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程 青
我和老唐结婚的第七个年头他终于决定买房,房价在当时看已经是涨上天了,但和后来相比其实才刚刚爬到山坡上。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向以理性著称的理工男老唐竟然头脑一热看中了沁芳园的房子,那可是刚开盘不久的崭新小区,不仅非常昂贵,而且连二手房都没有。老唐嘴上念念叨叨“要买就买个好的”,我清楚他真实的理由就是一条,沁芳园的房子带有巨石国际学校的入学名额,买这里的房子我们的女儿小糖果儿就能顺理成章地进入这所高大上的学校。这是万千望子成龙的家长梦寐以求的,为了小宝贝儿我们自然是在所不惜。我们拿出所有积蓄,其中包括了双方父母的无私援助,再加上积攒多年一分未动的公积金,又去银行申请了最大额度的贷款,才算在这个有湖有花的小区里买了一套面积最小的房子。
一年之后我们搬到了这个楼书上写着“享受阳光湖水,生活犹如度假”的、与我们经济实力相比显得奢华无比的高档小区,小糖果儿也如愿以偿进入了巨石国际学校读一年级。至此,老唐时常会显出志得意满的样子,完全是一副功成名就人生赢家的姿态,下班回来除了在网上逛逛,打打游戏释放自己,似乎没有更多要做的事情。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珍惜分秒读书查资料,也不再点灯熬油通宵达旦做项目,甚至连家务活儿都不怎么动手。他松弛而平和,像是准备安度晚年了,我觉得他这样子也是理所应当,谁让他是我们家决定买房的功臣呢?
在沁芳园住了一阵子就发现这里的邻居都很不一般。就我们结识的那些人,他们要么有很好的教育背景,几乎都是名校毕业,不少是在欧美留过学的;要么有令人羡慕的工作,他们工作的公司都名头响亮而体面;要么两样皆有。他们最突出的特点是看上去都非常有钱,远比我们富有得多。很快老唐就不再骄傲和得意,他变得通达和恬淡。
黎先生和黎太太是我们入住沁芳园最早认识的邻居。黎先生叫黎明睿,黎太太叫朱莹莹,他们夫妻两个都曾在国外留学,他们大学本科都是在美国读的,两人同样是在清华大学学术桥读了一年预科之后去的波士顿麻省州立大学。黎先生读的是数学,之后又在纽约大学获得金融硕士学位,本来打算继续读博,因为回国结婚改变了计划。黎太太读的是管理,毕业之后去英国读了硕士,因为英国读一年就能获得硕士学位。母亲希望她早点结婚,不要错过生儿育女的黄金年龄,她听母亲的话,对学业并不十分较劲,倒是花了不少精力在梳妆打扮和交友择偶上。她比黎先生晚两年出国,却比他还早拿到文凭回国。他们夫妻二人一个英俊潇洒,一个秀丽娟媚,都气质出众,举止优雅,连笑容都透着高级和洋气。他们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名叫黎鼎鼎,也在巨石国际学校上学,和我们家小糖果儿同年级不同班,是个大眼睛长睫毛聪明讨喜的孩子。他们一家三口个个出彩,简直就像电视广告里见到的那种完美家庭。
黎家的房子是沁芳园最大最好的户型,他家所在的东一区离大湖最近,房子三面朝湖,落地窗前面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和树形低矮本朴的花木,视野一无遮挡,门口是开发商送的将近一百平米的小花园,被他们打理得别致漂亮,一年当中有大半年都开着颜色淡雅的花朵,其中不少花草还是不太常见的稀有品种,听说这个小花园名声在外,不止一次上过园艺类和生活方式类杂志。有时黎太太会剪了园中开得繁盛的花朵送给相识的邻居,我们也有幸领受过她的美意。虽然各家都刚搬来不久,但黎家已然在我们小区有了名气,据我观察,许多邻居都以结识黎先生和黎太太为荣,包括我和老唐。
因为接送小孩我和黎太太逐渐熟识起来。我们给孩子报了相同的课外班,在等孩子下课的时候我们时常会聊聊闲天。最初的话题几乎都是关于孩子的,我们相互交流育儿经验,给孩子吃什么穿什么,要不要请家教,周末带孩子去哪里玩,孩子不听话怎么办等等。她讲究的穿着和优雅的谈吐给我一种无形的压力,和她说话我会不自觉地出语规范,也不随便开玩笑,生怕冒犯了她。聊过多次以后,我们的话题开阔了一些,除孩子外也说些别的,比如周边哪家餐馆好吃,哪个瑜伽老师好,哪家店做头发好,某某服装品牌推出的新款好不好看。尽管我们在一起聊得很开心,笑得也很欢畅,但我还是明显感觉到她良好教养下的端庄和矜持,换句话说就是不放松。我觉得她就像我们在学校读书的时候遇到的那种严于律己又自视甚高的好学生,总是把自己框定在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规则里,也就有意无意在自己周围竖起了一道看不见但能感觉得到的屏障。我觉得她总是不自觉地端着,和她频繁见面了一个学期,我们的关系也没有更近。忽然有一天她对我亲近起来,令我很感意外。她对我说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了我的博客和微博,觉得跟我有话可说。她开始放下淑女的架子,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极少谈论自己的她对我说起她从英国毕业回来在一个大学里做过三年的行政秘书,怀孕之后辞职回家当了全职主妇,再没有上过一天班。“当全职主妇的感觉怎么样?”我听了这么问她。“挺好的呀。”随后是一个甜美的无懈可击的微笑——完全是我预料中的标准答案。
然而她的好又是那样显而易见。她热心公益,无论是小区还是学校有事情或者有活动,她都是积极的参与者,出钱出力十分大方。而且她细心、体贴,随时随地都在关心和照顾身边的人,就像出于一种本分甚至是本能,让我非常感动。有两次我出差在外,学校临时组织春游和参观,她主动替小糖果儿准备了午餐。再后来,老唐不在家,我又下班晚归或者临时要加班的时候,她总是主动帮我接孩子,等我匆匆忙忙赶回去,小糖果儿已经在她家吃过晚饭写完作业,安逸地和黎鼎鼎一起看电视或者打游戏了。
“有你真好!”好几次我满怀感激由衷地对她这样说,她听了都是甜甜一笑,略带羞赧。她的笑容那样明媚娇柔,让人暖到心里。我心中理想的好太太无疑就是她这个样子——温和体贴,善良美丽。真不知道在男人的眼里她是多么的可心可意。
黎先生无疑是很爱她的,他对她非常好,说话和颜悦色,散步的时候和她手拉手,或者搂着她肩膀,偶尔有车经过的时候他会挡在她外侧保护她;从外面回来总是他提着东西,有时很晚了还看见他出来遛狗或扔垃圾。总之一句话,他看着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丈夫。而实际上,据我看来,黎太太对他的满意度显然更高。从她小鸟依人般娇滴滴的姿态,和看丈夫时温柔如水的眼光,就能感觉到她是一个对自己这桩婚姻称心如意的幸福女人。
不过黎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真是不太了解,我跟他碰面的机会不多,几次匆匆的照面他给我的印象是对人很客气,但也仅限于热情地打个招呼、随意聊上几句闲天而已,虽然没有像传说中的老外那样只谈论天气,却也没有什么具体内容。因此我很主观地认为他是一个骄傲自负的人,即便是去他家接孩子碰到他,也不和他多说话,更不久留。听黎太太说过,他在美国已经找到了薪酬丰厚的工作(也听说过他本来还想继续读博士,听上去似乎并不矛盾),因为要和她结婚才回国的,从黎太太的口气中能听出他为她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因为回国仓促,没有找好合适的工作,所以他先在朋友的公司打工,之后和两个同学一起在中关村开公司,公司做得远不如预期,一直半死不活,后来他终于找了一个机会进了银行,再之后跳槽到了现在的这家投资公司,除此之外,我对他所知甚少,当然我也不想知道他什么。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见黎先生和几位邻居在谈论小区的园艺,他说从前建园子种花植树都是很考究的,花木是园林的一部分,花木长好了,园子才算真正造成,所以花草和建筑必须相得益彰。松、竹、梅、芭蕉,桃、李、杏、海棠,不管是借景点缀,还是烘托渲染,一草一树要依循章法,随心所欲不逾矩,优美之外,还需恰当。他还说《红楼梦》里就有“沁芳亭”,“绕堤柳借三分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贾宝玉题写的这个对联真是传情达意,柳临水而翠,水照花更香,小区里湖水清碧,以“沁芳”二字为名,花花草草也借得上神采。他说得慢条斯理,平平淡淡,我听了深以为然,也觉得长了不少见识。
一天,我从外面回来走在湖边的小径上,听见黎先生叫我,他满脸笑容,站在自家的花园前面,远远地对我说他知道我是谁了。我很惊讶,一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何以显得如此兴奋,他那种就像小孩获知了谜底一般的神情让我很觉意外。他快步朝我走过来,依然是笑容满面地说:“听人说你是个作家,我上网搜了,原来你真的是个作家。”他在“真的”两字上加重了语气,边说边哈哈大笑起来,“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你名字,你们都是‘张太太’‘李太太’这么叫,真瞎耽误工夫。”
他站在小路上和我聊起了文学,一口气提了一堆写作上的问题。比如你是怎么想起来要写小说的,是不是要等有了灵感才能写,是想好了写还是一边想一边写,怎么知道一个小说写到哪里就算结束了,自己写的小说不看原稿再写一遍还能不能写成那个样子,等等等等,他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问得兴味盎然,不容我喘息。这简直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采访,或者说面试,让我对他的印象一下子改变了。原来他并不像看上去那样高傲自负,竟然也有着如此强烈的好奇心。
他对文学这么有兴趣也激起了我的热情与好奇,我不由得试探地问他:“您也写小说吗?”
