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作业

作者简介

李师江，诗人、小说家。1974年生于福建宁德，1997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出版长篇小说《逍遥游》《福寿春》《非比寻常》等，获2006年度华语文学传媒大奖。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德等语言。另著有随笔集《畜生级男人》，历史传记《像曹操一样活着》等。

1

马达达二三年级的时候，处于语言叛逆期，热衷于屎尿屁。到了四年级的时候，话题就辐射到成人世界，口味也更重了。小伙伴之间，也是经常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吃过老鼠。”张子轩起的话头，特别自豪。自从跟妈妈去大金湖旅游，吃了老鼠干以后，子轩便把这个当成壮举。

“我喝过毒药。”刘超俊不甘示弱。这话倒是不假，他在农村姥姥家吃黄瓜，顺手把农药倒出来蘸着吃，一边看手机一边浑然不觉。不过洗胃的时候难受得跟孙子似的，远不如这般豪气。

“都是小儿科，我炸过汽车，狠吧！”林斯文叫嚣道。过年的时候他把鞭炮放进人家小车里，现在屁股上还留下竹枝的鞭痕。

四個小朋友从实验学校门口出来，一路磨磨蹭蹭走到闽东西路的十字路口，争强好胜吹牛皮达到高潮。马达达冥思苦想，想不出什么辙能高他们一头。三个小伙伴挑衅地看着他。马达达个子比他们矮半个头，成为四人中最怂的那个也是理所当然。

“走吧，他胆子小，你就别指着他让我们大吃一惊了。”张子轩叫道。小伙伴们笑了起来。

绿灯亮起，小朋友们正要随着人群过马路，马达达叫了一声，张开双手：“站住。”显然，笑声刺激了他，他的脸憋得通红。

要是过了红绿灯，小伙伴们就要分道扬镳了，马达达把小伙伴死死拦住，道：“我把我爸妈搞离婚，这个你们干不出来吧！”

“哈哈，够狠！”“够变态！”“这事我还真干不出来！”

三个小伙伴笑声转为惊奇、兴奋乃至服气，马达达这才松口气，心满意足。这时候绿灯已经换成红灯。

爸妈离婚这事，马达达原来还有一点空落落，现在变成炫耀的资本后，倒是理直气壮起来，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至少有一样是实惠的，那就是爸爸以前盯着自己辅导作业，像一只苍蝇一样嗡嗡嗡地缠绕耳边，有时候像一只狗熊咆哮起来，有时候又像一只抱窝的母鸡喋喋不休，总而言之，自己像被困在一个讨厌的动物园。现在，自己的耳朵解放了，一身清爽，放学回家后的生活也多姿多彩起来。

说实话，如果不管学习，马达达还是蛮喜欢爸爸的。爸爸叫马成长，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混在人群里就会被淹没的那种人，话不多，特别跟妈妈话不多，但是跟马达达话特别多。话多不是毛病，但老教训人就受不了了。马成长以前是公务员，工作也比较忙，虽然应酬多但不爱应酬，喜欢跟马达达混在一块。马达达那时候对世界充满好奇，脑子里随时随刻都会冒出问题，爸爸随问随答。热衷于屎尿屁那阵子，达达从马桶上站起来，问：“大便那么臭，为什么没拉出来的时候人不会恶心呀？”

马成长严肃道：“达达，你现在越来越重口味了，以后还是不要谈诸如此类的问题，要不然会被学校扫地出门。”

达达委屈道：“我就是想知道才问嘛！”

看到儿子求知若渴的表情，马成长不得不解释道：“每个人都不会对自己身体里的脏东西恶心的。”

“为什么？”

“因为是爱自己的嘛，自己身上的臭汗、鼻屎、头皮屑，都是可爱的。以前呀，爸爸给你换尿不湿的时候，也不恶心，不但不恶心，还写了一首诗，为什么，因为爱你呀。”

达达开始看爸爸写的诗《大便与画家》：

马达达同学

在满月之前

拉出的大便

金黄、稀湿

是凡·高酷爱的色系

我很想用它来画一幅画

我的画还处于

构思之中

马达达同学

就跟我开了个玩笑

他把大便拉成

一截一截的固态

不堪入画

这真让我

猝不及防

儿子，你这是成心

毁掉一个画家

马成长谦虚地请教：“达达，你觉得我的诗写得怎么样？”

马达达摇摇头：“很一般。”

“你每一年长大，爸爸都给你写过诗，要不要看看？”

“不看，看这种东西会影响我的品位。还说我低级趣味呢，你管管你自己。”

马成长灰头土脸地收起了诗歌本子。这都怪他跟儿子没大没小百无禁忌交流的结果。

马成长本来是公务员，每天准时上下班，吃完饭后把达达架在脖子上，朝阳台外看风景。阳台外面能看见西山，有云雾缭绕的树林，有夜间闪亮的寺庙，有电视塔，还有雨季偶尔可见的林间瀑布。马成长把这些东西都编成故事，马达达开始会听故事的时候就开始听，直到后来质疑这些故事，让马成长难以自圆其说。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达达骑在爸爸的脖子原来要抱着头，后来可以像骑马一样胡作非为。有一年，马成长鬼使神差辞掉公职，开始回家埋头苦干。把铁饭碗砸了，在三线城市绝对是个石破天惊的举动，他自己若无其事，可把亲人朋友给震惊了。

门房的罗大妈最为惋惜，问：“是不是得啥病了？”

“哪有什么病？饭吃得比谁都多。”达达的妈妈张静莹恨恨道。

张静莹原来是英语老师，后来改行做了导游，三年前自己开了旅行社。创业艰难，忙得脚不着地，又碰上一个怪脾气的老公，气越来越多，不免把公司老板的脾气带回家里。马成长吃软不吃硬，你是针尖我就是麦芒，你敢下海我就敢跳海，你敢瞧不起我，我就敢瞧不起世界。

“那躲在家里干大事？能赚钱吗？”罗大妈问道。

“这么说吧，这个房子首付是我出的钱，按揭由他来还，现在按揭也落我头上了。”

“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他没有脑子的。”

马成长在家待了一年后，啥也没干成。张静莹说：“你去求求单位的领导，重新上班吧，就是做了门卫也好。”马成长道：“我辞职就是为了不求人，你想让我找罪受呀。”张静莹道：“你是舒服了，可是你干出什么来了？难道你看不见现在自己失败的人生？”马成长正在晒衣服，一听就跟吃了枪药似的，把一件内裤甩了出去，道：“失败又怎样，我为什么就不能有失败的人生？”他们经常这样毫无征兆地呛起来。马达达一边做作业，一边坐山观虎斗，觉得爸妈的吵架是枯燥生活里的一幕戏剧，但有时也觉得聒噪，叫道：“你们能不能别吵了！”

辞职后，马成长就有更多的时间辅导达达了。数学、语文练习册、课时作业、英语、课外阅读、网络安全作业、禁毒知识竞赛……马成长把精力花在儿子身上，事无巨细。达达可烦了，作业能拖就拖，能投机取巧就投机取巧。马成长说：“达达，你忘了，幼儿园的时候，你说，要是天天有作业就好了。现在怎么把作业当成洪水猛兽了？”达达道：“我那时候哪里知道作业这么多，还这么难？”

马成长指导他做一道应用题。上了一趟厕所，回来发现达达不见了。叫了一声，说在卧室厕所。等了二十分钟，达达还没出来，马成长叫道：“达达，你又玩什么鬼把戏？”

“厕所都不让上，还有没有天理了？”达达反锁着门，在里头叫屈。

“哪有拉这么长时间的？”

“我同学有比我更长的呢，林斯文在厕所里蹲了一个小时，不信你去问我老师。”

“别给我扯没用的，你快给我出来，要不然又拖到半夜睡觉。”

“我想出来，可是我屁股不同意呀。”

马达达在较劲中得到乐趣，嬉皮笑脸地磨嘴皮。凡是有一点好玩的地方，他都不放过。

马达达意猶未尽地出来后，马成长在马桶边上发现一本漫画书，拿出来对着张静莹咆哮道：“我跟你说过，别再买漫画书了。要不然以后他就住在马桶上了！”

张静莹觉得莫名其妙，这跟漫画书有什么关系？她正在收拾碗筷，手上还滴滴答答带着水，一脸鄙夷地看着马成长气急败坏的样子。

马成长把马达达粗鲁地按在椅子上，叫道：“爸爸一不盯你，你就想偷懒。上单元你的语文才八十二分，这已经是差生的行列了。爸爸就没想过，儿子居然是个差等生。”

马达达头被按住，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现在的孩子，敏感而自尊。他一把推开爸爸，叫道：“差等生怎么啦？你允许自己做个失败的人，我就不能当个差生吗！”

马成长“呃呃”两声，气得说不出话。张静莹走过来，道：“孩子都不信服你了，你现在除了发脾气还能干吗？我看你在家里就是多余的人！”

就是这句话，导致了他们走向民政局。马达达这孩子，除了有点惊诧，对离婚并无恐惧，只是问道：“以后我就不能见到你吗？”马成长道：“那不会，随时可见。”马达达道：“行，以后我打电话你就过来，你们离吧。”在儿子的鼓励和见证下，两人速战速决。在民政局大厅，马成长停下来，对儿子道：“达达，你凭良心说说，是想跟着爸爸还是妈妈？”大概这个问题太沉重了，达达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妈妈，好像伯乐相马。张静莹把马成长拉过来悄悄质问道：“问这么多余的干吗？孩子跟我不是早就说好了吗？”马成长瓮声道：“急什么呀，我就问问不行吗？”达达眨了眨眼睛，一脸诡笑：“谁把手机给我我就跟谁。”马成长摸了摸他的脑袋，叫道：“臭小子，你是手机生的吗？”

马成长就像离家出走一样，拎了个箱子就走了。达达把爸爸送到门口，关上门后，得意地窃笑起来，蹑手蹑脚地朝妈妈的拎包走过去。

2

按照马成长的说法，当老师的时候，张静莹像只麻雀，叽叽喳喳怪可爱的;后来当导游的时候，像只大雁，领头雁嘛，沉稳了;再后来自己当了老板，像只老鹰，雄姿顾盼，看马成长就像看一只麻雀。这一切的根源，马成长认为，就是能耐大了，更具体地说，就是会挣钱了，口气都变了。

现在，这只老鹰领着小鹰，从小区门口进来，是一对惹人羡慕的母子。马达达走路脚不沾地，蹦蹦跳跳，好像地球是烫的。马成长曾说，取马达达这个名字取对了，就像一只小马达。

可是一到家里，就没那么和谐了。张静莹把包扔在沙发上，只到房间去脱了一件外套，出来他连人带手机都不见了。张静莹每个房间都找过，在空旷的厅里大叫：“马达达，你给我出来！”没有一点儿回声。这一幕真是又可笑又可怕，谁能想到在家里要像在深山老林一样找人呢？张静莹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还好剩下一点理智，她用固话拨通了自己的手机，被掐静音了，但是侧耳亲听，还好能听见微弱的震动声。她循着突突声，蹑手蹑脚走到书桌底下，马达达正蜷着身子缩在桌底下用手机玩游戏。两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马达达把手机扔还给妈妈，憋住的笑一下子爆发出来，边跑边笑个不停。

