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莉
中国傩分布广泛,东起苏、皖、赣,中接两湖两广,西至川、黔、滇三省,北方的陕、晋、冀和内蒙古也有少量遗存。中国现存的活态傩文化主要分布在南部和西部,2006年至今,共有35个与傩有关的戏剧、舞蹈等项目正式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其中江西、贵州是我国傩戏最多、品种较齐全的省份。
徽州傩舞主要分布于古徽州六县,即祁门、歙县、黟县、绩溪、休宁、婺源。大约从清中叶开始,傩舞向傩戏演变,大户人家养着傩戏班,每逢庙会、祭祀、送葬等重要时节,均有傩舞演出,甚至请傩舞演员上门搭台演戏成为宗族定律,这种舞台表演形式便是傩戏。民国时期,傩舞在皖南依然普遍流行,而各地舞法又有不同。祁门县芦溪乡傩舞俗称“地戏”“平安戏”,每年腊月和正月演出,以求安泰,被视为村庄兴旺的标志,跳傩也成为人们的精神支柱。
徽州傩戏是一种古典舞蹈与彩绘木雕相结合的艺术,客观上保存了相当数量的古老神话传说、史诗、歌舞和民风民俗,蕴含了古徽州人生活信仰等各方面的信息,也是独具特色的徽州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徽州傩的表演形式是由大众组合而成的,边走边舞,沿村行傩。作为靠口头和行为传承下来的民俗现象,徽州傩的传承具有地域性、家族性和保守性等特点;而作为形体动作艺术,徽州傩的传播又依赖于演员的现场表演,不具有时空的跨越性,这成为制约徽州傩戏传承和发展的瓶颈。
目前,徽州傩戏的传播方式主要有两种:现场表演和影像记录。
现场表演是艺术传播最初始、最传统的传播方式,及时而发、交互感应的现场感成为其独有的魅力。
徽州傩戏通常在腊月、立春和端午演出,除在一定期限内为大户人家驱邪逐疫外,也可以沿门行傩。每年正月初二至正月初六在本村行傩,正月初七以后则可以逐村为许愿人家行傩。随着时代的发展,在一些偏远的山村里,每当店铺开业、家逢喜事时,也会请傩舞表演队登门演出、祈福纳吉。方圆几十里的村民奔走相告,纷纷前来观看,以获得精神和文化上的满足。近年来,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进一步深入,在乡政府和县文化主管部门的扶持引导下,经过傩舞传承人的不懈努力,傩舞戏班的演出活动逐渐活跃起来,有机会参与市县组织的重大节日庆典、民俗汇演等活动,并应邀到各地进行表演展示。
以徽州祁门傩为例,祁门芦溪村是一个地处偏远的千年古村落,2008年芦溪傩舞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芦溪村有一支徽州傩舞表演队,约有十二三人,表演时由八人佩戴面具进行表演,四人击鼓敲锣伴奏。表演者年龄均在40岁左右,平时务农为主,受邀时登台表演。这只傩舞表演队在2006年、2007年参加了祁门县第二届、第三届红茶节以及文化遗产日的演出;2008年5月,受邀在江西省浮梁县旅游节上表演;2009年10月,组织参与芦溪乡“迎国庆贺中秋傩舞舞龙表演”;2011年2月,应邀参加“我们的节日——闹元宵 赏民俗”黄山市非物质文化遗产民俗展演;2012年1月,芦溪傩舞舞进上海艺术殿堂,参与中美文化艺术交流。
总的来看,徽州傩戏的表演舞台日益扩大,从偏远村落逐渐走向国际都市,从地域性的民风民俗唤醒为集体的文化记忆和文化符码。但无论舞台大小,现场表演都属于人际传播和组织传播,受制于表演时间和空间的在场性,传播的时间和范围都大打折扣。
目前,以非物质文化遗产为审美对象拍摄的影像很多,包括纪录片、电视专题片、电视新闻片等,视听结合的影像不仅客观、真实、生动,还可以跨越时空留存和传播。
