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去跳舞

2019-08-08 04:14张学昕
长城 2019年3期
关键词:卡佛短篇小说作家

张学昕

我们知道,关于短篇小说内涵的界定和理解,因人而异,不一而足,因此,短篇小说的魅力、魔力或可阐释性也就可想而知。在当代,许多作家都有自己的短篇佳作诉诸于世,很多作品的水准与外国作家的短篇比较也毫不逊色。可喜的是,当代还有一些作家,能够数十年持续短篇小说的写作,并保持相当高的品质和水准。汪曾祺、林斤澜、苏童、刘庆邦、王祥夫、范小青、叶弥等,都可谓当代短篇小说的大家,正是他们的写作,使短篇小说创作保持着一定的厚度、深度和高度,尽管短篇小说这种文类在当代处于式微的尴尬境地.但这些当代的重要作家恒久的短篇写作热情,使人备受鼓舞。美国作家厄普代克就曾做过这样的描述,他说现在是“一个短篇小说家像是打牌时将要成为输家的缄默的年代。”①这种来白一个短篇小说家的感慨,难免令人忧虑甚至沮丧。由此可见,短篇小说的落寞,早已不是当代中国的问题,而是世界各国作家都面临的一种困局。那么,苏童、刘庆邦和王祥夫们的坚守,就显得难能可贵,令人敬畏。既然是一种坚守,肯定是因为有一种信仰在,这种信仰是什么呢?那就是具有坚定的短篇小说叙事伦理,也是对短篇小说美学精神和传统的敬畏。

在当代中国作家的文论或笔谈中,经常可以看到他们对短篇大师们的精细解读。王安忆有一段话让人印象深刻,她说:“莫泊桑的《项链》,将漫长平淡的生活常态中,渺小人物所得出的真谛,浓缩成一个有趣的事件,似乎完全是一个不幸的偶然;契诃夫的短篇《小公务员之死》《变色龙》《套中人》短小精悍,饱含现实人生,是从大干世界中攫取一事一人,这出自特别犀利不留情的目光,人小三分,由于聚焦过度,就有些变形,变得荒谬,但底下却是更严峻的真实:欧·亨利的故事是网满的,似乎太过网满,也就是太过负责任,不会让人的期望有落空;《麦琪的礼物》《最后的常春滕叶子》就是欧.亨利的戏法,是甜美的伤感的变法,其中有难得的善心和聪明:卡佛外乡人的村气已经脱净,已得教化,短篇小说深奥得多了,也暖昧得多了,又有些像谜,像刁钻的谜语,需要有智慧并且受过教育的受众:像卡尔维诺,专门收集整理童话两大册,可以见出童话与他们的亲密关系,也可以看出那个民族对故事的喜爱。”②苏童说的更是干脆、直接,他说对于短篇小说的喜爱,几乎是“来自生理的喜爱”。他认为,“谈短篇小说的妙处是容易的,说它一唱三叹,说它微言大义,说它是室内乐,说它是一张桌子上的舞蹈,说它是微雕艺术,怎么说都合情合理。短篇小说历来就让人为难,一门来白语言的艺术,偏偏最终使语言陷入了困境。所有的霍桑都在创造未来的卡夫卡,所有的卡夫卡也在创造霍桑。博尔赫斯自己一定创造了某个先驱,而这个先驱一定会被未来某个伟大的作家再创造。”③看得出来.王安忆极力表述出她对世界短篇大师们文本的喜爱和细腻的感受,苏童则对短篇小说的文体形态做了形象的描述和比喻。我想,苏童提出短篇小说更像是一种“微雕艺术”,可能更契合这种文体最实质性的特征。而王祥夫的短篇小说观,同样耐人寻味:“短篇小说的魅力在于由容积带来的种种限制。如果说长篇和中篇是让人们来看,而短篇却是让人们来想。你面对一个短篇,一是不要希望它给你更稠密的故事:二是短篇太像是一颗手榴弹,看上去是小小的一颗,炸开来却是一大片,烟雾腾腾鬼哭狼嚎的。但一般读者更希望看到一个弹药库在那里,有琳琅满目的内容,这一点.短篇小说永远也办不到。短篇小说恐怕难以以宽广取胜,但可以深,是一眼细细的深井,让人一下子看不出它有多深。”④王祥夫在这里强调短篇小说的魅力恰恰在于其篇幅所带来的种种限制,就如苏童讲的是“一张桌子上的舞蹈”,或者是“微雕艺术”。这也毋宁说,短篇的写作就是作家在限制的“高压”之下一次次的出生人死。其实,无论如何,讨论短篇小说的优劣最终都是徒劳的,只有那些身体力行的写作者才真正知晓其中的甘苦和奧秘。如果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一千个短篇小说就有一千种写法,就有一千种表现形态。

