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马金莲
为了叙述方便,我们权且称她女一号吧。如果再简洁点,叫女一也未尝不可。女一到达宾馆门口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空中飘着细碎的雪。她舒一口气,抖抖围巾上的雪粒子,跺了跺脚上并未沾上多少的雪泥,直起腰走向前台。
登记很顺利,她递上身份证,服务员核对后就通过了。她看到服务员面前有个册子,上头有本次会议通知回执,回执单上打印着参会名单。她要住的房间后面打着两个人名,其中一个就是她。服务员在她的名字下面打了个勾。另一个名字后面空着。拿了房卡上楼的时候,她心里有一点模糊的期待,但愿同房间那个参会者不要来住。
打开房门第一件事是拉上窗帘。合纱帘时她望了望外头。天完全黑下来了,窗外是个种满草木的花园,此刻花园被黑暗覆盖,只有远处一座楼房的路灯射出的光幕在夜空里绵延出一点亮色。借着那亮色看过去,杂雪在乱乱地飞,雪似乎下大了。她有点欢喜,不来了,女二号肯定不来了,都已经这个点了,再说雪下得这么大。
她完全放松下来,开始拆卸全副武装的自己。大棉外套,围巾,打底裤,铁箍一样在脚上套了一天的高靴子,微微发臭的厚袜子,还有紧箍咒一样勒在胸脯上的乳罩。她一边解脱,一边感受随着一步一步的松懈而袭来的松弛与舒畅。
衣物,大包,小包,手机,保温杯,一本书,随手全堆在门口第一张床上。换上一次性拖鞋,进厕所解个手。洗手的时候记起大包里还压着明天会议的正装——现在开会都这样,动辄要求着正装——她便带上了。一套黑色西服,叠了装在塑料袋里,然后和睡衣、枕巾、梳洗用品都塞在一个大包里。一路上西服难免受到挤压,这会儿挂出来,用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小的化妆水空瓶,给压皱的地方喷洒一点水,等明天自然晾干了,褶皱也就平顺了。
折腾完这些,人也累了。先烧半壶自来水,开了后,端着壶前后晃动,让开水把壶的内胆全部烫到,又趁着滚烫冲洗梳洗台上的一个玻璃杯,准备刷牙时用。将剩下的一点热水沿着马桶盖冲洗一圈,然后一边关了灯,一边查看了一圈卫生间的四处墙壁。从网上看来的入住宾馆须知说了,进屋后第一件事是关灯四处查看,以防被人暗装摄像头进行偷拍。她这个人平时就言行严谨,外出就更加注意,所以就算被偷拍了也没什么。她还是看了一圈,没发现有疑似传说中的针孔摄像头存在,这才完全安心了。对于她来说,这一系列的过程,其实也是初进一间屋子,跟这个房屋的一个磨合。是从陌生到熟悉,到完全接受的过程。也是为今晚的阅读和睡觉,以及在这里度过的这个夜晚的一个良好氛围的营造。
倒了杯开水,又把电视和网络盒子都关了,把台灯挪到床头柜上,关了所有多余的灯,只打开台灯,上了靠窗那张床,开始舒舒服服看书。
前面忙碌那么长时间,其实只为营造一种利于阅读的气氛,可面对书的时候,还是不能完全静下心来。似乎耳边有雪在簌簌地落。窗玻璃厚,不可能听得见雪声。是心神不能宁静吧。又下地,把装过拖鞋的塑料袋捡起来放进垃圾桶,反锁上门,试着拉了几下,插销结实,确保安全。这才觉得心里踏实了。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双城记》已经读到后半部了,但时不时的,这句话就冒上来,像一个固执的声音在她耳边念叨。有时声音拖得十分绵长,似乎是一个尝尽了人间沧桑的老头子在喟叹,有时又语速飞快坚硬,像一个高冷的人在不带丝毫情感地发泄内心的不忿。
她多次试着在文中寻找这句话的明显注脚和证据,但感觉总也找不到。越找不到就越想找到。在这执着的寻找过程中,似乎增添了阅读的趣味。这也是她多年来坚持阅读名著的主要原因。
“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一个怎样的人,而是因为我喜欢与你在一起时的感觉。”
她停下阅读,回味着文字。
“吱儿——”门叫了一声。
是磁卡刷过门锁,磁性感应发出的特有声响。她竖起了耳朵。有人开门?
