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成都:两句诗和个人内心生活

2019-08-08 04:14杨献平
长城 2019年3期
关键词:成都

杨献平

“天空中有历史的阴霾”,这句类似诗歌的话,不知怎么就呼啸而出了。

常年与文字打交道的人,总会在某些时候,闪电般地被某些语言击中,犹如天启。然而,这句话的出现已经五年了,若不是当时写了日记,恐怕早就沉人记忆的尘埃了。那正是2013年春节后,成都这个地方,古称锦官城,海棠、芙蓉、玉兰及黄决明、芍药、蜀葵等等次第开放。阳光乍然而出,全城出动,各色人等,在各个地方接纳它的照耀。

在长期阴冷的冬春季(所谓“蜀犬吠日”),晒太阳仿佛是成都人盛大的节日。但当日朗照,次日必定下雨。有时阴雨连绵,数日不停。那时,我刚来成都不久.这块盆地的怪异天气显然迥别于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巴丹吉林沙漠。一个是无可救药的晴朗与风暴:一个是阴晴不定,自然和人有着异于他处的特性与风貌。

匮乏是命中的渴望,热爱的也必定有人厌弃。在成都最初几年,每逢下雨天气,不论大小,我都愿意在其中淋着,哪怕全身湿透。成都的春天,往往,走在路上,忽然下起雨,行人尖叫,用包或手等挡在头上,跑到各种建筑物下躲避。我则不然,总还像没事儿一样信步而走。雨滴犹如黄豆或者沙砾,噗噗的,也当当的。落在身上,像是突然而来的一阵锣鼓声喧。

有几次,淋得落汤鸡。衣服贴在身上,头上的水鱼贯而下.将肉身和地面紧密联系在一起。我想,沙漠地区倘若有如此多的雨水该多好。无论雨多大,我都舍不得打伞,会在其中慢慢地走。雨对于荒芜的沙漠来说,是真正的袭击和唤醒。近年来,我观察和体验到的一个现象是,河西走廊地区的雨水在逐年增多。我1992年到那里服役,一直到2005年左右,巴丹吉林沙漠下雨和下雪非常少,一年内能有持续二十分钟的大雨,或者超过半天的小雨,以及大雪,那就是特别的恩泽了。从前,一进入河西走廊和巴丹吉林沙漠,鼻孔内都是干燥的气息,时不时留下鼻血,但现在,却能够嗅到一种陌生的温润气息了。由此看,气候确实在暗中改变着我们的生活。

关于气候变迁,以及气候创造历史,许靖华的《气候创造历史》做了通俗的解释:“人类尚未开始燃烧化石燃料时,地球上就已经出现气候变迁,而且气候创造历史。”该书还说.发生于史前时期的匈奴及其敌人月氏的西迁,其实并不是战争和资源匮乏等原因造成的,而是地球每隔六百年一次的大气候变迁的结果。

无论是居住在什么地区的民族和人群,其根本的民族特征和文化傳统皆来源于当地独特的气候条件。人类自古就不存在民族之分,只不过是居住地的气候,使得人类社会和文化文明产生了高度的差异.进而构成了世界和人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当然还包括丰富性和各自的独特性。

人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年过四十,在古代,肯定算是老了的人。四川这个地方之神奇,也是公认了的。如古蜀文明至今的迷蒙,甚至“南辕北辙”,金沙遗址出土的文物显然迥别于任何华夏先民文明;三星堆的发现及其的扑朔迷离、莫衷一是;由鹤鸣山而发起和蔓延的道教;不知其详的蚕丛、望帝、华阳国、汶山国、烁罗鬼国等等,以及神秘的北纬30度周边的文明、剧变与物种的丰富,种种神秘奇特的现象和事件、文化断脉,都是其他地区所不可比拟的。

