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驰疆 陈娟
2019年6月25日,陈楚生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如果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如果有一件事情是幸福的,那就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活着。这是陈楚生在纠结多年后才渐渐领悟并慢慢实现的状态。
12年前的那个夏天,陈楚生一夜成名,因为一场盛大选秀的冠军头衔,因为一首红遍大街小巷的都市情歌。然而紧随其后,他就经历了跨年晚会上的失踪、天价解约、创作瓶颈,似乎那个夺冠欢呼的夜晚并非起点,而是转折,用他自己的话说:把“我”慢慢搞丢了。
12年后,新专辑发布后的第一时间,陈楚生与《环球人物》记者再聊起那些年、那些事,用了一个独特的比喻。他说:“其实我们成长的过程就像一次自然分娩,你要被外界的压力挤压,你可能会透不过气来,但只要你撑得过去,就有可能大口呼吸到新鲜空气,就有可能看见光。”
于是,他把新专辑定名为《趋光》:行走在黑暗里的人,摸索得久了,总会越来越接近光。
陈楚生讲话有点像歌词创作,会讲故事,会抒情,还有许多形而上的表述。他常提到一个词——动机。这是乐理上的专业术语,是构成樂曲的最小元素单元,一段动机往往是几个音组成的一小节,却奠定了整段音乐的情绪、性格,甚至主题。它可能在曲段中重复出现,也可能是最抓耳的部分。陈楚生说,他的大部分歌,都是从这样的一段动机开始的。
生活同样如此,漫长时光里,总会有一两种原生冲动会影响每一个重大决定,由此谱写人生之曲。陈楚生想,自己的那种冲动,大概是“对自由的渴望”。5岁那年,他看到一张齐秦的专辑海报:深夜的台北街头,齐秦穿着垫肩夹克,烫着狼尾卷发,在路灯下尽是遗世独立的孤傲姿态。那是一个让陈楚生心动的画面,与他成长的环境截然不同的画面。那张专辑里,他最喜欢并一直哼唱到现在的歌,是《外面的世界》。
“我从小在农场长大,没什么娱乐,唯一的爱好就是跟几个好朋友骑着摩托车到处乱串。”陈楚生说,“就是——你不知道你要去哪里。”15岁,他靠摘椰子攒钱给自己买了一把吉他,“突然觉得能坐下来了”。17岁以后,陈楚生带着吉他去了很多地方。他在天涯海角旁的小店里修摩托,空闲时写写歌;他在深圳的车水马龙间送快餐,挣的钱大半都拿来买吉他;后来,他成了酒吧里的驻唱歌手,遇过耍酒疯的客人随便拨他的吉他弦,泼他一脸酒……那些画面,才是真实的、现实的“外面的世界”。
在深圳的日子,是一段自由又迷茫的流浪时光。陈楚生背着吉他,穿梭在都市的黑夜与霓虹里,偶尔参加一些比赛,签过唱片公司,最后合约又不了了之,只能回到嘈杂的酒吧里继续唱歌,只能认命。钱不多,情绪很多,写歌是最好的宣泄。2005年,陈楚生创作了《有没有人告诉你》:“当火车开入这座陌生的城市,那是从来就没有见过的霓虹……看不见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我听见有人欢呼有人在哭泣,早习惯穿梭充满诱惑的黑夜……有没有人曾告诉你我很在意,在意这座城市的距离。”歌曲写的不过是都市里的寂寥心声,谁又承想,它会彻底改变这个歌手的命运。
2007年,陈楚生在《快乐男声》一举成名,《有没有人告诉你》成了当年最红的歌曲。无数商演、活动、节目从天而降,陈楚生过上了一天一座城市的“明星生活”。最大的悖论也出现了:成为歌手是想做最喜欢的音乐,但为什么创作音乐却成了日常干得最少的事?
更为可怕的,是热情的枯竭。成名后,陈楚生的生活、工作重心转移到北京。他在北京看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场雪。“本来以为会很兴奋,可是一点也没有。”这种情绪让他害怕,他觉得那种原始的动机在离他而去:没有感动,没有兴奋,没有热情,一个华丽而麻木的“飞机人”。这种生活让陈楚生想起深圳宾馆前的几根柱子,“它们到了晚上会变颜色,远远看过去特别漂亮。可是你走近了,就会发现它特别空洞,特别不真实”。
一夜爆红的代价是,他成了不快乐的“快乐男生”。
2009年湖南卫视跨年演唱会,陈楚生不辞而别。他说:“当一天一天的压抑积累到那时,突然就爆发了。”当时,他没有办法与世界和解。
2017年,陈楚生出道10周年,他在北京的Livehouse里办了一场小型音乐会,请了熟悉的朋友和粉丝,免费听他唱歌,初衷就是“十年一瞬,总觉得应该回顾点什么”。从想法诞生、舞台搭建再到乐队排练,陈楚生只用了两个月时间。
2017年深圳新年迷笛音乐节上,陈楚生带着儿子Demo看演出。
陈楚生和早年老友组成乐队SPY.C,大家一起在舞台上演出。
“这10年飞快,快到我都有点反应不过来。所以再去翻以前写的歌,再拿出来唱的时候就觉得,天哪,当时在想什么?然后我就发现每一个阶段的我一直在变化,但也有很多坚持的东西,那种对音乐的好奇心,那种态度,我很庆幸我还拥有。”