汪曾祺先生的小说写作理念,与前面几位讲的同样到位和“接地气”。他说:“我相信接受美学。作品是作者和读者一起完成的。如果一篇小说把什么都说了,读者就会反感:你都说了,要我干什么?一篇小说要留有余地,留出大量的空白,让读者可以自由地思索、认同、判断、首肯。”“要使小说语言有更多的暗示性.唯一的办法是尽量少写。不写的,让读者去写。古人说:‘以己少少许,胜人多多许。”⑤汪老的观点,就是王祥夫说的“短篇就是让人们来想”。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有多少篇小说就有多少种结构方法”,生活的样式,就是小说的样式。我坚信,小说的可能性,一定是仰仗生活的可能性的。只有生活的可能性进入小说之后,才有可能改变或者影响既有的生活。我记不清是哪位作家说过这样的话,我们不可以按着生活的样子写小说,而可以照着小说的样子去生活。如此说来,短篇小说就是要在生活和文体的“规范”和“限制”中无畏地前行.在重新结构生活的同时创造小说的结构。每一位优秀的短篇小说家,都会以自己对生活的把握和独立判断.处理好个人性经验、体验与小说结构之间的隐秘关系,去拓展短篇小说之“深”,而这个“深”,我们则完全可以视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宽广”和“细腻”。所以,好的小说,就是需要创造出另一种不同于生活的别样语境、情境。唯有这种独特的语境和情境.才会凸显文本存在的诗学品质和美学价值。这种语境和情境,最终呈现出的,应该是一个作家,一个灵魂勘探者对自然、人生、命运和灵魂的精确修辞。

我们注意到,王祥夫的短篇小说,涉及的题材领域极其广泛,从乡村到城市,各色人等,喜怒哀乐,市井人生,而且,小说进入现实生活的视角也格外机智和敏锐。重要的是,他的表达没有停留在一般性的现实表达与现实经验的层面,而是凭借其结构和语言的能力,写出具有浓郁语言质感的文字,创造出大于呈现经验、复制经验并具有雄浑现实感的新的经验。这些,无疑是审美意义上具有深厚生命意味的哲理、象征和隐喻,让叙述本身超越了故事,超越了人物自身,在一个更高的维度上再现生活的品质。唯此,也避免了文学叙述可能产生的庸俗社会学的功利性价值取向。可以说,王祥夫就是以叙事的灵魂之“深”.表达上的内心之“柔软”和“细腻”,来呈现生活及人性世界之“宽广”的。恰恰是这种宽广,才让我们深刻地感受到王祥夫文学叙事的独特魅力。以前,我在阅读他的小说时,并不知道他还是一位擅画工笔的著名画家,水平相当了得。直到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画的工虫,我立刻明白他的小说之所以是如此形态的理由了,也就丝毫不奇怪和怀疑王祥夫小说内在的美学功力了O据说,王祥夫竟然每天都要画上一只鸟,他从十岁就开始画画,他说现在要趁着眼目青还没有老花,多画一些。也许,他对绘画的痴迷比写小说还要投入和沉浸,一个人一旦痴迷于某件事物,必然有“玩物丧志”的危险。但是,我相信王祥夫绝不会“丧志”,因为他在短篇小说写作中所表现出来的韧性,足以见得他若真的“丧志”,也是在他所钟爱的事物上,自然都是在“奇志”之列。其实,不同艺术之间是“通情达理”的,“工虫”技艺,实际上也为他的小说写作做了心理的铺垫。