成都早_先为濮地,《太平寰宇记》中说:“以周太王从梁山止岐下,一年成邑,二年成都,因名之日‘成都。”这也从侧面反映出,成都自古就是宜居之地。人们在选择定居地方面似乎都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和恰合天道、自然的能力。尽管历史上曾多次发生大规模的战争以至于人口减少,不期然的自然灾害使得它面目疮痍,但很快,这片土地便会再次涵养和再生,速度也是相当惊人。这说明,白蜀郡太守李冰父子“凿离堆,避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中”之后,四川盆地便摆脱了李白诗中“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人或成鱼鳖”的汪洋泽地,而成“锦绣之都”和“天府之国”。

说起来有些蹊跷,来成都之前,我一次都没有到过川地。之所以来,完全是因为“天府之国”的名号,以及众口铄金的“宜居城市”,还有为儿子读书而打算的原因。从无边的旷极辽远急剧转化为人海汪洋,车马喧闹,从荒凉的瀚海一下子转换为高楼大厦.五彩街区。

四十岁后.人生很多事情已经明朗化和固定化,唯一的后顾之忧和当务之急,就是子女教育。中国人在子女身上投入的情感、精力、物质、心力、期望等等,恐是最为深沉、深刻和长久的。过于溺爱孩子,这个现象确实存在,而且不仅仅现在,从有人类起,人对白己后代的爱,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也是绵延不绝,代代传承的。

人的命运始终与自然紧密相连.有什么样的自然,就有什么样的人和其他万物。只不过,人习惯了用自己的心态和眼光去审视周边的一切.以至于人的主观性,不断地僭越了大地和宇宙伦理,进而陷在盲目的自傲与自封之中。

起初我一派茫然。在街道上溜达,一会儿就不知道方向了。走出单位几公里,就忘了怎么走回来,只好打车。再后来,就在文殊院里转悠,傍晚听僧侣们的诵经声,再到后面树林里溜达,坐在放生池边,看乌龟、蟾蜍、鱼儿们安静地潜伏或游荡。每当夏天,文殊院后面林子里,有很多乘凉的,有老人,也有年轻人。无论天气怎么燥热,一进到寺庙,尤其是供奉神仙和佛祖的殿内,一下子就清凉很多。有几次,天气热得人快要焦了,汗如溪水,一到文殊院的藏经阁或佛殿内,立马就有一阵清风拂面而来,令人通体舒泰,心神渐宁。

人类的宗教,或者形成宗教的过程,总有其过人之处。甚至,宗教中,当然有很多的先知先觉者。就像中国的道教,修炼方法很多,但通过参详事物 者 种冥想,就可以达到某种通达无极的世界,与自然宇宙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我也想,人群之中,肯定也有一些超凡人圣的,他们的思维一定是参与了天地万物的运行,并在其中发挥作用。

相对于西北,到成都,最庆幸的一点,便是摆脱了公文写作。前些年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公文写作是立身的必要技能。写得连自己都鼻口生厌,有时候忍不住干呕。有一次,居然二十七个小时没有睡觉,以至于下午回家路上,感觉整个肉身就像一张纸片。回到家,饭也没吃,栽倒睡了一会儿,才感觉又回到了地面。

照实说,我的公文水准,不能说是全单位最好的,但肯定是最有想法的。“有想法”在单位往往被冠以“异类”,“听话”长期作为上级考察下级的一个隐性标准。我写公文,往往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不是背离大方向的那种,只不过是在其中加入了切合实际的、和自己的某些可操作性强的想法。有些下属单位主管说,你搞得有新意,可操作性强,不是通常的照葫芦画瓢.也不是上面吐口水下面洗脸那种。

而最流行的公文写作模式,是上面没说过的、没正式表态的不说,上面没解读过的不说,大都是按照已有的东拼西凑,把别人的话换成自己的话,再不然,找几年前的同类公文复制、粘贴,实在不行,再一伙人钻进某个房间,面对投影仪抠字眼、顺句子,然后再加点现任领导讲过的相关的指示要求,然后就脱手了,还被领导夸赞写得好。

