上提出“新思维”,实行政治体制和经济改革,加剧了共产主义阵营内部矛盾。在西方和平演变攻势下,1989年以波兰政权被推翻为起点,七个东欧国家相继倒戈,加入资本主义阵营。苏联解体后,又失去了加盟共和国的俄罗斯面临着西部缓冲地带进一步向东逼近的紧张态势。对此,学术和政界精英对于地缘政治理论给予了高度关注,突出地缘因素对周边安全态势的战略影响。学者索洛维夫指出:“地缘政治带来了某种深层次的东西,成为理解国际舞台上革命性变革的基本规律、趋势、因素和运动力量的关键,以揭示现在和将来所发生事件的规律及起因作为解决现代问题的方法。”[3]

在后冷战时代,囿于实力所限,俄罗斯在战略层面所考虑的地缘因素在范围上有所缩小,但是重点更为突出,对战略形势的影响丝毫没有减弱。基于地缘政治关系,俄罗斯将对外关系划分出重要程度不同的“同心圆”,而最为优先和最为核心的是与独联体国家的关系。“在原苏联范围内建立新的国际关系体系的问题,始终被俄罗斯领导层视为国家对外政策的最优先方面”[4]。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看,近年来发生的乌克兰危机和仍在持续中的叙利亚危机,都在一定程度上危及俄罗斯的安全利益。为此,俄罗斯在这些危机事件中都更为积极主动,甚至不惜动武直接参与冲突,表现出对维护周边有利地缘环境的决心。而对于北约加紧东扩、在俄罗斯边界附近举行北约军演等一系列对抗性行为,俄罗斯也表达了强烈的抗议。

五、灵活务实的战略取向

自沙皇俄国至苏联、再到今天的俄罗斯,俄罗斯的发展之路历经强盛到衰败,再崛起强盛到衰败的发展历程。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俄罗斯领导人根据当时的形势需要和目标追求推行不同的国家战略,这些战略思想和战略举措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领导人的个人风格。纵观这些不同时期的戰略思想,我们不难发现,在战略取向上俄罗斯领导者更为倾向于灵活务实。这一战略传统从沙皇时期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二世延续到苏联时期的列宁、斯大林,直到今天的普京和梅德维杰夫。

苏俄时期,社会主义国家政权刚刚建立,意识形态在社会思想中占据主导地位。但是,这一时期面对革命信仰与生存困境之间的艰难抉择,以列宁为首的苏联领导人还是选择了后者,保障国家生存利益的务实战略成为当时苏俄政府的现实选项。列宁强调,苏俄政策的中心问题应当是“如何才能更加稳妥可靠地保证社会主义革命在一个国家能够巩固起来”,暂时放弃了左派共产主义者所坚持的“世界革命论”。为此,苏俄政权审时度势,不惜签订割地赔款的《布列斯特和约》,以此来为新生政权换取积蓄力量谋求生存发展的时间。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意轴心国家不断挑起战争,改变欧洲既有格局。然而,在德国进攻苏联之前斯大林虽然清醒地认识到,纳粹德国在意识形态上具有强烈的反共意识,但从国家现实利益出发,还同德国签订《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对于斯大林来说,与德国交好还有着非同小可的正面好处:可以同德国就他所期望的东欧领土做交易,那是他不可能从英法得到的。因此,有学者称斯大林为“超级现实主义者”。由此可以看出,以斯大林为代表的苏联领导人在战略选择上的灵活性、务实性,具有明显的为现实利益所趋动的特征。

2000年初普京出任俄罗斯总统后,基于对俄罗斯实力地位的现实考量,开始推行务实的对外战略。普京认为:“21世纪俄罗斯面临的最大威胁就是经济上落后,”同时指出,“没有发达的经济和强大的武装力量,就不可避免地要处于依附的从属地位。”正因为对俄罗斯实际状况及发展路径较为客观的认识,俄罗斯在对外战略上表现得更为务实而灵活。俄罗斯前外长伊·伊万诺夫曾强调:“对外政策应该利用一切可能,只要它能够为国家内部发展带来现实的好处。”当前,在面对西方对俄长期制裁的情况下,俄罗斯转而积极寻求与亚太国家发展关系。这样,既能在经济上互利双赢,又能在政治上相互支持,同时在战略上也避免陷于被动。

结语

德国战略理论家德克布吕克曾说:“所有一切民族都是历史的孩子,它无法与其过去脱离关系,正好像成人的一切,必然会受到其青年期的影响一样。”在战略传统方面,俄罗斯除了追求大国地位、凸显精神力量、强调预见未来、重视地缘因素和取向务实灵活之外,在其民族文化中始终存在着挥之不去的矛盾性,映射到战略层面,表现为无法摆脱的战略彷徨。但俄罗斯正是在这种继承与发展、借鉴与创新、碰撞与冲突的战略文化环境中踯躅前行。尽管如此,俄罗斯还是凭借其横跨欧亚大陆的战略地理位置、独特的战略思想传统,成为世界上能够与欧美国家在思想理论、战略政策等各个层面相向而行且不容轻视的一个国家。因此,不论是作为与我国毗邻的周边大国,还是作为仍具较强影响力的世界大国,俄罗斯的战略传统值得我们深入探讨,其未来战略走向值得我们持续关注。

参考文献:

[1]时殷弘.国际政治—理论探究·历史概观·战略思考[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2:432.

[2]王逸舟.当代国际政治析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178.

[3][俄]齐甘科夫.当代俄罗斯国际关系学[M].冯玉军,徐向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91.

[4][俄]伊·伊万诺夫.俄罗斯新外交[M].陈凤翔等译,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2:67.

(作者系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指挥学院战略教研室讲师,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科技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彭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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