其实,王祥夫的小说理念十分清晰,他十分明确作家与生活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就是小说既不可能高于生活也不可能低于生活.写作只能贴着生活。具体说,这个“贴”应该怎么“贴”?作家与生活的“距离”和松紧度如何把握?这些都并非易事。我的理解是,“贴”不是粘,不是实,也不是密,而是“揉”,是一种精神、心理和灵魂层次上的“过滤”,在叙述上可能就是看似具有叙述平衡感的“一团和气”。当然,这一点可能与作家的性格有关。我相信,小说的风格、表现形态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家的性格。有些作家的性格是很柔软、很内敛的,这样的作家,他的叙事和文字很可能是紧凑的、绵密的,结构上的谨严自不待言;另一些作家的性格是很硬的,个性的气场很大,豪放而粗犷,写作起来自信从容,处理人物和细节不折不扣。实际上,从心理学层面讲,人的性格本来就没有好与坏、高与低之分,也无法说清什么样的性格更适合作家这个职业。职业的水准、文本的形态无法用性格去测量。但是一个作家有否才气、勇气和大格局则至关重要。也许,王祥夫是一个特例。他喜欢酒,诗酒豪情,喜欢花草和古董,又是一位无可争议的工笔写意俱佳的画家。这些,必然使他的小说埋藏着更为复杂的元素n像前面提到的他的“工虫”.岂止是一般性的文学叙事的“贴”和“揉”可以比拟的。他的内功、心力和“手筋”,在“捭阖”故事、人物和情节的时候,不软不硬,遒劲中透出清秀,不依不饶;柔韧中充溢着挺拔,刚毅俊朗。他可以在日常生活的常态里发掘出“骨力”.也能够在平淡的人物性格中“复原”其应有的峭拔。我们常提到的叙事的吊诡和乖张,总是在文本中若隐若现,人物心理上的“死角”和细节的肌理,相逢一处,互为渗透和促进,构成叙述的张力。智与情的“推拿”,雅与俗的比重,细腻与厚实,沉稳与灵动,都能体现出王祥夫性格上的包容、多元、白谦的品质和品位。所以,王祥夫的短篇小说里充溢着酒气、浩气、豪气、才气,该淡的时候就淡,该浓墨重彩的时候,却懂得收敛,举重若轻,浑然网通,读起来令人难以放手。