剪刀加糨糊,只会复述不会辟新的,我向来摇头叹息。一篇公文,白天黑夜搞一周甚至更长的时间,三五甚至七八个人寝食难安,最终形成的文字不过三五千字。效率低下且迂腐。

所谓公文.就是要在可能的范围内有新的认识和观点,旗帜鲜明,且逻辑缜密,紧贴实际又能高屋建瓴,而且还要在叙述之间增强感染力。公文是义正词严,不容置疑,与写文学作品截然相反,一感性主导,一理性刻板。公文表达的是意志及其实践的意图、方法,在上一级的决定变成现实的过程中.起到推动与革新作用,必须要坚决而柔和、合乎规律并且解决痼疾,进而增强效果。最重要的一条,一定要打动或者震撼人心,否则,执行起来就缺乏热情和动力。

离开了公文写作的岗位,满身心的轻松,随之而来的则是文学写作。文学是最耗人的,也是最能提升人的品质和精神境界的。文学是灵魂的事业,是人在这迅疾的过往中,唯一能够与时间贴得更近的一种行为,当然也包括其他的艺术创造、科学研究与思想上的创新。唯有剑走偏锋,也唯有“功夫在诗外”。写公文的人,素质不在于掌握了多少理论,而在于对理论的理解以及对现实的透彻调查,需要更多的知识、自我的研判能力和思想上的锐利,否则也只能面对空纸“为赋新词强说愁”,写出来的东西空洞无力。文学创作也是如此,不具备究问天地人心通灵般的天赋.不具备对人和事物的超强穿透力和条分缕析的敏锐观察力、分析力,不具备对人和事物的同情心、理解力和想象力,就难以把文章写得更好一些。

诗歌、散文、小说尤其是。

如同往常,“时间中有我们不知道的声色”这句话也在某一个时刻轰然而至。万物都是时间的产物和祭品。作为其中一个,或者一粒,倘若不具备超强的艺术感知能力,如何能抓住这匆匆过往和稍纵即逝呢。这句话,也是在一个傍晚散步时候突然冒出来的。缘起是翻微博,看到某一位诗人的一日一首诗。贴出来的很多,全部看完后,居然没有觉得其中一句好,多数的,甚至连矫情的废话都算不上。由此想到自己的诗歌,在那一时刻,我确认自己的诗歌确实比一般的,甚至浮在当代诗坛面上的诗人作品好一些。

微博大致盛行于2012年和2015年之间,尤以新浪微博为最,一度水涨船高,把自己打扮得跟妖骚的公主和皇后一样。我注册了几次.无奈身份证一直通不过。最后才知道是军人身份证之故。公安部网站上根本查不到。后来作罢。但读微博的那些日子,连一篇像样的、稍微长点的文章都写不了,脑子里都是零散的东西,像被大风击碎的连绵云朵,东一片,西一块。也好像有一只刀片,不断产生碎屑。

这无疑是一个拼凑的时代.一切东西都是零散的,割裂的。这时代当中,充满了各种道听途说,以及道听途说之后的个人主观臆测、判断和煞有介事的观点。通过观察发现,凡是言辞激烈,言必“痛恨”,似乎掌握了绝对性真理的人,尤其是写作者,其写作也跟着生硬、牵强,艺术水平长时间不长进,充满了莫须有的暴力和粗糙,无分寸的宣泄与嚎叫。

任何艺术,都是“润物细无声”“感时花溅泪”的,也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一个写作者过于执着于某一个方向.或者恒定地认为天下只有一条路并且非此不可的时候,他就被某些东西控制和束缚了。艺术白有它的规律和性情,世界乃至人类的发展,也不唯有一途。相对才能平衡.平衡才能产生其他力量,从而加入其中,促使这个地球产生无数可能。