他一个劲儿摇头,一脸羞涩地说:“没有没有,我可写不了小说。”
隔了两天便是周末,一早我就接到黎太太打来的电话,她柔声细语地问我下午有没有空去她家里喝茶,她轻快地笑着,特别强调是黎先生要请我,他自己不好意思打电话,非让她邀请我。她在电话里边笑边说黎先生其实是个文学青年,他上中学就开始写诗,他从小的理想就是当作家。她这样说:“我们谈恋爱那会儿他给我写过好多首情诗,写得可浪漫了!他的诗稿有好几大本,现在还堆在阁楼上,你快来跟他聊聊吧,说不定他真的也能成为一个作家呢。”
“那你可得好好鼓励他,说不定你家阁楼上就藏着文学名著呢。”我跟她开玩笑。
她听了欢快地笑起来,“你不知道我多么希望他能成为一个作家!我最喜欢读小说了,从小时候起我读到喜欢的书就会迷上写书的作家,我从不追星,唯有作家例外。”她换了开玩笑的口气说,“他要是成了作家,那我就是作家的太太,天哪,太浪漫了,想想都美得不行!”她很大声地笑起来,我从来没有听她笑得这样激悦。
下午我如约去了黎家。
难得风和日丽,而且不冷不热,黎太太把茶桌摆在花园里,上面整齐地放好了茶碟茶碗和几盘精巧的点心,还有一束一看就是从自家园子采摘的颜色素雅的鲜花。他们夫妇穿着浅色的亚麻衣衫,打扮得舒适悦目,两个人都是神采奕奕。
“我们把小朋友打发出去了。”黎先生一脸轻松地说,显得特别愉快。“谢谢你让我们也过一个悠闲的下午。”黎太太笑意盈盈地呼应他。
黎太太用她那双戴着Tiffany钻戒和Cartier手镯的纤纤素手给我们泡茶。她一边斟茶一边绽露出美美的笑容说:“今天我拿出来用的这套Wedgwood野草莓茶具,还是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明睿去英国看我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她含情脉脉地望一眼黎先生,脸上的笑容更加甜蜜。眼前的温馨图景让我感觉自己就像在看一部好莱坞风格的爱情影片。
黎先生听她这么说,浅浅一笑,慢悠悠地纠正她说:“好像是情人节的礼物吧。”
黎太太俏皮地吐了一下舌尖,低眉一笑,小声说:“那我记错了。”她转向我,既像是羞愧又像是炫耀地说:“我们家弄错事情的人总是我,你看出来学霸和学渣的区别了吧?”
她这样不加掩饰地秀恩爱,仍然显得十分可爱,也并不让我感到尴尬。我夸赞了他们的盛情,又夸赞了他们的花园。——我来过这里许多次,坐在花园里还是第一次,细细观赏之下,我不由得对这个精心侍弄的小园子赞不绝口。他们夫妻两个不约而同露出由衷的笑容,这显然是一个令他们相当愉快的话题。
“我们都喜欢漂亮而不张扬的花。”黎先生说,“花园里开得姹紫嫣红热热闹闹让我觉得受不了。”
黎太太没有马上接话,她笑了一下,又很快收了笑容,轻轻摇了一下头。随后她就像是没忍住,发表了不同意见:“花当然是五彩缤纷才好看,我其实还是喜欢颜色鲜艳的花,越鲜艳越喜欢。”
“真的吗?”黎先生皱起眉头微笑着,似乎听她这么说很出乎意料。
“你没看出来我一直是在将就你吗?”黎太太娇俏地说。
“不会是所有的事情吧。”黎先生一本正经地开了句玩笑。
黎太太脸上浮起宽宏的笑容,我们随即一起大笑起来。
喝着茶聊着天,悠闲而惬意。黎先生说起他上高中那会儿曾经想考艺术院校,他说:“我从小就喜欢艺术,梦想当一个艺术家。高中文理科分班之前我去找我爸爸商量,想让他同意我上文科班。他要我去他办公室跟他谈,他板着脸问我:‘你会什么呀?’我说我学过钢琴和画画,他说:‘你知道学过钢琴和画画的人有多少吗?你有自信水平不在他们之下吗?你有把握考试的时候一定能发挥正常吗?即使你水平真的不错,艺术是需要天赋的,你确信自己这方面的天赋很好吗?’他这几句话问得我心里一下子虚了,没敢回话。这还没完,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不同意你去学什么艺术,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你肯听我的话,就去读一个能吃饭的专业,你要不肯听,那就随你的便吧。’他坐在一张后背很高的老板椅里对我说话,口气冷冰冰的,就像一个黑社会老大。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希望我读什么专业,他还是板着面孔,有点不耐烦地说:‘什么都行,只要离钱近一点。’我听了很受打击,心情很灰暗,我觉得他一点不为我想,他根本就不在乎我。那是我第一次经历的印象深刻的挫败,还有那种来自最亲的亲人的冷漠,真的让我委屈和心碎……到现在我看到别人感恩父亲说什么‘父爱如山’,我心里都会冷笑。对我来说父亲是压在我心上的一座大山,尽管后来他给过我很多钱,还为我花了很多钱,但我感情上却没法依恋他,我心里也从来没把他当成靠山。我最不能原谅的是他在我年少的时候跟我妈妈离了婚。”
他停下来,一时我们也沉默了。
黎太太一只手托腮,专注地凝望着他,脸上带着惊讶说:“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些。”
“都是过去的事,平常也想不起来说这些。”黎先生笑了笑,“其实我也差不多忘记了。”
“我们爷爷确实有点冷面,他话少,也不怎么笑,不过给起钱来很大方。”黎太太对我说,我觉得她有替丈夫打圆场的意思。
黎先生却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说:“他不知道有些东西是金钱买不来的。”
气氛略微有点尴尬,但很快归于平静。黎太太一边斟茶一边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要说爷爷也没错,他让你读了一个能挣钱养家的专业,至少我们不用跟着你饿肚子。”
黎先生听了笑起来,脸色透亮了起来。他有些自嘲地说:“我也差点就是百万富翁了——如果股市再跌得狠点的话。”
黎太太丝毫不怕露富地提示他:“还有房产呢。”
他点头笑着说:“那要等还清了银行贷款看看房价有没有狂跌。”
黎太太对我说:“他比我悲观,总有不安全感,这算不算是童年阴影?”
我没说话,黎先生说:“我不是悲观,我是居安思危。”他停了片刻说:“我不喜欢‘童年阴影’这个词,感觉就像是一个痛处。”
“所以我没有说错。”黎太太说。
黎先生突然哈哈大笑,黎太太也跟着笑起来,他们两个笑得那样心领神会。所有的理解、通融、慰藉似乎在那一阵大笑中晕染开来,他们是那样心意相通,我感觉到了他们辐射出来的那种心心相印的温情和暖意。
黎先生情绪很好,他提议喝点威士忌,但话一出口就遭到黎太太的反对,她认为这个钟点不是喝酒的时间,而且这一阵子黎先生外面应酬太多,已经喝得过量了。黎先生没有坚持。
土木工程建筑结构的设计合理与否,关乎到建筑施工是否可以得到顺利开展与建筑本身是否可以得到有效应用。但是在具体施工过程中,由于设计方案中一些具体标识不够规范与标准,使施工的相关人员产生误解,影响到设计方案的正确运用,使建筑结构设计价值不能充分发挥其价值,这需要设计人员对后续设计工作的开展加强重视,与施工方保持良好的联系,保证设计方案能够得到有效的实施。
黎太太起身进屋里去换茶,黎先生在片刻的沉默之后陷入沉思一般说:“现在这样的日子真的挑不出毛病,我不清楚是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应该说我甚至都没想到会这么好。物质方面应有尽有,对我来说足够了,甚至有点太多,家庭和工作也都相当不错,可是我觉得生活变软了,软得都没有形状,就像快化掉了一样。”他皱紧了眉头,“有时候我感到十分迷茫,仿佛人生失去了目标。”
我听着,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望着我,露出孩子气的笑容问我:“你说,写作能治我的毛病吗?”
我脱口说道:“我不知道。”
他说:“我知道这种问题不该问别人,应该问自己,或者问上帝。”
黎太太端着茶壶走出来,她似乎听见了我们的对话,脸上挂着笑容对我说:“我跟明睿说,我发现他近来有点颓唐,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他精力充沛,总像充足了电一样,做什么事情都兴致勃勃。”她替我们重新斟了茶,拉近椅子挨着丈夫坐下,把一只手搭在他肩头上,娇声问他:“Honey,是这样的吧?”
我说:“你这样的,还会危机?”