10年间,他有过日日上头条的阶段,因跨年出走被电视台封杀,与公司闹下天价解约金,之后又签约华谊风光复出;他也见过许多不怀好意的新闻标题,《昔日冠军今何在》《陈楚生与电视台的恩恩怨怨》……标题虽多,但结尾大多殊途同归:没那么红了。对这些,陈楚生看得很淡:“我也红过,但那又怎样呢?我不想每天戴着口罩墨镜才能出门。”
相较于外界的评论与遭遇,陈楚生在10年间更大的挑战来自内心的拧巴。他总觉得时空中有N个平行宇宙,人以不同的状态存活着。“尤其是独处时,很多想法突然跑出来,你会发现对事物的一些理解纯粹是你本身的反应,会突然觉得根本不了解自己。”每个宇宙里的自我不肯妥协,最后就只能不断挣扎、不断纠结。
在一个宇宙里,他是音乐人,一直想对抗人们期待中的陈楚生。2014年前后,是他颓废、焦慮的时候:和华谊的合约即将到期,是否续约成为难题;创作进入瓶颈,他每天都在问自己“是不是枯竭了”“我还能做什么”;常常喝酒、弹琴、唱歌,但唱的总是“平白无故地难过起来,然而大伙都在,笑话正是精彩”……
那时候,身边人都斩钉截铁地告诉他,陈楚生就应该拿把吉他安安静静地唱歌,那才是最好的。但是,他自己总是很抗拒:“为什么?为什么我就该这样子?”一次,他看到冯小刚接受采访说:“我做导演做到今天想做的是顺心而为,不是说现在什么火我就去做什么。”瞬间感同身受——他不想只做让别人高兴的歌手。
2014年底,陈楚生离开华谊并创立个人工作室,和早年老友组成乐队SPY.C(侦探C)。他们在地下室里写歌、编曲、排练,像二十出头的摇滚青年一样朝气蓬勃,电子、独立、小众,几乎完全颠覆了过去的标签。陈楚生说:“那是我全新的开始。”他决定按自己的节奏生活。
“我现在发片基本上两年一张,这个速度对我来讲是正常的,再快的话可能有很多东西我没办法把控,或者说我很难过自己这一关。”陈楚生对记者说,“一些人觉得我出作品很慢,但我觉得是大家太快了。”
“离开大公司,速度慢下来,可能会由此失去很多机会。会遗憾吗?”记者问他。
“这就需要自己去思考,我们做这个职业,一开始可能的确是为了吃住不愁,为了买心仪的吉他时不会因为价格而犹豫太久。但是吃的够了,住的够了,然后呢?你是要更多吃的、更多住的,还是思考自己的价值到底是什么。”
“你认为自己的价值到底是什么?”
“把我感受到的表达出来。如果没有感受我还在做这件事情,那不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吗?”
无论如何,宁可慢一点,也希望感受多一点。
2019年3月,陈楚生站上《歌手》舞台,成功踢馆。
陈楚生在电影《无问西东》中饰演民国时期的大学教授吴岭澜。
对陈楚生来说,2014年的另一个人生转变,是成为父亲。他觉得那又是另一个宇宙的事儿了。他给儿子起名Demo(音乐小样)。“因为我自己写歌,一开始一定先是一个Demo。这个孩子不就是我和妻子的结晶吗?哪有比这个作品更值得骄傲的?”陈楚生说,“另外一层意思就是,父母给孩子的只是一个小样,他的未来要自己去编曲,去实现完整”。今年4月,二儿子降生,陈楚生又一度成为专职奶爸。
对陈楚生来说,父亲是个特别的职业,意味着肩膀与榜样。记忆里,他的父亲办过砖厂,卖过彩票,几次经历破产,“家里小店被两车人团团围住,都来要债”。“但是他从来没有抱怨,而且站起来特别快,哪怕是在谷底,他也一直在想怎么去解决问题,走出困境。”即便到今天,父亲依然“不服输”,每次去见儿子,都要染好头发,“他想让我看到他永远是年轻的”。
“有了孩子之后,也要考量现实。你不能没有收入,因为你要养那么多人,还有合作伙伴呢。我也不是那种艺术家,我也很实际,也很现实。”他在工作室成立之初包揽了大小工作,从宣发到MV,从专辑封面到新闻稿;他破天荒参加职场类真人秀节目,底线是不能搞笑,不能卖萌,不能装,导致粉丝说他在节目里的存在感几乎为零;他也参演电影、电视剧,在《无问西东》里演了自己最羡慕的角色吴岭澜,“因为他喜欢打破规则,做自己想做的事,善于自省”。
“在做这些事情时,我是有妥协也有挣扎的,但养家糊口嘛。”陈楚生说,“不过比起原来,我觉得心态更轻松了,很多事情做和不做,在决定上面不会再那么纠结了。”他给自己列出了一份年度规划,工作时间、创作时间、陪孩子成长时间,一一注明。
放松,是陈楚生当下的状态,他自认为也是出道以来最好的状态。曾经,他坚持如果一张专辑不是自己写词写曲就不能完全表达自我;如今,他觉得不必太封闭在自我意识里,也许多跟其他音乐人合作才能解决瓶颈之困。在新专辑《趋光》的创作过程中,常常是一群人坐在一起,商量出一个动机,然后头脑风暴出一首歌。那个瞬间,陈楚生觉得自己“看到了音乐更多的可能性,也认识到了自己的更多面向”。
“如今的生活和创作步调一致,就是一种舒服的状态。我的新歌,可能不是大家一听就‘哇,过耳不忘,但是你听了很多遍之后,还是会觉得很稳,很宁静。”
他承认,这就是时间带给他的思考:内心中有无数矛盾对立的小宇宙,但真正的成长并不是让它们此消彼长,而是可以和平共存。
陈楚生1981年生于海南三亚,2007年参加湖南卫视“快乐男声”获得全国总冠军出道,代表作品有歌曲《有没有人告诉你》《思念一个荒废的名字》,电影《无问西东》等。2019年6月底,发行全新个人专辑《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