其实,对王祥夫小说最初的阅读,就让我想起美国短篇大师雷蒙.卡佛.想来王祥夫的小说叙述,也都是写日常生活的“细碎”和“一地鸡毛”样的世俗气。若干年前,我曾经这样分析和描述卡佛短篇小说的叙事策略:“生活就是由许多极大的事情和极小的事情构成的,也可以说是累积、堆砌起来的。而最难说清楚的就是,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哪些是有价值的,哪些是无所谓的。还有,那些‘有深度的叙事才是有价值的吗?这些,又都是由谁决定的?在小说里,当然是由作家自己说了算。作家会按着自己的构想,也按着自己的方式,坦然地写出他所感觉到的一部分生活,这部分被呈现出的生活,能够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兴趣、震撼、鼓舞或沮丧,会因人而异。而且,卡佛的小说所呈现的形态.常常令人感觉是他把小说和现实混淆在一起了,这种混淆充满了魔力,我们从卡佛的小说文本里,感觉卡佛仿佛是要放弃虚构,他写得很自我,我行我素,‘叙事流就是生活流,他所呈现给我们的,更多是种种生活场景的有机串联。也许,我们还会有疑问,写实的东西就一定是可靠的吗?一个作家的诚实,是否就可以决定作品的品质或成败?写实和虚构结合,是否更接近小说的本质?写实,或者说能够写实,将梦想融人写实,将写实融人梦想,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当然,卡佛始终有自己所恪守的叙事伦理:“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无法设想自己以一种嘲讽贬低的姿态对待普通日常生活的题材,或所谓‘俗事儿。我认为在我们过的生活和我们写的生活之间,不应该有任何栅栏。”⑥在许多方面,王祥夫的短篇小说与卡佛的短篇有极其相近之处。但是,王祥夫就是王祥夫,他有自己的叙述方向,有自己的“劲道”。而且,他不会像卡佛那样,常常可能在叙事的道路上迷失白我,被自己的叙述所淹没。王祥夫与卡佛有一篇题目几乎相同的短篇小说《为什么不去跳舞》(原刊于《长城》2014年第2期)。与卡佛的《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相比较,可以看得出王祥夫这篇小说的叙事与卡佛小说不同的“流向”。虽然.两者叙述文字的简洁和绵密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他们各自都有着不可复制的精神气质。也许,王祥夫这篇写于卡佛之后的同题小说,有意在回避什么,有意在摆脱卡佛的“死角”,打开一种更舒展的叙述。这一点,实际上是很难比较的。卡佛在貌似一种“流水账”的记忆里寻找人在时间里的姿势,试图把生活中的一切都做出“暧昧”的细密呈现:而王祥夫依然还有重新“结构生活”“扭转生活”的欲望,也不乏试图赋予存在某种品质或“本质”的奢求。但是,他们两位好像都特别喜欢在意犹未尽的时候,让叙述戛然而止。

苏童在说起卡佛时,也有自己独特的感受,他说,不错,卡佛是一个记流水账的作家,但“只不过那是一本男人的流水账,可以从低处往高处流。卡佛对文学样板的叛逆也是离奇的,别人努力从高处叛逆,他却是从低处开始”。⑦这个男人是怎样记流水账的?仔细想想,有哪个作家记的不是流水账呢?关键是,好的作家给我们的不是一个面面俱到、不遗余力的账单,而是给我们一种设法为生活埋单的方法和提示。苏童在这里讲的“从低处开始”,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和考虑,卡佛在梦想与现实之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自由的叙述方向,他的眼目青所放射出的,是一双从下面向上逼视的目光,目力所及的地方,未必是一个多么宏大的场域,但是,它的力量,足可以从一个细微处贯通到另一个细微处,从一个灵魂抵达另一个真实的灵魂。在这方面,王祥夫的小说同样表现出对于生活和人性之间审慎的注视,他除了有着像卡佛那样从下面向上逼视的目光,迥然、自信,王祥夫叙述的穿透力和字里行间的“隐忍力量”,有些时候恐怕还是卡佛所不及的。所以,我特别喜爱王祥夫这一类小说。