“妈妈，我藏得是不是挺好？”他一边躲避妈妈的追打，一边得意地问道。

马成长在家的时候，任务之一就是防着他玩手机。但马达达这时候就开动脑筋，一会儿说要借手机查某个东西，一会儿又要到淘宝买文具，不给就各种争辩、苦恼，总而言之，把智商发挥到极限。马成长定了个原则，马达达用手机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盯着，决不让他打开游戏软件。以至于马达达放学回来，一看爸爸不在家，就欢呼雀跃。

达达觉得爸爸不在家，他就跟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一样，颇有用武之地。这不，很快他就让张静莹吃了大苦头。

旅游这个行业，竞争激烈，忙了个半死，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张静莹也算风生水起，站稳脚跟后，渐有起色。那天她接触一个大单子，一个北京的旅游团，是一家国企，上百人走闽西红色景区。这是一笔大单，谈了个意向，她得随时等候意见。晚上心情很好，洗澡的时候还哼了一会儿歌曲，洗完催促达达做作业。达达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拉屎，各种磨蹭，到了十一点才做完。一夜无话。次日上班后，忙到中午，张静莹发现对方还没来信，便打了个电话过去，对方回答：昨晚打了七八个电话，都被你拒接，现在已经和方圆旅行社谈定了。张静莹觉得见了鬼了，一查自己的手机，确实有八个未接来电。看时间段，正是自己洗澡那会儿，猛地想起，一定又被达达偷去玩游戏。达达玩游戏的时候，有来电都会掐掉。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一次了，而且自己还奇怪，手机早上怎么处于来电静音状态。

她心里那个气呀、悔呀，就跟被撕裂了一样。

达达被罚站在墙下，褪下裤子，她拿着竹枝，打他屁股。这是传统的打法，既可以让屁股血肉淋漓，又不会伤筋骨。张静莹打一下，达达的屁股像雪花簌簌，对着墙壁边求饶边哭道：“我以后不敢了。”

“你上次也是说，以后再也不敢偷妈妈手机了，结果又犯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发誓，我是真的不想再偷了……可是见了手机我就忍不住手痒……”

“妈妈这次损失了一百万的单子，妈妈这么多年才等了这么大一个单子，你要了我的命懂吗？”

达达慢慢回过头，像老鼠看猫的脸色。

“一百万是多少你懂不懂？”张静莹咬牙切齿问道。

达达抹了一下眼泪，道：“爸爸说，钱财是身外之物，不要看得太重！”

张静莹一顿竹枝如狂风暴雨下去，达达吃痛不住，四下逃窜。在一阵围追堵截之后，他跪在妈妈跟前，被迫承认道：“钱不是身外之物，钱就是命。我以后再也不敢要妈妈的命了！”

张静莹脸色通红，胸前起伏，声嘶力竭道：“再说一遍！”

暴力这种东西，一次管用，两次管用，三次就不管用了。孩子被打皮了，打慣了，暴力有时候变成无能。更何况，孩子对暴力，自有反击的手段。家里的竹枝莫名其妙地失踪，衣架子莫名其妙地失踪，凡是当过刑具的物品，都莫名其妙地失踪。

“达达，你把衣架子藏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呀？”

“除了你，还能有谁？”

“说话要讲证据的，妈妈。”

“是不是要逼我在家装摄像头？”

“如果摄像头失踪了你是不是又赖我？”

“我怎么会养了个小偷？”

“老师说，有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孩子。”

这话有没有道理？当然有，而且是立竿见影。

那天是周五中午十二点半，达达还没有到家。张静莹做完饭菜，着急起来，打电话问班主任，班主任说，今天十一点就放学了，其他学生都正常回去。按理说，达达在路上走二十分钟，最多十一点半就到家了。该死的是，达达的手表电话昨晚忘了充电，现在打不通，更看不出定位。

其实有好几次，张静莹被达达折磨得不行，都想打马成长的电话，但都忍住了。这次孩子丢了，她终于拨了他的手机。这是离婚后第一次联系。

马成长也慌了。不过男人的慌，是有理智的。他在脑子里搜索。曾经有一次，达达放学到家没带钥匙，马成长叫他在门口等几分钟。结果等马成长到家，人不见，手表电话也打不通。慌张了许久，后来才晓得是去隔壁小区的女同学陈秋怡那里玩狗了。

“问下陈秋怡？”

“问过了，没在。她说她走出校门的时候看见达达了。”

几个经常玩的同学，问过了，他们全都回家了。

马成长的手心出汗了。学校到家的路程不过一站地，是大街，中间过个红绿灯。马成长想到的是人贩子，那种车停靠在路边，把孩子鼻子一捂、拖上车的场面。他脑门也出汗了，腿有点发软。他尽量不往坏处想，但是脑子这东西有点不听使唤，恐惧的气息从脑门、七窍、脊背等处渗透，身体如同处于荆棘丛中。

与这种感觉异曲同工的，最早是在考场上时间到了题目还没做完，已经比较遥远;比较近的，是父亲那次病危的时候，几近昏迷，浑身无力，自己背着他往住院部跑，真的怕他死在自己背上。农村老人家，有病总是扛着，总要等到扛不住了，才上医院。一来是生活习惯，大病当小病，小病当没病;二来是不想连累子女。

马成长渐渐体会，这种滋味叫作中年。为了对抗诸如此类的恐惧，他必须让自己变得沉稳、镇定，必须思考生命的本质，生活的本真。“每逢大事有静气”，孩子丢了，几个人能做到呢？

马成长哆嗦着腿走进派出所，要求调看监控镜头。民警倒是没多问，熟练地问好时间和地点，让马成长自己查看。这年头老人和孩子走失得特别多，民警已经是驾轻就熟了。马成长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找到了马达达瘦小的影子，又是心疼又是紧张，这时张静莹的手机来了：达达终于回家了。

达达是跟一个同学在巷子的茶餐厅写作业去了，写完作业回家。

马成长一放松，浑身上下都软了，像做了个噩梦醒来，一阵虚脱。马成长想去看看达达，摸摸他，张静莹说不用了，没少一根毫毛。

马成长放下手机后，又拨了手机，几乎是咆哮道：“你给孩子的手表充上电呀，不要老忘了。”

马成长手机上有达达的手表手机捆绑软件。上学的时候，他通过定位在校门口见到了达达，不免一顿教导。达达东张西望，悄声道：“你以后别来学校找我，丢我人。”马成长不悦道：“怎么就丢你人了？”

“像个流浪汉，又不会挣钱，总之就是丢人了。”达达一闪进了校门，头也不回。

马成长觉得达达的口气，越来越像张静莹。

马成长后来不去找儿子了。想的时候，就打开捆绑软件看儿子的定位。上课或者在家的时候，显示“手表在静止中”。放学的时候，显示“宝贝在走路中”或者“宝贝在跑步中”，马成长就会想象达达跑步的样子，有时候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失踪风波并没有结束，不久，班主任在微信里告诉张静莹，达达在同学间“贩卖作业”，请家长管教。说白了，就是把作业给同学抄，但是有偿的。

“达达，听说你会挣钱了。”在饭桌上，张静莹笑着问道。

达达不晓得是夸是骂，观察张静莹的脸色，试探道：“怎么啦，不可以吗？”

“赚钱当然是好事。但是老师向我告状了，你这种交易呢，不太地道。”

“我给别人提供答案，就跟你给别人提供旅游服务一样，怎么你行我就不行？”

“抄作业是非法行为，就跟卖毒品一样，当然不行。”张静莹道，“如果你能用正当的手段赚钱，那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我才不管呢，能赚钱就是好男人，这可是你说的。”达达得意道，“陈帆帆他有钱，他考了一次九十五分以上，他爷爷奶奶姑姑奖励给他一百，一下子就赚了三百。他的钱花不完，我只赚了他一点点呢。”

张静莹其实有点得意，孩子有了金钱观，自己的苦心婆口总算有了成果。至少不会像马成长那样，不会挣钱，还视金钱如粪土，那种穷酸文人气，最让她受不了。

“你赚了钱，花哪里去了？”张静莹问道。

“我当然有地方花了，哪有光赚钱不花钱的？”

达达一副大人的口气，张静莹又气又可笑，道：“你可不能买零食，胃口这么差，再吃零食，个子都不长了。”

张静莹的得意没过多久，班主任又投诉了，达达的语文成绩已经直降到最后一名了。张静莹的脸都绿了，她没指望达达是个优等生，可是看着聪明伶俐的孩子，嘴里说出的道理比谁都有道理，却变成最后一名，不可思议，不能接受。如果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生活出状况了。

“达达，你怎么落到了倒数第一名？”张静莹要好好跟他讲一讲，手里必须有个东西，增加威严，可是能打屁股的，都让他藏起来了，只好操起一双拖鞋。

“不是倒数第一名，还有一个比我差的。”达达争辩道。

“我不管你是倒数第一，还是倒数第二，你考得这么差，安心吗？”

达达抿着嘴唇，眼睛滴溜溜地转，突然道：“要不你就打我一顿，就打屁股，有肉的地方，别的地方不准打。”

张静莹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很有耐心地轻声慢语道：“老师说，你作业都做得挺好的，几乎没有错误，按理来说，考试也应该是高分的，可是为什么考得一塌糊涂？”

达达继续眨着眼睛，继续在寻找理由，一会儿考试的时候头晕，一会儿又说那天心情不好。达达的脑子在急速地找理由，应对张静莹的质问，乃至被问急了，发起小脾气。张静莹被绕晕了，不知道达达说的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达达的作业，几乎都是在茶餐厅做的，他说那里有空调，还有同学可以咨询，张静莹就允许了。放学后打开定位软件，确实是在茶餐厅，便安心了。

如果不是那一天心血来潮，大概永远不知真相。张静莹做完两道菜，放进保温箱，用毛巾擦干手，用手机查了一下定位，达达正在茶餐厅。她犹豫了一下，凭着直觉走了过去。她从茶餐厅的玻璃墙悄悄往里看，只不到二十秒，便决定报警。

警察的审讯调查结果出来，那个嫌疑人，叫李师江，只是一个做收费作业的无业游民。张静莹在气头上，不相信一个大男人只是赚取一点小钱，必然另有所图。

戴一个黑框眼镜，文质彬彬，虽然在警察的审问下脸色有点苍白，但怎么看也像个知识分子，不像一个对小孩下手的骗子。张静莹瞄了他一眼，自我介绍：“我是马达达的妈妈。”

李师江面有愧色，嘴里嘀咕着，道：“马达达？我大概赚他八十块，我一定还你。”

“还有呢？”

“没有了，我发誓不会超过这个数字。”

“我是说，你还有其他什么目的？”

“真的没有，我就赚口饭吃，还能有什么目的？”

“你一个大男人，看着也是个知识分子，就靠给小孩写作业，赚钱五块十块的，谁信？”

“哎呀，看来你是不把我弄进牢里誓不罢休。我破产了，房子卖了，工作丢了，身无分文，还欠一屁股债，无意中看到这个商机，就赚个饭钱，这还不行吗？”