他眼神定了一下,还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黎太太飞快地接一句:“你怎么会中年危机?你还是个孩子呢。”
我们三个一起哈哈大笑。
这次愉快的下午茶之后,我和他们聊天的机会多起来,有时偶尔碰面,也会说上几句。渐渐地我们两家往来也密切起来,周末我们一起出去吃饭,一起去市场采购,一起带孩子去游乐场,还一起去山里住过两夜。我们两家在一起很合拍,大人小孩都玩得到一块儿,彼此日渐亲近起来。
某天我接孩子遇到黎太太,她就像透露一个秘密似的跟我说黎先生开始写作了,她说他吃完晚饭就把自己关进书房,连电话都调成了静音,她进去给他送茶,看到他在电脑键盘上敲个不停。这些日子他也不出去应酬喝酒了,下班回家比往常早得多。对黎先生的这个变化,她的开心毫不掩饰,她亲热地对我说:“还真是要谢谢你呢,从你来跟我们喝茶之后,我好像又看见了年轻时候的他,当初我就是爱上了他专注和文艺的样子。”
黎太太称黎先生是“写作发烧友”,我看他确实是热度很高。也许是因为周围没有别人是干这行的,黎先生很喜欢跟我谈论文学。他让我给他推荐优秀的文学作品,随即下单从网上一箱一箱买书回来读。我去他家时他特意带我参观书房,几个从地板到天花板的大书架上摆满了我眼熟的书籍。“这么多的书,就是什么也不做整天读,要读到哪一天才读得完啊!”他一脸陶醉地说,“每天看看这些书,让它们熏染一下,我都觉得获益匪浅。”那段时间他创作热情特别高,他说他一有空就写,在家写,外出写,上班开会还偷偷写。有一天他们夫妇约我和老唐去水库玩,他开着车行驶在高速路上,忽然就在紧急停车带上停了下来,我们都以为是车抛锚了,结果却是他忽然来了创作灵感,生怕忘记了要赶紧记下来。我们在烈日炙烤的高速公路边等了他将近半个钟头,他在手机上写完,才又一路跟我们说说笑笑往水库开去。
黎太太对他的写作相当支持,我甚至觉得她对这件事的热情比黎先生本人还高,她显然是对他寄予厚望的,有时候我看她就像是一个望子成龙的妈妈,心里觉得好笑。比如她看见他要写作,或者仅仅是要记下什么,她马上就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让大家别说话,因为他写东西喜欢安静,她生怕外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听她说自从他把自己关进书房准备写作开始,她就十分愉快地包揽了全部家务。除了她看作是自己分内事的管孩子和做饭洗衣,她把原先归他负责的一些粗重的活儿也承包了。我们经常看见她遛狗、扔垃圾、收拾花园、开车去超市采购,甚至一个人从地库往家里一箱一箱搬矿泉水等东西。她纤细瘦弱,娇模娇样,但做起事情来毫不惜力,没有一点娇气。黎先生在我们面前赞誉她“不辞辛劳,尽心尽责”。
黎太太看上去忙得很高兴,不过她也有苦恼,就是黎先生写的什么不给她看。她不无抱怨地跟我说:“我想知道他在写什么,写得怎么样,但他就是不肯给我看,我怎么求他都不行,有一次还差点跟我急了。”
她满脸的失落,还有不悦。
我对她解释说:“这不过就是个人习惯吧,不少作家在作品没写完之前是不会给别人看的,有的连说都不会说。”
“可我对他来说不是别人。”她带着委屈说,“反正我对他这样子挺不理解的。我觉得夫妻之间是不应该设防的,不瞒你说,我有点受伤。”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对她说即使夫妻好得就像一个人也并不真的就是一个人,多少还得有点各自的空间吧。她在国外待过那么多年,我想她不会没有这样的意识。我说:“这说不上设防不设防吧,他写好了大概就会给你看的。”
“那也没有,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写好过。”她仍然沉浸在不满的情绪里,坚持说,“我就是觉得夫妻之间应该什么都能分享,何况我这么支持他写作,我把他的写作看得那么重,比我自己的任何事情都重,我不仅是支持,我也很热爱啊,我觉得这就是我和他共同的一件事,他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看看呢?我觉得其实他心里对我并没有像他说的那么认同,他没有我爱他那么爱我。”
⊙ 埃贡·席勒 作品1
我被她这逻辑和推理折服,忍不住笑了。
“你说远了吧。”我说她,“这完全不是一码事。”
她脸上闪过一丝羞涩,却又很固执地说:“那就是我不懂,我倒希望你是对的。有时候我一个人在家待着会胡思乱想,甚至还会疑神疑鬼。”
黎先生虽然一直没有作品拿出来,但听黎太太说他写作的劲头还是很足。“真的是废寝忘食”,她说他,“一写东西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比以前高兴了,有活力了,也不颓废了”。据说黎先生加班或者应酬回家不论多晚都会打开电脑写,有时天还没亮就起床写,周末节假日更是花整块的时间写,写起来几乎能一天不动窝。黎太太形容他“赶上高考用功了”,黎先生说自己高考倒没有这么用功过,因为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妈妈一门心思要送他出国念书。他对我们说他这么投入写作真不是用功,而是着迷,或者干脆说是上瘾,以前他读武侠小说和玩电子游戏也是这样,想停都停不下来。他说用功不一定都是自发的,而上瘾则是控制不住的主动,自己其实很懒,可是一写起来却没有一点懒劲,而且也不怕麻烦,写了删,删了写,去掉几句,加进几句,后面的搬到前面,前头的调到后头,有时为找一个恰当的词翻半天词典,有时为了查证一个表达在网上搜寻好久,写完了一稿又写一稿,改来改去,不行又推翻重写,写好了看看不满意又整篇删除……。他这样说:“天哪,我不知为什么要这样自我折磨,每一天的写作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可是写得这么苦这么累,我却觉得其乐无穷。就好像是爬山,总想要登顶,实际上我连山顶在哪里都不知道。”
因为晨昏颠倒,加上体力和脑力的透支,一段时间下来,黎先生经常失眠,又在不是睡觉的时间犯困,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出现了严重的“时差反应”。有几次我们一起在外面吃饭,他中途忽然离席,好半天也不见回来,我们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出于尊重隐私的考虑,我们忍着没问。有一天又出现这样的情况,他走开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我们饭早吃完了,咖啡也喝好了,聊天的热情也过去了,两个小孩已经坐不住了,我忍不住问黎太太,她笑而不言,一次次把话岔开去。后来连一向沉稳的老唐也开口问了,她才很不好意思地说出来他去车里睡觉了。大概就是从这一次之后,黎先生下决心改变自己不规则的作息时间。
黎先生的作息趋向规律,他的写作却停滞了。“我是因噎废食的典范。”他这样自嘲。然而为了保证睡眠时间,避免因为大脑皮层太兴奋而睡不着,他停下了写作,可他失眠的毛病却并没有好转。有好几次在夜深人静之时他给夜猫子老唐打电话,约他出去喝酒。老唐只要接到黎先生电话,总是第一时间穿戴整齐出门去,速度堪比救火队队员。他们喝起酒来大约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喝到凌晨不会完事,有几次甚至喝了通宵,而且两个人很少有不喝高的时候。黎太太又跟我抱怨说,黎先生“一样毛病没好,又添一样新病”。我只好劝老唐不要半夜再和黎先生出去喝酒,免得他太太不开心,老唐立马把面孔拉得驴脸一般,说黎太太小题大做,还让我不要拿她来说事借机整治他。
失眠加上喝酒,黎先生面色憔悴,看上去不像以前那么鲜亮。有一天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据黎太太说,早晨起床他仔仔细细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顾盼自怜地说:“人比黄花瘦。”她及时进言,劝他进健身房锻炼。“我不去。”他当即一口回绝,还振振有词地说,“你以为去健身房真是为了健身吗?去那里要么是看美女,要么是秀肌肉,目的就是一个——泡妞。我知道自己经不起诱惑,还是不去为好。”但是她并没有被他的歪理蛊惑,硬是把他拉进了健身房。
黎先生竟然坚持了下来。从走进健身房第一天起,整整三个月他一天不落去打卡,甚至连出差都推掉了。他迷上了健身,几个月刻苦锻炼下来,明显瘦了,身形也更加俊秀挺拔,整个人玉树临风,比之前更帅了。有时跟我们聊着天,他会撸起袖子秀一下大臂上结实的肌肉,一脸纯真地露出得意的笑容。黎太太一向热爱健身,她每周要去好几次健身房,还去练瑜伽,对饮食也极其注意,她跟我说她一个人在家吃饭从来不沾油腻,食谱就是水果和蔬菜,偶尔加一小块鱼或者奶酪。她身高一米七,体重一直控制在五十公斤左右,体脂率不超过百分之二十。以前黎先生一直取笑她通过精心计算制订出来的“健康食谱”,自从他也开始健身,他对饮食同样进行了严格的规划,比她还要郑重其事。每天摄入多少蛋白质多少脂肪多少微量元素以及什么时间吃饭什么时间喝水他都有自己的一套计划,还制成了图表,执行得一丝不苟。我们虽然明里暗里笑话他,但眼看着他一天天变得健美也不得不信服锻炼和自律的效果。黎先生因为每天要花三四个钟头健身,常跟我们念叨时间不够用,再没提写作这件事,似乎把这事丢掉了。倒是听他这样说过:“健身比写作靠谱多了,你进健身房只要肯出力流汗,多少总能有收效,你对着电脑费劲巴力,把自己熬干了,也未必能写出像样的作品,更别说写出梦想之中的传世之作了。写作真的是太难了,要不是那块料,再怎么强努也没用,就跟你在水里游上一辈子也不会变成鱼一样。”
因为健身黎先生不再喝酒,老唐再没接到他的深夜来电。看见黎先生和黎太太夫妻俩穿着运动短裤在夜色里形影相随地沿湖跑步,不爱运动又爱吃肉喝酒的一天胖似一天的老唐无比感慨地说:“一个人做自己是多么的难哟!”