短篇小说《为什么不去跳舞》,写人生、现实和存在的逼仄,由此极写人性在极度无奈状态下的扭曲,以及因生活所滋生出的吊诡和不可理喻的乖张。这是一篇属于那种“几乎无事的悲剧”的小说,叙事表层的平静背后,潜隐着巨大的波澜。这个故事的情节、线索、人物关系都十分单纯,小古、美芳这对年轻夫妇和他们的朋友王鹏.这些生活在所谓“底层”的普通人,他们面对生活的艰辛和坎坷时是什么样的状态?这是一个老题材,属于“身边经常会发生的故事”,但是王祥夫写出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味道”和意绪,这种意绪将生活的可能性引向了另一种“绝境”。从这个角度讲,王祥夫的“工虫技艺”.转换到小说叙述中显得更加“辛辣”“手狠”。男主人公小古被解雇而失业了.这种事情发生在普通的家庭就已经是重大事件了,而这样的生活变故.偏偏发生在一对年轻夫妇的身上,女主人又怀有三个月的身孕,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也许,男女主人公可以咬咬牙挺过去,但是,当生存的压力扑面而来的时候,内在心理的、精神的、尊严的感受就成为难以躲避的重量。王鹏那句“好在你老婆还有工作,你老婆还能养你一阵子”,就像是一场“龙卷风”,或者说是“核爆”的蘑菇云,將小古推向自尊的悬崖。接下来,叙述并没有向外释放什么突变的事情引发小说结构性的震荡,而是让一个男人由此进入了一个漫长的幻想空间。在这个空间维度里,一个男人的焦虑貌似在逐渐缓解,却在幻想、幻觉中一步步走向虚妄,一种内在的紧张充斥在表面平静的生活里。小古和王鹏两个人颇带着几分神秘,小心翼翼但并没有特别避讳美芳,从容地谈论、探讨、酝酿着如何抢劫银行。“我说什么都得搞点钱了,为了孩子也得这么做”,“抢银行是个技术活。咱们最好先看看书,看看书上怎么说。”小古和王鹏讲这些话的时候,表现得异常地轻松,仿佛在聊家常。美芳意识到他们的企图后,努力想让自己先平静下来,然后再不露声色地试图将他们引向一种理智、平静和轻松:“你们怎么不也去跳跳舞?”

一见美芳过来,小古和王鹏马上就说起别的什么事来,说文化宫跳舞的事,说现在很多没事做的人都在那里找乐子.文化宫为他们提供这种免费娱乐主要是为了让他们消磨时间,不让他们乱想别的事,让他们忘掉最低生活费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和不安。

“不过我也许很快就会有一大笔钱。”小古忽然又开了口,瞅了一眼王鹏。

美芳的心就“怦怦怦怦”乱跳了起来,“你们最好还是去跳舞吧。”

看上去,美芳的话与小古和王鹏的话题相去甚远,但两者之间却有着强大的、内在的逻辑联系。两个男人内在的紧张和神经质的“疯癫”,差不多是临近一種“雪崩”的状态,已经使他们进入了对现实的玄思和狂想。他们几乎就快要混淆了现实和想象的基本关系及其差别。同样.美芳也被拖进了一场悄然而起的预谋,其带来的恐惧,旋即刮起了内心的风暴。不同的是,美芳作为女性的心理始终在以“柔软”的方式,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试图消解这两个男人铤而走险的“狂想”。小古和王鹏交谈的过程里,笼罩着他们的,是一块巨大阴影下的冲动.这个冲动源白对于生活和现实更大的物质欲望.人性在遭到某种挫折时迅速变形的脆弱,立刻就显现出来。哪怕让一种需求获得的满足,完全是在一种幻觉里达成。王祥夫没有让这种冲动和欲望径自前行,而是让一个女性来“揉和”,美芳在将事情向一个相反的方向扯动的时候,实质上,在叙事上所起的作用是进一步的推波助澜。无疑,这就是王祥夫式的叙事的“隐忍”。

美芳更担心了,她一手抱着猫一手推开了阳台门,“你们俩去跳跳舞吧,要不我跟你们一起去。”

