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学军
(接上期)
两天后弟弟就出院了。
头两天媛媛把弟弟照顾得很小心,从早到晚不撒手地抱着,太阳好的时候就抱着弟弟在井台边晒太阳——这是太爷爷叮嘱她的一件事,好好守着这井,不叫外人来井里打水。媛媛家离井最近。
鲤山围的井是口老井,据说建围子不久就打了这口井。青麻石的井沿让井绳勒出了一道道凹槽,有着铁器一样的光泽和硬实。老井的水质是远近闻名的,软,清冽,浅浅喝一口,品品,齿间会有一丝丝甘甜。最奇的是,旱也罢,涝也好,水面永远都在离井口三米的位置,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寸。村子的人,若想酿一缸好酒,或是有贵客远道而来,要沏一壶好茶待客,都会跑到这里来打水。这些人媛媛多半认识,即便不知如何称呼,也是脸熟的。这些人显然不是太爷爷说的“外人”。
“外人”是指那些想把这口井整个买去的人。是弟弟生病那两天发生的事,听说有几个城里的大老板来到这里,想买下这井口,然后做成桶装水卖——也不知这井的名声是怎么传过去的。媛媛不明白,井怎么买?又不是树上的果子、菜地里的瓜,摘了就能拿走。这井是“长”在地上的,它和井台连在一起,和麻石坪连在一起,和妈妈栽的那些花花草草连在一起,和家家户户连在一起,甚至和整座围子都是连在一起的。怎么可能卖?!
媛媛听太爷爷的话,太爷爷叫她好好守着老井她就好好守着,可也不能总待在井台边呀,弟弟饿了要给他冲奶粉,拉了要给他换布。妈妈没在家,这些事都得媛媛做。媛媛就想了一个办法,有人打完水后,就把打水的吊桶拿到家里去放好,没了吊桶,就只能望“井”兴叹了。
媛媛放好吊桶,就安安心心地哄弟弟睡觉,弟弟刚睡着,思泉就来了。泉姐姐前两天也来过一次,没见着,这回听说弟弟病了,住了两天院,就心疼地轻抚着弟弟额头上还没完全退去的青紫。
“都是锤子害的。”
“这,这是锤子……”思泉吓一跳,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
“不是真正的锤子啦,有一个男孩叫锤子。”媛媛知道思泉误会了,赶紧解释。
然后,就告诉了思泉那天发生的事。
谁知思泉听了很不以为然,脸上的表情好像还有点儿嘲笑媛媛的意思。
“这个,是迷信吧?也就一根蜡烛啦,会和一个人的寿命健康有关系?”
“那不是一般的蜡烛,比你手臂还粗。”
“那又怎么样?”
“蜡烛上还有年轮呢。”
“年轮?这个倒有些奇。”
见思泉的口气变了,媛媛就和她说起了那天同妈妈一起去买添丁烛的事。
“原来还有这个讲究呀!”思泉听了感叹说,又想了想,点点头,“好吧,生活有时候是需要仪式感的。”
“仪式感?什么东西?”这回,轮到媛媛不懂了。
思泉正想解释,大门外传来了七嘴八舌说话的声音。媛媛一下子紧张起来,问外面是不是有很多人?思泉说,她在路上是碰到一群人,好像是来这边看围屋的,可又不像游客。
“怎么办?肯定是他们!”媛媛顿时慌乱起来,好像他们人多势众,一来就会把老井抢走似的。
“他们是谁?怎么回事?”
媛媛就把太爷爷交代的事说了一遍。思泉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井还能买?闻所未闻。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呢?把大门关上,不让他们进来?可大白天的,这围子的大门从来就没关上过。再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大门,要关上,下杠闩好,她们两个女孩肯定是做不了的。那么……媛媛灵机一动,跑到一株茶花边,摘了几片叶子扔在井里。思泉想想,明白了媛媛的用意,又揪了几片花瓣扔进去。好了,现在往井里看去,水面上漂着几片叶子,有一片叶子还是黄的、红红的呢,从高处看去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总的来说,这井水看上去脏脏的,之前听到的,只是一个传说吧?