门锁哐啷一响。门被里面反锁的链子绊住了。
锁链哗啦啦啦响。的确有人要进来了。
她下床去开门。
一个女的,裹着一团寒冷,和大片雪花扑了进来。
你也开会的?女一号下意识地问。
对方似乎一愣。廊灯昏暗,看不清她的长相和表情。女一却已经确定她就是来开会的,并且是住在这间屋子里的那位迟来者。她没时间细看,赶紧回身去清理床上的凌乱。还好只动了一张床上的被褥,她把门口床上的衣服、包、杂物全搬到罗圈形的座椅上,赔一个笑给对方,说,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对方走进光亮处,说,迟了——呵——雪太大了!
对方咕哝完开始解除武装。
女一心里有微微的不快。似乎自己的一种利益被他人侵犯了,但是又没法维权,只能看着床走神。精心营造的一个人的氛围,就这样明显被打破了,这破碎一出现就是一个缺口,再也难以弥合。她整理自己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折叠,连内衣也不放过,进行得很仔细。她知道自己在外人面前那种力求整洁简单、不打扰不影响他人的强迫症又犯了。
衣架呢,这么少?女二打开衣橱,草草看一眼,大声嘀咕。
女一赶紧过去拿自己的西服,说给你腾一个,只是,这房间的衣架本来就太少了。
女二摆手,算了不用腾了,真不用了!
女一还是坚持腾出来,把西服搭在椅背上,又把两件衣服套在一起挂起来。一切整理顺当了,直起腰看女二,说,太累了,我想早睡,我先洗澡好吗,我会很快的。
洗吧洗吧。女二说着身子一横,抛死尸一样将自己的身躯丢到了床上,不看女一,对着手机呵呵笑。
女一溜进卫生间,手撑住洗手台喘气。她刚才太紧张了,居然都冒汗了。紧张什么,不就是两个人住一间房嘛,常有的事!可能是心理上一直认定会一个人住,所以一开始就松懈了,后面忽然被改变,所以难以马上适应新情况造成的吧。她快速调水、脱衣裳,只脱外衣外裤,全部放在一个特意带进来的塑料袋上,看看一切都好了,一把灭了灯,摸黑走进莲蓬头下,在水花下冲洗。水太烫,浇到肉上像火把,一下一下灼烧着身子。她斜着身子摸,重新调水。终于调好了,嘘一口气,舒舒服服闭上眼,享受流水的温热包裹自己。好像微信上看到帖子说,有人就是因为大意,住酒店被针孔摄像头录了隐私到处传播。所以她很谨慎。尤其洗澡这种需要脱光全身的情况下,她更是加倍小心。
身体彻底放松了,脑子里开始想一门之隔的另一个女人。她,很漂亮,很年轻。漂亮加年轻,两个突出的特征综合到一名女性身上,就算灯光有些昏暗,她还是给人一种光彩夺目的美艳。脸似乎很白,头发垫过发根,发梢漂染过,像一大团草高高地扎成一团,绕一个大疙瘩盘在头顶上,显得脖子细长,高挑,再配上尖下巴、锥子脸,整个人都水灵灵的。是典型的网红形象。应该是九〇后了。形象、打扮、抱着手机不离手的样子,和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众多九〇后留给她的印象相符。
女一是八〇后。其实只占了个八〇后的边儿,差一点就七〇后了。八〇后和九〇后,两个年代的人了。她就知道今晚和这个同居者没什么共同语言了。也好,早睡早起,明天上午八点半还要正式参会。
洗完了,摸黑套上裤头、背心,把最隐秘的地方先盖起来,这才开了灯。再快速套上外头的睡衣睡裤。回头看看卫生间没落下任何私人物品,放心出门上床。
女二还在看手机。一看那痴痴沉溺的深度,就知道果然是九〇后甚至〇〇后的做派。她已经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对着手机呜呜地说着什么,又咕咕地笑,笑声一下长一下短,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学弹琴,手指头在琴弦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咣咣弹着,上面的一条腿还一跷一跷地抖。手机里铃声乱乱地响,是正流行的《沙漠骆驼》。一个声嘶力竭的嗓音在扯长了吼。她断定女二在看快手。平时在家里,老公就喜欢看快手,走路看,吃饭看,从白到黑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手机不离手。好多快手段子都喜欢配这首歌。她早听得不爱听了。
