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壁
1963年《诗刊》恢复月刊。强调阶级斗争以后,许多人诗风发生变化,改变最大的是雁翼。当年这个小八路、铁道兵,一首《在云彩上面》风靡全国。有人不服,《文艺报》读者来信说他太土。年轻气盛的诗人突然华丽转身,写起英式十四行,又有人说他太洋。比如《在钢铁厂》:“记得,那还是刚参加游击队的时候,就质问过队长,我已成了战士,为什么,为什么不发给我枪?队长掏出了刻着日本文字的手枪,向我讲了许久,从那时候起呀,我就爱上了钢.并且产生了钢的幻想。”一种新的白话赋体很新鲜,比郭小川《甘蔗林,青纱帐》早出五六年。想不到为此又惹了一场官司。
1958年《星星》诗刊开了一个专栏《诗歌》下放,雁翼没有参加讨论,只是私下给朋友的信中,随便说了一句“诗歌下放首先是诗人下放.形式不是主要问题,尤其不能拿它与相声相比”,没想到这年3月,毛主席在四川金牛坝开会时,提出新诗要向民歌和古典诗词学习问题。明明雁翼写信在前,毛主席讲话在后,好事者未经本人同意,把他私人信件公开发表,说雁翼反对毛主席指示,全省报刊兴师动众地批判他,一位诗论权威写了一篇很长的批评文章,以新赋体诗为据,说雁翼“是一个资产阶级老爷,胡风理论的继承者。到处写诗就是胡风的‘到处有生活”。
几年之后,雁翼发表在《诗刊》上的《贺大娘》《我去参加支部会》等诗,一改旧貌,长短句、民歌风。我是在1958年新民歌运动中步人诗坛的.颇合口味,能一首首背下来。这部分作品是诗人1962年回乡之作,同行的还有河北作家刘真,与雁翼有相同的经历,做过小八路,参加过文工团,被称为冀南军区的金童玉女。我的朋友侯殿峰,临西县人大副主任,当年全程陪同,能说出每首诗的出处。对诗人白天风尘仆仆,夜晚孤灯苦吟有深刻印象。1963年作家出版社发行了一套五大青年诗人作品选集,请五位老诗人作序,为雁翼写序的是阮章竞,另外为李瑛、严阵、张永枚、梁上泉作序的是张光年、臧克家、田间、严辰。基本公道,美中不足的是少了公刘.论实力和影响他不在五人之下。这种歧视是时代造成的,公刘被划成“右派”,打人另册。
第一次见到雁翼,是在1979年1月全国诗歌座谈会上。会议主旨是总结经验,解放思想。他揭批的“四人帮”电影《十月的风云》刚刚在全国上映,白然成为会上热门人物。近百名诗友,有的十多年没见,文革阻隔;有的二十多年没见,错划了“反右”。雁翼与众多的“归来者”亲密无间,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漏网右派”。我与雁翼认了老乡,又住隔壁,一连三个晚上听他讲自己传奇经历。
反右开始,根红苗正的雁翼自然成为革命的动力,奉命批判过流沙河,又应《人民日报》之邀,写了一首诗《我就是歌德派》。随着运动深入,眼看着一个个同志、朋友被打成“敌人”,他很不理解。尤其是那个小兄弟孙敬轩,山东人,口无遮拦,不少辫子被人抓住。雁翼知道他城府不深,心地善良,站出来说情。组织上派雁翼找他谈话,好说歹说才认头。想不到山东省文联打横炮,有位诗友把他的信交出来,上面有“恨得要杀人”一句话。风头逆转,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扑向雁翼,说他是“保护右派的根”,还有好大一幅漫画,一只凶恶的大雁展开黑色的双翅,掩护一堆坏蛋。重庆市作协总共十几个人,打了十个右派,雁翼内定为“中右”,因为是小八路、残废军人,曾经屡立战功,被省、市领导出面保护,侥幸过关。