疏远微博几个月,忽然觉得摆脱了那些碎片,进而心神澄明,思维也开始完整。2014年下半年,我才又重新写诗和散文,还有少量的小说。写的时候,也不急躁了,即使暂时停下,无论是吃饭或散步,脑子还在想。构思接下来的情节,或者被身边的什么东西和现象触动,想起一句诗。回来迫不及待地,又坐下来继续写,并且出奇地顺利。

人心需要安静。尤其是处身于都市之中,一个人最大的能力不是如何去适应这喧哗无度的环境,而是怎么样从这种既定的环境中把自己有效地剝离出来,用于专心去做自己的事情:然后再返身其中,与芸芸众生和诸多“表象”混杂在一起,且不觉得各种不适。闲暇时候,我去府河边喝茶。府南河也叫锦江,也源白岷山。这座被称为“海内昆仑”的天庭众神聚集地,是嫘祖和大禹的故乡。王羲之日:“岷山夏含霜雪,殆昆仑之伯仲也。”岷江因李冰父子之都江堰而益于四川盆地。在成都.亦是一条玉带般的风景,又蟒蛇似的弯绕,平添锦绣美景。

府南河边的茶水还算便宜。去年,我常一个人在河边坐。若到吃饭时候,就要一个或者两个菜,然后,面对着土腥味浓郁的河水细嚼慢咽。河里腥味扑面而来,泥沙之中,想来也有不少的鱼。2014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心情极度沉闷。原因是,此前夜里睡梦中的一个电话,让我心神不宁,觉到了某种可怕。那一天,一个人在府河边,忽然想死,想从河边跳下去……我想到了儿子和母亲,想到了母亲和弟弟在农村的生活……每个人都不容易,在农村尤其如此。

人生有太多的舍不得,其实不是羁绊,而是一种情义、责任和义务。爱一个人的最好方式,不是舍弃,而是陪伴;爱一个家,不是从中离开,而是更紧密。我是长子,父亲又早早没了,母亲也进入了老年,儿子尚还年幼。怎么可以呢?很多时候,我们只能自己为自己开脱.用一些看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坚定自己的信心,无论是活着,还是面对困难和突然的无常……好在,事情得到了解决,尽管没有任何说法,但我也想到,每一个人,在人生的每个时期,都会发生心情转换、爱好移位和命运改变的事情。这是人性,也是规律。

有几次,在府河边上的大安西路、万福桥,我反复走,看那些店铺里的男男女女,尤其是苍蝇馆子、卖军用品的商场中的小贩、贵妇、乞丐、流浪者,理发店妖艳的小妹,按摩店的妇女技师等,这些人.构成了城市最底层的群落存在以及最为沉重和本真的那一部分。久而久之,会发现,乞丐是抽烟的,而且香烟牌子和价位不低;也会发现,理发店的小妹也有白己的男朋友或者暧昧的男朋友;商店的售货员,也喜欢开玩笑。即使是整个夏天露着大肚皮的小贩,也有极为深刻的人生经验总结,以及对当代社会的透彻理解。有一次,午夜时分,在地铁文殊院站站口,看到两个人在路灯下激烈热吻。以为一男一女,毫不惊奇。走了几步,忽然又觉得不对劲,细看,方知是两个大小伙子。

对于同性恋,我至今不予谅解,虽然不怎么鄙夷,但觉得极其变态。不是不尊重这样的一种人类情感,只是觉得有悖天道。从秦始皇甚至更早的皇帝开始,男宠是惯例,每个皇帝甚至王臣都有。隋太子李承乾极爱一男宠,并称他为可心儿,封为内官。杨坚和独孤伽罗皇后趁他不在,抓了杀了。李承乾悲痛欲绝,在自己府邸为之安葬并立碑,且每日供奉。同性之间的相爱是正常的,但性行为却是超越了底线的。性别的蒙蔽和混淆,自我篡改与凌驾,对于整个人类的伦理而言,是不足取的,也是不应当的。

