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京泽
2019年6月,徐永光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徐永光的办公室可以用朴素来形容。白色长条沙发已经磨得起皮,南怀瑾送给他的字未经装裱,直接挂在墙上。
采访当天,徐永光稍稍迟到,一身休闲服,一双运动鞋,有种不像70岁的活力。近3个小时的采访,他桌前的那杯茶几乎未动。谈起公益行业,他滔滔不绝,语气温和,观点却夹带锋芒。
徐永光属牛。在中国公益领域,他的确如同一头拓荒牛。上世纪80年代,他毅然下海,发起希望工程,从此以公益为业30年;近年来他致力于民间公益,仍然在为这个行业发声奔走,享受着“不退休的快乐”。
最近两年,徐永光在公益圈最著名的事,就是和老友康晓光“吵了一架”。那并不是真的吵架,而是一次有来有往的文字交锋,论战的焦点是公益与商业的关系。
2017年,徐永光出版新书《公益向右 商业向左》,阐述了他的公益理念:公益要学习商业思维、讲求效率;商业也要考虑社会元素,承担社会责任。他以“光谱图”为坐标,认为公益与商业存在融合和转化关系:左边偏重于社会效益,右边偏重于经济效益。
“在这个光谱图的中间地带,公益与商业的边界渐趋模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徐永光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公益与商业合流于社会企业,公益、商业与政府跨界合作,这才是可持续解决社会问题的有效方式。
康晓光是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公益创新研究院院长,也是徐永光30多年的朋友。在他看来,并不是所有社会问题都可以形成商业模式,他担心以徐永光的影响力,倡导社会企业会使更多资源和关注度一边倒,而救灾、大病救助等无法收费的公益领域将被进一步边缘化。他撰写万言长文《驳“永光谬论”》,批评徐永光站在商人立场,以商业之长批公益之短。
在很多公益人士眼中,徐康之争反映了行业的困惑,归根结底是关于“公益向何处去”的问题。招来骂声和反驳并不会让徐永光气馁,反而让他“得偿所愿”,他更在乎这场关于社会问题解决和公益慈善走向的碰撞所具有的意义——“这潭水终于搅起来了”。
搅动慈善这潭水,是徐永光最近这十年一直在做的事,比如推动建立中国第一份基金会透明指数。2010年,由徐永光牵头,国内35家知名基金会联合发起的中国基金会中心网上线,倡导基金会主动进行信息披露,打造“玻璃口袋”给行业提供开放的展示窗口。
徐永光一直对公益的“透明”格外关注。康晓光记得徐永光当时有一个比喻特别生动。“他说别人要看你口袋里有多少钱,你不让,一群人一拥而上在你身上抹得黑一道、红一道,乱七八糟。你老老实实给他看不就完了吗?主动透明,才能避免误解和纠缠。”一年后,“郭美美事件”爆发,这是中国公益行业的至暗时刻,却恰好印证了这一比喻的前瞻性。
真格基金创始人徐小平在《公益向右 商业向左》序言中说,徐永光一直在风口浪尖上,他不断革新着人们对于公益事业运营机制的认知,推动着中国的公益和慈善组织向更为高效、影响力最大化的方向发展。“他的争议性来源于他的前瞻性,在于他看到了别人没有看到的未来。”
十八大以来,中国公益慈善事业有了新发展。十八大报告在论及“社会建设”时,明确提出要“加快形成政社分开、权责明确、依法自治的现代社会组织体制”。徐永光觉得,这是一个鼓舞人心的信号。
201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慈善法》出台,公益组织有了清晰的法律定位。那段时间徐永光格外忙碌,他频繁出席活动、接受采访,人们都想听他谈谈慈善法的影响和意义。“公益组织‘人格分裂的局面被打破了。总体上来说,公益进入了一个政社合作、官民互动的正常发展阶段。”徐永光说。
去年年底,徐永光参加了一场民间自发的希望工程30周年纪念活动,他站在台上回忆自己与希望工程同行的日子时说:“这是我们的初心呐!”