再撞上文革就没那么幸运了。运动开始,雁翼第一个被抛出来,说他在《真理报》上发表诗,拿过卢布,是苏修特务。他的住处被称作“魔鬼楼”,成都的“三家村”。不久文革发展成武斗,木棍、红缨枪换成真枪真炮。听说造反派布置抓他,便连夜逃回重庆。经过几次抄家,老婆孩子流落街头,他带上一个男孩准备逃回河北老家。上船后发现有人跟踪,急忙在涪陵下船,想投奔军分区的老战友。不料白投罗网,司令员已经打倒,被当地造反派抓住,好一顿毒打。他害怕这就不明不白的死去,自己要求进监狱,与流氓、小偷、死冈关在一起,饱受蚊子、跳蚤、臭虫之害.三天三夜合不上眼,还搞了一次绝食抗议。
在涪陵关了一百天,说是押解成都,却顺江而下到武汉,投入江汉监狱,三个月都睡在马桶旁边。之后又押上火车,绕道郑州、西安,转了個大圈儿,年三十才抵达省会,关进文庙街监狱,下雪天扒光了衣服检查。造反派用尽各种刑罚,逼他承认参加了“天津黑会”,是“五一六分子”。雁翼始终不低头,最后转交省文艺界造反司令部,接受本单位群众专政。文艺司令部设在大邑县安仁中学,是解放前刘文彩私设水牢的地方。群众专政比监狱还恐怖,熟人相斗斗红了眼,害怕整不死你秋后算账。都说雁翼聪明,造反派专打他的脑壳,抓住头发往墙上撞。诗人还就是聪明,剃光了头,让你抓不住。抓不住头发就揪住耳朵,激烈地摇晃,甚至设计好一个圈套,趁机乱棍打死,让你找不到凶手。幸好被围观的群众识破,才捡了一条命。而同一牛棚的作家刘星火、演员冯喆,受刑不住,被迫选择了自杀,没有走出再版的渣滓洞。诗人的遭遇像一出连台本,听得我泪流满面,他自己却没了表情,好像在讲别人,痛苦在心磨砺成珍珠,吐出来就是文学,诗人叶楠的电影《巴山夜雨》的主人公就是以雁翼为原型的。
诗会期间,雁翼发起诗人访问团,团长艾青,副团长雁翼,成员包括老诗人邹获帆、蔡其矫、吕剑、吴越,中青年诗人胡昭、周良沛、孙敬轩、唐大同、付仇等,年龄最小的是付天琳,共计三十人,我有幸忝列其中。我们从广州出发,经湛江、海口、上海,原计划终点是大连,为期一个月,不少人时间耗不起,在青岛画了句号。所到之处,高接运送,盛会宴请,国内和香港媒体跟踪报道。艾青是甩手掌柜,只管场面应酬,雁翼是大秘,事事操心。一路下来,大家了解了,雁翼真是个社会活动家,到处有战友,朋友遍天下。此次豪华旅行,就是他联系交通部、海运局安排的,那时还不叫赞助。
艾青是江南才子,喝过洋墨水,在法国学过象征派,五十年代访问拉丁美洲,与智利诗人聂鲁达唱和,是世界级大诗人。生活中却平易近人,喜好幽默,一两句笑话距离全无。额上生来有个鼓包,大家说是诗囊,他说是头上长角,到处碰壁。提起平反,他笑着说:“用三十年时间等来三个字:搞错了。”不是苦笑,而是放声大笑,不见一丝怨气。雁翼是河北穷孩子,只上过十三个月小学,最初的文学乳汁,只有老奶奶的故事、瞎子说书和土台子上的秧歌。后来连队说快板,文工团跑龙套。长处是生活丰富,悟性高,经过血与火的锻炼,善于用朴素的语言揭示人生哲理。二人土洋结合,异曲同工,把诗人访问团办成了一个流动的诗歌学校。
1982年秋,雁翼来到石家庄,滔滔不绝地讲回乡见闻。人民公社土崩瓦解,农民分田分地真忙。比起二十年前那次还乡,变化之大出乎想象。那时生产队食堂刚刚散伙,社员依旧饿肚子,靠山药蔓、玉米轴充饥。哥哥摘了队里两个北瓜,埋在柴火垛里,被翻出來,吊打个半死。现在都吃饱了,盖新房,换新衣,娶新媳妇。卫运河欢快地流着,河东黄河故道林场,临清鲁棉一号:河西馆陶恢复了黑陶,大名香油出了大名。一路看一路写,拿出一本子诗稿给我看,就是后来的《故乡三行诗》。跳跃的节奏,鲜活的语言,正如诗人那时的心情。
