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坦格日勒
爷爷骑着他的海骝马,带着我在宝力格图大川上飞奔,我紧紧地抱着他的后腰。突然间,一股熟悉的气味随着气流,伴着草木的清香,伴着阳光和炊烟,扑面而来。我贪婪地吮吸着,就像躺在爷爷热烘烘的被窝里闻到的气味一样,既亲切又舒心。
跑着跑着,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了芨芨滩……
我在芨芨草丛里,跟着一只小兔紧追不放。那一蹦一跳的小白兔,不知是戏弄我,还是与我戏耍,竖着长长的耳朵,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就在我伸手要捉住它的时候,那只讨厌的花喜鹊朝我鼻尖叨来,吓得我一眨眼,小白兔就无影无踪了。
我气得直想骂这只花喜鹊。突然间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回过头再找爷爷的时候,爷爷不见了。四下寻找,不见人影,我急得差一点儿哭出声来。
爷爷绝不会把我扔在野地里不管呀,更不可能走得不见踪影啊!焦急中我伸长耳朵捕捉爷爷沉闷的咳嗽声,四下里张望着听了半天,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害怕了,但我还是不相信爷爷会扔下我不管,因为爷爷不管去哪儿,总是像带着影子一样领着我。
可是今天这是怎么了?
那次领着我到遥远的宝力根山没丢下过我,回来时路过哈伦宝力格泉也没丢下过我呀,这次是怎么了?!
真可笑,说是哈伦宝力格(蒙古语:热泉),水却凉得冰牙。
爷爷告诉我说:“因为它是活水,所以才这般冰凉。”
我很好奇,又问道:“爷爷,什么样的水才叫活水呀?”
爷爷拧一下我的鼻子说:“孩子,等我的机灵鬼长大了,自然就会知道的。”
哈伦宝力格的人们都说我是爷爷的尾巴,笑话我说话时总爱模仿爷爷,说一些大人的话。
突然间,我仿佛听到爷爷在那座小青山上喊我。记得那次他领我爬上那座小青山,望着宝力格图大川,沉闷地咳嗽着对我说:“我的机灵鬼你要记住,如果有一天爷爷突然不见了,那肯定是到月亮上去了。“他的脸憋得通红,咳嗽得越发厉害。我学着阿爸的样子,轻轻地用拳头捶着他的后背,问道:“您到月亮上去的时候不领上我吗?”爷爷苦笑着说:“不能,月亮上是不允许小孩子去的。”爷爷的咳嗽仿佛好了一点儿,他接着说:“如果爷爷真的到月亮上去了,我的機灵鬼可不能调皮,更不能哭闹!要听阿爸阿妈的话,记住了没有?你要是不乖的话,爷爷在月亮上会不高兴的呀!”难道爷爷真的扔下我到月亮上去了吗?不会的,绝对不会!
芨芨草一堆一堆,又高又密,天空一片瓦蓝。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边找边喊,希望找到爷爷。可是我找得满身大汗淋漓,也没有找到爷爷。
我害怕了,绝望中大哭起来。
“爷爷,爷爷!……”
头疼好了许多,眼皮仍很沉重。
我勉强睁开双眼四下看去,奇怪地看到墙上不知为什么挂着爷爷的照片,再看看爷爷的铺位,有着暖烘烘气味的蓝被子和皮褥子都不见了。无意间,我又听到外屋传来脚步声和嘤嘤的哭声。
“莫日根夫的感冒好一些了吗?”听得出来,是邻家漂亮阿姨的声音。
“好多了,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总算醒来了。只可怜他爷爷,一着急一口痰卡住就‘睡过去了,再也没有醒来!”是阿妈说完后的哭声。
睡过去了?我很奇怪。
难道爷爷也像我一样睡到现在还没醒来吗?不可能,老人哪有那么多觉!他肯定是又拿着他那宝贝望远镜,在小青山上对着宝力格图大川眺望。因为那里有我们家的羊群,还有我可爱的花牛犊和它的伙伴,都在那里觅食。对了,还有潺潺流淌的小溪和老神树。据说,巴拉珠阿爸和那日苏叔叔几个,小时候偷着爬神树掏喜鹊蛋,曾让爷爷狠狠地修理过呢,真好笑!
