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云英
墙上的女人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圆髻低矮,额头光洁,朴实的笑容里带着一点点羞赧,家常、古旧得一如灶房里的小脚老祖母。历史的追光打在旁边的文字上,带我走进了戴云山里的这些女人。
空气激荡。
一
1947年7月15日,注定是林长生命中一个惨淡而又光荣的日子。夜在愁肠里打了个结,惊慌的白日如约而来。林长没有点灯,摸索着穿好衣服,探脚去够床下的鞋子。三岁的儿子在睡梦中叫了声妈妈,她本能地应了声,俯身轻拍小家伙的后背。儿子翻个身继续香甜的鼾眠,她低头亲他粉色的小脸蛋,可怜的孩子在襁褓中被秘密送来,她不认识他的父母,但知道他们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孩子就是我的老姑父,我常以市侩的好奇一次次怂恿老姑父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以求表哥表姐现世的荣华,硬气的老人回答得比一杯白开水还要淡:有什么好找的!
悠长的叹息从林长的体内游出来,滑入广袤的戴云山。丈夫把孩子抱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她这是叶飞将军的嘱托,他不说,她也不问,默默接过,还未生育的她一夜成了一周岁婴儿的母亲。丈夫总是这样,话不多,但主意正,她不懂得丈夫和他那些同志的道理,也不知道什么是革命怎么闹革命,她只是顺从地把一拨一拨来家里的人藏起来,为他们洗衣、做饭、补衣裳。她知道丈夫的事情一旦败露会掉脑袋,却从没真正想过丈夫被抓走了她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黎明前的黑暗是化不开的生铁。7月的晨风里,林长的身体竟然微微颤抖。一个月了,表面上她没事人一样操持家务,镇定地跟乡邻谈论丈夫冤枉,只有苍茫的戴云山听到她无声的哭泣,知道她有多么害怕与无助。
双亲吃过早饭,下地去,有个人顺着田埂向她家走来。来人抓起桌上的生黄瓜,边啃边探头探脑地朝每个屋子瞅,然后拍拍儿子的头,恐吓道,大部队已经开进山里,共匪插翅难飞,凡有通共者一律砍头。林长揽过儿子的小脑袋让它紧紧地贴住自己,右手托着自己快八个月大的肚子,木然地说:谁的脑袋都没有我這两个孩子的脑袋重要。
关上屋门,林长掩嘴啜泣。突然,屋后传来一个轻微的响动,那是可以混杂于戴云山虫叫鸟鸣里的声音。她浑身一震,这个时隔不久就会听到的声响,此时让她既亲切又惊惶,她下意识握紧儿子的手,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护住肚子。
声音又响了起来,熟悉的节奏在神秘地召唤,林长打开了门。
我曾经是一个鲁莽草率的少女,是女儿把我雕琢成现在这样深知敬畏、缩头缩尾的中年人,我不明白林长为什么要打开那扇门。她是个没读书的普通乡下女人,不可能有伟人那种推翻旧政权建立理想社会的追求,也不可能和那个时代参加革命的普通老百姓一样为了有田种有饭吃。事实上,林长家道殷实,先人南洋打工置下的田产加上一家人精心地操持,年可收粮百担。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林长凭什么置肚子里快八个月的孩子和已经视如己出的三岁儿子的性命于不顾,在举报一人奖八块大洋、通共连坐砍头的白色恐怖下铤而走险?我找不出理由,是不是能够将之归结为中国传统妇女从夫的品德与无条件的忠诚?
不管我怎么猜想,年轻的林长、即将临盆的林长打开了门,把自己、把儿子、把亲生的父亲母亲全都交了出去。年迈的母亲去冷水坑接游击队,父亲负责在下半夜带队伍上戴云山,她因敌人监视不便离开,就在家准备队伍的补给。怕引起敌人怀疑,她按照平常饭量一小锅一小锅地煮。等夜幕降临,林长挑上四十多人的饭食,带上数十斤大米,挺着大肚子,孤身走向夜间村人不敢涉足的大墓埕。戴云纵队司令部人员得到及时补给,振作精神,胜利跳出敌人的包围圈,回到莆田革命根据地。天亮后,林长假装去大墓埕放牛,不动声色地把游击队遗落的痕迹收拾干净。如此细致,如此聪慧,如此镇定,也难怪敌人抓走她丈夫陈利曾几个月,最后因为没能拿到任何证据和线索而放了出来;也难怪在毛厝、十字格、半山等地下交通站被敌人悉数摧毁的白色恐怖下,南斗这个交通站一直坚持工作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写到这些精彩的细节,不禁萌生退出散文写作、重构一篇小说的冲动。可历史根本不需要虚构,它就那么精彩,在一个普通农村女人的身上。
如此胆大心细的女子,怎么可能仅仅出于从夫的旧规矩而把父母子女都推出去为他人涉险?