雁翼在石家庄一住就三个月,乐不思蜀了。说起四川感慨万端。当年扛一杆枪进川,为了解放穷苦大众,义无反顾。如今握着一支笔出川,感觉自己解放了,一步三回头。四川盆地,天府之国,自古少战事,多安宜,文化发达,人才济济,尤其诗星灿烂,几乎占据了共和国半壁天空。五大青年诗人,以祖籍、户籍计,四川占了三个。星星稠了也挤得慌,文人相轻,运动来了窝里斗。雁翼名气大了,又是外来户,难免受人挤对。1957年他写了一首诗《孤雁》:“一只孤雁,在高空盘旋,低伸着头颅呕呕呼唤,忽而抿起翅膀落到田野,寻找往日的伙伴,忽而又扇动沉重的翅膀,飞向苍茫的蓝天。”重庆市作协一位领导,批评他是“典型的个人主义,强烈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要求把它从即将出版的诗集《黄河帆影》中撤下,雁翼置之不理。
在部队时,雁翼工作是一把好手,有勇有谋,敢于担当,军文工团,野战医院,铁路文工团,一路叮当响。到了地方有些不适应了,工作好搞,人事难缠。尤其文化大革命,毛病固然出在上面,下面也有下面的问题,人性恶的一面大暴露。牢狱之灾,群众专政,给他身心留下多处伤痕,时常隐隐作痛。病痛也使他一向直来直去的性格发生了变化,懂得了审时度势,明哲保身。认识到自己不是一个政治家,还是去当一名作家吧。地球离了谁都能转,官谁都能当,而文学创作谁也代替不了自己。
乱局甫定,陆续恢复工作。文化厅经省委宣传部同意,委托雁翼创办《四川文艺》,雁翼说这不是叫我走钢丝么,下面刀丛剑树。厅长说所以才选你。出刊不久遇上麻烦,中央文革小组追查,为什么发表艾芜的《高高的山上》?什么入主持刊物?艾芜是老作家,省作协原主席。小说是省委宣传部长马识途约稿并签发的,事到临头只能丢卒保车,送上报告:用人不当。雁翼丢下了刚坐热的板凳,拍拍屁股去了峨嵋电影制片厂,躲开省作协。
不久《星星》复刊,又要雁翼牵头。这回是省委文教书记点将,诗人的价码升了一级。《星星》是四川一个品牌,巴蜀诗群的象征。事情难办在流沙河,大家眼里《星星》的命运与流沙河绑在一起。当年因为发了他的《草木篇》,累及刊物停刊。如今为流沙河平反,省委书记也不敢拍板。雁翼上任,使尽浑身解数,奔走呼号,上下疏通,终于有了结果,流沙河平反了,连他开除公职多年的妻子也重新安排了工作。编辑部组建好了,《星星》闪亮了,察看领导脸色,反而不见了笑容,爱答不理。雁翼明白了,黯然离去。
1981年春到上海,修订《雁翼儿童诗选》,市委宣传部正筹建《文学报》。两位临时负责人都是他的朋友,互不服气,又都服雁翼。市委文教书记陈沂,是原总政文化部长,征得四川省委同意后,打电话告诉他,几次都不通,说你比韩信都难追啊。雁翼知道,上海文化界也很复杂,申明只工作不要调令。上任后果然大显神通,一手抓编务,一手抓发行,三个月订数翻了一番,突破十万大关。而后功成身退,走早了是张良,走晚了可能就是韩信。
河北也在打雁翼的主意。改革开放初期,文学空前的热,人们如饥似渴地买书刊,《河北文艺》都印十七万份。我有个朋友李如岭,部队业余作者,转业后开书店,赚了钱支持文化事业,赞助过我在河北师大办作家班。省里已经有了《河北文学》《长城》,又办了《诗神》《文论报》《女子文学》《茶余饭后》《杂文月刊》,议论再搞一个《华人世界》,面向海外华人。想请雁翼来当主编,说他名望大,有开创精神,最近又办了离休。省出版局、省委宣传部、文教书记高占祥都赞成。雁翼征求我的意见,我实话实说:“一朵鲜花,不知土壤适合不。”石家庄有“左家庄”雅号,前有《歌德》风波,后又“拔瓜”事件,出了一个马胜利就有几条绊马索,不知能跑多远。他信心大于犹豫,反倒快马加鞭了。刊物属民办,出版局副局长李丰祝任社长,雁翼当主编,李如岭是总经理,管出钱。一呼百应,国外华人作家纷纷来稿。第一期校样出来,墨迹未干就被叫停。高占祥调走了,有关部门看到越来越多的外国邮件、电话,怕惹出麻烦,召见雁翼他们,说这样一个世界性刊物,地方不便印行,考虑再三,还是嫁出去吧。