在对徽州傩戏进行田野调查的过程中,我们从祁门芦溪傩舞的国家级传承人汪顺庆老人的手中得到了第一手的影像资料,其中刻有2011年6月由祁门县芦溪乡人民政府拍摄的一部14分钟的短片《安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芦溪傩舞》。一场完整的傩舞表演是2小时,这部14分钟的短片展现了演前着装到现场表演的大致过程,整体呈现了《魁星开天地》《刘海戏金蟾》《将军杀土地》《狮子报平安》四场戏的叙事脉络;而画外音的解说则从分布区域、历史渊源、基本内容、相关道具、传承谱系、基本特征和主要价值等方面介绍了芦溪傩舞的整体风貌。但片子的画质粗糙,拍摄时没有现场同期录音,以致表演完全失去了那种锣鼓铿锵的舞蹈节奏和粗犷质朴的神秘魅力;后期制作无字幕,更没有按声画蒙太奇进行剪辑。所以,即使是作为资料记录保存,这部片子也是不够客观、完整和严谨的,更别谈艺术美感了,其传播效果也就不言而喻了。
除此之外,透过汪顺庆老人申报国家级非遗传人的材料可知:2003年,中央电视台拍摄过芦溪傩舞;2006年,安徽省电视台拍摄过芦溪傩舞;2008年正月,意大利民俗研究人员拍摄过芦溪傩舞;2011年8月24日,安徽电视台科教频道“安徽人文地理”摄制组到芦溪乡拍摄《芦溪徽州傩舞》专题宣传片,但该片的影像在安徽电视台官网已无法找到,而在黄山市委宣传部主办的“黄山文明网”上只能找到2011年的新闻通稿,也没有具体的影像呈现。至于中央电视台和意大利研究人员拍摄的影像就更无处可寻了。
见微知著,祁门芦溪傩舞的影像记录足以成为徽州傩戏影像传播的一个缩影。在中央电视台官网,以“傩戏”为关键词出现的视频多达百余个,这些纪录片、电视专题片多以深入实地的亲身体验、声画结合的生动视听和深入到傩文化背后去发掘的精彩解说,展现贵州傩和江西傩的鬼魅神秘与众神狂欢,却鲜有徽州傩的身影。不能不说,贵州傩和江西傩能跨越时空声名远播,与电视的大众传播密不可分,徽州傩戏的传播与传承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与城镇化的推进,徽州傩戏的生存空间岌岌可危。思想认识的误区、经费投入的不足、后继无人、技艺失传、传播乏力等一系列问题,阻碍了徽州傩戏的传承与发展。针对这种传承现状和媒介发展的巨大优势,徽州傩戏应努力提高大众传播和网络传播的力度,使散兵游勇、势孤力单的独角戏有效融入社会传承与校园传承的大舞台,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
国务院办公厅于2005年印发的《关于加强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明确指出:“要运用文字、录音、录像、数字化多媒体等各种方式,对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真实、系统和全面的记录,建立档案和数据库。”
徽州傩戏的活态传承需要依托具体特定的自然和社会环境,以声音、形象和技艺为表现手段。数字影像技术采用摄影设备与感光材料来记录拍摄对象,形成具体的视觉图像。物化的图像更加直观逼真,便于人们理解与接受,具有其他技术手段不可比拟的优势,符合对非遗保护的真实性要求。影像同时还具有物质性的特点,能够长期保存傩戏的创作过程、表演道具和展演场所等,使傩戏表演克服在场性的时空制约,具备“永久性”和“物质性”,得以长期保护与世代传承。
在这一过程中,口述访谈、项目实践过程及传承教学过程的记录是影像保护的关键。要在徽州傩戏的传承人尚能进行非遗实践和教学之时,以录像、录音、拍照的方式记录他们的口述历史、表演实践和传承教学的完整过程,并以同期录音的方式尽可能保证影像的真实性、客观性。动态的影像所能发掘和记录的信息量远高于文字和图片,是目前为止最能捕捉与体现非遗项目中“非物质性”的记录方法。同时,还要对收集和记录所得文献配以相应的文字说明,并整理编目,对拍摄的影像和同期收录的声音进行后期的剪辑制作和分类归纳,便于未来相关学术研究和传播应用。