媛媛和思泉趴在井沿上,挤眉弄眼地相视一笑。
这时,一群人走了进来,这里看看,那里瞅瞅。
“这门,大炮也轰不倒吧?”有人感叹大门的坚固厚实。
“是很结实,但我们不卖!”媛媛在心里说。
“看这窗棂,上百年了吧,还这么精致。”有人凑近了木窗看,可能眼神不好,鼻尖都快杵在上面了。
“这个也不卖,太爷爷早就说过了。”媛媛在心里说。
“这础石是什么石材的?摸上去冰冰地硬,铁铸的一样。”有人撅着屁股,围着廊柱绕了一圈。
“想都别想,这可是支柱子的,柱子是撑着房子的。”媛媛心里在说。
“就是这口井?”有人终于来了井边。
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
“看上去很普通,也不大。”听上去,有些失望。
“这水,不干净吧?”听上去,好像更失望。
“据说水质非常好,泛甜。”一个穿毛领皮衣、老板模样的人说。他四周看了看,冲着思泉喊道:“小姑娘,拿只吊桶来。”
思泉很想没好气地回道:“一,我不是小姑娘;二,我家不住这儿,我怎么知道吊桶在哪儿?”可看见媛媛盯着她,就改变了主意。
“巧了,早上打水,吊桶的绳子断了。”思泉不动声色地说,然后,又热情地邀请道:“你们渴了?进屋喝杯茶吧,那井水……”
“那井水我们早不喝了,”媛媛赶紧接了一句,“只用来洗衣服。”
毛领皮衣听了疑惑地问周围的人:“是这家吗?是不是搞错了?”
“没错,就是鲤山围。”有人说。
“周邊有好多围屋,每座围屋里都有井。”媛媛也热情地介绍说。
那些人嘀嘀咕咕了一阵,半信半疑地往外走……
等他们走出了围屋的大门,媛媛和思泉再也忍不住了,蹲在地上笑得差点岔过气去。
笑够了,她们拿来吊桶打水,一桶一桶,把扔下去的叶子和花瓣都清理干净。然后,趴在井沿边,清澄的水里映出两张女孩快乐的笑脸。
过了一阵子,太爷爷回来了。媛媛和思泉正坐在长寿凳上逗弟弟玩。弟弟美美地睡了一觉,这会儿精神好得很,被她俩逗得咯咯直乐。谁也没注意到太爷爷的脸色不好看,像在和谁生气。
“啪啪。”思泉兴冲冲地过去叫道,“刚才有人来看井,媛媛真是太聪明了……”然后就把媛媛的“聪明之举”说了一遍,“他们真以为这井水不能喝呢,不会再来了。”
“就是,这井是长在围子里,谁也买不走。”媛媛安慰太爷爷说。
谁知太爷爷好像根本就没听见她们在说什么,吹胡子瞪眼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眉里的“长剑”这里一挑、那里一刺,怒气冲天的样子。说完了,扔下她们,直往里走,脚步有些踉跄……
弟弟“哇”的一声,被吓得哭了起来,思泉赶紧哄他。媛媛怔怔的,不知太爷爷生的哪门子气。
“太爷爷刚才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等哄住了弟弟,思泉问。
“说我们这点儿小花招骗不了别人的,那些人很贪,仗着有钱,看见什么好东西都想要,还,还骂了……”说到这里媛媛哽咽起来,“骂了,不肖子孙……”
“不肖子孙,骂我们?”思泉差点儿叫了起来。
“不是我们,是我。”媛媛委屈得眼泪掉了下来。
“也是,我不是这里的子孙……哦,不是的,”思泉看媛媛难受的样子,赶紧安慰她,“肯定也不是骂你,你刚才做得多好呀!”
太爷爷刚才的确骂了“不肖子孙”,可不是骂“我们”,也不是骂“我”,是骂“他们”——那些主张把围子里的井卖掉大家分钱的人,刚才太爷爷就是被叫去谈这件事了。老早就搬出了围子的一些游手好闲的人说老井是“祖产”,人人都有份儿,卖掉了,大家都能分到点儿钱……把太爷爷气得够呛!
太爷爷回到家,定了定神,回味了一下刚才两个女孩说的话,又转身往外走。
太爷爷径直走到嫒媛面前,问:“你刚才说什么?”
媛媛怯怯地看着太爷爷,有些不知所措。
“她刚才说,这井是长在围子里,谁也买不走。”思泉替媛媛回答说。
“这井是长在围子里,谁也买不走。”太爷爷重复道,而且是学着思泉的腔调,说的普通话,虽然吐字有些别扭。
說完,太爷爷定定地看着媛媛,眼神越来越柔和……
终于,太爷爷重重地一点头说:“徐家媛。”
说完,太爷爷又往外走去,看上去脚步仍有些踉跄……
快天黑时太爷爷才回来,一进大门就在长寿凳上坐了下来,累坏了的样子。妈妈见了赶紧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打听井的事。妈妈也特别担心井会被卖掉,要卖掉了,他们去哪儿打水?什么地方的水能让她做出这么好喝的酒?
太爷爷喝完茶,疲惫又坚定地说:“这井是长在围子里,谁也买不走。”
太爷爷说的是普通话,发音别扭,可听上去特别让人心安。 (全文完)
(本文节选自《鲤山围》)
责编|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