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月夜》看杜甫对宫体诗笔法的吸收与升华

2019-08-09 07:43范瑞懿
戏剧之家 2019年20期
关键词:宫体诗杜甫

范瑞懿

【摘 要】杜甫的名作《月夜》一诗,抒怀曲折有致,意境深婉动人。其颈联“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更是大胆使用宫体诗的笔法,塑造出风姿绰约的妻子形象。其实杜甫在学习宫体笔法的同时,着力于突破宫体的局限,并赋予其深刻的内涵。本文通过分析《月夜》一诗中对妻子形象的塑造来探究杜甫对宫体诗笔法的吸收与升华。

【关键词】杜甫;《月夜》;宫体诗;妻子形象

中图分类号:I2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9)20-0215-02

杜甫是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心系苍生,有“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①除了其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与书写民生疾苦的诗歌内容外,他在爱情诗方面也不落窠臼。他的诗歌造诣使他在描写夫妻关系上取得突破性的成就。《月夜》一诗中,杜甫对妻子的描写出现了齐梁宫体诗的笔调,令人意外之余,也需细推其意蕴。本文从《月夜》一诗入手,探究杜甫对宫体诗笔法的吸收与升华兼论诗中塑造的妻子形象。

一、追根溯源:宫体艳情的文学传统

宫体诗在南朝梁代宫廷创作中蔚然成风,其倡导者是梁简文帝萧纲、徐陵、庾信父子。宫体诗风格靡艳轻浮,工于雕饰,描绘闺情声色,有伤雅正,后世对于宫体诗评价都很低。魏征在《隋书·经籍志》中批评道:“清辞巧制,止于衽席之间;雕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1]由此可见,宫体诗的写作区间比较狭窄,涉及的也大多是闺阁之情与对女性体貌的描写,笔调追求的是清绮靡丽。“体非雅正”正是宫体诗为历代批评家诟病之处。

然而,宫体诗受到的批判其实是不公正的,可以说宫体诗之所以被严重地污名化,是因为人们对它有所误解。历代批评家所批评的只是狭义的宫体诗,即“宫体艳诗”。而广义上的宫体诗实际上是概括了宫廷生活的各个方面,闺阁声色这种题材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有梁一代君主的言行举止大多是严谨有度的,并没有荒淫放荡的行为,故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大力批判宋、齐、陈君主的放荡行为,而独缺萧梁。可以说,宫体诗的倡导者道德上是没有问题的,他们所刻画的女性之美也大多宛转内敛,给予的是理性的观察与描摹,同后世的词曲相较,宫体诗的描摹刻画反而庄重的多。总的来说,宫体诗人们是将女性的神态体貌当作一种美的对象来描写,以其艺术贡献而言,宫体诗描写的范围虽有局限,却提高了诗歌的感官性,让诗的内涵表现为人令人愉悦的“物感”,使所描摹的对象作为一个客观的画面提供给人审美趣味。[2]

宫体诗其实是南朝文人追求“新”与“变”的一项成果。学者王梦鸥就指出:“今存萧纲诗赋,有关色情之作,比例上不居多数,惟是刻画,细入眉眼腰肢,可为一时特色。”[3]所以宫体诗是文人们给诗歌加入感官性,从而创新变革的产物,可以说宫体诗是南朝诗歌的一大成就。

二、细读文本:柔情绰态的妻子形象

杜甫《月夜》一诗,除了虚实相生的笔法外,宫体笔调的运用也是一大特色。其诗云: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从《月夜》的诗歌主题看,确实是以“妻子儿女”为中心的合乎传统的怀家作品。然而,在儿女向妻子视角转化的过程中,作者却大胆加入了宫体诗的笔调,“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一句“上参六朝,下开温李”[4]将妻子的形象从相思怀人的整体诗歌空间中单独地抽离了出来。此处杜甫采用了一种曲折的笔法,先暂时介入“小儿女”所建构的家庭伦常,缓和其女性的特质,然而颔联不过附笔提及而已,颈联才是作者想要突显的重点。诗人在颈联中将妻子当作一个独立的形象来描写,呈现出静物画般的造型,赋予了她曼妙多姿的女性之美,体现出细腻的感官享受。诗人由此实现了对传统伦理情感的“突围”,真实展现了对视觉欣赏上的追求。“香雾”“云鬟”“玉臂”都是宫体诗常用的词汇,这些对身体部位美感的描写,就将妻子从颔联儿女围绕的慈母形象中解放了出来,伦理道德对于妻子“贤”与“慈”的束缚不再体现,妻子仅以一个审美对象的形象出现在作者的视线中,给予读者一种新鲜感。