那一段黎太太显得特别高兴,脸上挂着犹如恋爱般的甜蜜笑容。他们夫妇除了一块儿去健身,黎先生也带黎太太出去应酬。而以前,黎太太不止一次抱怨黎先生出去吃饭喝酒总不带她,甚至还为此生气。他们夫妇一同外出的时候黎太太托我照看黎鼎鼎,她送孩子过来的时候总是精心地化过妆,面颊上搽着胭脂,嘴唇上涂着同色系的口红,戴着光芒闪闪的钻石耳环,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穿的衣裙都是大牌的时新款式,还喷了气味幽雅的高级香水,那种奢华时髦,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太太。然而她又一点不艳俗,再名贵华丽的衣裙首饰穿戴在她身上和她都是相得益彰,简直就像是专为她量身定制的。看着她姣好美艳的容颜、婀娜匀称的身材和流光溢彩无懈可击的妆扮,我真心认为很难见到一个女人把天生丽质和人工雕琢结合得如此完美。不必说,她肯定让黎先生极有面子。
在一段频繁的外出交际之后,他们似乎又回归到家庭生活,最明显不过的是他们好久不送孩子来我们家了。有一天我也是出于好奇,在跟他们夫妇闲聊时随口问起近来怎么少见他们出去,黎先生微笑不语,黎太太刚才还是笑靥如花,此时却慢慢收敛起了笑容。我正后悔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黎先生忽然爽朗地笑起来:“说心里话,我对那种风光热闹的场面真的没啥兴趣,大家就是喝酒吹牛,我也不能说喝酒吹牛有什么不好,玩总是轻松愉快的,不过玩过之后我心里觉得空虚,我也很心疼那些浪费掉的时间。”黎太太听了,似乎面色不悦。黎先生仍然很坦率地说:“从前我也的确很喜欢那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现在不知不觉变了。说实在话,我是看着她高兴才出去的,其实我是陪她去的。”黎太太重新展露笑容,娇媚地凝望着他说:“你还记得自己的诺言啊,我还以为你早忘了呢。”黎先生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松弛地笑了。
尽管不怎么外出应酬,他们夫妇也并没有关起门来过清静的日子。他们呼朋唤友到家里去玩,那座奢华雅致的豪宅里经常是高朋满座笑语喧哗。我和老唐也是他们的常客,除了我们,常去的还有黎先生的朋友和同事,而多一半是我们沁芳园的邻居。因为见面频繁,大家彼此也都很熟。黎家聚会有几位几乎场场必到的核心成员,一位是特别擅长讲各式段子的银行副行长郝佳伦,他是黎先生在纽约大学读研究生时的学兄,据说他岳父是高官,结婚之后凭借太太家的背景平步青云,成了他们银行最年轻的副行长。另一位是快人快语行事麻利的裴真真,她是医术精湛的胸外科大夫,虽说名气还不够大,没有红到如日中天的地步,却是业内称道的一把好刀。还有一位是儒雅文气喜欢拿自己开玩笑取悦大家的伦理学教授金唯远。他有两句常挂在嘴边的我们称之为金句的话,一句是“生命的焦虑将我们引向伦理学”,另一句是“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绿”,尽管我们听过无数遍,却并不明白他通过这两句话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因为他总是毫无由来地引用它们,故意显得无厘头,引得大家哄笑。再有一位是开了一家几乎不承接业务的公关公司的老板方子谦,听说他以前是书商,出教材教辅和盗版书发了大财,三十多岁就赚足了钱可以退休了,后来做什么都只不过是玩玩。他直言不讳地说过,开公关公司一是为了洗白自己,重塑形象,更重要的是为了给自己争取一份自由,免得让老婆成天看在家里。除郝佳伦外,剩下几位都住沁芳园,因为住得近,即使黎先生临时起意聚会,他们也能随叫随到,因此黎家的聚会不仅频繁,而且有种即兴的意味。
天气好的时候黎先生和黎太太会把餐桌摆在花园里,通常从下午茶喝起,直到深夜酒足饭饱方散。他们待客相当大方,酒和食物都是最好的,还不时有稀罕货拿出来,有的是他们去进口商店买的,有的是他们提前好几个礼拜从网上订购的。除了吃的喝的尽善尽美,黎家聚会的气氛既轻松又愉快,没有宾主之分,大家人人平等,坐在餐桌旁边的人想说话就说话,想争论就争论,经常是几个声音同时说话,有时候喧嚷得谁也听不清谁。我们这些宾客也都互留了电话,加了QQ、MSN,后来又加了微信,还拉了群,只要有一阵子没聚了,群里就会有人催促他们张罗。
记得那年情人节的聚会特别热闹。老唐和我是从来不过情人节的,我们不仅不过洋节,就是中国的传统佳节除了像春节、中秋那样的大节,都过得马马虎虎凑凑合合,有时干脆就忘掉了。但是黎先生和黎太太不一样,他们土节洋节大节小节都过得十分经心。我曾和老唐提出,以后我们家也要像黎家那样把日子过得浪漫热闹有滋有味,结果他一句话就把我呛了回去,他说你喜欢弄那些繁文缛节你跟他们过去。我清楚他那点小心思,就是想多些时间玩游戏,别的都是得过且过。不过黎先生和黎太太邀请他去聚会他还是蛮高兴的,因为他喜欢凑热闹。
这天的聚会共有十四个人,男女各一半,而且恰好是七对夫妻。大部分是常聚的人,只不过这一天都是带着太太或者先生一起来的。黎先生向大家敬酒时打趣地说:“对于我们这些已婚人士来讲,情人节多少是一个令人尴尬的节日,重视呢不太好,忽视呢也不太好,这一天你出去有鬼,外面是不是有放不下的人?不出去也有鬼,是不是故意在避风头?总而言之,过也不是不过也不是。所以呢,我想想还是把你们各位请过来,咱们组团过,相互监督,彼此放心。”
黎家的聚会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对夫妻。以前黎先生喝了酒说过夫妻在一起免不了有所顾忌,说话不随意,玩得放不开;这天他呵呵笑着友情提醒大家即使喝高了也要醒着点神,千万不要酒后吐真言,说出什么夫妻不宜的话。我们听了,哄然大笑。
不过大家显然没拿他的“友情提醒”当回事,在喝了不少茅台酒、葡萄酒和啤酒之后,饭桌上的话题还和以往相聚时一样无拘无束,甚至因为顶着“情人节聚会”这么个名头更加开放热烈。聊着聊着有人聊起了出轨。黎先生一次又一次站起来敬酒,半真半假要打断这个话题。他表面上阻止,暗地里又火上添柴,大家聊得越发起劲。有人提出干脆来个真心话大冒险,既然是过情人节,就应该来点应景的,都来谈谈对出轨的看法,当然必须实话实说,有啥说啥。
黎先生已经喝得有点大了,他红光满面,情绪高亢,自告奋勇当起了真心话大冒险的司仪。他从花瓶里抽出一枝花,随后用筷子敲起了面前的碟子。他故意让花落到了在老婆面前唯唯诺诺的金教授手里,大家哈哈大笑,暗中传递眼色,等着好戏上演。
金教授用两根白皙的手指拈着花站起身,羞涩地一笑说:“那我就从学术的角度说几句吧。”立马有嘴快的跳出来反对,说不要学术角度,要他自己的看法。
金先生用眼角悄悄瞄了一眼金太太,低眉莞尔一笑,清了清嗓子,收敛了笑容,就像讲课一般神情严肃地开讲:“关于出轨这个问题,说起来既敏感又复杂。首先要弄清楚原因,通俗地说,究竟是夫妻之间没有了感情,还是正常的夫妻关系意外被旁人插足。也就是说,到底是内因变了,还是受到了外因的影响和干扰,或者是内因变了的同时又受到了外力的作用。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个人认为,重要的是要评估这个婚姻还有没有前景,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如果是一方出轨,那没有出轨的一方能不能原谅?两个人还能不能修复感情?如果是双方都出轨,那情况就更加复杂,挽回的可能也就更小。如果无法挽回,那就会出现分居甚至离婚的情况。如果是离婚,那就要涉及财产。”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炯炯有神地环顾大家,用谆谆告诫的口气接着说下去,“在座的各位都是有产者,出轨的代价是什么?自然不用我来说。所以这个问题我就不往下细说了。”他狡黠地嘿嘿笑了两声,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仪态端庄地缓缓落座。
没等他坐稳就有人质疑说:“您一句也没说自己,这不算数吧?”大家马上七嘴八舌要他继续说。
金教授扭扭捏捏推托了一番,实在推托不掉,只好再次站起身,勉为其难地往下说:“所以在我看来,出轨这件事成本是很大的,不仅是很大,是太大了,而且夫妻双方的共同利益越多,密切度越高,成本相应也越大,甚至是成几何级数放大。因此,面对这种情况,我认为夫妻双方还是应该冷静面对,充分沟通,重拾信任,化解困境。”
零星的掌声响起来,还有人不依不饶催他说说自己,他局促地笑着,额头上冒出一片亮晶晶的汗来。黎先生出面替他解围,说金教授讲得很好,算是从理论上阐述了这个问题,下面就转入实践经验交流吧。还有人嘀嘀咕咕不肯罢休,说这样太便宜金教授了,金教授连连抱拳作揖,关键是金太太半座铁塔一般端坐在他旁边,一张搽了胭脂的宽阔的脸上挂着凛冽的笑容,于是没有人再坚持了。
黎先生又敲起了碟子,花停在了裴真真手中。她大笑两声,亮开嘶哑中带着磁性的嗓门说:“我对出轨零容忍,一个字——离,三个字——坚决离。在座的有人知道,我可不是空口说白话,我当真是身体力行,已经离掉过两个了。我这人眼睛里不揉沙子,绝不宽容背叛感情的人。谁敢在我手里犯病?看我狠狠治他!我们医院的大夫们送我一个外号——‘渣男终结者’。”
我们几乎是不约而同望向她先生,她老公温和恬淡地笑着,脸上的表情既不是不以为然,也不是特别在意,看不出有一点的恼怒和不悦,非常坦然从容。
黎先生笑嘻嘻地对我们说:“你们是不是在替裴医生担心?放心吧,大可不必。”他告诉我们她老公小贺是她的病人,两年前突发心脏病是她救了他一命。小贺笑着朝大家点头,表示确实如此。大家都纷纷向裴医生敬酒,夸她是女中豪杰。黎先生赞叹地说:“人家手里拿着刀呢,所以才这么气冲斗牛!”
游戏继续,又有人中招,一屋子人嬉闹疯笑得快开锅了。郝佳伦抢过花做了司仪,终于让花落到了黎先生的手里。一晚上他煽风点火,扬汤止沸,一次次把气氛推向高潮,大家早就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总算迎来了这个机会。
黎先生端着酒杯向大家敬酒,他顾左右言其他,就是不切入正题。不时有人打断他,要他言归正传。他笑着说:“我不是不肯说,我是不敢说呀。”
大家一致叫他不要耍赖。
黎先生目光绵长温存地望着黎太太笑,脸上的表情和刚才金教授回答问题之前一模一样,裴医生看了不屑地说:“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叽叽歪歪的?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出来。”
黎先生深吸一口气,做出一副铤而走险的样子,说:“今天各位赏光来寒舍一聚,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们失望。”他转向黎太太,讨好地朝她一笑,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随后对大家说:“要不这样,我让莹莹代表我说好不好?”
大家意见不一,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行。黎先生走过去替太太把酒杯斟满,端起杯子和她碰杯。黎太太喝完杯中的酒,落落大方地问我们:“你们要问什么?我保证有问必答。”
郝佳伦即刻向黎太太发问:“遇到对方移情别恋,你说一个人越是在乎另一个人,到底是更加容易原谅,还是更加不会原谅?”
黎太太说:“当然是更加不会原谅。”
方子谦插话说:“那我问得直接点,假如黎先生出轨,你能原谅他吗?”
“他不会的。”黎太太回答得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我是说假如。”方子谦说。
“当然会原谅。”黎太太仍然回答得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黎先生得意扬扬地举起胳膊打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金教授打断他们:“且慢且慢,这里似乎有点自相矛盾……”但是没人理会他。
“你说的是真的吗?”方子谦紧追不舍问黎太太。
黎太太柔柔地一笑,说:“我说的当然是真的。”
方子谦得意扬扬地望一眼黎先生说:“好了,我问完了。”
黎先生走过去拉住太太的手,哈哈大笑着说:“亲爱的,你让方老板给带到沟里去啦!”
喝得面孔通红的金教授倏地站起来,朝黎太太说:“何苦呢您这是?您没这个必要啊,瞧瞧您这般模样,这般人品,您可真没必要……”他舌头打结,却急着为黎太太打抱不平,金太太木着一张脸拉他的袖口,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他却大大咧咧地把老婆的手用力一甩,提高了声音说:“一个男人怎么能够辜负这么好一个女人,真是岂有此理!”说着,他就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样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大家未及笑开一惊之下赶紧去扶他,七手八脚把他抬放到沙发上,裴医生赶忙替他检查。倒是金太太沉着,说他喝多了就是这个样子,不用管他,过一会儿自己会好。果然没两分钟他就苏醒过来,从沙发上坐起身,面带羞涩,说话口齿清楚,酒也差不多醒了。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有了这么个插曲,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不了了之。已经是夜阑人静,大家酒足饭饱,便散了席。
从黎家出来,老唐和我一起往家走。他大步流星走在前面,一句话没有。快到家门口,他停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说:“喝得有点头晕,抽支烟醒醒酒。”他点着烟,一边吸着,一边说:“我真替那几个啥都说了的人担心,还怎么跟老婆回家?”他笑嘻嘻地又说:“你要跟人家黎太太学学,她给出的家庭政策多宽松啊!”