她拿起书凑近灯看。早在女二刚进门她就把台灯放回原位了,宾馆的床头灯太暗,她瞅了一会儿,字乱乱地在视线里蠕动。眼神乱,心也乱,总有一根线扯着心一样,禁不住往另一张床上游离。她有点恨自己,为什么就收不住心呢,为什么老是往对方身上跑呢?是被她什么吸引住了?那旁若无人的气势吧。女二的气势确实很吸引人,嘎嘎地大笑,笑声一会儿温柔得能捏出水,下一声冷不防就冷硬得像铁,这中间竟然丝毫都没有铺垫和过渡,直接就实现了跨越。女一愣了一小会儿,确定自己正是被她那种冰火两头毫无障碍地交织贯通的气势所吸引的。
她望着女二的身子发呆,想象这小姑娘的内心世界。她的女儿也十多岁了,个子和她一样高,但还一身学生气。脾气却倔,总爱跟她对着顶,有时她实在猜不透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她现在看着这九〇后姑娘忍不住想,女儿有一天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吧,有了自己的手机,成天抱着手机看、笑,傻子一样,那手机上头要是有个能一头扎进去的门,她肯定就一头扎进去再也不出来。
现在的年轻人啊。
年轻人忽然翻身起来,眼睛不离手机,脚摸索着踩上拖鞋,手机不离手,一边看屏一边进卫生间去了。门合上,传来水声。过了一会儿,水还在流,女一听出先是冲马桶,马桶水声停了,还有哗哗声在持续。是水龙头的水在流,还开到了最大。刷牙还是洗脸呢?有必要开这么大水吗?而且持续的时间还这么长!
她手里的书越发看不下去了。黑压压的文字好像慢慢活了,在乱乱地蠕动、跳荡,她感觉白花花的水从开到最大的水龙头里喷涌而出,溅落白瓷洗手池的情景就在眼前头一样。洗个脸刷个牙,早就结束了呀,咋就舍得这么使唤水呀,真是太浪费了。
她觉得说不出的可惜,也有了一些愤慨。她是在山里长大的,山村缺水,珍惜用水早就成了深入骨子里的习惯。在家里用水节省,可以说是为了省钱,外出宾馆的水也舍不得糟蹋,不是给宾馆节省钱,而是舍不得浪费水。白花花清亮亮的水,看着白白地流淌出去,她就有一种造孽的罪恶感。只是到了女儿这一辈已经不一样了,孩子对用水没概念,仅仅为女儿开着龙头刷牙的习惯,她们娘儿两个没少争嘴。女儿笑她老土,农村人的本性难改。
⊙ 埃贡·席勒 作品3
所以每次住宾馆,她就盼着一个人住。要和别人住,她总是忍不住留意人家用水用电的生活习惯。看在眼里,心里不舒服,又不好劝,这方面她还吃过一回亏,被一个同住一室的女人狠狠嘲笑了一回,之后她学会了闭嘴装作看不见。
但水声还在哗哗地响,响得人心里烦,要是接个桶,这会儿能接一两桶水了吧……就这么白白地流淌,真是可惜了,哪怕洗点什么也好呢。
那女人哼着歌儿,是随着手机唱的吧。水终于停了,另一种水声响了起来。这回不是哗哗的带着力量的那种喷射的响,是铺开平洒的响,绵柔、均匀,飒飒飒,簌簌簌……这是开了莲蓬头洗澡了吧。
她等了一会儿。推断这会儿水温冷热均匀了,女二站进去洗了。她放下书在地上走。地面铺着地毯,一次性拖鞋薄软,她感觉脚步被一种空旷吸没了,而心里有一种做贼的感觉。走了两圈,最后在女二的行李前停下——这个粗放毛糙的女人,东西乱放,大箱子敞开,几个袋子扯出来摆在椅子上。一个梳妆包拉链大开,露出里头的化妆品,有瓶子也有罐子,散乱扔着。她扫一眼,就看出其中有上好的精油。瓶子、盒子,都透着精致。她匆匆看一眼卫生间的门,门关着,水声在洒落。她拿起一个盒子看。刚看到一个“素”字,里头哗啦一声响,什么摔在了地上。吓得她手一软,赶紧把盒子放回原地。快步跑上床,拿起书看。
现在的小姑娘生活时尚,用的抹的都比她这种大婶级别的八〇后用的名贵。不知道这姑娘是天生娇嫩,还是化妆品好,看着水灵灵的。前者她是做不到了,后者倒可以,她也想买套那样的化妆品试试。可惜没看清楚牌子,也不知在哪儿买的。
女二出来了。湿拖鞋在地上吧嗒吧嗒响,手里举着手机。手机里换了声音,是一个女人正起劲地说着什么。看来是在直播。
女一看书。这会儿心倒安静下来了。文字一行一行从眼里过,往心里走。但只在心里过,却不停,看了好几段,翻过页,才恍然发现这半天都没明白看了些什么。还是没走心。干脆错开书,看九〇后。这一看,她就知道自己这几段文字看不进去,脑子一片空白的原因了。总觉得眼睛余光里有什么在吸引她分神。原来是女二的身体。她没穿衣裳,全身只裹了一条白毛巾。
女一赶紧避开,看书。就算她也是女的,可真要她直通通盯着一个同胞的裸体看,还是没那个勇气。
女二不着急穿衣裳,而是开始拍脸。爽肤水,啪啪啪,两个手心拍得脸响。
女一再次挪开书看,女二裹的毛巾是酒店的,就叠放在卫生间的毛巾架子上。那种大毛巾,强力漂洗剂漂得很白。但她从来不用,总担心不干净。没想到这姑娘倒毫不在意,直接贴肉缠在身上,也不怕传染什么病?真有这么粗枝大叶的女人?