“你这是祸害孩子。”

“我这是知识付费，名正言顺，怎么就祸害孩子了？”

“就是刷刷盘子打打工，也要比这强。”

“打工是不可能的，我是文化人，从哪里跌倒就得从哪里爬起来。”

“哪里跌倒？”

“股市呀！”

“我也炒股呀，你怎么那么惨？”

“亏你还是股民，杠杆不懂吗？爆仓不懂吗？破产是分分钟的事。你赚钱了？”

“真可怜，我只是被套牢而已。”

说到股市，张静莹终于相信了他，并有同病相怜之感，不免多了共同语言。李师江原来还是证券公司的，以为炒股有优势，孤掷一注，现在破产，欠着一屁股债呢。

“你还想股市东山再起？那难呀！”

“股市还是有希望的，现在就缺启动资金。这样吧，我这门生意算是被你搞黄了，你再借我二十元吃个饭，等我爬起来了连本带利还你？”

同是天涯沦落人，张静莹打发了股市失意者后，想起达达近期的所作所为：他花钱请李师江做完作业，再有偿转让给同学抄，在收支上获得平衡乃至盈利。如果不是考试一塌糊涂，这马脚一时半会儿还露不出来。这一切，自己还蒙在鼓里。猛然一想这小子的瞒天过海，胆大妄为，功课一塌糊涂却毫不在意，心里一阵拔凉。

3

马成长有几次在小区门口目送母子俩进去。他戴着口罩，压低鸭舌帽，靠在一棵小叶榕下，像个小偷，也像个偷窥狂。张静莹比离婚前更显时尚利落，自信满满。达达还是像脚踩风火轮的哪吒。看到达达可爱的小动作，他在瞬间会觉得犹如一颗奶糖在心头融化了。

不过他现在再无机会享受这其乐融融的一幕了。

离婚时，他离开家，张静莹道：“你可别反悔呀！”马成长咬着牙道：“我如果回你这里一步，我就是狗！”自己净身出户，每个月给达达两千元抚养费，张静莹怕他吃了苦又回头要改主意。女人的这点物质的心思，他是最了解的。

他现在不是留恋过去的生活，离开张静莹，他就觉得天蓝了，草绿了，头上的乌云消散了，求之不得呢。他担心的是，张静莹根本管不住达达。

马成长性格安静，不爱交际，客观地说有点孤僻。安静并不代表木讷，有时候见着脾气对路的人，还能有点风趣，偶尔也口若悬河。这从他偶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几句诗可以看得出来，他觉得自己中文系的滋养不能全部被现实淹没。他在民政局工作，原来在社会事务科，还是比较闲的，喝茶看報嗑瓜子一样不差，后来领导把他弄到优抚安置科，有个老科长快退了，想让马成长接替工作。但在一次文明办突击检查中，他正抽空在翻看一篇网络小说，被逮个正着，通报批评。事情虽小，但是后果严重，第一，副科的提拔算是落空了，第二则是优抚安置科的领导位置，也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有一天，一位老科长退休了，科室大伙一块吃告别饭。半头白发、脸色酡红的老科长拍着马成长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成长，好好干，总有一天我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了。”马成长吓出一身冷汗，仿佛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后半生的样子。

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却获得一种神奇的能力，发觉自己会写小说了。数年来的公务员经历，实在是有用不完的素材，只开了一个头，后面就跟关不住的水龙头一样，每天脑子里都有干货供应。反正后来他也不怕突击检查了，每天上班时间就在电脑上写几百上千字，有事忙的时候，就加班写。同事都以为马成长要再努一把力，看看还有没有提干的可能。马成长以马非之名，写了就在网络上连载，有读者的鼓励和赞赏，马非觉得比干工作得到的成就感更多。工作干好了，领导未必赏识，干出一点漏洞，一顿批评在所难免。

其时，官场小说在出版市场如火如荼，读者数不胜数，一个出版商跟马非联系上了。他认为马非的《民政局局长》虽然只写了五六万字，但有出版的价值。很快，就跟马成长签订了出版合同，还给了一万块钱预付，抵得上马成长两个多月的薪水呀。出版商在叮嘱马成长增加进度的同时，也列举了几个年入百万的官场小说家的盛况，意即马非创作前程远大。

马成长兴奋起来，加班更加勤了，导致张静莹都有点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有外遇了。张静莹其时旅行社创建不久，势头不错，意气风发，她希望马成长多负责点家务，把吃饭、刷碗和辅导孩子这一摊拾起来。简而言之，就是“男主内，女主外”。马成长道：“你是不是说反了？”张静莹道：“怎么不行啦？你把家里弄清楚，我来养家，不挺好的嘛！”

马成长就是这时候决定辞职，去开辟崭新的人生，让这个有点飞扬跋扈的女人看一看。他不给自己留后路，不去求人找个折中的方案，彻底离开如履薄冰、谋求晋升、兢兢业业的仕途生涯。

由于内容审核未过关，《民政局局长》完稿后，未能出版。马非一头撞到南墙上，计划好的人生，变成了一条断头路。

遭受重创之后，马成长在家中地位愈加低下，但是脾气更大，做不成畅销书作家，做个清高的臭脾气文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他越来越看不惯张静莹，眼窝子浅呢，张嘴就佩服能赚钱的男人，还会记几个名牌，晒几处旅游景点，引以为生活的标准。马成长看不惯的是，达达的趣味也越来越像她了。最重要的是，现在连工资都没有的马成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反驳这种价值观。

辞职后，马成长感觉回到大学毕业，刚一开始，倒还有意气风发之感，自从出版小说这条路堵住后，从零开始，一片茫然，除了张静莹说的越来越多的“穷酸气”。

离婚后第一次跟张静莹联系，是因为父亲快不行了，要看达达一眼。张静莹倒是没理由拒绝，只不过抱怨他没事的时候不管达达，现在有事了才用他，巴拉巴拉半天达达的现状。马成长觉得可笑，她之前说，以后都不用你管，现在倒是抱怨起来。关键是，张静莹最后总结：达达现在破罐子破摔，全是仰赖马成长的言传身教，喜欢过失败的人生。马成长虽觉得不可理喻，但没有争辩。

达达很久没见爸爸了，但是一点儿也不惊喜，反而皱了皱眉头，仿佛知道爸爸来找他，不会有什么好事。

“去看看爷爷。”马成长急切道。

“不去。”

“为什么？”

“不能你叫我去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叫你给我买手机，你也不肯呀。”

马成长感觉到达达的变化，原来隐隐的逆反现在越来越强烈了。小时候叫他做什么都屁颠屁颠地答应，那种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是这样的，爷爷病得很重，快不行了，想见你一面。爸爸刚才态度是不太好，现在是征求你的意见，希望你能完成爷爷的愿望。”马成长低声下气道。

达达看见马成长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得意道：“这才差不多。不过好像有一句话，说的是，一个人不会去干没有利益的事。”

“跟谁学这么自私的话？”

“这种事不用跟谁学，我天生就会。”

“去看爷爷还给我讲条件，你有没有良心呀？”

“是你要我去的，又不是我自己想去。”

“好吧，现在事儿急，恭喜你敲诈勒索成功。你要什么？”

“如果我说要手机，你肯定不同意，是吧？所以呢，这个条件我还没想好。”

“那好，反正我会满足你一个要求，现在赶紧上车。”

马成长觉得对付孩子比对付社会上的流氓，只怕还要费心思，不敢怠慢，先把眼前的事搞定再说。

马成长这两年流年不利，离婚、事业上阴差阳错颗粒无收，又逢常年病痛的父亲多器官功能衰竭，住院二十来天后，医院让抬回去处理后事。到家中，已是弥留之际，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达達到来的时候，爷爷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貌似清醒着。马成长把达达的手放在爷爷的手里，达达并无哀愁，甚至有点害怕。马成长在老父亲身边道：“爹，孙子来看你了！”爷爷浑浊的双眼茫然地睁着，不晓得神智是否清楚。

回去的时候，父子俩在车上，心情都有点低沉。马成长晓得自己好一阵子再也见不到儿子，问道：“达达，爸爸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认真听一下。”大概从未见爸爸对自己郑重，达达说：“如果是好事你就说，坏事就算了。”

“爸爸曾经对妈妈说，我怎么就不能有失败的人生，这句话你听到过。实际上，那只是气话，我并不甘心于自己的失败。或者说，暂时可以失败，但是心里一定要有希望，一定要在努力，这才是这句话的真实意思。”

“那你现在在努力吗？”

“当然，在努力，爸爸正在做一件大事，如果成了，就可以给你买一大礼物。”

“好呀，那你可得好好努力，到时候可别骗我。”

“妈妈说你现在在学习上有破罐子破摔的迹象，你别把这个锅背在爸爸身上。如果确实是受到爸爸那句话的影响，你可要记住了，成绩暂时不好没关系，但一定要努力。”

“哎，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这个还不如讨论一下，我已经看了爷爷了，你该满足我什么。”

“道理跟你说清楚了，我就不啰唆了。好吧，你可以提条件了。”

达达提出买手机、MP4等电子产品，被马成长一一否决，养狗，也被否决，没有条件。最后达成协议：养仓鼠。

4

一早，达达上学，张静莹在校门口与他道别，便直奔医院。内科医生吴天真是她的同学兼闺蜜，看她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问了又说不出什么病，她只是心脏难受，呼吸困难。做了心电图和肺部CT，没问题，听诊时感觉只是吸音微弱。吴天真道：“别自己吓自己了，是不是最近工作太拼命了？回去调整一下。”

“不会呀，工作越多我越开心，会不会哪里的问题你没看出来？我得自己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呀。你不知道，难受的那一刻，简直觉得自己就要挂了。”

“功能性毛病，跟你说没事，比如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压力？情緒暴躁等，都会导致心脏不舒服。”

“压力倒是没有，生气倒是天天都有。”

“都离婚了，你还跟马成长置什么气呀！”

“不是他，是达达，每天辅导他作业，急个半死，他一会儿拉屎，一会儿说仓鼠没有喂水，做不来就借手机给同学打电话，打着就转而玩游戏，折腾到半夜，我气得都睡不着觉。”

“那难怪，我们这儿还有个被孩子气得住院的呢。你悠着点，达达那脑瓜子，把你整疯可是绰绰有余的。对了，一个人带孩子是累，既然离了，我看你还是再找一个吧。”

“倒是想呀，哪有合适的？”

“眼光别那么高嘛，还是有的！”

“没多高呀，别跟马成长一样窝囊就行。”

张静莹回来后，只好在电话里把马成长臭骂了一通：“你是太闲了还是什么？给孩子买仓鼠，鼠粮一包都要十九块九，一年得吃好几百呢。这都不算，木屑搞得满阳台都是，费我多少功夫做卫生。达达一会儿给它们喂水，一会儿又要看看冷不冷，一整天都是借口。还有呢，上周还被仓鼠咬了一口，又带去打狂犬疫苗。你说你三四十的人呢，走了还给我添乱……”

