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华
2016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由歌手谭维维、华阴老腔演员张喜民等共同合作的歌曲《华阴老腔一声喊》亮相,参演的农民弹奏着自制的六角月琴和钟铃,吼出了流传两千多年的华阴老腔,给全国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近日,笔者有幸观赏了华阴老腔的现场表演,这黄土高坡上土生土长的唱腔唱段,浓缩了原生态的黄河文明,苍凉雄浑、群情激昂、刚烈豪放、荡气回肠,正所谓“一声吼尽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
众人帮腔满台吼
“征东一场总是空,难舍大国长安城,自古长安地,周秦汉代兴,山川花似锦,八水绕城流……”笔者最早知道华阴老腔,是电影《白鹿原》片头中展现给观众的景象。金黄色的麦浪涌动,风吹麦秆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远远传来悲凉沧桑的老腔声,唱着征战和剿杀,唱着牺牲和失败,一时间刀枪剑戟、人喊马嘶;一时间气吞山河、天地无畏。这声音牵动着每一个观众的神经,震撼魂魄的同时带你穿越时空,回到那已经远去的年代。
当笔者来到陕西省西安市寒窑遗址公园华阴老腔表演现场时,只见人如潮涌。笔者随着人流来到小广场上,广场正中是一个小型舞台,只见十几个条凳放置在舞台上,一群身着对襟短打的老汉围在台角拉话。“伙计们,都准备好了吗?”一位穿红衣的老汉跳上舞台开始招呼众人,“好了!”刚才还比较闲散的老汉们,扛着各种乐器,精神十足地奔上舞台。其中两人直接坐在地上,左边的手持胡琴,右边的摆开“打击乐”——自制的梆子和钟铃。“抄家伙,曳一板!”红衣老汉怀抱着六角月琴,站在中间指挥,人们一下就认出这华阴老腔的名角儿——在央视春晚露脸的主唱兼月琴手张喜民。随着张喜民的吆喝声,一时间,锣鼓声、月琴声、二胡声、梆子声、喇叭声、铃铛声,还有木头敲击板凳的声音一齐发出,让人一时发蒙却又快活极了,这便是华阴老腔,从远古传来的大地之音,悠扬豪迈、古朴久远。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男人笑女人哭都在炕上,男人下了塬,女人做了饭,男人下了种,女人生了产,娃娃一片片,都在塬上转……”沙哑的吼声瞬间回荡在空中,台上的11个人吼了起来。张喜民手执月琴,引吭高歌,唱到高潮时,其余10个人齐声附和,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台上的演员们,挽着裤腿,敞着怀,或是径直蹲下来,或是惬意地席地而坐,有的嘴里叼着烟袋,有的端着大海碗,展现的是真实的生活世界。唱到尽兴之处,他们仰天长吼,用力跺地,群情激昂,仿佛要把内心的感情尽情地宣泄出来,那声音似乎已刺破天空,直冲云霄。
忽然,一位刚才坐在舞台后侧板凳上抽烟的老汉,把手中的烟袋锅子插在后脖子上,一手拿着木块,一手抡起一条长凳窜到台前,条凳让他摆弄得忽而四脚着地,忽而两腿悬空——和着曲调,他抡圆了胳膊,力道十足,变换着姿势用惊木猛烈地敲击条凳的不同位置,随着他的发力,一声声节奏鲜明、声音清脆的巨响迸发出来,可谓是“众人帮腔满台吼,惊木一击泣鬼神”。
东方的摇滚乐