“跳舞跳不出什么,但你想让我去我就去。”小古说。

“你躺在沙发上瞎想也想不出什么,跳跳舞心情就会好了。”美芳说。

当美芳发现小古正在读一本《爆破学》,并发现家里藏有一支高仿真玩具枪之后,美芳除了大声告诫小古“咱们有孩子了”,依然是苦口婆心地劝诫小古去文化宫跳舞。美芳冥冥之中似乎相信跳舞本身所具有调节的力量,可以真正地缓解焦虑和压抑的生命存在状态。也就是说,小古和王鹏的心理和精神,已经明显出现了局部的“破碎”,在一定程度上,这属于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欲望造成的非理性膨胀,其中孕育着难以想象的潜在危险。而自由、轻松的舞蹈和乐曲,或许会产生心理和精神按摩的作用。显然,小古和王鹏的狂想应该算是一种极具个人性的隐私,而隐私是相对于这个世界的窥探才得以形成的,它必定要承认或接纳必要元素的注视。美芳或许是不经意而执着的期待和诉求,就是让这两个男人去跳舞,这是在试探隐秘的心理和欲望,能否从身体上得到缓解和冲淡,或许,这真的会成为一个灵魂的出口。在这里,美芳这个人物形象,成为支撑起这篇小说的骨骼,甚至成为这篇小说叙述的动力。仿佛美芳就是来为这两个男人修正他们的错位的,尽管她以那种极其微弱的方式,努力让自己的男人回到正道上来。当然,我们也能看得出王祥夫对这个人物的偏爱,美芳在这个小说里是唯一有力量感的人物,作家对这个人物的呈现方式,就是举重若轻,小说基本上是通过她与小古简洁的对话,呈现出美芳这个人物的性格和内力。“跳舞跳不出什么,但你想让我去我就去”。无奈,小古和美芳去了舞厅,但是小古的心绪在归来时达到空前的沮丧。小古在舞池里失去了舞姿,失去了舞步,他像失去工作一样容易地失去了舞步。这显然是作家一个有意味的“安排”,小古不可能在“放松”的舞步里找回力量和勇气,叙述让小古继续走向绝望。一切都不会顺理成章,不幸的事情可能总是延续不幸。深夜小古面对充满雪花的电视屏幕.仍然无法实现他想做的一切。从写作的角度来说,接下来的问题也许更加重要,王祥夫为什么要如此残酷地对待小古?为何如此地写出他内心的无力感,整个人几乎像是要飘起来?由萌生“抢银行”的念头起,小古似乎就已经开始活在“想象”里,他就已经开始离开现实,彻头彻尾地走进了另一种“自我”。现在.我们要反过来看这个问题,如果王祥夫的手不狠,不将小古逼上绝路,这个短篇的自身力量将无从谈起,他就无法给叙事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间,王祥夫就是要在小说中建立某种神秘性,唯有写出作家自己的“硬气”,才会生成唤醒灵魂的力量。当然,在主人公小古那种模糊的、无力的语气里,也暗示出一种即将到来但也可能难以预料的结局。

这篇出色的小说,在如此短小的篇幅里,写出了小古一个人的内心风暴,在一个线性的时间段,在一个狭小的空间维度里所经历的“盛与衰”的转折,也写出了妻子美芳不折不扣的对待生存变故所表现出的隐忍之力。美芳这个人物在小说里没有扭转生活的能力,但是我们感觉到这种力量的存在。一个家庭面对意外的遭遇或变故时,男人的不堪重负,由于女性的承载,多少变得温婉和沉郁,仿佛令人有了些许的期待。可见,小说的叙述动力和内在力量.就是缓缓地在叙述中从容地前行,并且,在这种缓慢的行进中,轻轻地将生活的缝隙撕开,将一些不易察觉的内心的褶皱铺展给你。说到底,这篇小说就是要表达人活出尊严的艰难,生存中的无奈和尴尬。因此,在这里所有的叙述和呈现,都要比卡佛来的沉重。而且,画“工虫”的王祥夫,语言的自描功夫体现在每一个细部的纹理,弥散到情节、情境的气息之中。短篇小说最大的特性,还应该是我们常说的“以小见大”“以己少少许,胜人多多许”,或者说,是“四两拨千斤”的力量,是简洁的力量。那么,短篇小说这种文体,到底能有多少叙述空间留给细部的处理和细节的谋划?细节本身是否可以构成短篇小说叙述丰厚的主体?毫无疑问,细节可以强有力地推动叙述的前行,成为一个故事奔向终极目的的引爆点,并充分地引导出故事、人物、象征或隐喻,包括对话、情境等等的生成、发展和变化。在一个篇幅有限甚至可能很狭小的叙述空间里,通过细节或细部,发现或制造生活的玄机,实在是一件异常艰难却了不起的事情。因为,我们会看见,就在这短小、琐屑、碎片的聚敛、整饬之中,一种具有感染力、震撼力的事物,正以自己的方式在从低处向高处奋力地攀援。