马成长把手机放在桌子上，一言不发，一会儿听筒里传来张静莹的声音：“嘿，你在听吗？你是不是哑巴了？”

“听着呢，你继续。”

“我每天多忙你知道吗？你拍拍屁股走人，孩子作业也不管，每天都折腾到半夜。老师又一直在催，要督促孩子，要成绩。你跟没事人一样。喂，你是死了还是活的，在听吗？”

张静莹一顿发泄后，心里清爽许多，心跳也正常了。吴天真说，女人不能生气，女人一生气，气血不通，乳腺、子宫就容易堵住、长瘤，必须找个出口发泄。张静莹鸡啄米一样点头，好好好，听你的，已经气掉半条命了，好好珍惜半条命。

“听着呢，现在你已经进入主题了，有话直说，别跟仓鼠什么的过不去，孩子总得养点什么。”

“既然你说到这一步了，我就不客气了，老实告诉你，孩子的作业，你得管！”

陪达达做作业，是张静莹压力最大的工作。达达的屁股在椅子上粘不住，这是其一，其二，有些难题，张静莹根本对付不了。有个软件，叫“作业帮”，一扫描，答案倒是出来了，可孩子也不用思考了，直接抄。老师也不提倡用，说会形成坏习惯。

有一次，张静莹在卫生间，用手机问一个同学一道题，一开门，达达居然在门口偷听。两人都吓了一跳。达达得意地笑着跑开，道：“原来你也不会做，以后别教我了。”张静莹争辩道：“有些东西妈妈忘了是正常的，你别借题发挥。”张静莹就是为了在达达身上保持权威，才偷偷问同学的，现在被他识破，难免他大做文章。

“妈妈，你说你以前做的作业现在就忘了，也派不上什么用途，干吗还要做呢？”

“为什么不能把做作业搞成玩游戏呢？一样可以锻炼智力呀。”

诸如此类的问题，各种反驳，简直把张静莹逼疯了。

张静莹把达达送过来交接。达达到了住处，叫道：“这么破的房子，我不进去。”马成长一把拉进来道：“小时候爸爸的卧室和鸭棚连在一块，也没嫌臭，你就别矫情了，来，爸爸把你满脑子的浅薄都要洗一遍。”

马成长租住的是南门的老房子，在巷子里，一个房间，厕所还在房间外边。楼下有理发馆、糕饼店、快餐店，烟火气十足。张静莹也凑进来，看了看，道：“也不租个好一点的，不给孩子带个好头。”马成长没好气地道：“简陋点有什么呀，你还是管管自己，别老给孩子脑子里灌迷糊。”

达达被爸爸一顿数落，倒不矫情了，东张西望一阵后，也许是陈旧的气息让他想起乡下的老宅，突然道：“爸爸，爷爷那么瘦，太可怜了，我们下次再去看他。”

上次爷爷只剩下皮包骨，给达达留下深刻印象。握手的时候还有点害怕，到现在倒成了一个挂念。

“爷爷已经走了。”马成长冷静道。

张静莹和达达都呆住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不声不响就过去了。张静莹道：“也不叫我们去送行。”

“离了就算了。达达本来应该去的，但我想想，算了，别让孩子受累，我爹生前没享福，死后搞那么多事也没用，把仪式做到最简单，最多我落个不孝的名声。”

马成长冷静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张静莹抹着眼泪道：“你可是真无情。”

张静莹和马成长约好，达达放学后就到马成长这里做功课，做完再回去睡觉。

张静莹一出门，马成长就一把抱住达达，像久别重逢的恋人，还亲个不停。达达可不愿意，挣扎着叫道：“爸爸，你身上味儿很重。”马成长不好意思道：“好好好，我去洗个澡，再跟你亲热。”

久别重逢，马成长在辅导孩子作业的时候，不由得流了眼泪。达达看见爸爸吸着鼻子，问道：“你怎么哭鼻子了？”马成长道：“爸爸突然想起爷爷，忍不住伤心了，前阵子办丧事，没工夫伤心，这阵子闲下来，倒是有了。你可怜爷爷骨瘦如柴，想去看爷爷，让爸爸感动了。”达达天真地问道：“死后会有灵魂吗？”马成长道：“这个，有的人相信，有的人不信，我倒是希望有哩，有了爷爷就知道你在关心他，他一定很开心。”

“你伤心什么？”

“以前我总是想，等我事业有起色的时候，多点时间陪陪他。现在才知道，老人是经不起等的，我后悔没有多陪他。达达你不想爷爷吗？”

达达不喜欢乡村，觉得一切都是破烂的，他只喜欢成天都待在万达商场玩。

那一晚父子聊了很多话。马成长也发觉，达达已经长大到可以谈心了，可以陪伴自己，这是意想不到的。

达达就像个乒乓球，放学后被妈妈打过来，做完作业后又被爸爸打回去。在法律上这个球的球权属于妈妈。

有一天达达想起一件事，道：“我已经想好了要买的大礼物是什么，就是一套海贼王的手办，要正版的，然后你在我床边买个大一点的橱柜，全部摆在那儿，我一睁眼就可以看见它们。你那件事成功了吗？”

达达是海贼王的粉丝，看了几百集了，孜孜不倦。

“你的构思相当不错，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的。不过遗憾的是，爸爸的那个事没有成功，一毛钱也没挣着。”

马成长在网上认识一个云南的制片人，制片人想拍一部主旋律电影，让马成长写剧本。马成长没写过剧本，但是既然能写小说，剧本估计也能写，这样的机会不能丢，于是跟制片人签订了一个十六万元的剧本合同。开始写创意，写大纲，写梗概，一步步往前推进。可是谈到每个步骤的付款，制片人总是以各种理由拖延，比如再修改修改看，比如说财务出差了，比如说领导还想看进一步的创意。马成长没有碰见过这么难缠的家伙，脑子都被弄乱了。后来搞清楚了，制片人只是想让他把电影轮廓搞出来，好去省里申报，获得项目资金，根本就不想给马成长半分钱。一阵纠缠之后，合作中断，马成长一毛钱也没见到，直落了个心力交瘁。

马成长跟达达分享了自己的悲惨遭遇。

“爸爸，那应该怎么办？”

“你说呢，儿子？”

“要不要找警察？”

“算了吧，儿子，这事警察也管不了。要怪呢，就怪爸爸没经验，预付款没有拿，就给人家干活，人家见你是個傻子，就继续耍呗。这事就算过去了，爸爸把它当成必须交的作业。作业是允许做错的，虽然做错了，但下次也有经验了。”

“如果下次还是做错呢？”

“我还是把它当成作业，直到有一次成功了，我就当成是考试。”

“你考试成功了我就有海贼王手办了。”

“那可不是？”

“爸爸，你还要做几次作业呀？”

“那得看爸爸的悟性了。不过一个人一辈子，作业会不断做下去，考完试还要做作业，迎接下一次考试，跟你们一样。你老是问我，为什么要做作业，做作业就是为了让自己不犯错误，能够抓住真正的机遇，能够拥有真正的海贼王手办！”

有一次，张静莹带达达吃完饭，送到家门口。马成长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张静莹，感觉到刺眼。关上门后，马成长问道：“达达，你妈谈恋爱了吧？”

“什么叫谈恋爱？”

“就是跟一个男人好了，交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

“她平时不涂口红，恋爱的时候才用得上。”

“对呀，我也觉得今天妈妈不一样。居然背着我跟别人好上，看我不得敲诈她。”

5

张静莹被马成长说中了。

张静莹原来相过几个男人，包括吴天真给她介绍过一个医生，都没有缘分。缘分这东西，就是有心栽花花不成，无意插柳柳成荫。

陈一柯特别有艺术气息，长发男，喜欢穿白衬衫，特别干净。只有在公司里的时候才像个老总，出外，就是个艺术家，拿着一个单反，拍的照片颇有神韵。他是本地的颇有名气的七色广告公司老总。当他带着员工参加张静莹的旅游团时，张静莹第一眼就觉得有眼缘。大约半个月后，在省城东街口百货，陈一柯眼睛眨都不眨，刷了一万二的卡，一件巴宝莉的裙子落在张静莹身上。张静莹就沦陷了，而且是特别疯狂，事后想起来特别难为情。不仅难为情，简直不敢相信床上的那个人是自己，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呀。为此她惭愧、自责和错愕了很长时间。这也证明了，遇到陈一柯，她脱胎换骨。

陈一柯也是离婚，不带孩子，两人可是绝对的般配。更要命的是，陈一柯善解人意出手阔绰。张静莹可以躺在他怀里诉说往事。张静莹说，自己当学生时，买了一件假名牌去参加舞会，被同宿舍同学戳穿，那是她最大的羞辱。后来她想，自己一定要奋斗，一定要争一口气，把名牌结结实实地穿在身上。当陈一柯为她挥金如土的时候，她就知道，他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个人，而昔日的耻辱，在此刻似乎得到洗涮。这就是那天晚上她为什么会大胆地共度春宵。

在马成长身上，绝没有这么浪漫与走心的时刻。马成长跟她，是通过同事介绍，互相看着不讨厌，职业上也还般配。虽然有过甜蜜的时光，但张静莹觉得，自己实际上没有真正恋爱过，直接进入了平凡的、日复一日的生活。

张静莹像一棵树，被春风一吹，树冠的嫩芽全出来了，焕然一新得连自己都惊奇：这是我吗？

“妈妈，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你怎么知道？”

张静莹想，总是要告诉孩子的，既然孩子挑明了，那就直接说开了。

“爸爸说的，爸爸果然是个天才。”

“挑拨离间，还天才呢。达达，妈妈正式告诉你，妈妈要给你找个新的爸爸。”

“有多新？”

“浑身上下都是新的，还会画画，对人又温柔，你会喜欢的。”

“我坚决不同意，我们家的房间都是我的，我要买很多手办来住，我不希望还有一个爸爸来住。”

“傻瓜，他不会住我们家的，新爸爸的房子比我们的还大，两层，到时候你要多大的房间都可以。”

“不行，你老是偷偷摸摸跟人去玩，这不是让我操心嘛！”他学着妈妈平时教训他的口气，像个小大人，振振有词道，“你就只能当我的妈妈，不能再当别人的妈妈，不能再花时间跟别人玩，时间就是金钱，你这是在浪费钱！”

张静莹哭笑不得。过不了达达这一关，这个恋爱多半要黄呀。

“指定是你爸爸教唆的。”张静莹气得很。

张静莹给马成长下了通牒：儿子的思想工作，必须你来做通。这个恋爱谈也得谈，不谈也得谈，老娘的春天刚刚到来呢。

马成长叫屈不已，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出嫁还得我给你打伞？我只不过跟达达闲扯一句，你就赖上我了，真是黄泥巴沾裤子，不是屎也是屎。

没离婚的时候，马成长就背过很多锅。但是呢，背着背着就习惯了。因为跟一个价值观不一致但口才很棒的女性辩论，并且还要压倒对方，花费的力气要比背锅的力气更大。离婚后，张静莹同样让马成长背锅，为什么？她总觉得马成长是带着一肚子怨气离婚的。

达达上课玩手机手表，手表被老师没收了。达达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像被骟了的猫，连做作业都没心思。