文殊院规模不大,但很有滋味。在它的红墙之外,汹涌着三教九流,做生意的摊贩,竹编、蜀锦、漆艺的门店,零星的餐馆。最著名的大致是耗子洞张二洞凉粉、龙抄手、成都书院等。在龙抄手门店外面,常年有算命先生,以黑暗的眼目青给人打卦或者说八字。我几次路过,有年长的妇女上前来说,你这个人好福气,心软,是个好人……你后背或者腹部有个痣……如此等等。

人都喜欢好听话。有几次,我怀着好奇,先后打问。他说了几句,离题八万里。付了二十块钱,转身离去。还有一次,一个眼目青好好的中年男子喊住我,说给我看相。我正好没事,迎上去。他看着我的脸说了几句。我说,师傅,如果不嫌弃,我给您看看相如何?他说,你怎么会?我说,前几年看过几本书。他连忙摆摆手,示意我离开。我笑,问他,师傅,为什么只说些好的呢?他尴尬地笑。戴上墨镜,说,唉,这不,人都喜欢听好听的。要不然,哪个愿意从兜兜里掏钱给你嘛?文殊院由隋代杨秀修建,几经废弃,而今保存基本完好,信众和僧侣也多。起初,每次去,我只是参观,尔后散步。心情郁闷的时候,去听僧侣们的晚课。在经文声中,感受玄妙的力量。更多的时间是去一边的盐茶道喝茶。那是一座临街的茶楼,有一段时间,不论是朋友来,还是一个人,我都喜欢去那里坐坐。茶楼里的茶叶大都一般,去喝茶,不过是借一杯茶独坐或者与朋友聊天而已。

再后来,盐茶道易主,一位诗人的朋友承包了。有时候觉得不舒服,就另找了一家茶店,名字叫山子茶坊。其中一个女子姓周,重庆人,聊起天来,倒是很对脾气。但她那里一般人多,每次去,我就要一杯茶,自己慢慢喝。其中有不少以给人掏耳朵为生的男女,一会儿来了,一会儿去了。掏耳朵倒是很舒服,成都人发明这个活儿,与其休闲的本性倒是匹配。

山子茶坊的陈设颇为优雅,其中有淡淡的香味,有茶叶的,也有檀香的。茶向来和禅密不可分。也有文殊院的僧人去喝茶。有一次突发奇想,请教了一位师父几个问题,佛教基本常识、禁忌等。师父也回答得颇为巧妙。他还说我是与佛家有缘的人。我总觉得,宗教之所以能够流传,那么多人笃信,肯定是有科学之处的,也肯定是能够深入人心和灵魂的。早在混沌初开、万物刚醒、人伦未建的时候.人就开始了对自然和宇宙本质的探寻和猜想,“佛祖”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

所有人都妄想生命不朽.而不朽的事物总是存在,比如精神和灵魂,肉身不过是一具躯壳,在红尘俗世中用以装载,进而被收回,灵魂却能生生不息,穿越千年。所有的智慧,都是为了对抗凌厉无情的时间;人中的智慧者,当他们窥破宇宙的奥秘,灵魂也就得到了根本性的永生。

冬天的成都阴冷,天空一副灰白的面孔,阴沉晦暗得似是世界末日。长时间在这样的天空中,不够强大的人,怕是会得抑郁症的。一旦太阳出来,我就坐不住了,奔出来,赶紧找一个地方坐下,沐浴久违了的阳光。每当此时,我就想找一把躺椅,一边放着茶水,一边是玉兰树或者榕树,躺在上面,读一本书,然后想想心事。无论身边怎么样的人来人往,都可不闻不问。