“人家喝了上头,你是喝了上脸。”我说,“眼热你上他们家过去。”
老唐嘿嘿笑着,掐灭烟蒂,扔进旁边的垃圾箱里,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感叹道:“都明说了容许老公出轨,那不出轨还等什么呢?”
“你这叫啥话?”我说,“人家是那个意思吗?您这阅读理解也是没话说了。”
“我这是一语中的。”他一板一眼地说,“给了政策不用,岂不是白辜负了。”说完哈哈大笑。
聚会不久,我去黎家送些时鲜水果,看见他们楼下的客厅变了模样,空空荡荡,一件家具不见。我问黎先生和黎太太难不成要搬家,他们说不是,马上要动工重新装修一下。黎先生兴致勃勃地向我描绘装修之后的样子,这里要打通,那里要加高,这边要改成啥样,那边要做出什么效果,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细节。
“还有一个重点他没有说到。”黎太太同样是兴高采烈,她说,“我们要把家装修成白色调——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户,白色的窗纱,白色的床品,白色的桌子,白色的花瓶里插着白色的花朵……想象一下,是不是特别美?”
她两只好看的大眼睛笑成了两弯妩媚的月牙。
“你们实在是太浪漫了!”我由衷地赞叹。
因为装修房子,有好一段黎家停止了聚会。暑假过后,黎太太隔三岔五把黎鼎鼎送到我家,我还以为她是和黎先生出去应酬,有一天她跟我说,她妈妈病了,她接了妈妈过来看病,要去医院照顾。
“我妈妈情况很不好,癌症,发现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说她这个病会很快的。”她似乎难以启齿,随即眼圈红了,“我一直没有勇气跟你说,我怕一张嘴就会哭出来。”她声音哽咽,泪水夺眶而出。
我不知怎么安慰她。
她抹着眼泪说:“说出来别人恐怕不相信,我根本想不到我妈妈会生病。她特别能干,特别麻利,而且特别要强,在我眼里她就是铁打的,任何时候她都能把事情做得特别好,没有困难能击垮她。从小到大我都非常依恋她,结婚之后才慢慢不那么依赖她。不过我竟然渐渐把她忘记了——我也是在她生病之后才突然意识到的。在我心里她就像一座大山一样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我以为她总归会好好的,忽然听说她得了这么凶险的病,来日无多,我就像一下子掉进了黑暗的深渊。”她的眼泪再一次滚滚而下。
她抽抽噎噎哭得就像一个孩子,让我看着心疼。她一看就是那种从小到大被保护得特别好的人,我在怜惜她的同时甚至对她心生羡慕。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这些日子过得暗无天日。我时时刻刻担心会失去妈妈,只要想到她躺在病床上,我就心如刀割……”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我尽力安慰了她,让她有什么事情只要我们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
隔了两三个星期,去课外班接孩子的时候我在教室外的楼道里遇到她,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母亲怎么样。
“她动过手术了,手术很顺利,恢复得还算不错。”她比上次看上去神情轻松了一些,不过依然十分憔悴。
在等孩子下课的十来分钟她对我说了许多,她说心里一直特别后悔没有把妈妈接在身边住。“如果我定期带她去体检,也许就不至于这样。”她还说除了为妈妈担忧,她心里还被自责的阴影笼罩。她是妈妈一手带大的,在她三四岁的时候爸爸就从家里搬出去了,尽管父母没有离婚,但爸爸从不回家,她记事起就没有在家里见到过他。上幼儿园的时候她特别眼热别的小朋友有爸爸去接,她心里也想要爸爸,但她从来不敢说出来,她好像天生就知道这是一个禁忌。她十二三岁时去问过姑妈,想知道爸爸妈妈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姑妈含糊其词,只跟她说他们合不来。在她反复追问下姑妈才说出来她爸爸是因为割舍不下初恋女友,回到了那个女人身边。而且,他们三个人是师范学院的同班同学,还是一张派遣通知书分到同一个中学的。爸爸因为“作风问题”受到了处分,不能在学校里待下去,他辞职下海了,而妈妈和她的情敌仍然留在这个学校里,都没有走,她们两个还一直都是同一个教研室的同事。得知这些她非常震惊,她无法忘记姑妈用哀怜的口气对她说的那些话:“从来没见过你妈妈那样的人,她不争,也不退,什么也不说出来,也无法商量,硬得像一块石头。你爸爸既风流又软弱,身不由己夹在两个他根本惹不起的女人当中。”她明白姑妈是在替她爸爸说话,但这件事情上她心里只同情妈妈。
“妈妈对我付出得太多,我对她回报得太少,我太对不起她了。”她黯然神伤。我劝她不要这样想,父母为孩子付出是心甘情愿的,而且现在为妈妈多做一点也还来得及。她点头,柔声说:“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谢谢你开导我。”
之后有好一段时间我没有看见她,直到放寒假前的一天,我开车出去,在小区门口遇见她开车回来。她消瘦了很多,脸色苍白,显得十分疲惫。我们俩同时停了车,摇下车窗互致问候。她说她刚从苏州回来,陪妈妈在那边休养,回来安排一下家务马上还得过去照顾她。我跟她说让黎先生不方便的时候尽管把小孩送来,她答应了。我们匆匆说了几句,便各奔东西。
很快就要过春节,黎先生打电话来,问我们把黎鼎鼎送过来方便不方便,他说有点急茬的事情要临时出个短差,恐怕夜里很晚才能来接。我跟他说如果没啥不放心的话就让孩子在我们家里过夜,省得他赶得太匆忙。他谢了我,说这样万一当天回不来他也不用那么着急了。那天因为下雪航班果然停飞,他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到家。好在黎鼎鼎住在我家很适应,他和糖果儿玩得很开心,两个小朋友一块儿写作业一块儿打游戏一块儿吃零食,亲亲热热,倒比一个孩子更加省心。
有了这次成功的尝试,黎鼎鼎在我家过夜的次数多了起来。整个寒假,甚至春节,黎太太都没有回来,她不在家的那些日子里,黎先生忙起来就把他放在我家,有时甚至连着过两三夜。黎鼎鼎很乖,很自律,做事非常有条理,读书写作业相当自觉,玩游戏也很有节制,一看就是养成了良好习惯的孩子。他住在我家,起床之后会把被子铺得平平整整,吃完饭会收拾碗筷,看见别人做事会主动帮忙,我觉得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年纪小小很会体察别人的情绪,对人亲善,很有爱意,真是一个教养极好讨人喜欢的孩子。他并不像他爸爸说的那样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相反,我们一家三口都很喜欢他,他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少快乐。
清明节刚过不久黎太太的妈妈去世了,她安葬了妈妈回来了一趟,随后又回老家去了,因为按当地风俗葬礼还没有结束,七七四十九天要请和尚念经超度,要烧纸,还要请亲戚朋友吃豆腐饭,有不少的仪式要做。走前她收拾了黎鼎鼎的衣服用品要交给我,她说按老规矩新丧不便到人家里去,所以约我在小区会所的咖啡吧见面。
她比上次见时更瘦了,脸上一点妆没化,连口红都没有擦,头发也没有做过,用橡皮筋简简单单勒在脑后,穿一件蓝不蓝黑不黑的羽绒服,看上去既像十七岁,也像四十岁。这在她是少有的,我不记得见过她素颜的样子,更别说如此不加修饰。她冒雨走过来,外衣和头发都淋湿了,更显得楚楚可怜。
她为我点了咖啡和点心,一边感谢我和老唐帮她照顾孩子,一边从包里掏出一盒香烟,动作娴熟灵巧地弹出一支点着,深深吸了一口。我第一次看见她抽烟,暗暗有点吃惊,她吸烟的样子跟我内心深处的那个她有点对不上号。尽管女人吸烟并不少见,但我觉得吸烟的女人容易给人世故和沧桑的印象,她倒是不世故,但那一瞬间我还是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点沧桑感。她伸手拂开面前的烟雾,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对不起,是不是有点破坏形象?”她淡淡一笑,“我从来不敢当着黎鼎鼎吸烟,在他面前我一直努力维持着一个好妈妈的形象。”
“你本来就是好妈妈。”我说。
她用力摇了一下头说:“跟我妈妈比起来,我可差得太远了。”
她就像是情不自禁地说起她妈妈,对我讲了从小到大经历的好些事情,她说得断断续续,有头没尾,从这件事情跳到那件事情,一件事没讲完又讲起了另一件事,似乎那些印象深刻的旧事奔涌而出,她来不及叙述,所有这些事都是妈妈为她的付出和牺牲,好几次她眼睛里漾满了泪水。她说当年外婆家知道了她父母分居的事情,想让她妈妈带她回老家的镇上去住,也好对她们母女有个照应,可是妈妈为了她能继续留在城里的重点学校读书,为她的前途考虑,没有接受父母的安排。她一人挣钱养家,除了上班,还做家教,从早到晚很少有闲的时候。小时候她只看见妈妈操劳,并不知道她留在那样一个令她心碎和羞耻的环境里有多么痛苦,她也体会不到妈妈所受的委屈和压力,长大之后随着阅历的增长,她才知道妈妈忍辱负重,吃了那么多的苦头。
“妈妈为了我什么都能忍受,可我在她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关心她,没有好好陪陪她,没有耐心地跟她聊聊天,甚至从来没有听她说说心里话,一想到这些,我就心痛难忍。我是她最亲的亲人,可我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家里是怎么过的,我也从来没想要知道,她的生活和内心对我来说就像是个黑匣子。”
她强忍着眼泪,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又重新点上一支。
“我最对不起妈妈的是让她孤独地老去,我早该接她到身边来生活的,可我竟然根本就没想到要这么做。现在说这些太晚了!”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只顾自己过得幸福,完全忘记了对我那么好,什么都为了我、对我那么无私的妈妈,我太自私了,没人知道我有多后悔,多自责。现在她不在了,我想弥补都弥补不了了。”
她的话就像外面下个不停的雨一样透出阵阵寒意。
随后的一个多月,我没有见到黎太太,黎先生也没有送黎鼎鼎到我家来。一天晚上,我在超市门口碰到黎先生,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若隐若现透出两包方便面和两三个西红柿。他跟我打招呼,我随口问他这是准备做晚饭吗?他点头,说回来晚了,也累了,做一点凑合吃一口。我问他黎太太回来没有,他说还没有。
“她这一趟回去时间不短了。”我说,“你怎么没把黎鼎鼎送我家来?”