“爸爸，你帮我去老师那里要回来。”达达央求道。

“我倒是想帮你去拿，可是跟老师怎么说呢？毕竟是你犯错在先。”

“你就说手表很重要，万一我失踪了，老师要负责任的。”达达眨着眼睛，满脑子的点子一闪一闪。

“你这是要挟老师，那可不行。”

“那你帮我想想。”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师为什么没收手表，还得从根子上解决。”

“那你就跟老师说，以后我不会在课堂上看手表了。”

“这个理由倒是不错，不过我跟老师保证可不管用。不如这样，你写一份检讨书，明儿交给老师，兴许他就还你了。”

“那岂不是又给自己增加一篇作文吗？真是自讨苦吃。”

达达喜欢看书，但不喜欢写作文，觉得是苦差事，作文能写短就写短。

“反正这是我目前觉得最靠谱的方法，你看着办。”

马成长已经感觉到，你如果强加给孩子建议，他第一反应很有可能是反对。给他自己选择，倒是一个好办法。

“检讨书怎么写呀，要写多少字？”

“檢讨书是有格式的，字数不限，你有诚意就跟老师多写几句。”

父子俩开始字斟句酌研习检讨书。不一会儿，完毕，达达心满意足，自夸道：“我连检讨书都会写了，真是个天才。”

之前有一次写作文，写秋天的景色，达达向马成长请教。马成长道：“那天我们去大泽溪，秋天了，水量很少，溪底的石头都露出来了，你可以写，整条溪流都瘦了，瘦了的溪流是什么样子。”达达摇摇头道：“秋天不能这么写，这么写肯定过不了关，秋天应该是黄澄澄的麦子熟了。”马成长苦笑道：“我们这儿不种麦子，你写麦子，老师就知道你瞎写。”达达道：“所以你帮我找个东西代替麦子呀。”父子俩争执半天，达达断定，马成长教不了他的作文，此后就不让他教作文了。马成长为了让儿子抛弃概念化的思维，建议儿子开始写日记。达达说：“老师又没布置日记，我才不给自己添麻烦呢。”

“其实写东西没那么麻烦，你是给自己增加压力，我建议你现在开始写日记。”

“有奖励吗？”

“哎，可以的，明天周末，带你去游乐场。”

“你可说好了，别反悔。”

达达在硬皮日记本上写下第一篇日记：今天写了一份检讨书，真高兴。

就一句话，然后哈哈大笑，道：“我就写一句，也算是一篇。”

“当然算，有话多写，无话少写，都算是你的成果。”

次日，马成长接达达去游乐场。达达想找一个同学一块去，打了几个电话，都有培训课，一个伙伴也找不着。达达自言自语道：“没朋友，以后只能在朋友圈里约了。”他的手表电话里有朋友圈，有时候跟同学聊得不亦乐乎。

在玩过碰碰车、丛林探险之后，达达要玩幽灵屋。马成长提醒他这玩意儿挺恐怖的，考验心脏，达达非要玩不可，说自己不怕，还不让马成长一块去。当达达从出口跑出来的时候，扑到马成长怀里，笑道：“爸爸，太刺激了，我想再玩一次。”

“哪有一个项目玩两次的？”马成长嘟哝着。

达达挑战成功后，满脸兴奋，道：“爸爸，我也以为我会不敢玩，现在我发觉自己好厉害，再来一次嘛！”

达达的骄傲与成长的喜悦，感染到马成长，那是自己童年从未有过的，马成长犹豫一下，叫道：“好呀，再来一次，好好体会恐惧的感觉。”

达达再次从出口出来的时候，叫道：“爸爸，以后我可能不会怕黑了。”

“真棒，爸爸到十六岁以后才不怕黑，你比爸爸强多了。”

心满意足之后，达达提出要吃披萨。马成长决定在这个周末满足孩子的所有要求，离婚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和达达相处一天。

点了一份儿童套餐，达达迫不及待地开始吃。达达最喜欢吃的，就是披萨，但是在南方比较容易上火。

“爸爸，富二代是不是天天吃披萨？”达达边咀嚼边问道。

“那可不一定，世界上好吃的东西多了去，你喜欢的，别人未必喜欢。”

“那你最喜欢吃什么？”

“我最喜欢吃……奶奶做的扁肉。”

“不会吧，那很便宜的。为什么呀？”

“因为扁肉里有童年的记忆，小时候的生日都吃这个。我那时候也是想，等我赚钱了，就天天吃扁肉。可是能吃得起的时候，扁肉已经不是那个味道了。”

“你的意思是，等我能赚钱的时候，披萨已经不是那个味道了？”

“披萨可能还是那个味道，可你的感觉不一样了。”

“听起来很深奥的样子。咱们还是说人话吧。”

“嗯，我要跟你谈谈一个严肃的问题了。你反对你妈谈恋爱？”

“是呀，太不务正业了。”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

“那总有个原因吧？你想想。”

“恋爱中的女人太不靠谱了。我在马桶上告诉她没纸了，给我拿抽纸，你瞧她怎么的，一边用手机谈恋爱，一边拿个香蕉给我。总之，就没把我放心上了。”

“实际上，你妈妈是有这个权利的。”

“连你也站在她那一边？她可是你的老婆呀。”

“我不站谁那一边，我只是告诉你一个道理，离了婚，她就有恋爱的自由。”

“你真的这么想？”

“道理上是这么讲的。情感上来说，我像在吃一只苍蝇似的。”

“这就对了嘛，我也跟吃了苍蝇似的。”

“不管吃什么，这件事，爸爸是持肯定、支持、欢迎的态度，你必须跟妈妈说明这一点。至于你的态度嘛，跟爸爸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你可以跟妈妈去沟通。”

“你们大人真是虚伪。”

“不能说虚伪，应该是言不由衷。”

达达把一小份披萨全干进去，马成长逼着他大口喝柠檬水。达达喜欢吃烧烤食物，容易上火却不爱喝水，每次逼他喝水都跟撵驴拉磨一样。

“爸爸你不饿吗？”

“我早就饿了，你陪我去吃碗拉面。”

“行嘞，你吃面的时候我玩会儿手机，这个应该可以商量吧？”达达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玩会儿手机。

6

张静莹带着达达参观七色广告公司。说是参观，其实是张静莹想让陈一柯和达达见一面，认识认识。地点呢，她觉得公司是个好地方，公司洋气、敞亮，衬托出霸道总裁范，能给达达留下好印象。

陈一柯相当喜欢达达，带着达达参观了办公室里他的摄影作品，在世界各地留下的痕迹，承诺将来带着张静莹与达达一起到世界各地游玩。在陈一柯眼里，达达到底是不是一个拖油瓶，这是张静莹十分担心的问题。现在看来，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张静莹十分兴奋，向陈一柯介绍达达的可取之处，两岁会说话三岁能画画，现在画的画还在校园比赛中获奖。陈一柯是个画家，必然对会画画的孩子有好感。

三个人去吃饭，陈一柯征求孩子意见。达达的第一选择是必胜客。张静莹怕陈一柯吃不习惯，还是征询陈一柯。陈一柯道：“我呢，最随性，孩子喜欢，我就也能吃呀。”张静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大概结婚这么多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温情与感动吧。她想，也许是自己的桃花运比较迟吧，不过来得正是时候，自己已有阅历来感受这种寻常的温暖，放在年轻时则未必觉察。

达达点了一份儿童套餐，张静莹和陈一柯各点一份，达达奇道：“你们大人也点呀？”张静莹说：“我们也得吃呀。”达达道：“爸爸总是不点，他说大人不爱吃这个。”张静莹一抿嘴，跟陈一柯会心一笑。张静莹道：“你爱吃，我跟陈叔叔就也爱吃。”

回家的路上，张静莹觉得有点筋疲力尽，也许太兴奋了，导致精力分散，甚至有一丝困意。她开车经过南环路，在万达十字路口，突然间霓虹灯亮了起来，各种招牌争奇斗艳，世界一下子由黑白进入彩色。她的困意在瞬间跑了。

“达达，你喜欢陈叔叔吗？”

“喜欢。”

“喜欢他什么？”

“我说不清楚吧，反正不讨厌。”

“以后我们生活在一块，喜欢吗？”

“不喜欢。”

“啊，为什么？”

“他在的时候，你都在跟他说话，根本就没理我。”

“哦，那對不起，妈妈跟你道歉，以后妈妈不会这样。”

“谁知道呢，恋爱的女人真没脑子。”

“哎哟，你都懂得笑妈妈了！”

“不过恋爱的男人也够糊涂的。刘俊超跟我同桌的陆晓晓谈恋爱，叫我传纸条，我先看了，你猜怎么写？你只要跟我一个人好，我就把全部零花钱都给你。刘俊超平时对我们可抠门了，巧克力掰一半给我吃都要算账，你说他是不是疯了？可是你知道吗？陈晓晓是不会只跟他一个人好的，谁的礼物她都收，还叫我别告诉别人。”

“天哪，你们都干的什么事呀，你们可是小学生呀。”

“小学生怎么啦？你们大人能干的事，我们小学生就干不出来吗？”

“你不会也恋爱了吧？”

“我压岁钱都在你手上，我怎么谈？”

临近暑期，天气猛地热起来。几个小朋友很有主意，说在期末考试之前去沙滩露营。于是周末，四户家长不得不陪着孩子前往大京沙滩。三家都是一家三口，只有达达是跟着妈妈。这个并不重要，憋了一个冬天，孩子们见了水都特别开心，一头扑进海浪中。现在达达越来越叛逆了，一言不合就跟张静莹赌气，很难制服，现在看到达达这么开心，张静莹也松了一口气。就在她和斯文妈妈在水中特别投入地聊天的几分钟，突然间觉得异样，看见不远处的达达抬起手来，似乎在求救。他抱着救生圈，被海浪带到比人更深的地方，现在救生圈出现问题了。张静莹不会游泳，只走了几步便不能往前了，只得哭喊起来，而达达在海浪间浮沉，稍不注意就看不见了。离张静莹最近的，是一个在浅水里抄网捞鱼的中年男子，张静莹向他求救，他说，我也不会游泳呀。张静莹道：“求求你，你就过去看看行不行？”中年男子抱歉地摇头。张静莹这一刻都绝望了。

后来是斯文爸爸把几乎要放弃挣扎的达达捞了上来。孩子喝了许多水，都吓蔫了，一直到晚上吃饭，大家哄着他开心，他的神智才算转了过来。大伙建议，达达应该给斯文爸爸敬酒，以表感谢。达达斟了一杯饮料，叫道：“谢谢爸爸。”斯文道：“那是我爸爸不是你爸爸。”众人哄然大笑，欢乐的气氛引导达达驱散恐惧。但几日之后，他还是会在梦中尖叫惊醒。