现在我们明白了,《为什么不去跳舞》这个小说,这种题材,这个同样只有三个人物的小说,如果不是王祥夫写的,它换成另一个作者,比如就是卡佛,它完全可能是另一种状态和结局。主人公小古就不仅仅会如此沉溺于幻想,也许会更加无力,也许连继续挣扎下去,继续边缘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卡佛在叙述中经常有意让人物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逻辑、甚至不惜让叙述本身离开作家的意图.让他们相互间发生不可理喻的龃龉和错位,表面上的“和谐”“平衡”随时可能会被打破。其实,在小说叙述中,所有人物之间的对话可能都是不平等的,无论怎么交流,也掩藏不住他们根本性的陌生,当然,人物交流的误区和盲点或许会给叙述制造出意外的空白。在卡佛的《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里,女孩“不停地说着。她告诉所有的人。这件事里面其实有更多的东西。她想把它们说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放弃了”。可见,有时卡佛也会让小说人物之间的对话,在小心翼翼中进行,而人与人之间,还是无法抵达一个理想的沟通状态,甚至还会给人一种滞涩、敷衍的感觉。我感到,王祥夫的叙述,似乎永远也不会倦怠,这可能是因为他愿意站在每一个人物的背后,审慎地对待人物,同时也十分自信自己对生活的判断。