再看书,看了三行,有几个字不认识。逼着自己往下看。不认识的字却更多了,她吃了一惊,双手捧起书细看,才发现是把书拿倒了。她忍不住偷偷笑。心里却忽然豁然了,放下书,大大方方看女二。
女二已经拍完水和乳液,开始抹霜了。她一边抹一边往床边走,头发披散下来,堆在耳后,露出一张长脸。头发衬托,脸型变了,没有扎起来那么好看。甚至有一种老相。细看脸,刚来时候的长睫毛不见了,眼睛也没有那么大了,脸也不白了。这张脸怎么就变了个样儿呢,夸张点说,就像进去洗个澡竟把脸给换了。
女一觉得很想说点什么。就咳嗽一声说,明天几点的会啊,你知道吗?
女二倒不冷场,反应挺快,说,八点半吧,我们七点半去吃早餐。
女一再次确定女二是个爽快人,所以就不再绕弯子,直接问你用的化妆品啥牌子呀,闻着味道很好,效果也很好吧,你看你多年轻漂亮!你是,九几年生的?
问完她盯着对方的脸观察她的反应。她问了两层意思,前面一层是引子,最后那句才是真正想知道的。
嘻嘻——,女二笑了,我,九〇后?你看我像九〇后?才不是呢,已经老了,七九年的!说完举着小镜子往眼圈上抹眼霜。细长的手指像跳舞一样在眼圈周围做着弹压动作。
七九年的?那就是七〇后了。比自己都大!女一傻了一下,为自己这眼神惭愧,想不到看差了两个年代!真是有意思,是自己没眼色,还是这人太年轻漂亮?还是自己一开始就根本没有细看造成的?
反正也无所谓了。计较这个做什么,只是一起住一夜,天一亮就分手,说不定以后一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见第二面。可是,她这换脸也太快了呀,难道真是化妆品和化妆术的作用?她盯着那张脸看,不笑,再次直问:你用的啥化妆品,效果很好?还是因为你天生的好皮肤?反正我看你就是一个九〇后,太年轻了!
她只强调年轻两个字,刻意省掉了漂亮。女二确实漂亮,可是对于一个七〇后的女人,漂亮已经不适用了,作为奔四的女人,她明白对于这个年纪的同胞,年轻比漂亮更能深入内心,甚至直达灵魂。
果然,女二很高兴,似乎被一种意外的喜悦惊吓到了,她有些难为情地摇头,说哪有啊,老了,这皱纹都有了,我嘛,用的雅诗兰黛。
女一脑子空了一下。好多化妆品的名字在脑子里乱飞。八杯水、欧诗漫、京润珍珠、自然堂、水密码、百雀羚、植物医生……她好像都用过,从二十来岁开始用专柜上的化妆品,每年都换着买,前后把十来种牌子都试遍了。雅诗兰黛好不好呢,她记不起这种化妆品的瓶子形状和颜色,还有油脂的味道和感觉。她确定自己没有用过。
对方好像不屑于细说化妆品的事,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扯下毛巾,露出一个大屁股,看样子要上床,却不急着进被子,屁股撅着,跪在床沿把两个枕头叠起来,要靠,可能感到不舒服,手啪啪地拍打。
女一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幕来得太突然。原来女人的屁股这么白。她一把抓起书,逼着自己看书。书上的字就是钉子,也得一颗一颗往心里钉。一种恶心感已经扑上来,潮水一样翻腾。她飞快地看书,想用文字的清香压住这恶心。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她怀疑自己心理有问题。一想,肯定没问题,又不是同性恋。厌恶才正常呢。
女二完全不知道有同居者一样,一边看手机,一边钻进被子,就那么光溜溜躺下,望着手机傻笑。
现在她应该是在手机上直播了。
女一也拿起手机,她没见过真实直播的现场,虽然偶尔也看快手,但看到的都是主播愿意或者刻意展现给粉丝的,她不知道这女二此刻摄进视频范围里的,是什么场面,多大尺度,只有一张脸,还是把脖子和身体也取进镜头了?