文化通过传播而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早期的家庭、教会、学校等是人类文化培育和传承的重要形式。在现代社会,大众传播以其特有的传播优势异军突起,承担了社会表层范围的文化传承责任。在相当程度上,大众传播代替了传统的社会化机构,执行着文化传播和文化守护的功能,文化、礼仪、道德规范等通过大众传播潜移默化地内化为人们自身人格的一部分。大众传播具有大量复制和迅速处理信息的优势,可以满足信息社会对人们提出的“再社会化”和“终身学习”的要求,成为一种重要的学习方式。拉斯韦尔和赖特从不同视角分别对大众传播的文化传承功能做出了“社会遗产传承”和“社会化”的界定(参见陈力丹、陈俊妮《传播学纲要》(第二版))。
大众传播通过大众传媒来实现。所谓大众传媒,主要是指报纸、广播和电视,其中以影像为主、声画结合的电视传播范围最广,传播效果最佳。电视相比其他媒介而言具有更强的渗透性、参与性和震撼力,更易于获取社会的关注和支持,是最有效的意识形态传播工具。影视传播通过影像真实记录,还原文化的本貌,推动文化遗产为更广大的受众所知晓,对非遗的传承与发展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安徽电视台和黄山电视台作为本土的大众传媒,应立足地域文化和非遗传承,深入到乡野村庄,从体验、感受到传播、推广。电视栏目组可以前期的徽州傩戏传承人的影像记录资料为基础,结合亲身体验和电视传播特点制作出为观众喜闻乐见的纪录片、电视专题片,使偏居一隅、后继无人、技艺失传的徽州傩戏,通过大众传媒进入“社会化”和“社会传承”之列。
随着新媒体的迅猛发展,大众传播面临严峻挑战。网络传播是综合了人际传播、组织传播、大众传播和跨文化传播的整合传播,其跨越时空、信息共享、言论自由和及时互动等特性深受年轻人喜爱。
网络视频的出现打破了传统的影像传播格局。传统的影像传播具有极强的专业性,传播内容一般由专业机构组织拍摄、加工和销售,因而具有较强的艺术性和思想性。而网络视频是一种原生态的大众文化,较传统媒体而言更具“草根魅力”,更具原创性、自主性和广泛性。
以视频网站为传播母体,微电影应运而生。所谓微电影,通常是指适合在网络、手机或其他新媒体上传播的微型影视作品,时长以10分钟以内为佳,最长不超过20分钟。该类作品具备剧情电影讲述故事、刻画人物性格、体现矛盾冲突的基本属性。2011年被称为中国“微电影元年”,微电影逐步挣脱企业广告的束缚,拓展出多种类型(参见黄秋生、黄琼瑶、廖曼郁《微电影创作教程》)。同时,准入门槛低的视频网站蓬勃发展、相互竞争,成为大众微电影的理想展播平台,这也极大地激发了青年学子的创作热情。
中国傩戏学研究会副会长朱恒夫认为,傩戏可以有两种传承方式:一种方式是相对保持原生态的表演,它还具有一种祭祀功能;另一种方式就是运用傩舞或傩戏的艺术元素重新创作。北京舞蹈学院的郭磊教授首次对中国古老的傩文化进行了舞蹈创作实践,其作品《MASK》引起了世界文化学者的高度关注,成为用现代审美重构傩舞艺术的典范,并于2013年登上了中国国家大剧院的舞台。参与其中的中外青年艺术家和研究生们多次去江西南丰县石邮村采风,从对傩一无所知,开启了一路好奇、钟爱、痴迷的傩文化传承之旅。
在对徽州傩戏进行田野调查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傩戏传承后继乏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现代的年轻人对古老的传统文化艺术缺乏认同感和归属感,内心向往的是繁华都市和大众文化,传承意识薄弱。因此,我们试图发挥新媒体的强大力量,用年轻人喜闻乐见的微电影形式去发掘傩舞的内在象征意义,让年轻一代从探索发现、参与创作到发扬光大、自觉传承。于是,我们从傩舞的田野调查与当代重构的创作主旨出发,组织黄山学院戏剧影视文学专业的学生多次深入祁门芦溪村收集第一手资料,并对代表性传承人进行采访,创作了第一部表现徽州芦溪傩舞的微电影《无邪》。