近几年,陕西省华阴市文化部门为抢救濒临灭绝的古老剧种,把这种幕后表演形式推到前台,让人们在欣赏它高亢激越腔调的同时,可以看到演员张扬、豪迈的表演。华阴老腔唱腔亢奋激越,充满阳刚之美,2006年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从这些平时种地的农民身上,丝毫看不到职业演员的戏感。张喜民稍喘了口气,站在台中与大伙拉话:“我叫张喜民,来自华阴市卫峪乡双泉村,咱们全村唱老腔,后来城市的人才知道,咱中国还有个老腔,这就是东方的摇滚乐。”
2000年前,在黄河、渭河、洛河三河交汇的地方,今双泉村的土塬上,有一座西汉京师粮仓和一座西通长安的水陆码头,码头上有一群船工,每到拉船时,总有一人起头喊号子,众人紧跟着齐喊齐用力,另有一人用一块木头有节奏地击打船板。后来,这号子便成为引领众人拉船的口号。再后来,起头喊号子的人演变为主唱,跟着一起喊的众人演变为帮腔者,木块成为乐器。于是,黄河岸边诞生了老腔,老腔逐渐演变成戏,慢慢有了唱腔。
这种浸透着黄土和黄河风情的唱腔,经过漫长的演变与完善,在明清至民国时期发展到高峰,唱腔沉雄古朴、粗犷豪放。剧目题材多为列国、三国等,表演方式则以征战、列阵、厮杀以及擂鼓呐喊为主,因而又称“英雄戏”“好汉戏”。演出形式以皮影为载体,只要五六人即可完成。一出戏由一人主唱,生旦净末丑全担,边弹边唱,还要打板打锣和敲鼓,另一人表演皮影,其他人分别负责板胡、大号、手锣、勾锣、铰子、梆子和木块击板,还负责帮腔。
从华阴走向全国
华阴老腔虽然唱火了,却面临后继无人的困境。现在的老腔班底平均年龄已达60多岁。说起传承,张喜民深感压力。2008年,张喜民被授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华阴老腔代表性传承人称号,传承成为张喜民义不容辞的责任。“老腔这门家戏,绝对不能在我手中丢掉。”近年来,张喜民打破家族传承戒条,只要爱好华阴老腔的人都可以向他学习,他还通过办培训班、带徒弟等形式,期望培养出优秀的传承人。张喜民的孙子张猛从2005年开始跟着爷爷学习华阴老腔,现在也能登台演唱了。
“女娲娘娘补了天,剩块石头就成了华山。太上老君犁了地,豁出条犁沟就成了黄河。”张喜民、张新民、张四季……生活中的老腔艺人其实是一个沉默的群体,话不多,总是露出憨憨的笑容。然而,当他们开口吼唱时,他们的表情瞬间丰富起来,随心所欲地释放沉寂已久的内心。
张喜民拨弄着手里的六角月琴,说起华阴老腔的传承,时而深思,时而欢畅。原来,华阴老腔皮影戏本是张家的“家窝戏”,用于自娱自乐、自我消遣,并且只传本宗本族本家男性。张喜民15岁开始随家人学老腔皮影戏,父亲送了家传的六角月琴给他,琴上现在还能见到用毛笔写的“62”字样。张喜民学艺5个月后就登台演出,一出《罗成征南》使他声名大噪。
后来,张喜民成立了老腔班社,名声越来越响。华阴及周边几个县城,甚至山西、河南都留下了这个戏班的足迹。但20世纪90年代后期,班社的生意一落千丈,庆典祭祀不再请老腔演出,往往以电影、文艺晚会取而代之。2005年,导演林兆华在话剧《白鹿原》里大量使用老腔唱词,才使得老腔被外界知悉。老腔开始从“小家戏”华丽转身为名流戏曲,并从华阴走向全国,甚至远渡重洋,到日本、美国等地演出。
“将令一声震山川,人披衣甲马上鞍;大小儿郎齐呐喊,催动人马到阵前;催开青鬃马,豪杰敢当先;正是豪杰催马进,前哨军人报一聲。”随着台上的老少爷们一吼,那声声入耳的旋律、荡气回肠的唱词令人热血沸腾。华阴老腔这一弥足珍贵的民族文化遗产,必将迎来光明灿烂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