若仅加入宫体词汇亦不免落于俗套,而杜甫不落窠臼之处正是在于将妻子形象与触感描写、自然事物相结合,营造出丰富的联想。从修辞的角度看“香” “云”修饰“雾鬟”,月色修饰臂色,通过嗅觉、视觉、触觉等多感官描写将妻子的姿态细致刻画,呈现出妻子在月夜中久立的静态之美。望月之久,雾染其香,发为雾湿,玉臂光洁,月夜增寒,美人的形象、月亮的清辉、静夜的寒凉三者彼此交融,将妻子的形象上升为纯粹的美人造型,加之月夜的烘托,营造出一个如梦似幻的意境。更妙的是尾联又以“双照泪痕干”收束,回归相思之情,祛除了颈联宫体笔法的感官欲望,还原了全诗雅正的道德观。笔意含而不露,既赋予了传统怀人诗别样意蕴,又合乎正统的纲常伦理。同时诗中所塑造的美丽柔情的妻子形象也与杜甫一贯诗中“老瘦贫病”的妻子形象迥然不同。在唐代诗歌中,敢于运用宫体笔法塑造妻子形象实属少见,因而《月夜》一诗在怀人诗作中可谓是独树一帜。

三、吸收升华:宫体诗作的开拓创新

杜甫在学习传统的宫体诗作的表现方式基础上赋予了诗句更多的审美张力与丰富的联想,他对女性的形体之美不但着力刻画而且加以使人感发的力量,这种新型的写作实践,是对宫体诗笔法的突破,可谓青出于蓝。

即以《月夜》一诗为例,“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调动了多元的感官,相对于宫体诗单一化的描写又更上了一层楼。作者在这一句中运用“聚焦”式的笔法,对妻子的云鬟玉臂进行特写,同时注重朦胧化意境的营造,使妻子的柔美形象与溶溶月色融为一体,这就有别于宫体诗中对女性描写机械化的手法。值得注意的是,妻子这一形象在杜甫诗中通常是“老瘦贫弱”的,然而在《月夜》中,她却变得美丽非凡。也许正是空间上的隔绝与相思之情使得杜甫对妻子产生了客观化的欣赏,在自己的心目中幻化出一个美人的形象,从这个角度来说,杜甫对妻子的眷恋之情是十分深厚的,这份深情不因妻子的老瘦贫弱而消减,反而使诗人愈加珍惜以至于将妻子联想为一个绝色美人。这种深厚的情感与宫体诗人对于女性的赏玩态度是迥然不同的。这也正是《月夜》超越宫体诗的关键之处。

就《月夜》一诗的章法而言,全诗以相思开端,继而展开想象,以虚实结合的笔法,点明妻子慈且贤的母亲形象,尾联再以“双照泪痕干”强化思妇形象收束,使得颈联宫体性质弱化,从而回归正统的诗风。因此这首诗就与宫体诗完全描绘闺情声色区分开来,突破了宫体诗体载体单一化的局限,上升为雅正的诗歌佳作。这正是杜甫对于宫体诗的开拓。

其实不仅是《月夜》这一首诗,杜甫的许多诗中都有学习运用宫体诗细致刻画笔法的痕迹。如《丽人行》中就说: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5]

诗中描绘杨贵妃姐妹的倾城丽色,尽态极妍,极力渲染了杨妃姐妹的华美,同时杜甫也不拘泥于对人物容貌的刻画,而是将审美眼光深入到美人的神髓之中,着重表现其神清骨秀的一面,这就将宫体诗只重摹形的弊病巧妙地化解了。

四、总结

杜甫的《月夜》一诗塑造了清丽多情的妻子形象,是对南朝宫体诗笔法的吸收与革新,他既学习了宫体诗对女性感官化的描写,又突破了宫体诗单一化的局限,成功地实现了对宫体笔法的开拓创新。通过对《月夜》的品读,后人也可体会杜甫诗歌风格多元化的一面。正如胡应麟《诗薮》中所说:“杜诗正而能变,变而能化,化而不失本调,不失本调而兼得众调,故绝不可及。”

注释:

①出自朱新雨.杜甫长安十年间的创作及其意义[J]青年文学家,2019年03期.

參考文献:

[1]魏征.隋书·经籍志[M].中华书局,1973.

[2](美)高友工著,刘翔飞译.律诗的美典[M].中外文学,1989,第15页.

[3]王梦鸥.传统文学论衡[M].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87,第164页.

[4]清·范辇云.岁寒堂读杜[M].巴蜀出版社,1900,卷三.

[5]朱东润.历代作品选[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中编上册,第1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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