要是遇到淅沥的小雨,可以坐在屋檐下,泡一杯清茶,看着雨从天空落下来,在门槛下汇集,再流动,至无踪。会觉得,这样的时光安静得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一切的俗事与梦想,都淡若云烟,根本不用在意。可人毕竟是不自由的,也必须在尘俗中做各种各样的努力,遭受各种各样的磨难。所谓的幸福,短暂而仓促。这样的消闲时刻,其实也是一种自我消费。伟大的古人将流动的水称之为逝水、逝川,对过去的人和事物,視为故人、故交、故知、故友、故物等等。故,就是消失了的,过去了的,虽然还被保存,但它们只能说是时间军队的漏网之鱼、侥幸的逃脱者。人也和流动之水一般,无时不在地消失,只是人很忌讳,便以故字代替。

因此,“时间中有我们不知道的声色”,这句话倒是有趣。因为,时间虽然冰冷,但也有着无数人的体温和呼吸,肉身和灵魂。

有几次和朋友在文殊院喝茶到很晚。这时候的文殊院,行人等于无,灯光还是一大片,风爽得像上帝给人洗澡。一个人在那儿走,就觉得生活在另一个朝代。人的所在场域及情境对人的影响是无比强大的。一个人在里面走,要是不急着回去睡觉,完全可以各个巷道都转一遍。商铺的门锁得比往事还具有沉默的味道。没风.但明显可以觉得风,从皮肤上小舌头一样划过,而且不是一条,而是一大群和一大堆,群起而攻之,即便是身披盔甲的人,也会被软化。要是两个人,可以慢慢走,不用东张西望,不用说话,脚步擦着地面,有一种响彻四周的嘹亮。只是,文殊院的红墙跟下,总是有人在烧香烛和纸钱。

有很多时候,我一个人甩着手,在大街上大步流星走。周边的人和车辆形同乌有,有些美腿,跌宕而来,又招摇而去,还有些相携散步的老夫妻,其蹒跚的温情,暮年的爱与相守,叫我心生祝福。

有天午睡做梦,梦见一个大庄园,园子里全是阔大的绿叶,夹杂着几朵黄花,好像是向日葵或者黄决明,很小。在梦中,我明确知道一些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事情。最奇怪的是那个大门,铁做的,外面是土石路,两边有很多的绿草,后来又多了一种形似某种武器的大家伙,与门同为橙红色。

醒来,回想了一下,觉得没有阐解的必要。每一夜晚,都是人丢失和找回自己的玄妙时间。上班,看了会儿小说。午睡。再如此这般,一天就快过去了。一天的单元,好像是生命中的标点符号,有时候是逗号,有时候是感叹号,有时候则是省略号。

本想再去府河边坐坐,至夜间返回,洗澡休息。没想到下雨,出了大门,没有别的地方吃饭。很多人说成都的小吃好吃,我一点不感兴趣。曾经多次批评川菜放的调料多,尤其是味精,有時候一份菜,就是一汤匙的量,白色的那种。有一段时间,一个人去吃东北菜,觉得很对胃口。其中有两道菜,干煸苦瓜和猪肉炖粉条,做得味道不好。土鸡炖蘑菇还有些味道。

又去府河边上的那家东北饺子馆。刚坐下点好,有两个女子进来,坐在我对面,从装束看,似乎来白农村,她们也吃东北饺子。我在小碟子里加了蒜泥,又倒了醋。其中一个女的对我说,北方人喜欢吃蒜,是不?我说是。她说,就像我们四川人喜欢吃海椒一样。我笑说,你们四川的辣椒不怎么辣。她说也是的。又说北方人一天三顿吃面,才长得结实和高。我说也不尽然,北方产面,当然吃面,四川产米,当然吃米。没什么的。她们说也是。我吃完结账,和她们告辞。

出门一看,雨竟然停了,就又转到府河边,坐下来,看着黑夜从河面上升起,两边灯光纷纷跳河,一个人喝茶,刷微博,有时候也回复几句。这样的时光,也非常安闲,好像什么事情都和自己无关一样。府南河水兀自流淌,衔草带泥,滚滚向前。这不舍昼夜的流逝,大地上的奔走和沉溺,具有丰富的哲学意味。坐久了,起身沿着河岸走,遇到老头老太太,还有快步走的夫妻,以及躺在长墩子上的乞丐,和我一般坐在河边喝茶的男男女女。燕子在空中飞,其中还有些蝙蝠,两岸的灯光在河中倒映人间。

