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倾斜”的秘密

梅驿

小说是发现和呈现的艺术。凭借什么来发现，用什么方式来呈现，每个作家各有不同。清寒的小说写作多由社会问题人手，这和她先前法医的职业和写推理小说的经历有关，在呈现方式上，清寒的小说写作也有自己的独特之处，辨识度较高。

显而易见，“宇宙倾斜了”，是这篇题名为《倾斜》的短篇小说的核心话语。自从“平行宇宙”的理论传播以来，文学、影视作品对此多有借用，多喻指人陷于生存和精神困境中，渴望有另一个自己，能够弥补缺憾，实现自由。小学生罗萝并不具备这种思维能力，她还想不到遁逃，她能想到的只是覆灭，“暗下来的天，像颠覆的海洋，又广大又深远”，像“海升到天上去了”，借由这种表象，我们得以窥见罗萝孤独的心灵世界。为找一个人和自己说会儿话，罗萝像个虚伪的大人一样夸赞小美的甲油颜色，跟网脸女孩撒谎，一支又一支从便利店买雪糕……然而，只有老崔肯跟她说话。她“万分珍爱”老崔和她说话的日子，可是，老崔却在一天离她而去。当罗萝禁不住思念，一个人坐在“老崔鲜肉”的门前，“心里替老崔打着震天响的呼噜”时，我们在倍感苍凉之余，不由得发问，是什么让罗萝的父母对罗萝如此忽视？原来罗萝“六岁时的一个早晨，爸爸妈妈吵起了架”，感情破裂的罗萝爸和罗萝妈没有选择分开，而是选择了逃避和彼此漠视。罗萝已经不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反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不堪回首的过去，他们将时间、精力和全身心的爱从罗萝身上移到家里的四条宠物狗上，对罗萝只是生活上关心，再也没有了陪伴。

相较罗萝的情感缺失，中学生佳木的“宇宙倾斜”更多地指向应试教育的弊端。佳小参加过无数回竞赛，得过无数个奖，科科出彩，门门满分，却“理所当然不会骑白行车”，每天上下学由佳木爸用一辆电摩接送，全小区的人都为他们让路。可是，有一天，在这段“全世界最安全的路”上，因為一条猝不及防出现的宠物狗.佳木从电摩上摔下来，一条腿断了。百日之后，佳木本该长好的腿却没有长好，而是“整天拄着拐在小区晃荡”，也不再上学。对意外和挫折毫无心理承受能力，毁了佳木的人生。和抢走罗萝宠爱的是狗一样，导致这起车祸发生的直接原因仍然是一条狗，但作者并没有将批判的目光停留于此，而是直指应试教育。借由出车祸时，正在电摩车上学习“天体物理”的佳木说出的“宇宙倾斜了”这句话.作者巧妙地指出以升学考试为目的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方式，让整个社会和家庭忽视了孩子的人格成长.形成了畸形的教育发展模式。

好作家不会放弃他笔下任何一个人物。小说中，老崔是另一种孤苦无依的存在。他是典型的空巢老人，闺女、儿子都在外地，缺少关爱的他只有在罗萝到来时，才会有一丝活力。“不认识老崔和罗萝的人说，爷孙俩真亲。认识老崔和罗萝的人说，真像亲爷孙俩。”这么一种没有血缘关系的天伦之乐，让我们想起“人人敬老，人人爱幼，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大同世界，然而，如同大同世界的乌托邦性质一样，老崔和罗萝这种互为“治愈系”的情感纽带注定不会长久，果然，有一天，老崔死在了自己的肉铺，罗萝重陷孤独。

至此，在叙述中，造成罗萝和佳木孤独和悲剧境遇的直接原因——狗还没有大范围出现.或者说并没有被重点提及，它们只是作为一种隐含的叙述因素存在，作者对它们的态度还是较为平和的。在完成几个主要人物的状态描述后，作者笔锋一转，将批判的大锤直接抡起，浓墨重彩地描写了一群养狗人士，罗萝妈、宝宝奶奶、安娜姐姐、十月妈……这些人中，有老年人，有中年人，有年轻人，无一例外，他们对宠物狗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对身边的亲人。为弥补情感空缺也好.为减轻工作压力也好，为调剂生活也好，为攀比、炫耀也好，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对宠物狗这种超出常态的溺爱.无不喻示着他们精神世界的空虚——这是另一个普泛的社会问题。

由社会问题人手，在层层渐进的叙述中，揭开表皮，露出病患的内里，除了需要敏锐的洞察力之外.还需要深度思考的能力和与之相匹配的表现能力，在表现形式上，《倾斜》也很有特点。

从时间上看.这篇一万四千字的小说写了罗萝白放学回家到晚上临睡前五六个小时内发生的故事，是典型的线状叙事。而由于内容的需要，在写作过程中，作者不得不脱离主线，让其他人物一个个粉墨登场，小美、老崔、佳木、罗萝爸妈、十月妈等。这些人物不是一个个符号，他们有着自己鲜活的生活，作者截取了他们生活中的某个片段，这些横截面就像一棵大树不可或缺的枝杈，延拓了小说的叙事空间.让小说在整体上呈现出丰实繁茂的美感。如果将主人公罗萝比做飞机的机身，那么，佳木和老崔便是两翼，而那群爱狗人士更像尾翼，在倾斜的宇宙中，他们各司其职，完成了这次较为完满的飞翔任务。

阅读《倾斜》时，感觉像探险，总有一种要探寻到什么秘密的欲望。作者思维缜密、耐心十足，在文字中巧设机关，“宇宙倾斜”的原因，每一个人物行为和心理的合理性等等.就深藏在这一个个机关中。比如，“三年级的罗萝对于商品品质有相当丰富的鉴别经验。”“我们家又大又漂亮。”“我的房间跟公主的房间一样漂亮。”“‘多吃蔬菜‘还有这个，你最爱吃的……罗萝面对丰盛的饭菜，补充着爸爸妈妈的话。”这些都暗示了罗萝父母在物质上对罗萝的极尽满足.这种情况下对罗萝情感诉求的忽略才是真实可信的。还有，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来讲，面对抢走自己宠爱的狗，罗萝是会有报复的冲动的，小说对这种心态也有顾及，罗萝经常在幻想中把小区里的秋千当成狗.“有一天罗萝在秋千上睡着了，醒来时突然对着秋千喊，并跳到地上，狠踢了秋千一脚。”可以说，在小说主题的构建上，在核心情节和次要情节的设置上，在人物关系的把握上，作者极为理智，也煞费苦心，但也正因为隐藏过深、留白太多，在逻辑衔接上不够自如，从而消解了人物自身应该发挥的作用，使得作品在某些方面缺乏明朗而网融的质地。

由典型性的个例切人，辅以不同情境下的“共鸣”者，展开有序的叙事，从而揭开“宇宙倾斜”的秘密，在这个过程中，作者显示出了良好的艺术素养。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的写作是有温度的，在“宇宙倾斜”的秘密被展示出来后，作者让罗箩和佳木这两个“倾斜”世界的受伤者，在一次谈话中，互相得到了理解。这是一抹温暖的色调，也是希望所在。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