“总麻烦你们不好意思,你们也很忙。”他说,“我这一段没有出去,所有出差的事情都推掉了。”
“其实不用客气。”我说,“两个孩子很玩得来,而且你们黎鼎鼎特别懂事,乖得让人心疼。”
他露出笑意,说:“最近我也发现这孩子好像长大了,他自己的事情做得有条不紊,不怎么要人操心,而且还挺会关心人的,每天晚上写完作业睡觉前都会过来看看我,我要是不忙他会跟我聊几句。以前他只跟他妈妈亲热,好像有点怕我,跟我一点不亲近。”
我听了笑起来。
“你送他过来吧,我们随时欢迎他。”
“好的。”他说,“先谢谢了。”
我问他:“黎太太快回来了吧?”
“还真说不好,她娘家那点事情好像永远没个头。”他苦笑着说,“她心太重了,她妈妈去世,她一夜一夜通宵守灵,自己发着烧也不顾。我劝她,她根本听不进去。她说她妈妈活着的时候一个人太孤单,这是她最后陪她的机会了,不能再错过。她给她妈妈办了非常隆重的葬礼,三亲四戚、七姑八姨、有交情没交情、有来往没来往、见过没见过,甚至于认识不认识的,能想到能问到的全都请来了。出路费,包酒店,请他们吃请他们喝,连她家街坊四邻都说多少年也没见过这么排场风光的白事了。不管她家亲戚朋友说个啥,她就照着去做,有些事情说出来都荒唐可笑。她给她妈妈烧了不知多少东西过去,别墅、汽车、电视机、洗衣机、冰箱、烤炉、电脑、手机等等,只要能想到的都要烧过去,衣服首饰更是不计其数,反正是这边有的她都要让她妈妈在那边也有。她生怕她妈妈钱不够用,不断烧纸钱给她。她从网上买了好多锡箔纸,仔仔细细裁成小方块,折成三角帽,据说就成了元宝。她把叠好的元宝装在一个布口袋里,口袋装满之后倒进贴了红纸的财宝箱,攒满一箱之后就用纸做的锁锁上,再贴上封条,去烧给她妈妈。她回来看我们那三天都没有停下做这件事,白天夜里都忙着叠银元宝。还有更夸张的,她在网上订了一个整体厨房,当然也是纸糊的,烧给她妈妈。她说她妈妈一手的好厨艺,又喜欢做饭,必须要给她弄个好厨房。我简直是无语!你能想象她是一个在美国和英国都留过学有硕士文凭的人吗?”
“天哪!”我忍不住感叹,心里其实完全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又说:“她忙起那些事情有一种奇怪的热情,我找不到贴切的词,只能这么说。她差不多把我们都忘了。我理解不了,她妈妈人都不在了,做那么繁复的仪式是为了什么?而且她花那么长时间待在老家,丢下我们也不管,我觉得……怎么说呢,真有点不可理喻。”
“她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心安吧。”我说。
他听了不置可否,神情冷峻而淡漠。
“这么晚了,你和孩子不如去我家吃口便饭,老唐在做晚饭,这会儿估计做好了。”我转换了话题,向他提议。
“真不用。”他谢了我,“改天再去打扰吧。”
六月初,我在沁芳园一年一度的义卖会上碰见了黎太太。她一向是慈善活动的活跃分子,这次也不例外,带了一大篮子自己烤的小蛋糕来献爱心。她跟我说刚回来匆匆忙忙,后悔没有多准备几样东西来卖,还有小孩没来得及穿就小了的新衣服也应该带过来。那天她连同义卖的钱捐了好几千块给失学女童。
我问她老家的事情结束了没有,她说丧事办完了,但是房产、股票、保险等等还要处理,有些手续相当烦琐,很费时间和周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办得好。她说处理房产就特别费事,首先是房子里的东西要一样一样收拾,她睹物思人,一看到妈妈的那些用品就忍不住流泪,每次只能整理一小点,就伤心得弄不下去了。
“我一直以为妈妈过得简单朴素,整理她遗物才发现她存了不少钱,还买了股票、黄金和保险,攒下了不少家产。其实她生病前就跟我交代过,不过我从来没当回事。尽管这些都是留给我的,可我真的一点也没觉得开心,反而更加难过。想到她不舍得吃不舍得用,能存下多少就存下多少,我就特别心痛。”她说,“打开她的衣柜,里面有些衣服还是新的,连吊牌都没有剪,我想她真是节俭惯了,买了新衣服还不舍得穿。叫我吃惊的是她衣柜下面几个大抽屉里满满的都是新袜子,少说也有三四百双,一个人怎么用得着那么多的袜子?她人走了,那些袜子还是崭新地留下来了。我忽然明白了,她没有慰藉,而且心里有很强的不安全感……”
她和我当街站着,她有那么多话迫不及待要倾诉,完全顾不得周围人来人往。
“原来我以为人死了眼睛一闭就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了,其实真不是,人死了以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而且,人死了之后影响还在,甚至可能比活着的时候影响还大。”她两只眼睛里忽地蒙上了泪雾,“我妈妈对我就是这样。”
她告诉我,她在妈妈卧室的壁柜里发现一只因为年月过久瘪了的藤条箱,她掸去灰尘,打开锁,发现里面装满了书信和日记,从她小学二年级去参加夏令营写给妈妈的第一封信,到她去美国留学期间寄给妈妈的每一张贺卡,都完好地保留着,而妈妈写给她的信她早已经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后来因为用了手机,她再没给妈妈写过一封信,连贺卡都不寄了。看了妈妈那么经心地收藏着她的信件、贺卡甚至是写在小纸片上的简短留言,她泪如雨下。“我把那只箱子带了回来,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就在书房里看妈妈写的那些日记,虽然就是一些流水账,我能从字里行间感觉到她的呼吸和心跳,我真的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和她这么近。”
她一次次红了眼圈,强忍着,总算没在这个人头攒动的热闹场合流下眼泪。
一天夜里我从外面回来,碰见在网球场边上遛狗的黎先生。
“你们都好吧,这一段?”
“都好。”他微笑着说,随即又补一句,“只能说还凑合吧。”
“哦,怎么啦?”我问他。
“也没什么。”他说,“就是……过得挺沉闷的。”
“要不哪天我们聚会吧?老唐早说要请客了,干脆约上大家一起热闹一下。”我说。
黎先生没有说话。
我意识到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果不其然,他说:“怎么说呢,自从朱莹莹妈妈去世,她一直就没有走出来,回来以后每天都是无精打采的,动不动就哭,为一点小事就会情绪失控,甚至什么事没有也会发脾气。有时她连续好几夜失眠,有时她不吃不喝连着睡上几天,我真担心她得了抑郁症,让她去看看医生,她根本不听。”
我说:“她确实是心重。”
他说:“我反复劝她,‘妈妈不在了,你再难过也不能换她活过来,你这么折磨自己,妈妈要是有知,会心疼的,你好好生活才对得起她。’但我说也是白说,不起作用,她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最近一段时间,一到夜晚她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读她妈妈的日记,一边读一边哭,还说要把那些日记整理出版,我觉得真有点……匪夷所思。说句那什么的话,现在大师写的作品都不一定有人读,谁会感兴趣一个普通人的日记?不过我这话是绝对不能对她说的,我要是说了她肯定会跟我急。以前那个通情达理的朱莹莹现在基本上看不见了。”
听他这么说,我不知说什么好。
“我觉得最委屈的是孩子。我看现在黎鼎鼎回到家有点战战兢兢的,原先他们母子俩好得就像一个人,小孩有事没事总黏着他妈妈,现在他在他妈妈面前小心翼翼的,一点也不放松,没有了小孩子那种天真和任性,我看了心里真有点发酸。我小时候我妈妈就总不开心,我就是在那种阴郁压抑的家庭气氛中长大的,所以我深有体会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安慰了他几句,并说会找时间约黎太太出去透透气儿。
周末,我约黎太太一起去健身,她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到了健身房门口,她感叹一句:“我已经好久没进来过了,感觉都陌生了。”
我们领了钥匙刚走进更衣室,迎面一个高挑苗条的女孩走出来,她显然刚运动过,面颊红扑扑的,像新鲜的玫瑰花瓣一般,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肩头,就像时尚杂志的封面女郎那样明媚性感。她大步朝外走的时候旁若无人地扭过头望着落地镜里的自己,并朝镜子里的自己嫣然一笑。她实在太漂亮了,我和黎太太都看傻了。
那位姑娘刚一走出去,黎太太就由衷地感叹说:“这样花朵般的年纪,这样花朵般的心情和状态,在我这儿是一去不复返了。”
“谁不是呢?日月如梭,时光不饶人啊!”我跟着她发了句感叹。
宽敞明亮的更衣室里就我们两个人,她在加了亚麻布坐垫的木条凳子上坐下来,一边慢吞吞地换衣服,一边神情疲惫地说:“不知怎么我感觉生活就像喝淡了的茶一样越来越没有味道,应付每天的日常事情我都疲惫不堪。现在一天天过得让我感觉就像下雨天拖着大草包,越来越重,越来越拖不动。”
我想到黎先生跟我说的那些话,我劝她说:“你刚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需要缓一缓,好在时间会治愈一切。”
“没什么办法的时候我们就只好相信时间能治愈一切,似乎真把时间当成了包医百病的良药。”她嘿地笑了一声,“他也跟我这么说,但我觉得……”她突然收住话头不说了。被硬生生截断的话头就像断了的线头一样悬挂在空中,没有着落。
⊙ 埃贡·席勒 作品2
“什么?”我说。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好像在思考,又像是发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谁能说得清楚时间是良药还是毒药?时间有太大的腐蚀性了,可以吞噬一切,消灭一切,什么都不存在了,自然也就没有痛苦和烦恼了。”
“你想说什么?”我问她。
“他对我不如从前了,尽管表面上还和以前一样,但我能从他的情绪里察觉出来他对我的爱淡了。没办法,我们太熟悉了,一个笑容一个眼神彼此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就像心灵感应一样。”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是苦笑,“我在英国读书那一年,他七次飞到伦敦来看我,他自己学业也特别忙,有时只是来和我一起过一个周末。那时候他没什么钱,为了买机票不但要去打工,还要省吃俭用。结婚这么多年他除了让我和孩子衣食无忧,总是尽最大可能给我们最好的,而且还经常给我惊喜和感动,我真的是被他浓浓的爱包裹,现在那层爱,怎么说呢,好像云消雾散了。”
“也许是你太敏感了。”我说,“再说,多好的婚姻也会有疲劳期吧。”