李如岭去北京找楚庄,中国民进副主委。楚庄是楚图南大公子.打成右派后下放石家庄市图书馆,落实政策任副市长,支持李如岭的工作。经楚庄努力,《华人世界》由统战部接管,另由雁翼组建《华人世界》海外版,繁体字横排,颇受欢迎。不久上边派人检查工作,内容没问题就查账。雁翼甩手走了,两袖清风,留下一首诗:“种树的人,往往/被摘果的人砍伤/开路的人,往往/被赶路的人埋葬/荒唐变成了正常。”
五个报刊如同五个儿女,生下来就被人抢走,当娘的哪能不心疼。痛定思痛,明白了一个道理,想搞一番事业,就不能老给别人打工,自己要当老板。他还相中了一个行当,华人世界文化交流,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和人脉。他把自己的岗位选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深圳,以英国剑桥大学国际名人传记中心副理事长和IBC世界文学研究院终身教授的身份,在香港注册了剑桥华人世界出版公司和大型文学期刊《华人春秋》。在文津渡一家单元楼我见到了雁翼,刚下飞机。天上的大雁是候鸟,春去秋来。他这只雁月月忙,半数时间在天上飞来飞去,落下来就没明没夜地工作,只有一个编辑一个翻译。又以出版公司为依托,创建了华人诗人协会,提出“祖国统一,诗人先走一步”。在他的倡导下,一批又一批海外华人作家访问祖国,一次又一次照顾河北老家。介绍台湾墨人先生与河北作家座谈,白先勇访问石家庄,文晓村台湾“九人行”游览燕赵,我们这些土包子才有机会睁眼看世界。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雁翼策划出版了一部《世界和平圣诗》,包括江泽民、克林顿、叶利钦、布莱尔、希拉克、明仁在内的107个国家元首,都如约寄来他们的诗歌、箴言、照片和签名。克林顿的《世界和平的召唤》写道:“从辉煌的山巅/从喜悦中我们听到了世界和平的召唤/我们听到了号角声/我们改变了守护神/现在.以我们的方式/借上帝之神助/我们必须回应这个召唤/为世界和平/我们感激你们的付出与努力。”该书于2000年4月出版,第一批样书就寄给我看,橄榄绿封面,图案是红色地球、黄色和平鸽、花朵样手枪,庄严、高雅、厚重。这是中国和世界诗史上,也是诗人自己的一座丰碑。中外媒体好评如潮,《文艺报》发表了长篇报导,大标题是《惊世创举》。世界诗人大会授予他“国际桂冠诗人”称号。诗坛一度掀起了雁翼热,但是世人哪里知道,启动经费用尽了诗人自己的全部稿费和积蓄三十多万元,印刷时曾押上几十部作品的著作权,还借了三笔高利贷。
我知道,雁翼名气很大,但挣钱不多。1956年从铁路文工团调到重庆市作家协会,当专业作家,报到时才得知条件是不拿工资,靠稿费生活。单位里别的作家大小都有兼职,有行政级别待遇。作协那些事,分给他一点,挂个虚名容易得很。不拿工资的作家,有啊,上海的巴金,四川的沙汀,你能比吗?意思是让他知难而退。雁翼咬咬牙答应了,从小听破釜沉舟的故事,就发生在冀南平原,置之死地而后生,谁让自己追求生命一样追求作家这个神圣的称号呢。开弓没有回头箭,为自己为养家糊口,他穷于奔命,一生出版作品七十八部,其中五十多部都是诗集。小八路成为大诗人,农民的儿子成为世界名人。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