元初管夫人的《我侬词》这么写: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其实,林长的血液早已融入了丈夫陈利曾的血液,并在艰难的革命岁月里达成了自己独特而又坚定的精神追求。
1947年7月15日,是一个革命的日子,更是林长和丈夫与革命生死与共的日子。
二
关于黄冬的事迹介绍非常简短:福建德化水口人,生于1884年,卒于1967年,在革命战争年代里,积极支持我党的地下工作,为党的革命事业,特别是为确保省委机关、省委游击支队在水口的供给及安全做出了贡献,被称为革命老妈妈。
历史的记叙总是这样的简练、理性和冷静,没有人知道文字背后那个母亲的曲折、感性和纠结。
天还没亮,六十一岁的黄冬和岐山堂一起醒来。或者说不是醒来,而是还没入睡。她起床烧水。省委离开毛厝迁往东湖后,按照华东局“精干分散隐蔽、保存有生力量”的斗争策略,闽中特委机关和游击队隐蔽在毛厝陈坑“猴洞”山顶密林中。家里的粮食、菜干和精心饲养的肥猪早让儿子毛票送了过去,现在,那些孩子又断粮了。
黄冬喝下一大碗热水。没米下锅的日子她不陌生,儿女们没长大前,一家十口全靠老头子一个人租地耕种维持生活,冬季收成交了佃租、还了高利贷,没剩几粒粮,全靠野菜、树皮过日子。活着是人类最为基本的生存权利,却成了悬在这一家人头顶的月亮,大女儿毛秀、二女儿毛月和三儿子毛日粘先后卖去了八埕、水口、晋江,直到瞒下户口的四儿子毛票也长大成人,生活才有了些许改善。
从腰间取下钥匙,她打开柜子,拿出一个层层包裹的小布包,里面是给毛票娶媳妇的钱。五年前,这个乡村母亲怕一穷二白的家和年老的自己拖累儿子,一反成家立业才分家的乡村习俗,提前让会赚钱的毛票分家另过以攒钱娶亲。她静静地看着包里的银圆,钱没有了还可以再攒,人几天没吃饭就完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形势更加严峻。闽中特委支队跟福建省委失去联系已经半年多,队伍没有补给,艰难地在绵延不绝的戴云山里和十几倍的敌人周旋斗争,毛票时常冒着被抓的危险到周围乡村当挑夫、做佃工赚钱买粮,可那也只是杯水车薪。
我想,毛票从白发苍苍的黄冬手里接过卖牛钱的时候,这个以刚强著称的革命者一定心如刀绞。他和哥哥毛材参加革命后,就没在母亲身边尽过一天孝,还连累她一天到晚担惊受怕、忍饥挨饿,黄牛是她晚年生活的依靠和生命最后的寄托啊。
而黄冬又是出于一份什么样的情怀?母爱是伟大的,伟大到能够为了孩子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所有一切,但母爱也是自私的,自私到天底下就只有自家的那个孩子。平常在众筹网看到走投无路的家庭,我多少总要捐一点,也曾长期资助别人家孩子,但那都是在确保孩子生活质量的前提下缩减我的个人消费进行的,让我把孩子结婚的钱捐出去,是不太可能的。是什么力量促使七十三年前的黄冬超越生死,把儿子娶亲的钱和自己的老本换成粮食送上山去?是革命意志与理想吗?不,任何高大上的解读都过于简单粗糙,我相信六十二岁的黄冬只是出于一个母亲的本能,出于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没有哪个母亲可以坦然地看着儿子挨饿,黄冬也不能坦然地看着游击队员们挨饿。中华大地上就是因为有了许许多多黄冬这样的母亲用自己的生命化成乳汁,才哺育了无数毛票、毛材那样的英雄儿女,才哺育了伟大的中国革命。
“革命老妈妈”——最后的概括是精准的,非此,不能概括黄冬。
三
十字格女人曾稳,以一碗树叶糊走进了八闽革命的历史。
如果说林长是柔的,黄冬是慈的,那曾稳就是刚的。这个生于清光绪二十年(1894)的苦命女人原本可以和中国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相夫教子终了一生。生活的希望之光似乎也曾经照耀过她,一个虽不富足但尚可苟活的家,勤劳的丈夫和三个可爱的儿子,日子艰辛而不失温暖。可一日之间,残酷的命运从她手里夺走了一切,土匪杀了她的丈夫,掳走三个儿子,从此下落不明、永无相见。十字格的血色残阳见证了万恶的社会对一个弱女子的无情摧残。
生活是苦难的!生活的苦难如崩塌的雪山压向柔弱的女人。可生活中总有曾穩这样的女人,跟后山上的戴云松一样,迎雪向风,顽强地在苦难的沃土里生长。