据说，每个孩子在成长中，都会经历一次惊险事件。而这惊险，将改变孩子的性格。这句话似乎有点道理。达达后来有时候会显得沉默，若有所思，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期末考试前夕，马成长加强了对达达的作业训练。作业越多，达达就抵抗得越厉害，做了一会儿，就说，爸爸，我们聊聊天吧，爸爸，我刚才听到厨房里有声音，是不是老鼠呀？爸爸，窗外是不是萤火虫呀？诸如此类。马成长不得不与之周旋。达达见这些小儿科的话题激不起爸爸的兴趣，便跟多嘴婆一样唠叨起妈妈的事。

“妈妈又在微信上晒名牌了。”

“你怎么知道？”

“我偷看了她的微信，而且呢，那个名牌衣服，是陈叔叔送的。”

“你怎么知道？”

“我听她打手机知道的。”

“你别老偷听别人的事呀。”

“没有故意偷听，她的声音跑到我耳朵里。”

“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告诉爸爸了，爸爸可不想管这种闲事。”

“那，爸爸你什么时候可以成功？”

“这个，不清楚呀，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你成功了，妈妈就会重新喜欢你了。”

“那喜欢的是成功，不是爸爸，爸爸也不需要这样的喜欢。你还是接着做作业吧。”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买海贼王的手办？”

“这个，说句实话吧，爸爸连连遭遇挫折，挺迷茫的，海贼王这事，也没底。”

“什么挫折，说来给我听听？”

“你是真的想听，还是就想逃避作业？”

“你别这么小看我，我会给你指点迷津的。”

“好呀，你至少懂得关心爸爸了。爸爸呢，辞职后第一件事是想当畅销作家，写了一本官场小说，还拿了定金，但是写完的时候，这本书不让出版了，等于白写;第二次是想当编剧，不料这个行业水更深，被人当猴子耍了一回，这个你也知道了。现在呢，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似什么都能干又什么都是半桶水。达达同学，你有什么高见？”

“嗯，这个问题嘛……失败是成功之母，所以，你现在有了失败，所以距离成功也应该不远了。我同学说，有一种小说是穿越小说，就是穿越到古代去，很受欢迎。你把现在的内容改成穿越到古代，就没问题啦。”达达装做平时爸爸教训他的样子，一副小人教育大人的模样。

“这个，很难吧……不过也是个很好的思路，供我好好考虑一下。”马成长若有所思，“不过你现在真该写作业了，要是再那么迟，你妈妈又该唠叨了，还怪我呢。”

“爸爸你说我的主意好不好？”

“好呀，当然好了，我的儿子是个天才，我会仔细考虑你的建议。我求求你快写作业。”

“我口渴了，你去给我弄杯柠檬水。”

“行，但是你必须开始写。”

几乎每个晚上，都是在父子俩这样讨价还价中完成作业。完成作业后，两个人都会感到无比的轻松，达达再回张静莹的住处。以往是马成长骑摩托车送回来，后来马成长不这样了，徒步回来。

“为什么不骑摩托车了？”达达问道。

“走走路有益健康。”

这条路，走个二十分钟，马成长跟达达会聊很多话题。晚上，街上还是比较热闹，但没有了白天那么多的轰鸣声，达达背着书包，过马路的时候，就会被马成长牵着，父子俩边走边聊，融进了一种市井的平和的生活，成为街道夜色的一部分。马成长似乎很享受这一段的时间，并不着急，甚至浮想联翩。他给达达讲起一段往事。

马成长大概在九岁的时候，跟着父亲一块儿进城。那时候他觉得城市里热闹极了，有车辆，有广告牌，电影院外有大声歌唱的音响，一切都让他目不暇接。他一步三回头，盯着五光十色的东西，然后跟父亲走散了。他慌乱起来，来来回回找父亲，没有找到，后来反而平静了，在商场门口坐了下来，心中竟然有一个奇妙的想法：希望有一户人家把自己捡走，让自己以后就可以住在城里，每天都能看到五花八门的东西了。

“后来你被人捡走了吗？”达达很好奇。

“当然没有，那只是我的一个想法，或者说，一个梦。”

“如果真的被捡走了呢？”

“那梦想就实现了。”

“你更喜欢住在别人家里？”

“是呀，每个人都想过不一样的生活。”

“你就不要爷爷奶奶了？”

“最终应该会回去的，梦总是会醒的，自己的家是哪儿也替代不了的。”

父子俩走到楼下，张静莹出门还没回来。达达叹气道：“她肯定是忙着谈恋爱了。”马成长道：“达达，以后别管大人的事。”

“允许你们管我，不允许我管你们，真是不公平！”

十几分钟后，张静莹出现在楼下，这可能是她最狼狈的一次。她眼圈通红，左脸颊肿起来一大块，看上去更加娇艳。梨花带雨，神情悲戚，想藏也藏不住。马成长和达达一眼就看出来了。

“怎么啦？”马成长问道。

“没什么。”张静莹带着哽咽掩饰道。

“妈妈，谁打你了？”达达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张静莹再也忍不住了，蹲下抱着达达掩面痛哭。

马成长木了片刻，道：“虽然离婚了，但谁要欺负你们娘儿俩，我还是可以出面的。你这是怎么啦？”

“他居然打我，他说过会一辈子爱我的，他居然会动手，我真是看错人了。我爸妈都没动我一根寒毛……”张静莹的情感喷薄而出，涕泪横流，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女孩。如果不是跟马成长有芥蒂，这时候必定扑在马成长怀里哭成狗了。

“要是需要我解决，把他电话给我，我去找他算账。”马成长道。

“妈妈，让爸爸去教训教训他。”达达稚嫩的声音充满了激情，似乎面临一场重大的战争。

张静莹情绪发泄出来，稍稍平复，自己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道：“你回去吧，这事你不用管。”

“妈妈，让爸爸去报仇呀。”

“小孩子别管了，我们赶紧回去，洗洗睡。”张静莹拉着达达上楼。

马成长无趣地出门，自作多情使得他頗有些尴尬。不过想想也好笑，张静莹只有在无助哭泣的时候，才像个女人。也就是说，只有在揍她的男人面前，她才有女人的样子。这一顿胖揍，她应该晓得人的好坏了。他不晓得是该悲伤还是该庆幸，在夜色中溜达许久，从忘川路走到城南路，把思绪拉回到自己身上。自己现在孑然一身，前路茫茫，是该捋一捋了。

7

8月，他的出版商来省城出差，马成长出于礼貌，也出于彷徨，去见了一面。这一次面谈，改变了马成长的人生之路。这件事也让马成长觉得，很多事情躲在房间里是解决不了的，必须走出来，必须请教行家。马成长觉得，最重要的是应该感谢儿子。他让自己开窍了。

现在马成长感觉到达达身上有一股力量。那股力量好像早上八九点的太阳，红彤彤的，喷薄而出，不毒辣却充满暖意，充满新鲜，对世界的好奇，孕育着原始的智慧。

马成长小时候的启蒙读物是小人书，大概是《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封神演义》之类。长大以后，每每内心惶惑之际，他还喜欢重读《三国演义》，躲进那个英雄的世界，以逃避现实一时。小说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创造了一个虚幻但是可信的世界。

你所经历的，必定也是滋养你的。

“达达，从今天开始，你做作业，爸爸也做作业，你把不会的题目攒一块儿，爸爸统一来辅导。”

“爸爸，你怎么也有作业？”

“有呀，每个人都有作业。”

“你的作業有人检查吗？”

“当然，出版商看不上，我的作业就通不过。预备，开始做，别说话了。”

马成长特意买了一张小电脑桌给达达做作业。父子俩就像同学一样，并排坐着，个子大的像是到学校里回炉的。

马成长跟出版商相见，说了儿子的建议，两人顺着这个思路一合计，不如写历史小说。历史小说也是个畅销门类，这个马成长比较有底子，成功率还是比较高的。马成长在权衡了几个历史人物之后，决定写朱元璋。从乞丐到皇帝，比较适合马成长现在的心境。对于小说，出版商只有两个要求：好看，通俗易懂。

“爸爸，你写了几个字了？”达达忍不住好奇，转头问。

“还没几百字呀。”

“你要完成多少字呀？”

“怎么着也得两三千吧。”

“哇，那相当于我的好几篇作文。”

“嗯，一起努力。”

跟儿子一起做作业，马成长觉得自己真的回炉了，回到童年。父亲没有文化，从来没有陪他做作业的这种温馨时刻。不过马成长记得自己上二年级的时候，从学校里带着一截粉笔回来，在门板上给父亲示范二位数的加减法，父亲点着头说，确实不好算，上学越来越难了。那是他唯一一次与父亲交流学习，现在想起来温馨得很。这种温馨，现在在儿子身上得到延续。虽然自己由儿子变成了父亲，但是那种感觉仍然在，似乎在向遥远的岁月挑战。

“爸爸，我要去洗手间。”达达叫道。

“去吧，记得快点回来，别掉马桶里了。”

达达这一去，二十分钟还不出来。马成长忍不住敲卫生间的门。达达叫道：“还没完呢，拉屎都不让拉个痛快，还有没有人权？”

“你别撒谎了，没有屎拉这么长的。”

“你又不是屎，怎么知道没那么长？你越叫，我越拉不出来的，让我安静点拉完。”

他不开门，马成长一点办法都没有。马成长跑到阳台上，举着手机伸出手臂，够着卫生间窗户，拍了一张照片。打开照片一看，达达正坐在马桶盖上，看课外书呢。

“达达，你给我开门，我都有你的证据了。”

达达哈哈大笑，跑出来要看证据。看了照片之后，对马成长大感佩服，道：“爸爸，你可以当侦探呀。”他要马成长进卫生间，自己在阳台外给他拍了一张，这才作罢，回到了课桌前。

“达达，你这说谎的习惯，要改。”

“爸爸，我们再去偷拍点什么吧？”

“我说你撒谎呢，听见没？”

“好，以后不撒谎了。我在跟你说偷拍呢！”

“偷拍什么呀？”

“我们买一个自拍杆，伸到隔壁的窗户去偷拍，看看他忙在干什么。”

“你真是有犯罪的天赋，不过警察可不答应。”

这么折腾一出，又耽误了不少课业时间。马成长原来着急呀，但是后来，也渐渐习惯，小孩子根本没有老老实实的时候，那就陪他不老实吧。

张静莹的恋情在持续发烧。先是达达感到惊奇。达达现在喜欢窥探妈妈的秘密，他像一只猎狗，动用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各种功能，观察妈妈的动态。

“妈妈，你怎么还在跟陈叔叔好呀？”

“大人的事，你别掺和！”

“你都被他打了，我能不管呀？我不管还是你儿子吗？我要保护你的！”

“陈叔叔已经跟妈妈道歉了。”

“道歉了也不行呀，道歉了再打怎么办？”

“他已经跟妈妈保证不会了。”

“哎呀，我真是不懂你们女人。”

“妈妈知道你的好意。不过你长大就懂了，爱情这个东西呀，是打不死的。”

接着是吴天真，她是张静莹的闺蜜，也是知心姐姐。

“打人的男人千万不能嫁呀。”吴天真告诫。

“他不是故意的，他是喝醉了。”张静莹解释道。

“喝醉了打更不行呀。”

“是我说的话激怒了他，以后不会了。”张静莹像呵护一个孩子。

“你是不是喝了迷魂汤？到底他什么吸引你了？”