看她半蹲半靠又用被子围住身子的样子,应该只在视频里露出一张脸,尺度太大的直播会被禁播封号的。再说她也不像那种不顾脸面的女人。
女二在笑。笑声妩媚,娇柔,分明在和榜一(给主播送礼物最多者)打情骂俏。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推动着剧情,似乎在争执一个问题。榜一应该是男的,他打字,她用语音,所以具体剧情只能从她的言语神态间去推测。
我真在外住宾馆的话你就会来看我?好啊,你不来你就是狗!
没骗你没骗你——
谢谢榜一哥的棒棒糖!
真住宾馆呢,没骗你。真不是我家!好,给你看看全屋——
女二说着还真起身下地,居然开始录整个房间了。就那么光着身子,拖鞋也没穿,光着脚走猫步。
女一怕自己也被录进去,赶紧溜倒,装睡,用被子捂了头。
女二在笑,依旧笑得娇滴滴的,好像那笑声能滴下一颗一颗的水来。
肉麻,真肉麻。女一在心里哭笑不得地等着。在被窝里摸出手机登上快手,搜索附近的人。看了一圈儿,因为不知道同居者的快手号,搜不到这个同处一屋的直播者。
女一慢慢揭开被子,目光偷偷瞄,直播的人已经录完房间,上了床,重新和榜一唇枪舌剑地扯皮。
女一忽然感觉自己真好笑,刚才怕什么呢,弄得自己好像做了贼一样。还好,估计自己没出镜。她不好意思再看对方,干脆打开摄像头,在镜头里看。手机慢慢转,摄像距离调整,不断地拉近,推远,反复调整,却还是看不到对方直播给粉丝的界面。究竟会是个什么形象呢?她最好奇的就是这个。
听对方手机里直播的声音,他们好像还在争执女二今晚住在宾馆的真实性。
其中一个男的说,他已经出发在路上了,要她发个位置和房间号。
她偏偏不说。说,你来个穿云箭,我就说。
然后,他们就绕着“穿云箭”反复起哄纠缠。
直播一般是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里,就得靠这种驴拉磨转闲圈儿的闲谈往下维持,女一很少看快手直播,就因为觉得没意思,白浪费时间。
女二换了个姿势,右边大腿露出来了,又长又肥的一条腿,白得晃眼。随着她大笑,大腿面上的肉在软软地颤抖。女一不动声色地看着,手机就定格在那儿,按住拍了十几秒。然后缓缓挪动。巧的是女二这时又翻个身,一对胳膊和上半个胸也露出来了。拍摄的人倒不好意思了,手机停住不敢继续拍。又怕人家察觉到,赶紧关了手机,倒头睡觉。
这一夜女一睡得不好。为了防止睡实后被人家拍进快手直播出去,不敢真睡,头上捂着被子又觉得难受。最后把书打开盖在了脸上。枕头也不如家里荞皮的舒服,这种胀蓬蓬的丝绵芯枕头枕着说不出的热,连心里也跟着燥热。她翻个身,再翻个身,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了,女二才算结束直播,关灯睡觉。她倒是一倒头就睡着了。
女一迟迟睡不着,醒在寂静里听对方打鼾。鼾声不算响,但是在夜里感觉很吵。她努力在脑子里回想刚看过的书中的情节。想着想着可算是睡着了。睡着竟然做起了噩梦。梦见自己被人偷拍了,从蹲马桶到脱衣洗澡到睡着的脸,都被拍了,还挂到网上去了。她想爬起来去阻拦那拍摄的人,夺来针孔摄像机和手机,砸在地上,丢进马桶,彻底毁了,这才能踏实。
奇怪的是她浑身酸软得严重,怎么努力都使不上劲。