中国公益慈善的初心也是从教育开始。希望工程是中国标志性的公益事业,它的轰动性和持续性难以被超越,这与中国人自古重视教育、高度认同教育改变命运的传统息息相关。
徐永光接触慈善,是从新中国的助学政策开始的。
1949年,徐永光出生在浙江温州。贫穷是当时大多数家庭的普遍状态。小时候,政府的广播刚好装在徐永光家的窗前,喇叭里播出的音乐和新闻成为他的启蒙老师。
新中国成立初期,政府将救济和福利事业提上日程,一方面立法,一方面设立机构。1950年颁布了《劳保条例》和《劳保条例实施细则修正案》。同年,周恩来总理亲自主持修改了《中国红十字会章程》。1952年中国恢复了国际红十字会席位。
希望工程的标志性照片——“大眼睛”苏明娟,解海龙1991年摄于安徽省金寨县。小女孩眼中流露出的求知渴望打动了亿万国人。
徐永光(右)和苏明娟(中)合影。2005年蘇明娟从安徽大学毕业,进入银行工作。她是被希望工程改变命运的典型代表。
当时为了让广大劳动人民的子女上得起学,尤其是小学毕业后能继续接受中、高等教育,政府在大、中学校逐步实行了人民助学金制度,为贫困家庭学生完成学业提供经济保障。
徐永光就是通过减免助学政策完成了小学和初中的学业。后来他在“文革”中应征入伍,1978年被推荐到团中央组织部工作,一干就是10年。
此时的慈善事业大多带有官办的色彩。政府是慈善事业的主导者、组织者和主要资助者,慈善公益事业主要致力于救灾救济。
转折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
1982年,中国第一家基金会——中国儿童少年基金会成立,同年宋庆龄基金会成立,此后一批基金会如雨后春笋般陆续出现。1988年,国务院出台了《基金会管理办法》,其中定义了基金会是民间性质的公益机构。也是在这一年, “组织部里的年轻人”徐永光决定下海,在团中央的支持下创办了中国青年基金会(以下简称青基会),并开始酝酿发起希望工程。
“我当时就是想做点事。80年代的改革空气是很浓的,那就是一个心无旁骛做事的年代,完全凭自己的本事和能力。”徐永光说。
在做希望工程前,徐永光做了大量实地调研。1986年,他在广西山区待了两个月,贫困地区教育的落后让他刻骨铭心,也成为他创办希望工程的直接动力。“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共和村一共2000人,没有一个人上过初中。村里70多个学生,基本上到小学三、四年级就失学了,全科及格率是零。那里的历史老师说他只读了两年书,我说你现在教几年级?他说教三年级。简直不可思议!”
后来徐永光带着青基会团队,照着企业黄页上的地址开始发筹款信。每天填地址、寄信,下班带回家让家人帮忙一起填,最后寄出了几十万封。
很快,一笔笔捐款在一两周内陆续抵达。“我们就知道,这个事肯定能行。”在收到的捐款中,有几百上千的,还有小朋友的压岁钱,最少的是6分。
当时青基会还特别设计了给捐款人的回馈。“捐20块钱,相当于一名学生一学期的书本杂费,你就会收到一名孩子的感谢信。”
希望工程还吸引了志愿者的参与,摄影师解海龙就是其中一个。他在北京王府井看到青基会宣讲标语,一口气跑到团中央,等不及电梯直接爬到十楼说要拍片子,跑了12个省28个县,拍了那张著名的希望工程宣传照——“大眼睛”苏明娟。
1997年,徐永光(右二)参加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共和村希望小学落成典礼。
徐永光与打工子弟学校的学生一起为活动揭幕。
1992年,希望工程迎来了第一个高峰。鄧小平两次以“一位老共产党员”的身份匿名给希望工程捐款,青基会工作人员经过核实才知道捐款人是邓小平。同年4月,希望工程推出“百万爱心行动”,为捐款人和贫困儿童一对一结对。
写信成本太高,徐永光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干脆,发募捐广告吧!”于是他联系了人民日报和各省党报,在同一时间印发希望工程的募捐广告。“发广告的成本折合每份不到1分钱,比寄信便宜。”
这一年,这个在创立时只有10万注册资金、1万元运营费的基金会获得上亿元捐款。募捐广告发出后,有人读了山区贫困儿童的故事,流着泪来捐款。
公益慈善的氛围越来越浓。1994年人民日报发表了评论员文章《为慈善正名》,文中提到:“社会主义需要自己的慈善事业,需要自己的慈善家。”中华慈善总会也在这一年正式注册成立。公益慈善精神逐渐复苏,民间慈善事业进入新的发展时期。
1998年,徐永光到美国“大哥大姐”会(Big Brothers Big Sisters of America)访问交流,该机构是美国全国性慈善机构,有着80年历史,其模式也是一对一帮扶青少年。“当我介绍完希望工程,这个机构的董事长和CEO愣在那儿半天,说要先出去开个小会。过一会儿回来说:希望工程在所有方面都超过了他们,他们没有必要再介绍自己了,就请客人们看看他们的募捐广告片吧。”
康晓光在上世纪90年代深入研究过希望工程,他观察到,希望工程不仅是扶贫济困项目,更关键的是让社会自己来定义存在什么样的问题,自己提出解决方案,自己行动起来。“这是社会力量的一种爆发,社会自主性的觉醒。”