“不仅仅是疲劳,我们是极点出现了。”她说。
“老话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是不知道别人家都是怎么过的,如果有客观的比对,说不定你就不会这么说了。也许你觉得不满意的境况还是别人求而不得的呢。”我拉了她一把,笑着说,“走吧,去跑五千米再游上三十个来回,没准你就改变心情振作起来了。”
不过我和黎太太的健身活动并没有坚持下来,我上班太忙,而她老是没精打采,有时好容易凑了时间约好了,她又推说有事或者不想出门取消了,我的兴致也就渐渐没有了。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们夫妇和我们来往不多,然而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几乎是毫无预兆,沉寂多时的黎先生和黎太太又和我们频繁走动起来。不过他们并不像以前那样双双对对一起来,而是分头过来,有时有点小借口,有时任何借口没有,打个电话或者微信上说一声就来了。看得出来他们并不像以前那样只是来串串门,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可是又只顾聊些别的,新闻、传说、球赛、明星,等等,聊完也就走了,两口子都是一样。“我看他们有点儿不正常啊。”老唐这么说。连不怎么八卦的老唐都看出来了,我觉得他们之间恐怕真是有点问题。
黎先生常过来找老唐下棋,一天夜里他又来了,他脸上带着酒后的酡红,怀着歉意说:“真不好意思,老来打扰,我把你们家当成乐园了。”
下完棋我们送他到楼门口,他喃喃地说:“现在我看哪个亮着灯的窗户都很羡慕,我觉得哪家过得都比我们家快乐。”他叹了口气说:“刚才下棋的时候我还在想呢,婚姻大概也是有周期性的吧?我发现我们就像是进入了下降通道,连大师都说趋势的力量是很可怕的,趋势会辗轧一切。”
他说完笑一笑,抬脚走了。
老唐和我对视了片刻,但我们都没说什么。
没过多久,我们又听到了黎太太抱怨黎先生的话。她说他现在老是出差和加班,或者干脆经常以出差和加班为名躲出去,好像什么地方都比自己家好,回到家里也没一个笑脸,就像是迫不得已才回来的。以前他生多大气都不当着小孩跟她吵架,现在一句话不对付就跟她吵起来,原先的好脾气完全没有了。以前他跟她说话声音高了都会主动向她道歉,现在跟她吵了架之后只会跟她冷战,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不和她说一句话。最令她难以忍受是的他经常喝酒,不是从外面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就是一到家就喝,不把自己喝醉不罢休。
“我快不认识他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前天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本来我是想请你们几个老朋友一起到家里来吃饭的,他这个样子,让我还有什么心情?我怕朋友来了没滋味,我还担心会让你们尴尬。”她蹙起双眉说,“如果一开始有人告诉我结婚十年之后会是这个样子,我恐怕根本就不会结这个婚。”
隔了没几天,有一天夜里十一点多钟,黎太太发微信给我,问我睡了没有,如果没睡让我去她家一趟。她从来不在这个时间找我,我猜想一定是有什么着急的或者是特别的事情。我立刻去了她家。出现在我面前的她头发蓬乱,眼泡水肿,一看就是刚刚哭过。
“这是怎么啦?”我吃惊地问她。
“我跟他走到头了……”她说。
我以为他们吵架了。
正要安慰她几句,就听她说:“他有外遇了。”
听上去完全是一个爆炸性消息,我毫无心理准备。倒不是说黎先生出轨这件事让我多么惊诧,让我吃惊和震动的是黎太太居然会把这种夫妻间的隐私这样直言不讳地对我说出来。
她在餐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微微颤抖着手指点着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吐出一片烟雾。她似乎在等我问她,但我不想问,心里也觉得不好问。她将窗户打开,放了放烟,尽管她看上去还很恼火,却镇定了许多。
她说前一段因为处理房产她又回了苏州一阵子,从这个学期开始黎鼎鼎住校,周末才接回来,所以平常只有黎先生一个人在家。她不在家的日子晚上经常会和他视频,他一般都是坐在书房里,一边玩着电脑游戏,有一搭没一搭跟她闲聊,有时说得长点,有时就是寥寥几句,他说要和同事对接工作,或者是累了困了,也就不聊了。表面上一切正常,但她心里总是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她仔细想过,可能是他态度里略微有点敷衍,又似乎他急着要去做别的更吸引他更让他觉得有意思的事,这使她起了疑心。回到家她里里外外进行了一番检查,发现了几个明显的疑点。一是客厅里原来放在鞋架下层的一双女式拖鞋挪到了鞋架上层,二是厨房里出现了两把朝上放的叉子。而她放刀叉要么平放,要么都是朝下的,这完全是出于一个母亲的谨慎和细致,她害怕叉子朝上会扎到孩子;她不但自己这样做,也要求他和孩子这样做,因此叉子朝下放在这个家里早就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三是有一根手机充电线从书房移到了床头,而他从来都习惯在书房或者客厅给手机充电,那根充电线自从买来之后就没有移过地方。这些细节要说也都能解释得了,不能看作是有人在她不在期间“入侵”的铁证,但她无法消除心中的疑惑。她去门房查了外卖的送餐登记,然后挨个给餐馆打去电话,问前一份都点了什么。果然除了冷热菜之外,主食和饮料都是双份的:双份的面条,双份的炒饭,双份的果汁,双份的冰淇淋,还有两个人才吃得完的大号比萨饼。她去找物业,用被陌生男人尾随的理由要求按照点餐单上显示的时间调出车库的监控视频来看,不出意料看见黎先生是和一个女的一起下车的。她还看到了她认为是关键的一幕,可能是车库里有点冷,她看见黎先生脱下外衣裹在那个女人身上,而且还是无比亲热地搂着她一起走。她说她在震惊中崩溃,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丈夫只对自己这样,从来没有想到过他还会对另一个女人这样。而且,她一直被他这种亲昵的举动深深感动,觉得自己非常幸福,刹那间她就为那份幸福支付了心碎的代价。
“会不会就是个误会?”我说。
“我也真希望是个误会——可惜不是。说实话,本来我是想忍的,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今天一早,他收拾了箱子,跟我说公司让他去广州开会,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突然就急了,很不耐烦地说,你问那么多干吗?可能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反应有点过激,他说他不知道会议的情形,到那边看情况再定。然后我们就没话了。我感觉他还想找补一下,似乎想说点啥缓和一下气氛,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他走了之后我心里乱糟糟的,一直不踏实。下午我给他打电话,他手机还关机,我想他大概是在飞机上吧。傍晚再打给他,电话通了,但他没有接,打了几个都是这样。我打电话到他公司,他的秘书说他休假了。休假?我竟然不知道他是去休假!不瞒你说,那一刻我有点疯了,我突然想起来要查他的信用卡,跟他结婚这么多年,我也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我知道他银行卡的密码,是我的生日,他居然一直也没有改过。我看了他的消费记录,果然前两天就买了机票,而且我还查到了他许多别的消费,买首饰,买包,买女装,还有开房等等……我给他发了微信,让他看到信息给我打电话。九点多钟他打来电话,说到了就开会和吃饭,忙得没有工夫。我说你真是在忙公事吗?怕不是在忙私事吧。他先还说我疑心病重,让我不要没事找事,在我追问之下他有点急了,叫我不要无中生有诈他,还找出各种听上去蛮像那么回事的理由向我解释,说他真的在忙什么什么——到这个时候他还在一个劲儿撒谎,真的让我太生气了。”她又点着一支烟,愤愤地说,“我们在电话里大吵一架,后来他口气不硬了,其实就是承认了。他在电话里哄了我半天,让我别生气,说回家跟我解释。他这个样子反而让我更加伤心,不光是伤心,还很绝望。想想这么多年自己的生活就是围绕着他这么一个中心,我爱他爱得心里都产生错觉了,以为跟他就是一个人,可是他背着我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我真是傻透了!现在我和他之间只剩下离婚一条路了。”
“你别冲动。”我劝她,“你怎么也要为孩子想想吧?”
我没好意思直接说你难道就不为自己想想吗?她在家做全职主妇,差不多有十年没到外面工作过了,不说别的,往后的生活来源没有了着落?难道这么年轻就过坐吃山空的日子?如果重返职场,不说如今找工作难,就算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工作,还有一大堆的困难等着呢,更何况她和社会脱节了这么多年,职场上的游戏规则恐怕和以前都大不一样,我随便一想都替她忧心。我忍不住劝她说:“你还是冷静下来好好考虑考虑再说。”
“没什么好考虑的,委曲求全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了。”她异常坚决地说。
她的坚毅和绝不妥协的样子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和我之前认识的那个温柔娇弱的黎太太判若两人。我还想再劝劝她,但她却有条有理地说起了她要托我的事情。
“本来我是要上门去找你的,可是这么晚了,而且我这副样子,不好意思去打扰你们一家人,所以只好麻烦你过来。刚才我和他吵架的时候他在电话里说明天一早就飞回来,要和我当面谈,我说了我跟他没有什么好谈的,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他见面。婚我肯定是要离的,我跟他说得清清楚楚。我明天就回苏州,等找好了学校就来把小孩带走。”她把拴着一只毛绒小狗的一串钥匙递给我说,“他说明天就回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家。明天就是周末了,黎鼎鼎放学之后要回来,我放一套钥匙在你这里,我发信息告诉他,如果回来开不了门,让他找你们去。”
“你这是干吗呀?”我知道挽留不住她,我还是说,“你非要这样吗?”