她惊醒了。惊醒后发现只是一个噩梦。是梦就好,醒了就没事了。她不开灯,摸黑下地去卫生间。推开门,卫生间的灯全亮着。她心疼了一下。就一直这么亮着?!一夜得浪费多少电呀!她怕吵醒女二,关上门悄悄解手,完了合上马桶盖子,这才轻轻按一下小按钮,这个是节水的按钮。压下去,听见水声在深暗处闷闷地响着。回身看梳妆台,几瓶护肤品都在,轻轻拿起一瓶看。自然堂的面霜,再看,膜法世家的面膜,没看到雅诗兰黛。心里忽然想起来了,曾听人说过雅诗兰黛,好像很贵,一小瓶儿就上千元呢。她从来舍不得花那冤枉钱,所以至今也没买过。据说雅诗兰黛是国际一线品牌。显然,女二跟她说了谎。她不甘心。漫步出门,借着手机光偷偷打量女二梳妆袋子里的几个瓶瓶罐罐,还是没有雅诗兰黛。
还是有些不甘心,她轻轻打开了床头灯。借着灯光看床上的女人,她侧睡着,发出很响的鼾声。手机在枕边放着,手机外壳很漂亮,缀了好几簇珠花。她的指甲染过,在夜里显得很鲜艳。
她望着她的脸看,确定是七〇后的脸。就是在梦里,嘴角和眉梢的皱纹也能看得见。看来梦境也不能完全抚平这岁月留下的痕迹。
就是这么个人,自己竟然认成了九〇后。说出去怎叫人不好笑。
她笑着上床。这一回睡得很香,一觉到天亮,闹铃响了才惊醒。
八点半的会。会场在宾馆旁边的上级单位大楼。会议时间是一个上午,结束后估计不来宾馆里了,而是直接去吃饭。所以这房间得先退了。女一刷牙洗脸时就拿定了主意。洗完临走拿手纸把梳洗台擦得干干净净,将用过的垃圾全部放进垃圾桶,又看看马桶,也冲得很干净。确定没落下任何私人物品和不雅的痕迹,这才安心出门。因为她的习惯是走到哪儿都要力求整洁,她的一切都随时井然有序,所以随身物品三五下就拾掇好了。提上包就能直接离开。
女二进去洗脸,水哗哗响。女一没走,站着听这声音。这一个脸洗下来,得两桶水吧,她叹了一口气,把床上被子捋平了,提上大小包,说一声再见就出门离开了。
会场不大,但坐满了人,女一找到了自己的桌签,对号入座,然后前后左右看,一行三十个,一排七十个,今天参会的有二百多人。她想找找女二,目光转了半圈,忽然没了兴致,不找了,出了那扇叫309的门,彼此已经是陌路人了。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
会议通知上说八点半的会,来了才知道八点四十都过了,主席台上还空着,就知道正式会议应该在九点整。为了不让参会者迟到,现在各部门单位都喜欢这么做,给普通参会者和领导通知的会议时间有差异。还有十几分钟,闲得无聊,又没一个认识的人,她干脆学所有早来的人,看手机。现在的人,不管是什么场合只要掏出手机对着看,不管怎么冷清无聊,都能把时间消磨过去。
在微信朋友圈看了一圈,给几个不咸不淡的帖子点了赞,又看看微博,一些大V、明星、有钱人又在晒吃晒喝晒包包晒豪车,还有几对明星在你死我活地闹离婚,更有人在高调秀恩爱。
她心里烦烦的,觉得没意思。又看快手上的热门作品。看了一圈,还是没意思。信手点开自己的账户,她没开过直播,也没发过作品,忽然想发一个作品试试,就把昨夜拍摄的视频打开,链接上,配了个《沙漠骆驼》的音乐,又写了三个字“同居者”。
她望着配好的段子犹豫,发出去也许没人看,她的快手好友寥寥几个,熟悉的朋友中应该没人知道是她发的。她这快手号还是女儿帮她捣鼓的,头像、名称都和自己无关。可是发这么一条段子有什么意义呢?她又不想靠快手走红赚钱。再说,发人家的不雅视频,就算对方可能不会知道,或没法找她算账,可是,是不是有点不够厚道呢,要不删了吧。
全场一阵骚动,会场骤然严肃了。主席台上鱼贯走上一排人,开始开会了。开会的前五分钟最好不要看手机,有记者在拍摄,这种大会肯定上新闻呢。她赶紧要藏起手机,却在最后关头手指一点,终于把编好的段子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