有段时间,我对老人格外感兴趣,他们老而能相携散步,慈祥而忧戚,虽然不会表现出怎么的恩爱,但那种相互搀扶的踉跄,脸上和身上的岁月沧桑,令我感喟。每一个人的宿命都会如此,就像河道中的流水,滔滔不绝。偶尔见到身体不好的老人,在河边轮椅上坐着,我会没来由地心疼。

有那么一些时候,我特别渴望自己快速老去,像那些老人,一下子就进入暮年。一切过往都是浮云,到那时还存于心的,才是真的有过和感动过的,以及人心的和真爱的。我们在这世上.很多东西都如尘土,轻薄无序而又不可真正触及。我也时常思考肉体的意义,这庸俗的高贵,拙劣的奇迹,干净的污浊,灵魂的容器,万般世事的收藏器皿和传感器,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悖论、真理、荒谬与诡异。

肉身才真正是人生要义所在.其他无论如何的堂皇,也都是不可靠的。我想起,自己年少时候,老是把一切看得美轮美奂,神圣洁白得无可匹敌。现在却发现,人生原本就是浑浊的、仓促的、有毒的和有罪的,每一个人,都难逃此劫。只是,在很多时候,这种浑浊反而构成了快乐的根源。就像我多年前在西北觉悟的那样:庸俗令人极乐,高尚使人痛苦。

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位朋友,她信佛多年,现在仍单身。有一次,我打电话问了她许多问题。她说,一切业障皆为与生俱来,修行者要做的,就是在经历之后,尽力减少那些不洁净甚至有污浊的东西,世间一切原本无声无相,无色无味,人之所为,不过是不断地用物质困厄肉体和精神而已。还有一些修行者,注重了形式,而忽略了本质,注重了行为,而忽略了内在。

少小时候,我对佛家即充满了敬仰,每一见到袈裟都肃然动容,同时还有一种惊悚与敬畏的感觉。也觉得,所谓出家人和修行者,他们的作为,不仅仅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更多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有时候,我背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如此通彻之说,非得道不可日,非智慧不能悟。

我也想,成都其实是悟道的好地方,地处盆地,潮湿阴霾,又是膏腴之地,不用担心生计上的困顿,可以专心致志、清静修为。然而,在当下,好像也不大合宜。大街上,满是美腿,浩荡无际,不由得人心生邪念,还做非分之想。倒是夜晚的府南河边安静,没有那么多的美艳女子。旁边的小广场上,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跳舞,和着西藏和蒙古歌曲。其中有一个,身体尤其曼妙,我几次路过时,停下来,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那种舞姿,简直是天才之为,其他的人,则显得笨拙与拘谨。一个心灵自由,或者心中有精神向度与文化质感的人,她的舞姿也是充满趣味的.而且能将身体功能发挥到一个令人惊叹的境界。

有一次,在电视上看杨丽萍的舞蹈,便突发奇想:舞蹈其实不是起源于劳动,而是起源于性。说给同事,很多人反对,尤其是女同志,说我低级趣味、下流。现在再看舞蹈,也还是做如此之想。有一次说给老在一起耍的朋友,他说很有道理。通常,在河边坐着,什么都不想做,旁边的人在抽烟喝酒,甚至高谈阔论,我却充耳不闻,看着河水,再看看对岸。心想,有些事情是太远了,近在身边也触摸不到。有些人却始终清晰,如在眼前。

离开河岸的时候,夜色笼罩,街上还有行人,北来南往的。成都之夜,无数的灯光之间藏着无数的面孔,喧闹之内,许多的寂静在黑暗处睡眼惺忪,一个人在其中,脚步再响,其他的人,也不会听到也行走与迂回的声音。

责任编辑 梅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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