曾稳四十九岁那年,两个二十来岁的故衣商贩来到她风雨飘摇的家。年长的是毛厝的挑夫毛票,他告诉她,共产党为穷苦人打天下,只有跟着共产党走,才不会当亡国奴,才能过上好日子。年轻的那个,留着中分头,文质彬彬,是个读书人,他是闽中特委永春德化大田地区的特派员吴天亮。
曾稳上下打量着吴天亮,转身去厨房煮出两碗貌似猪下水的树叶糊,说:“十字格都是穷人,没米下锅是经常的事,这两碗树叶糊吃得下,十字格你们就住得下,吃不下去你们就别再来了。”年轻的特派员没有说话,抓起筷子,秋风扫落叶般把那碗酸辣苦涩的树叶糊吃个精光。
曾稳锐利的目光一寸寸柔软,随着两碗树叶糊融进两个青年革命者的身体,她也永远地融入了中国革命。这个爱憎分明的戴云山女人说:“你们吃得下这碗树叶糊,十字格这么大的林海就任凭你们住了,今后要我做的你们尽管发派。”没有人知道后来艰苦的革命岁月里,曾稳吃了多少碗树叶糊,才给省委和游击队送去那么多的粮食和鸡鸭;又历经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与凶险,才完成游击队一次又一次交付的任务。
然而,革命是残酷的,敌人是凶残的。
谁能相信,一个目不识丁年过半百的乡下老妇,在几次三番与敌人的残酷斗争中所迸发出来的非凡的胆识与智慧?当甲长察觉,怀疑祝增华、高祖武率领的闽中游击队从毛厝突围后隐蔽在十字格,她以游击队员怎么也舍不得吃的一只鸡腿骗过了敌人,掩护、供给游击队两个半月。当国民党德化县政府军事科长林其瑶率保安队进山“清剿”,黄国璋、林汝楠率领的游击队在她和十字格群众的掩护下安全转移。恼羞成怒的林其瑶抓住她严刑拷打,使她数度昏死。但最终她却在夜间带着重伤越狱,并弃鞋子于水边让敌人误以为溺毙而逃出死劫,继续想方设法为游击队送粮送菜。
这是何等的胆略与风采?!这是何等坚韧坚强的女人?!遗憾的是,我遍寻戴云山里的展馆和网络资料,都没有看到曾稳的照片,她可敬可爱的容颜已经遗落在了时间的深处。
不过,无须照片,“曾稳”两字足以光耀后人。
四
照片里的叶宝,发型跟林长、黄冬的传统发髻截然不同,不怎么听话的雪白短发齐耳。她咧着嘴唇,似乎少了颗门牙,下巴内缩,双眼往上望,似笑非笑。跟林长略显羞赧的微笑和黄冬庄重的凝神不同,她看起来有些喜性,有些顽皮,还有些拽。
叶宝是童养媳,七十二年前,她在公公的授意下照顾戴云之战中与队伍失散的女游击队员史爱珠、黄阿妹,用土草药治疗黄阿妹手上的枪伤,一个星期后再分别把她们送出戴云山,让她们安全回到革命根据地。
一路循着戴云之战的烽火来到叶宝故居,历史的印迹已被时光抹去,当年收留游击队员的房屋不复存在,成为一坡荒地,一群鸡在上面嘬嘬地啄食。处在新闻爆炸的时代,且不说大量狗血剧,单单微信群、朋友圈就轰得我神经麻木,笑点与泪点大幅上升,再没有什么笑话能让我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也不会再为无关紧要的物事垂泪,传奇不以为奇,感动不为之动。倘若不是我们的义务向导林宝铁老校长无意之中说起的一件事,叶宝不会进入我的视线,她的故事较之其他过于顺利,缺乏跌宕起伏的情节和英雄主义的色彩,浸润不进、震撼不了世人日益淡漠的心。
叶宝如戴云松一样遗世独立,那是一种多么珍贵的品质,让我情不自禁地发出喝彩。这种品质,现代丰裕的物质土壤长不出,炮火纷飞的硝烟熏不出,甚至强大的现代教育也浸染不出,能培养出这样一份品格的唯有浩瀚无垠的戴云山和这片土地上亘古不变的善良与宽厚。而后,才在这土地上,生长出书本读不来的智,生长出锤炼磨不出的韧,最后形成灵魂里骨头中永不褪色的铁质。
林长、黄冬、曾稳、叶宝……戴云山的女人们坚定地投入了二十世纪中国那场伟大的社会变革,在极其险恶极其黑暗的斗争里挺过了极其歹毒极其凶残的迫害。黄冬曾三次被捕,受尽严刑拷打、残酷折磨,敌人甚至把大毒蛇放进黄冬的牢房,并骗她说,她儿子毛票的脑袋已挂在城门上。惊吓与悲痛让可怜的母亲一度失去心智,可即使是五步蛇毒也没有毒坏这个母亲为儿为党保守秘密的革命意志。十字格的曾稳两次被捕,敌人对她施加灌辣椒水、坐老虎凳、撬杠等重刑,甚至用烧红的铁线穿过她的双乳吊起来,直至她的乳房裂开从高空摔下,但她仍然坚贞不屈,宁死不泄露党和游击队的秘密……在戴云山男人拿起手中的枪书写历史的时候,戴云山里的女人用自己的身体和广博持久的爱,默默地、默默地驮起了厚重的戴云山历史。她们的身体是水做的,骨头却是铁的。
走出戴云山革命纪念馆,我却再也走不出戴云山里的那些女人。
责任编辑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