“这里的一切让我心痛得喘不上气来。”
我接过钥匙,答应如果黎先生一时没回来,我们会照顾黎鼎鼎。我拥抱了她,心酸得眼泪涌了上来。
他们的婚变发生得太突然了,用老唐的话说就是“令人眼前一黑”。我不清楚黎先生是怎样面对这件事情的。黎太太走了之后,他跟我们几乎断了来往,偶尔碰见,他的神情是严肃甚至有点戒备的,对我们淡了许多。我说不上他是愧疚,还是隐含着对我们没有在关键时刻帮他劝住太太的不满。其实,他当然不是不知道我们一定会尽力而为的,而且同住在这个院里,他也不会不知道我们懂得尊重别人的生活。
自从黎太太搬出了他们临湖的豪宅,那座房子看上去就没有了往日的生气。从周一到周五,也许是因为黎鼎鼎不回家,一到夜晚整座房子都是黑黢黢的,只有书房的位置亮着灯光。我不知道黎先生是不是在写作,那个泛着橙黄色的光线暗淡的窗口让我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到了周末,有时会看见黎先生一个人带着孩子去餐馆吃饭,去超市买东西,或者是开车外出,如果不知道他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们父子俩的生活看上去平静安逸。黎先生还是和以往一样帅气,他的衣着和汽车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他一点没有因为处在婚变之中而马虎邋遢。黎鼎鼎同样穿得整洁鲜亮,我仔细留意过,他衣服的增减与季节和温度相当适宜,甚至上衣和裤子,帽子和鞋袜的颜色搭配都协调好看。平心而论,黎先生一个当爸爸的带孩子带得如此精心,连我这个当妈妈的都有点自愧弗如。
黎太太走了好长一段时间,黎先生见到我们才自然一些。他偶尔会来我们家串门,有时是送黎鼎鼎过来找小糖果儿玩,有时是来找老唐下一两盘棋,我们彼此说话也都十分谨慎,生怕触碰到他的旧伤痛。他不跟我们说黎太太,我们也同样是一句不提。
但我们这些老朋友都记挂着黎太太。有一天我去医院找裴真真请她帮我看体检的心电图,她一边用咖啡机冲茶,一边讲起她科里突发的一件事,一位提拔没多久的副主任两天前在家门口遛狗,突发心脏病倒在地上再没能起来,他手伸进裤子口袋去掏手机,连手机都没来得及掏出来。保安就离他几米远,眼看着那么一个大活人几秒钟就过去了,而他头天晚上还在给别人做心脏手术。
“世事无常,我认识的恩爱夫妻本来就寥寥无几,我们这位副主任是疼爱老婆的楷模,结果刚刚四十出头就撒手走了,留下三十不到的老婆和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看他老婆哭得泪人儿一般,我们也跟着心碎。”她感叹地说,“神仙眷侣一般的黎先生和黎太太也分了,还记得我们在黎家喝酒畅谈,多开心啊!真是欢声笑语犹在耳旁,已经物是人非。”
我也跟着她叹气。我问她:“你有黎太太最近的消息吗?”
裴医生苦笑了一下:“还黎太太呢,恐怕已经不是黎太太了。”她摇了摇头说:“至少有半年多没她消息了,还是她刚离家不久来找过我,让我帮她介绍工作。她认为我做医生人脉广,而且跟别人开口人家也肯给面子,确实是这样吧,不过你也知道,现在要找个不错的工作哪儿那么容易,好的岗位都不是一般人能挤得进去的,要么凭关系,要么凭票子,都是硬碰硬的。不少地方都规定只要三十五岁以下的,还是死杠子,没办法突破,她刚刚三十六岁,真叫尴尬。”
她说起为黎太太找工作的经过,三个月之内她就帮她介绍过两次工作。她先把她介绍到一家报社做财务,她嫌报社给的薪水太低,做了一个月就辞职了。她又介绍她到一家办得很火的教育培训机构,这一次她没做满一个月就又辞职了,实际上是被炒了,原因是老板要求她在账簿上少列收入,想借此少缴税款,她认为这是偷税行为,不肯那样做。老板大约也不想得罪她,就派了一个完全不懂财务的老家亲戚当她的上司,每天上班就是挑理,她坚持了一两个星期实在忍受不了,就主动离开了。
“我真不知道她居然那么天真幼稚。”裴医生说,“我倒也佩服她有自己做人的原则。”
“这个社会发展太快了,她在家里一待十年,成了温室里的花朵,哪里经得住这样的风刀霜剑严相逼?”我听了很替她忧心。
“可不是嘛!”裴医生说,“其实依我看她不适合出去工作,要说她也不缺钱用,她说过她妈妈给她留下不少遗产,老家还有房子,再说她和黎先生离婚他也会给她赡养费,至少她自己生活不愁,但她一心想要孩子的抚养权,所以必须得自己有收入才行。而且她儿子一直是上国际学校的,每年的学费就不是一般工薪阶层能负担得起的,所以她压力巨大。我很同情她,也很心疼她,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帮她。不过我也觉得她有点自讨苦吃。”
“其实他们要是不离婚多好。”不知怎么我忽然脱口而出。
裴医生笑了笑,随即拿出医生的冷静,就像宣布一个结果说:“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
我忽然想起那次情人节在黎家聚会,大家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时黎太太还信誓旦旦地说,假如黎先生出轨她是会原谅她的,言犹在耳,他们却已各奔东西。
“你不记得金教授的名言了?‘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绿’。生活本身比理论要复杂得多,不但是多维的,不断再生的,而且是瞬息万变的,沟沟壑壑,枝枝蔓蔓,不是哪一个人可以控制的。”裴医生说,“朱莹莹跟我说过,她和黎明睿是一见钟情,从爱上他那一刻起她心里就只有他,不知不觉,也是心甘情愿把自己活成了他的影子。直到有一天觉察他有了外遇,她的爱情梦破碎,才发现之前她相信的爱情不过是一个泡影。”
“爱情本来不就是一个梦吗?”我说。
裴医生微微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是这么回事。”她说,“我是离了两次婚结了三次婚才明白的,爱情可不就是一个梦嘛,而且说不定你的梦里还套着别人的梦,她太年轻了,还不懂得这些。”
冬去春来,黎家花园里的花又开了,浅浅淡淡,生机勃勃,还像往年那么好看。可是到了夏天,花草都长疯了,没有修剪的小树像没理过的头发一样乱蓬蓬的,杂草蹿得有半人高,月季的藤蔓都爬到小马路边上了,花园的围栏也歪了,绿意盎然却掩不住颓败衰落。
一天,我和老唐从黎家门前经过,看见黎先生正蹲在大太阳底下给花园的围栏刷油漆,见了我们他停下手里的活儿,说:“装修完房子我才发现外面这圈栅栏忘记让工人刷了,丢了大半年也没顾上,我嫌为这么点小事找人麻烦,干脆自己动手。”
当晚,他晚饭后来到我家,跟我和老唐坐在黄昏的阳台上一起喝加冰的威士忌。已经有好久他没有过来坐坐了。迎着客厅里的光亮他慢慢翻动着手掌,他无名指上贴着创可贴,就像戴着一个戒指。他说下午刷栅栏的时候手被围栏上的旧铁钉扎了,流了不少血。他随口聊到房子装修的事,淡淡地笑着说:“当初完全是为了她才动了装修房子的念头。她说从电影里看到一座房子雅致极了,美得无法形容,心里忽然种了草,梦想自己也有一个那样的房子。我问她是什么样的房子,她说白色的墙,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窗户,白色的窗纱,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花瓶插着白色的花,然后我头脑一热就答应了她。结果呢,她热情澎湃地开了个头就扔给了我,再也不闻不问。这也罢了,等房子装修好了,她人却不在这个家里了……下午我把花园的围栏都刷了,一切都按照她的要求来的,毫不走样,今天算是真正大功告成了。”他慢慢地喝一口酒,慢慢地转动着杯子,慢慢地绽露出一个悠长的笑容,简直就像电影里令人感伤的慢镜头。
这是黎太太走后他第一次在我们面前提起她,喝到第三杯酒的时候,他说起了他们离婚的事情。
“说句大实话,我是一点不想离婚的,从结婚那天起,我从来就没起过离婚的念头。我很小父母就离婚了,所以对离婚这件事我有童年阴影。记忆中我父母离婚前经常吵架,吵急了还动手,他们打起架来惊天动地,两个人都是逮什么砸什么,房间里飞沙走石,简直就像爆炸现场。我家的电视机都被砸坏过,那时候也算是挺贵的物件,要存好长时间的钱才买得起。我是在惊吓中长大的,当时我最怕的还不是他们吵架,而是他们离婚。我只要一听见他们说出这两个字心里就怕得要命,哭得要死要活。我担心他们离了婚没人要我,我会流落街头,吃了上顿没下顿,再不能睡在自己温暖的小床上,只能浑身脏污在桥洞里过夜,说不定我也会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在某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孤苦伶仃冻饿而死。不过我父母真的离了婚他们谁也没有告诉我,他们一直瞒着我,从来不跟我说实话。他们分开之后我跟着妈妈,她骗我说爸爸出差了,又说爸爸出国了,其实我心里早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轮到我自己经历离婚这件事,我心里那个童年时代的伤口又被撕开了……”
“你们就没有挽回的可能吗?”我没忍住问他。老唐直直地瞪着我,在微暗的光线里他朝我眼光一闪,我直觉他大概是认为我说了冒失的话。
黎先生非常肯定地摇了摇头,他咧嘴苦笑了一下,低下头去喝酒。
老唐默默地往他杯子里加了点酒。
“不瞒你们说,我不是没有试过,我做了不少努力,不过收效甚微,干脆说是没有效果。我对她说我爱的是她,牵挂的是她,心里放不下她,但我说什么都没用,这些话已经不再能打动她,她不理我。”他沉默了片刻又说,“自从她搬出去之后我听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你们知道是什么吗?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你走吧’。每次我去找她,不管是怎么开局,是吃闭门羹,还是以为能有一个新的开始,最后得到的总是这三个字。”
我说:“她内心真不像她外表那么柔弱。”
老唐又飞快向我投来一瞥,不过这一次我发现他目光里没有责难,更多的却是认同。
“她的心冷了。”黎先生顾自说下去,“她是个涉世未深的人,所以她心里的爱情还是爱情本来的样子。但我真没想到她竟是一个宁为玉碎的人!”
我们不知不觉都喝得有点多,喝到后来我们就把黎太太忘记了,我们说起从前聚会时那些好玩的事情和讲过的笑话,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我建议我们再干最后一杯。”夜深了,脸上泛着红晕已有了几分醉意的黎先生对我们提议,“为爱情干杯!”
三只玻璃杯清脆地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