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珊珊
【摘 要】崔母与杜宝同为大家长,是传统礼教坚定的守护者。但是,在各自的文化语境中,又呈现出不同的特色,崔母重视的是家世利益,一心维护“相国家谱”,杜宝更在乎的则是“理”。另一方面,比起崔母这个深宅大院里的妇人,杜宝这个人物形象更具有多维性,除却父亲这个身份,当他作为官员时,还承载着汤显祖的政治理想。
【关键词】崔母;杜宝;礼教;形象比较
中图分类号:J8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9)20-0020-02
《西厢记》与《牡丹亭》作为典型的才子佳人戏常常被比较研究,特别是其人物形象的比较分析更是惹人关注,譬如男女主人公的形象比较分析、丫鬟梅香与春香的比较分析和其反映爱情观念的比较分析等,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它们都具有相似的人物设置:才子与佳人——崔莺莺与张生、杜丽娘与柳梦梅;大家长——崔母、杜宝;丫鬟——梅香、春香等。在已有的众多研究中,学者们对于男女主人公的比较分析颇多,对于崔母与杜宝的比较分析甚少,但其实崔母与杜宝同为大家长,坚守礼教,然而他们在各自的文化语境中,呈现出不同的形象特色,不仅其中坚守的礼教思想存在差异,而且作者对他们的寄寓也不尽相同。
崔母作为母亲,杜宝作为父亲,对于他们各自唯一的女儿,都是怀着深切的爱,这是属于父母子女之间天生自然的亲情之爱。但是令人可悲可叹的是崔母与杜宝早已接受现实生活的种种规矩,并认同森严无情的礼教。崔母与杜宝都是当时社会的映射,虽然都视唯一的女儿为掌上明珠,但是当女儿的行为与他们自以为合理的礼法有了冲突时,他们选择坚持自己的信仰,甚至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但是同为大家长,崔母与杜宝坚持的礼教思想也存在着差异。
在《西厢记》中,崔母是一个有着顽固的封建礼法和家世利益思想的大家长。对于崔母而言,婚姻绝不仅仅是关乎爱情的,更多是一种利益交换的行为,是为了维护“相国家谱”的政治活动。她心目中完美的女婿,必须在門第和财产上与相府小姐相匹配,这就必然会与正直青春年华向往爱情的莺莺的想法产生矛盾,从而引发了《西厢记》中的种种矛盾。如《赖婚》这一折,大难一过,崔母便言而无信,只许张生与莺莺以兄妹之礼相待,以金帛相酬来打发张生,充分展现其奸滑无赖的一面。
崔母认为,家族荣耀和地位就意味着快乐和幸福,并且把这种婚姻观强加给莺莺。崔母作为一个女性,在礼教严苛的社会中本该是被禁锢的受害者,但是令人可悲的是,长期的伦理道德思想的灌输,已经让她变成一个固执的卫道者,将“门当户对”视为婚姻幸福的基石,并以此来教育儿女。没有人能知道在崔母十九岁的那个暮春,是否同样感知过爱情的快乐甜蜜,但肯定的是身为相国夫人的她,已然是礼教的傀儡,已然无法理解女儿的真心真情,这样的无法理解使得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扼杀崔、张的爱情,使得这对母女之间产生了无法跨越的隔阂。
杜宝与崔母有着相似之处,但不同于崔母反复强调的门户观念,他的礼教思想中更多是对“理”的坚持。杜宝是深受程朱理学影响的士大夫,从来都是“一味做官,半言难入”。而柳杜二人的“情”是人间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甚至于跨越生死,这样的“至情”与杜宝的“理”是完全格格不入的。
当《牡丹亭》剧情发展到后半部分时,杜丽娘回生复活无疑是与杜宝的“理”相背的,他坚持认为女儿是“花妖狐媚,假托而成①”。即使皇帝下旨后还顽固斥责:“青天白日,小鬼头远些,远些②!”可甄氏遇女后也曾认为女儿是鬼,但还是认了丽娘说:“儿呵,便是鬼,娘也舍不的去了③。两相比较,足以见得坚守理学的杜宝是多么固执和无情。
杜宝作为封建社会的士大夫,他为臣为官无疑是成功的,但不能掩盖他人性的残缺。他把伦理道德当成自己心中最高的信仰,不允许任何事超出他所理解的范围,然而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完全成为理学的奴隶了,他的情感行为全部都被纳入到理学的框架中,不仅别人的一言一行都必须遵守礼教,因而杜丽娘长到十六岁才知晓自家有一座后花园,而且他自己的一举一动更是在封建礼教的牢笼之中,因而他不能认复活的女儿,不能接受这离经叛道的事情,为了这礼教而违背天生自然的父女之情,可见他作为卫道士的虚伪无情,可悲可叹。如果说汤显祖通过杜丽娘这个形象传达的是“至情”之道,那么通过杜宝这一形象传达的就是传统社会里知识分子扭曲异化的人性。
实际上,崔母和杜宝都不能说是反面人物,他们阻碍女儿的爱情并不是刻意破坏,他们发自本心地认为自己做的是合理,即使到最后,也是出于无奈而不得不妥协,因为他们是活在当下的人,是属于那个时代的人,自然地遵循着当世的礼教,自然地以这样的规矩来约束女儿。然而,莺莺与丽娘突破了时代的局限,追寻的是人性中最本真最可贵的“情”,走向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境界,因而不被当世所容,崔母与杜宝更是不能理解,试图“拨乱反正”,想要将跨出当世社会容忍界限的女儿拉回严整压抑的现实世界,却无法意识到自己才是礼法制度的奴隶。