“不瞒你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动了情。我宁可被他打，也不愿跟一个无趣的男人厮守一辈子。”

“天哪，真的是每个女人都有一个渣男梦。”

吴天真放弃了说服，她发觉张静莹的狂热没人能阻止。哎，一个女人有这样的激情也真是难得，不管是飞蛾扑火，还是掉入蜜罐，毕竟是心甘情愿。

马成长是从达达嘴里知道的。他心中苦笑，自己与她结婚这么多年，从未见她这样如少女般的狂热。作为男人，他不免一阵苦涩。她是倒着长了，先当一个妈妈，然后再变成少女，一切命运使然。

“爸爸，妈妈爱上陈叔叔，你怎么就不伤心呢？”达达问道。

“不至于吧。”

“哎呀，我真是恨铁不成钢呀，妈妈就没爱过陈叔叔那样爱过你，你不觉得自己很失败吗？”

“那就失败吧！”

“你是个甘于失败的男人？”

“不不不，这个事情应该这么说，你妈妈喜欢的是他有钱，有能力，还能开公司，总之，就是一个成功人士，这个并非真正的爱。而且，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她有权利爱人。”

“你说来说去，就是承认自己失败呗。”

“那你要我怎么做？”

“你要让妈妈重新爱上你，重新住在一起。”

“为什么呀？我们离婚，当初你不是还挺开心的吗？”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我不想在你这儿做作业，然后又回那儿睡觉，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球，你们踢过来踢过去。”

“哎呀，达达，我和你妈妈，不是想离就离，想合就合，这事没那么简单。”

“你别吓唬我，我又不是没有经历过。你知道我同桌李静怡吧？上学期她举报我偷看作业，我都跟她闹掰了，一直没理她。这学期她花了压岁钱给我买生日礼物，我又跟她好了，而且她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重新和好不是很容易吗？”

“你们小孩之间的事，跟大人是不一样的。”

“你们就不能向小孩学习吗？”

达达教育了马成长一个晚上。马成长又是心酸，又是无奈，又觉得达达伶牙俐齿，说话在有理与无理之间，难以辩驳。他不得不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好吧，爸爸觉得你说得对。但是呢，你也知道你妈妈的秉性，喜欢时髦，喜欢名牌，认为爸爸很土，以我目前的能耐，要她喜欢我，我感觉难度相当大。你要是有主意呢，请多多指教。”

“爸爸，我发现一个规律，不论什么样的女生，比如说我们班成绩好的李静怡，爱学习守纪律，或者成绩差的田雨恬，说话粗鲁，喜欢吃零食，把自己吃得胖胖的，还有其他各种性格，但是只要你送给她礼物，她们都变得很可爱，都对你很好。”

“你的意思是我要给你妈妈送礼物？”

“对呀，你送过吗？”

“这……好像还没有。”

“难怪她不喜欢你，反正这是我这么多年的一个经验，一定要给女人买礼物！”

“我听你的。可以继续做作业了吗？”

“你什么时候买礼物呢？”

“这么跟你说吧，给你的礼物呢，我还记在账上呢，给她的礼物，记在下一笔账上。”

“爸爸，你觉得我这个方法怎么样？”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爸爸，你觉得我是个天才吗？”

“天才儿子和傻瓜爸爸。”

“爸爸你要加油哟，到时候我教你买什么！”

“行嘞，你已经把爸爸的油箱加满了。”

暑期来临，对达达而言，有太多的安排了。第一件事，就是好好耍一耍。张静莹公私兼营，一面带团，另一面带着亲友，去内蒙古玩了一趟。同行的除了达达，还有陈一柯、吴天真以及吴天真的女儿林爽。林爽已经初二了，达达喜欢她，跟在屁股后面叫姐姐。

人员的安排，张静莹自有打算。陈一柯同行，仍然是为了达达，跟达达处好关系，事关未来。在草原上，陈一柯与达达一块骑马，一块吃羊肉，喝奶茶，学习摄影，不亦乐乎。另外，张静莹也想让吴天真看看，陈一柯除了揍自己一顿，其他都好，是个上好的可遇不可求的男人。张静莹与吴天真的关系，怎么说呢？对比之下，张算是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头脑容易发热;吴毕竟是医生，冷静，理性主义，看问题比较深，深思熟虑有主意。简而言之，两人有点像学生与导师的关系。这个事，导师心里在嘀咕，学生总是不踏实，学生总得说服导师嘛。从一路的表现来看，陈一柯优雅、风趣、洒脱以及特有的艺术气质，应该说服了吴天真。只不过女人永远不会在嘴巴上服软，她说：“行吧，就那么回事，一个鼻子两个眼睛，还不到三头六臂。回头再挨揍，不哭就行。”张静莹道：“我跟你解释过一千遍了，那是他喝醉了，我惹怒了他，他已经承诺，下不为例。”吴天真道：“有下次你也不会告诉我。”张静莹道：“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嘿，你是不是妒忌我了？”吴天真笑道：“是呀，我好妒忌呀，你现在脸色多好，多滋润，被打肿的全看不见了。”张静莹道：“嘿嘿，我就信你前半句，我现在是滋润得不要不要的。”吴天真道：“瞧你那出息劲儿，跟没见过男人似的，马成长哪里就差了？”张静莹道：“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让我不開心是不是！”

去了一周回来，各自心满意足。张静莹问达达：“玩得开心吗？”达达道：“开心呀，如果不用上学，天天去玩，那就好了。”张静莹道：“等你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就不用上学了。对了，喜欢跟陈叔叔玩吗？”达达道：“喜欢，跟他一块骑马，我一点都不害怕。”张静莹道：“看来这一趟你是满意得不得了。”

达达道：“可是，还是有一点觉得不好。”

“什么觉得不好？”

“我也说不出来。”

“你看，你小的时候，怎么玩都开心，满满正能量。现在越长大，怎么越有负能量？这样不好。”

“傻瓜才成天开心呢，妈妈，你愿意我当傻瓜吗？”

“妈妈希望你又聪明又快乐。”

“那是不可能的，聪明人都有烦恼。”

“那也未必，我现在就没什么烦恼。”

“那你有可能现在是智商最低的时候！”

“怎么可能？妈妈现在是最忙智商最高的时候。”

暑期是旅游旺季，接下来，张静莹忙得不亦乐乎，把达达交给马成长，辅导做暑期作业。达达喜欢跟林爽一块儿玩，两人都交由马成长负责。两个孩子从内蒙古回来后，都喜欢上喝奶茶了。珍珠奶茶不行，要喝那种醇厚的香味的奶茶。马成长把孩子安顿好一块做作业，然后煮白茶给他们研制奶茶。

“姐姐，你爸爸和妈妈离过婚吗？”达达写了片刻，便忍不住窃窃私语。

“你以为每个人的爸妈都离过婚呀，我告诉你，大多数人的爸妈没离婚的。”林爽思想比较正经，对达达教育道，“不过我爸妈虽然没离过婚，但是闹过离婚，被我发现了，你猜猜我会怎么办？”

“你肯定说，谁给你手机玩，你就跟谁。”

“我才不会像你这么幼稚呢。我就哭了，一直哭，直到他们答应我不离婚了，我才不哭。哎哟，我哭得好累呀。”

“你说的我不懂。我觉得你根本就不爱我！”

“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妈妈不爱你还能爱谁！”张静莹都被逼出眼泪了。

“连这点要求都不满足，还说爱我，我看你的心思全在别人那里。”

“哎，这该死的作业！”

张静莹被触动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只好归罪于作业。一边是孩子对爱的质疑，一边是自己的爱情，两者都是自己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张静莹卡壳了。

“达达真的要把我搞疯了。”张静莹现在最亲的人，就是陈一柯，只好向他求救。

“怎么啦？孩子那么可爱。”陈一柯不论在办公室还是出去游玩，都有条不紊，很有一个成熟男性的气质。张静莹越来越觉得依赖他了。

“就是作业呀，我也辅导不了，他非要他爸爸辅导，还非得在家里辅导，我不让，他就故意跟我使坏。磨磨蹭蹭，不是偷手机玩，就是偷偷打开电脑。把手机藏好，把电脑线拔掉，他就无所事事，从客厅踱到房间，从房间踱到厕所，失魂落魄的。老师还在微信上问，怎么作业又没做完呀？真是难为死我了。”

“那就让他爸爸来辅导呀，有时候男人管教比女人要有威慑力的。”

“可是，我还能让他来我家吗？不说别人指指点点，要是你也认为我们藕断丝连，我不又得解释老半天？你说是吧？”

“你看你们女人就想得多，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小家子气。”

“真的吗？”

“你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孩子学习要紧。”

“那如果别人还说闲话，你不会介意吧？”

“我这忙得顾不上喝口水，哪有心思介意？说闲话也是别人的权利。”

问题迎刃而解，张静莹真是大喜，趁着办公室无人，感动得忍不住伏在陈一柯怀里，道：“你太好了，真不知道我哪里修来的福气。”

陈一柯抱了抱张静莹，亲了她一口，把她从自己怀里像萝卜一样拔出来，道：“工作的地方就工作，亲热的地方再亲热，你可别搞混了。”

张静莹不好意思，羞道：“我太激动了嘛，我就要。”

陈一柯道：“不要上班下班不分嘛，下班后去我家？”

“哪有时间呀？过十分钟就要去接达达了。”

张静莹狠狠地亲了一口陈一柯，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长发，门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

达达兴奋地拨通了马成长的手机。

“爸爸，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坏消息。”

“坏消息就是这学期的作业越来越变态了，网络的消防和禁毒作业要家长一块儿做。”

“这个不算坏消息，回头爸爸陪你做。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妈妈同意你过来辅导作业了。”

“孩子呀，你妈同意了，你可没问我同不同意呀！”

“你不同意？”

“当初爸爸走出家门的时候，对你妈说了什么话知道吗？我说我要是再进这个家门，我就是狗。”

“汪汪，汪汪汪。”达达在手机里学狗叫。

“我都当小狗了，你就当个大狗，不挺好的嘛！”达达咯咯笑道。

“儿子，你别开国际玩笑，我要是进那个家门，你妈会真把我当成狗的。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爽快离婚吗？就是受不了你妈看我猪狗不如的眼神，那是势利眼，你长大后就明白了。”

“我不用长大就知道了，我同桌也是个势利眼呀，一说到钱就两眼发亮，不过你可以过来教育她嘛，让她长点见识。”

“我可没那本事，我还没张口她就先教育我了，嘴皮子倒是比谁都利索。”

“那我来教育她吧，我对付她有撒手锏呢。”

“儿子，这事咱们免谈，你要么来我这儿，要么就让你妈想办法，我是打死也不回去了。”

“爸爸，你根本就不爱我！”达达变了脸色。

“儿子，别这么说，爸爸愿意把心掏出来给你，可是你给爸爸留点尊严。”

“狗屁的尊严，我再也不想见你了。”