王祥夫的另一个短篇《房客》,同样是写一对夫妻在生活中的一场意外遭遇,这是一篇更为“极简主义”的短篇小说,它就像是一篇特写,仅仅是通过一个场景就折射出社会和人性的境况.既让人忍俊不禁,又令人深思。但这篇小说最令我们惊异的,还是这个“小剧场”背后所隐喻的世道人心和社会伦理。我一直欣赏卡佛的小说理论,究竟是什么东西可能创造出一篇小说的张力?那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具体的语句连接在一起的方式,这组成了小说的可见部分。但同样重要的是那些被省略的部分,那些被暗示的部分,那些事物平静光滑的表面下的风景。我把不必要的运动剔除出去,我希望写那‘能见度低的小说。”⑧其实,王祥夫的许多小说,都应该属于这种“能见度”低的小说。这篇《房客》也是一篇能体现王祥夫结构功力的文本,是一个用文字微雕的“工虫”。租住房屋的一家人,在除夕之夜正享受年夜饭的时候,家中却突然闯进一个不速之客。这个不速之客.就是租借房子给汤立和李菁的房东的老父亲。他在除夕之夜从养老院跑出来干什么?儿子一家在哪里?老人家无非是想回到自己的儿子家过年.不承想儿子已经将房子租出去了,而且一家人正在三亚度假。老头在敲门不开之后用钥匙打开“自己的”家门,这让老头与房客汤立一家都十分惊恐而尴尬。现在,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四个月前老头的儿子“找了辆车把我拉来拉去.结果我就在养老院里边了”“我只想回来看看.我不知道我的房子被出租了”。不言而喻,儿子将还能完全自理的父亲强行送进了养老院,出租了这幢两层楼的别墅。没有想到,这个颇具悬疑意味的、戏剧性的事件,搅动起的波澜在叙述中很快就平息下來。算得上善良的汤立夫妇.与房东也就是老头的亲儿子联系上了,在电话里,当听到老头儿子抱怨养老院不应该放出老头之后,他们清楚了这一切,容留并且款待这个可怜的老人,在除夕夜这个特别的日子里,给了老人一个安身之地,给了他酒菜,帮助他捱过这个特别的夜晚。就这样,老头成为自己家里的一个“房客”。这个老人是一位有尊严的老者.他知道自己打扰了房客的平静.执意住进了堆放杂物的储藏间,尽管他内心充满无尽的悲伤。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小说的叙述节奏,平静中有些起伏跌宕,三个人物在除夕夜晚的心理纠结可想而知。这时,我们又会想到卡佛所说的,这个场景背后“那些被省略的部分,那些被暗示的部分”,更让人如鲠在喉.感慨万端。正是小说这种低“能见度”的叙述策略,才会留给我们无限的思考。当然,写到这里,王祥夫不会就此罢手,他一定要在叙述的另一个端口重新掀起波澜。因此.我们才能够在这篇小说里,深切地感受到那些“被暗示”细节的“坚硬”。我觉得,这也正是王祥夫最“手狠”的地方。当一切渐显平静之后,老人突然又向汤立夫妇询问起白己豢养了十六年的那条狗的去向。“我那条狗一直跟着我。”老人又说,“我回来也是想看看它”“那是条好狗,从来没有咬过人。”这是几个颇具杀伤力的句子,一下子就将老人的伤感、绝望和愤怒推向了峰值。在这里,言下之意的潜台词就是:我已经无家可归,我只是惦记着始终忠实于我的一条狗。我的儿子丢弃我,就像丢弃一条狗。我的那条狗从不伤害人,可是,我的儿子却肆意地伤害我,我是如此地孤独和无助。在这里.我使用这些话语进行猜想,绝不仅仅是我个人率性的推断,而是因为我觉得,王祥夫就是按着这样的反逻辑来描述这样一件普通而不幸的事情,他将一种房屋租赁的契约精神,诉诸于当代社会的现实、伦理和道德层面.以此来考量俗世人生的冷暖。如此残酷地叙写现实,或许这并不是王祥夫的本意,但是,王祥夫能够在一个短篇小说里,将一个封闭的故事结构彻底地打开来,呈现出开放式的辐射,好的短篇小说就是精灵,它们极具张力和弹性,让我们从“冰山”一角,审视当代现实生活中令人惊悚的人性变异,而且佯装不露声色,不苟言笑,这也确实颇有些残酷美学的意味。

生活是如此复杂,人性是如此深邃,每个小说家都会有自己倚仗的逻辑。生活的逻辑明明是这样,但作家可能偏偏不按照生活的逻辑去“结构”生活,因此就会打破了我们通常的、惯性的逻辑。像卡佛、王祥夫这样的作家,就会在自己的叙述里“一意孤行”,写出最贴近生活本身的悲喜剧。其实,在小说里描写小人物要困难一些,并不轻松,因为小人物的心理和欲望.与现实生活最不容易兼容和默契,本分的背后可能就是固执和愚顽。所以,有时会有让读者产生困惑和不自在的感受,但是他们的现实之痛,恰恰可以让叙述变得陡峭,或者异峰突起。杰出的作家,都会找到他们灵魂的“七年之痒”。王祥夫除这两篇小说之外,还有像《乔其的爱情》《战栗》《怀鱼记》《玻璃保姆》《街头》和《饥饿》等,也都是我喜欢的当代少有的短篇小说。我认为这些文本,足以让我看到一个小说家内心的真实和困惑,紧张和得意。

注释:

①王洗 编:《世界著名作家访谈录》,江苏文艺出版社,1 994年版,第278页。

②王安忆:《短篇小说的物理》,《书城》2011年第六期。

③苏童:《桑园留念·自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页。

④王祥夫:《为什么不去跳舞·扉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1 8年版。

⑤汪曾祺:《晚翠文谈新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87页。

⑥卡佛:《大教堂.卡佛自话》,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236页。

⑦苏童:《河流的秘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202页。

⑧卡佛:《大教堂》,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237-238页。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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