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的官方网站显示,截至2018年,全国希望工程累计接受捐款150.23亿元,资助困难学生594.9万名,援建希望小学20110所。
回顾中国公益的发展脉络,从官办公益逐步转向民间公益、人人公益,已经成为一种趋势。徐永光是这条路上的先行者。
2004年,《基金会管理条例》开始实施,民间力量被允许独立成立基金会。当时徐永光已经离开希望工程,他意识到这是个转折点,这一次他想参考欧美国家,办一家纯民间、资助型的私募基金会。
2007年,经民政部批准,南都公益基金会宣告成立,原始基金1亿元。上海南都集团董事长周庆治任名誉会长,徐永光任副理事长兼秘书长。在理事会一届一次会议上,基金会确定了“支持民间公益”的使命。
徐永光立即勾画了一幅蓝图:实施“新公民计划”项目,解决城市打工者子女上学问题,以项目招标方式捐建100所新公民学校。当时有媒体报道称“新公民计划”是“第二个希望工程”。
然而这一次,徐永光遭遇了“不及格”。
按照计划,基金会投资200万元资助草根公益组织建一所学校,之后帮助学校成立董事会实现资金独立。而实际情况是,学校建成后找不到合适的人经办。
“我们得源源不断地往里给钱,每一所学校都成了无底洞,基金会就会被绑死。”作为南都基金会创始理事之一,康晓光当时也是主要反对者。后来理事会决定进行资助战略调整,原定建100所学校,做了十几所便开始收缩。
“我做公益30多年来,受挫折最大的就是‘新公民计划。会议开到崩溃,挫折感很强。当然,不能说投入完全没有价值,我们还在继续支持这个领域,也在构建可持续发展平台。”徐永光说。
另一次挫败发生在2008年。5月12日,汶川发生特大地震,徐永光整夜未眠。以前发生地震灾害,通常是以民政部、中华慈善总会和中国红十字会这三家为主开展工作。那天晚上,徐永光思来想去觉得不够,“我们公益行业不参与,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5月13日,基金会第一时间拿出1000万元支持70多家机构参与紧急救援和灾后重建,并发表联合声明。这被徐永光看作是中国公益行业的集体亮相。
然而,这次项目评估结果还是“不及格”。康晓光接受委托对基金会资助的项目进行评估。“从审批到中间的管理,再到事后的监测评估都很混乱。紧急救灾,可以理解,但评估时,我也没客气,没有丝毫保留,我能感受到徐永光当时特别痛苦。”
康晓光不留情面,是基于对徐永光的了解和信任。“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个事抱怨过我,公开场合、大庭广众时会开开玩笑,私下里从没跟我说什么。徐永光在这方面绝对是君子。”康晓光说。
现在回头看,徐永光并不觉得这是一次全面失败。“那时候项目执行或财务规范存在一些毛病,但从资助的价值看,好多草根组织就是通过那一次资助开始起来的。”
十多年里,徐永光说自己“从一个情怀满满的公益操盘手转变成面目冷峻的公益投资人”。他开始深刻理解,公益不能光靠情怀,还要更有效率。
现在,徐永光每年都要接触几百名青年创新者,与他们深谈,帮他们解决困境。“青年创新需要资源的支持、需要信任和鼓励,也要给他们犯错误的机会。”70岁的徐永光还想再做些能做的事,把公益事业再推远一些。
“做官不自由,經商不自由,公益是自由的”
“假如徐永光扮演一个中庸的人,四平八稳,在公益行业还能有什么价值?”徐永光曾在一次采访中这样反问记者。
在员工眼里,徐永光有些“抠门”。30年里,无论是在青基会还是在南都公益基金会,机构都想给徐永光配个秘书,但直到现在,徐永光出差还是一个人。“一想到旁边有人照顾,有人拎包,我就受不了,我绝对不行,这个太浪费。”徐永光摆了摆手。
因为类似的事情,徐永光发过一次火。2007年,南都公益基金会签约成立,大家决定吃顿饭算是庆祝。同事点了一桌菜,没想到徐永光当场发了火。“一顿饭五六个人花800块钱,我说你是钱太多了?你点这么多菜干吗?”那一年,基金会的招待费用只有1万多元。
敢言是徐永光鲜明的标签。有人说,现在公益行业还在走路阶段,跑得太快不现实。徐永光直接反驳了这种观点:“跑不动就淘汰,不能窝在那里拖累整个行业。公益人要守住公共利益的初心,但现在有人把初心变成自我陶醉和抵御变化的麻醉品,坚持‘情怀最伟大,过程很享受,结果不重要,对公益资源的低效和浪费无动于衷。这样下去会毁了公益行业。”
写文章时徐永光也不怕冒犯人。今年年初,徐永光发表《解放互联网生产力》一文,特意写了一段直来直去的前言:“此议题关乎信息化社会公益组织的生存权、发展权。提请吃公益饭的同行花10分钟读读。希望引起讨论,也欢迎拍砖。但如果无动于衷,乃至麻木不仁,建议离开这个行业另谋高就为好。”
“自由”是这次采访中的高频词。“前阵子有媒体采访我,题目写得特别冲:徐永光,冒号,走向自由。朋友说这也太夸张了,可我觉得这个说的倒是真话!”
徐永光有温州文化的重商意识,又有体制里的工作经验,但这些不是他想追求的。“当官自由吗?没人敢说吧;商业好玩吗?九死一生最煎熬;但是公益几乎是一张白纸,有无限的想象力和创新空间,所以对我来说,做官不自由,经商也不自由,公益才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