在《西厢记》中,崔母作为大家长,与崔、张的矛盾冲突贯穿全文。从第一本楔子中,面对暮春景象,母女俩完全不同的感伤,就巧妙地展现了两人之间思想与情感的差异,为下文的戏剧冲突奠定了基础。赖婚一折,更是充分展现了崔母与莺莺、张生之间的矛盾。即使是在赖婚以后,戏剧冲突已然转移到了年轻一代内部,莺莺内心的礼教思想与向往爱情的思想不断博弈,既需要红娘的帮助,又怕红娘告密,因而颠来倒去,真真假假,使得红娘和张生颇为苦恼。可见,虽然冲突转移到莺莺、张生和红娘三人之间,但实际上还是因为心理上对崔母的畏惧,使得他们彼此试探,封建礼教思想一直在影响着他们。
在全剧中,无论崔母是否出场,都在发挥着她的影响力,礼教的阴影也一直笼罩着崔、张的爱情之路。然而我们也可以看出,在《西厢记》中,崔母也仅仅只是礼教的卫道者和崔、张爱情的阻碍者,作为矛盾的另一方,崔母一直与崔、张的爱情历程紧密相关,并不会单独对崔母进行描写。
而在《牡丹亭》中的杜宝这个人物形象更复杂,其意义绝不仅止于阻碍儿女爱情的卫道士,其实《牡丹亭》中有大量篇幅仅仅是用来描写杜宝这个人形象,譬如第八出《劝农》,开头就是南安府清乐乡中父老说:“管治三年……极是地方有福。④”而在杜宝任职之前清乐乡是“昼有公差,夜有盗警⑤”,而如今已是“村村雨露桑麻⑥”的太平景象,这样的景象宛若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充分体现了杜宝的文治能力了。
比起崔母,杜宝身上更多了一层政治性。原因在于,在王实甫生活的时代,科举考试被长期废停,文人干禄无阶,入仕无路,无法实现政治理想,便任情随性,混迹于社会底层,用符合市民审美的杂剧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王实甫远离朝堂,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政治理想永远无法实现,因而创作《西厢记》时,只是把崔母作为崔、张爱情的阻碍者来塑造,并没有想在她身上额外寄寓过多的政治内涵。
而当汤显祖踏上政治舞台时,明王朝已经进入衰败期了,社会矛盾复杂。統治阶级的贪欲,激化了阶级矛盾,农民起义不断爆发。汤显祖十二岁时,目睹了闽南农民起义军兵围临川城的浩大声势,当时的起义军“破下县,连数十里,守令闭城束手。临川十万户,八九逃散⑦”。在阶级矛盾尖锐化的同时,明王朝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也日益加剧。皇帝不问政事,官僚集团互相倾轧,党争激烈,汉族中央政权与少数民族地方政权之间的矛盾也日益激烈。汤显祖就是在这样一个内忧外患严重的时期,成长并走上政坛。面对着这样几近崩坏的国家,汤显祖勇敢而激切地向皇帝上书《论辅臣科臣疏》,对统治阶级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但遭到无情的打击,被贬,后调任遂昌知县。在这个浙西山区的小县城里,他开始了自己的“善国”之政。他在《即事寄孙世行吴玉绳》一诗中曾描绘过当时遂昌的兴盛景象“山色好,讼庭稀,朝看飞乌暮飞回,印床花落帘垂地。⑧”
因此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劝农》这一出几乎就是他自己治理遂昌的形象再现,解决的是内忧。而杜宝这一形象也寄托着汤显祖的政治思想和愿望,因而他是那么热烈地讴歌杜宝的政绩。
另外,我们知道汤显祖进入了政治舞台之后,明王朝经历了几次重大的战争。生活在这样一个外患不断的环境中,汤显祖不可避免地要在自己的作品中反映战争。而《牡丹亭》中就是以民族危机严重的南宋初年为背景。剧中李全兵围淮安,杜宝被皇帝紧急征调到淮安,英勇杀敌,巧设妙计,成功招降李全,使淮安之难得以圆满解决。
王实甫笔下的崔母是一个纯然的礼教的维护者,仅仅作为崔张爱情的对立面而存在。而杜宝的形象显然复杂很多,汤显祖花了大量笔墨赞美了杜宝的文治武功能力,在杜宝身上寄寓了他的政治理想,杜宝也被塑造成了封建社会中的典型官吏,清正廉洁、忠义刚直,也正因如此,受到传统儒家礼教思想教育成长起来并一生践行的杜宝,无法理解女儿的情,无法接受复活的女儿,他信奉的礼教不仅束缚了杜丽娘更束缚了他自己。
注释:
①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302.
②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304.
③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262.
④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40.
⑤⑥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41.
⑦徐朔方笺校.汤显祖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
⑧徐朔方笺校.汤显祖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4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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