记得那次我跟爷爷来到老神树下,坐在那块光溜溜的卧牛石上玩了很久。那块石头很怪,不像别的石头一样坐上去发凉,而是发热,而且越坐越热。爷爷说那是一块天石。
我问:“是不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
爷爷说:“是从比月亮还远的地方掉下来的!”
那是什么地方呢?茫然中头又有点儿疼。
爷爷年轻时候可是个力大无比的人,据说,有一年的“那达慕”上,与邻旗摔跤健将相遇,爷爷一把抓住对手,举起来就扔到草地上,你说厉害不厉害!还听说他能把老神树下的天石抱起来,一口气走到小溪边,再搬回来放到原处。
据说远近几个旗里,像爷爷这样能摔跤又能骑走马的人没几个。所以巴拉珠阿爸常说:“你爷爷当年可是一个力移大山的好汉!有一年秋天,拉草车在宝力格图大川的途中坏了车轮,你爷爷硬是抬着车轴,把一车草拉回了家,真是不可思议呀!”
天哪,当年的爷爷有多厉害!那可不是现在这个每天坐在小青山上,只能拿着望远镜看羊群的爷爷啊!
“今天爷爷怎么不在呢?他扔下我去哪里了?”我挣扎着爬起来溜下炕,踉踉跄跄朝西屋走去。
西屋里坐着很多人,认识的有西院的巴拉珠阿爸,有那日苏的爷爷,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都静悄悄地坐在那里,谁也不说话。炕的中间横躺着一个人,蒙着一块白布,看不清脸,看似睡着了。
我的到来引起一屋人的不安,阿爸慌忙迎上来搂住我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声,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焦急地问道:“爷爷去哪里了?”
“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是月亮上吗?”
“大概是吧。”
“怎么就没有领上我呢?”
“大概是因为你得了重感冒吧。”
“他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不回来了。”
“不!爷爷肯定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等我感冒好了,他就带我到老神树下看刚出窝的小喜鹊。”我看了一眼炕上躺着的那个蒙着白布的人,心想:“他肯定不是爷爷,爷爷是从来不睡懒觉的。那么他到底到哪里去了呢?肯定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学着爷爷的样子叹了口气,很失望。
我感觉到搂着我的阿爸突然颤抖起来,他拉着我来到炕沿前对我说:“儿子啊,跪下,给你爷爷磕头,愿他在月亮上保佑你!”
我似懂非懂地磕了三个头,但我很认真,就像过年时候一样。
阿爸拉起我,吻一下我的额头说:“我的儿子真懂事,去吧,到外边玩去吧!”额吉拉着我的手往外走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那个蒙着白布的人,差一点儿被门槛绊了个跟头。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真傻,都快6岁了,还不知道什么是“死”。
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格外明亮,就像阿妈梳头照的镜子一样,亮得能照見人;又像波光潋滟的淖尔湖一样,银光四溢。
爷爷曾经对我说过:“月亮上有一棵神圣的桂树,树下还有一只美丽的小白兔。”
我好奇地问:“爷爷,还有那一蹦一蹦的小兔子和喜鹊窝吗?”
“有,有,什么都有!”
我望着当空的圆月,心想:“如果爷爷真的去了月亮,那么他是怎么上去的呢?是蹬着木梯子还是骑着他那海骝马?”
四下看看,爷爷做的木梯子依旧倚在东墙,没有移动过的样子;再看看爷爷的海骝马,正围着马桩焦躁不安地打转,还时不时咴咴地嘶鸣几声,大概它也和我一样想爷爷了。
是啊,爷爷的海骝马没有喜鹊一样的翅膀,当然不会飞上去!那就怪了,莫不是像孙悟空一样一个跟头翻上去的?不对!爷爷虽然熟知孙悟空的故事,但从未见他像孙悟空一样翻跟头。
唉,真怪呀!莫非真的到月亮上去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时候他也肯定坐在那棵桂树下,无精打采地寻找我吧!
我突然想哭,可是想起爷爷曾说过“不能哭闹”的话,我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困了。
感觉有人把我抱了起来。
是阿妈?是阿爸?还是爷爷?
……
有人叫我莫日根夫,有人叫我爷爷的机灵鬼,哈伦宝力格的人们都叫我爷爷的尾巴。可是今天爷爷丢下他的尾巴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又回到了芨芨草滩,沿着尾追小兔子的小径找去,突然看见爷爷骑着他的海骝马,披着一身月光朝我飞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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