《无邪》以吴邪和祖父关于傩舞传承的冲突展开故事,片头对“傩舞”做了简单介绍(如图1所示)。吴邪自幼跟随祖父学习傩舞,在村落巡演,对栩栩如生、爱憎分明的彩绘面具迷恋至深,但成年后的吴邪喜欢上了流行乐,于是背弃祖父的希望去城里追逐梦想。十年漂泊依然是城中过客,吴邪每每看到面具都会睹物生情、萌生乡愁。他最终回到曾经沿门逐疫的故土村落,将敬畏天地、向往神性、祈福求安的傩舞传授给下一代。剧中祖父的扮演者分别为傩舞的国家级(老年)和第六代(壮年)代表性传承人。
如何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元素用叙事和造型相结合的方式呈现?我们把青山绿水的自然天成和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作为故事展开的大背景,这也是芦溪傩舞自明清流传至今的地理和人文的可视觉化动因。直接触发创意灵感的是采风时在芦溪村口目击的参天古木(如图2所示),华盖遮天蔽日,如守护神一般象征着生生不息的传统。这棵神秘茂盛的大树自然成为故事展开的主要场景,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主题的视觉承载和情感的客观对应物。
图1 微电影《无邪》片头
图2 微电影《无邪》中的参天古木
春风拂过,遥想远古,先祖们带着栩栩如生、爱憎分明的木刻面具,伴着铿锵锣鼓在树下表演“盘古开天地”“将军杀土地”以驱鬼逐疫、迎神纳吉。“戴上面具是神,取下面具是人。”面具既体现了傩舞的独特魅力,也成为我们构思故事的主要线索和内驱力:主人公幼时因为面具爱上傩舞,历经漂泊后又因内心的面具情结所寄托的乡愁而回归故土,传承傩舞。
传统文化的传承总不免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时间的脚步、时代的大潮裹挟着每一个人。我们在芦溪村的祠堂里搭建了“祖父与孙子冲突”一戏的场景,以座钟的钟摆和钟鸣来实现由村落到城市的转场,暗示传承在时间的长河中所历经的挑战。
至此,参天大树、彩绘面具、古老座钟三个意象在初期的创意和中期的拍摄中,基本实现了一部微电影所必须具有的叙事和造型的结合、声音和画面的对位、时间和空间的自然转换。
《无邪》参加2018年(第11届)中国大学生计算机设计大赛“1911年前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元素”类比赛,获得微电影组省赛的一等奖、国赛的二等奖。同学们在创作的过程中,从根本不认识“傩”字到向传承人学会舞傩,从沉迷网络游戏到亲近原始文化,自然地从创作走向传承。2018年8月,在国赛的决赛现场,同学们观影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以传统文化为创作题材的优秀作品,激发了创作热情的同时也开拓了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认知和视野,而以中国大学生计算机设计大赛为代表的各种微电影大赛也成为校园传承的重要载体和平台。
由此可见,现代影像媒介兼具艺术与传媒的双重身份,是保存和传播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有效方式。微电影不同于纪录片和专题片,其艺术传播的效果诉诸人的心灵,通过情感的共鸣来唤醒潜伏在意识深处的文化基因与文化密码,影响更为久远。
中华文明的“文明要素”就在古老的傩文化之中,傩文化可以说是中华文明的文化基因。利用文化基因的良性组合,建立一个和平、幸福、公正、公平、充满活力的未来社会,是研究和传承傩文化的意义所在。青年学子既是未来社会的主体,也是傩戏传承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