马成长的心软了，那一点的坚持，在儿子的愤怒中分崩离析。他最后的要求是，让张静莹亲自要求他回去辅导作业。他真的像一只受了伤的狗一样进门，眼里带着一丝倔强。

这还不够，达达还叫了林爽一块过来吃饭，一块做作业。有马成长辅导，吴天真夫妇也不亦乐乎。

马成长在书房陪着做作业，达达也不让张静莹外出或者闲着，让她去煮奶茶。达达已经喜欢上他的干妈奶牛了，隔一段时间就去看看，喂喂草。喝奶茶的时候还评头论足，说今天的干妈肯定心情不错，下的奶特别香。惹得林爽相当羡慕，说改天也要去看看干妈。刚开始张静莹煮奶茶，不熟，达达便打發马成长去厨房指导。马成长一看，拉住张静莹的胳膊道：“先把茶包煮入味了才放入鲜奶的。”张静莹被一顿抢白，不高兴了，道：“别拉拉扯扯的，咱们跟从前不一样了。”马成长火了，道：“臭美，像谁爱碰你似的，你这么乱煮，孩子根本不爱喝。”两人心里都有气，一碰就点着，吵了起来，回头一看，达达正站在后面，一脸生气的样子。

“一点事情就吵吵闹闹的，像话吗你们。两个人加起来七八十岁了，比我们班上同学都不如，我真是恨铁不成钢。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跟同学吵架，你们可不用再管我了。”达达振振有词，都是平时爸妈教训他的话，口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两人受到前所未有的指责，但是无从反驳，怕一出口都是错。达达见自己占了上风，顺着竿子往上爬，命令道：“如果不想我跟你们一样粗鲁，你们就握手和好。”

两人在达达的指令下，互相握手、鞠躬。最后达达命令张静莹虚心学习煮奶茶，道：“妈妈你必须认真学会，奶茶一样要煮得香，否则会影响我的生活品质。”

林爽偷偷出来躲在沙发后面看戏，回到房间后，夸道：“达达，我都没想过我们可以教训爸爸妈妈，今天真是开眼了。”达达骄傲道：“大人呢，不好好管教一下，就越来越不爱你了。和和气气的，才像个家嘛。”

达达为什么要叫林爽一块做作业？他心里有小九九。他说：“没有人一块做作业，会觉得全世界的孩子都在玩，就我一个人在做作业。”马成长道：“你这是被迫害幻想症。”达达反驳道：“我们是真正被作业迫害的，同学说，外国的小朋友根本就没我们这么多作业。”马成长道：“国外是国外，中国是中国，没法比的。”达达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谁说没法比？我们要看齐的。”

达达的作业少，一般八九点就做完了，林爽的作业多，主科副科好几门，再碰上难题，拖拖拉拉，都要到十点，有的甚至十一点，导致睡眠时间极度缺乏。而且，整天在作业的海洋中挣扎，孩子变得木讷，失去了天性。虽然不晓得这种现象是不是普遍的，但马成长觉得作业太多会让孩子失去更多。

林爽得到共鸣，睁大了眼睛，道：“叔叔，你来管管这事？我现在逗仓鼠的时间都没有了。”

“这事还是让你爸妈跟教育局反映比较合理，但是我可以起草一份投诉书。”

获得诺尔贝生物和医学奖的三位美国科学家，破译了生物钟的密码，并解释了其工作原理。其成果归纳起来，只有四个字：不要熬夜！这三位科学家研究的是生物钟。熬夜破坏了生物钟，就会破坏人的免疫系统，就会对人的生命健康产生不可逆的影响，尤其是孩子。儿童的生长发育需要睡眠。孩子睡眠时候分泌生长激素最多，促使儿童骨骼生长和身体发育，所谓“睡一觉大一寸”就是这个意思。

儿童的智力发育也需要睡眠。调查发现，缺觉的孩子，大脑很多皮层都出现抑制，表现出粗心、反应速度过慢等现象。睡眠时间达到九小时的孩子，其注意力、自觉性、人际关系和学习成绩，都明显更好。孩子第一天睡眠不足，第二天就要补上，可就算是这样，熬夜对小朋友身体所带来的伤害是怎么也无法弥补的。睡眠太少就会不断欠“睡眠债”，人撑不住了，就会猝死。或者就是患上抑郁症，觉得生不如死。

教育部印发《义务教育学校管理标准》，再次明确“家校配合保证每天小学生十小时、初中生九小时睡眠时间”。目前的作业量与难度，根本不能让学生睡上九個小时。根据有关调查，年段越高，孩子睡眠时间越少，对孩子的身心发展极为不利。而且，围绕着作业而长大的孩子，没有时间参与实践活动，高分低能的现象相当普遍，与素质教育背道而驰。因此，强烈要求有关老师减少作业量，甚至有些副科可以不布置作业，促进学生的身心成长。

马成长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写了一篇声讨作业、提倡身心全面发展的檄文，吴天真深以为然。她感觉林爽开学后就确实呆头呆脑，放假了或者跟达达在一块玩，才会有一点生气。她到了区教育局去反映情况。

教育局比较重视，马上到学校向教师进行调查。几天后吴天真得到电话反馈，已经调查，并且命令该校有关老师适当减少作业量，保证学生的睡眠时间。

马成长承包了孩子们的作业，有时候甚至承包了给孩子做饭，这也为张静莹留下不少空间，她得以加班，出差跑没跑过的路线，有时候一趟就是五六天。达达对此相当不满，讨价还价，甚至命令张静莹不要出差。张静莹强调：“我也不想出差，可是要赚钱呀。”

“你这是掉进钱眼里了。”达达振振有词道。

“你瞧，学了你爸的一身酸臭味，没有钱，日子没法过呀。这不，我一出差，还得把伙食费交到你爸手里，要不然你们爷俩都得饿死。”

“你别小瞧爸爸，他以后会有钱的。总之，你老出差，是不把这个家当成家了，我不同意。”达达据理力争。

达达最理想的状态，是马成长在书房辅导作业，张静莹给他煮奶茶，或者做点心，总之，大人都要为他忙转，他觉得惬意得很。有时候还指使马成长，说妈妈在煮奶茶，你去视察一下。有时候指使张静莹，说爸爸今天有点咳嗽，你去找点感冒药。他就像一个导演，希望男主角和女主角都在自己的视线之内调度中。

慢慢地，张静莹感觉不妙。她感觉到达达是在挖一个坑，让自己掉进去，掉到离婚之前的那种生活。想到此处，后背居然冒出凉气，现在的孩子真的匪夷所思，哪来那么多的心思？是不是书看多了电视节目看多了信息接触多了，所以每一个小小的躯壳中，都有成人一样的心思？她回想自己小学的时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回忆许久，突然想起有一次自己装肚子疼，就是为了能吃到罐头。小学生是到了有心机的年龄，倒是不怪。不管达达是潜意识还是有意识，都显示他想把爸爸和妈妈都收入麾下。

结婚。她脑子里像一道闪电划过。跟陈一柯把婚事搞定，达达的阴谋才可能破产。她反省，自己过于沉浸在甜蜜的爱情与繁忙的工作中，却把最重要的一茬给忘了。如果跟达达商量，达达有可能不乐意。先让爱做主，既成事实，让达达接受事实，之后怎么着都无所谓，这是避免夜长梦多的最完美方案。当然，结婚也从来没跟陈一柯提过，可能是潜意识中觉得时间未到，在等待水到渠成的时机。现在看来是达达加速了这个计划。当然，自己不可能跟陈一柯求婚，必须让陈一柯求婚，给他一个暗示。求婚的场面呢，不要过于盛大。像年轻人一样在楼下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还叫来摄影师跟拍，自己会觉得过于夸张。但是也不能不注重仪式。想想自己的第一次结婚就来气，当时要买结婚戒指，结果恰逢那时候马成长父亲住院，花了马成长一大笔积蓄，那时候张静莹单纯，居然掏出自己的钱买了钻戒，替马成长解围，想想就觉得好傻。现在自己最理想的方案，应该是在办公室，他当着同事的面给自己求婚，一束玫瑰、一枚钻戒足矣。同事们都见过陈一柯，对其儒雅而不羁的风范，颇为欣赏，这样的氛围里求婚，自己会觉得温馨、甜蜜而安全，可以回味一辈子。

9

达达已经能感觉到马成长的消沉。父子间的长期相处，在情绪上互相感染。马成长的叹气、若有所思、心不在焉，被达达捕捉得一清二楚。

“连你煮的奶茶都不是那个味儿了。”达达质问道。

“你现在真是嗅觉跟狗一样灵敏。”马成长感叹道。

“不是那个原因，是因为我是你儿子，懂吗？我得管管你。”达达学着马成长的口气道，“你的精气神没了，指定遇上难题了。”

“本来是不该告诉你，在你面前当一个永远垮不掉的父亲的角色。不过，既然被你看出来了，不如就实话实说，你老爹我遇上过不去的坎了。”

“你不用考试，也有过不去的坎？说来给我听听。除了考试，其他问题我都能解决。”

“老实说，爸爸对写历史小说，失去了信心。看了很多理论书，发觉要掌握的技巧很多，再回到写作上，发觉不会写了，像个白痴。我回顾以前写的东西，那是因为肚子里有货，一下子倒出来，也不存在章法的问题，属于自发性写作。可是自觉写作根本就很难，所以我在考虑是不是换一个行当。简单而言，就是爸爸怀疑自己能否胜任这个工作。”

“你告诉我，碰到困难要自信的。”

“自信当然要，但能不能胜任一个职业，是另一个意思。”

达达眨着眼睛，回味马成长的话，似乎咂摸出意思，一拍脑袋，道：“有了，爸爸，你把以前写的诗给我看看。”

“在那边呢，明天看吧。”

“不不不，我现在马上要看，我要给你把把脉。”

“你这孩子，这么倔，现在是作业时间，怎么行？”

“你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指导你吗？为什么只准你指导我不准我指导你？这样不平等。”

“不是不可以，明天可以吗？”

“不行，我现在有灵感，明天灵感就没了。”

马成长觉得，也许是自己处于人生低谷，精气神不行，以致在孩子面前失去了威信。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不是你有威信孩子就能听你的。不得已，他只好骑着摩托车去把日记本拿过来，不过来回也就二十来分钟。达达道：“你看，你拿过来，我又把卷子做了一面了，不是什么也没耽误吗？以后不要老跟我争。”

他便翻看和朗读爸爸为他写的诗：

一周岁的时候

马达达同学看见

奶奶睡着了

就拿着电视遥控器

朝着奶奶的方向

拼命地摁

想把奶奶摁醒

……

一岁半的时候

马达达同学

喜欢拉着我

和他一起在地上爬

我要是直立起来

他就大发脾气

似乎告诫我

做个体面的人

是很累的

……

马达达同学

对音乐情有独钟

即便他手头很忙

听见音乐的节奏

也要忙里偷闲

扭摆几个舞姿

听见有人在弹琴

他就拼命扑上去

乱敲一通之后

发觉自己的旋律

不那么优美

于是他发出一声长啸

……

马达达同学

喜欢捉迷藏

他明明知道我

藏身的地方

却一脸坏笑地停住

不着急逮住我

他知道屋里太小

捉一次真正的迷藏

不容易

……

达达边朗读边咯咯笑，接着自己鼓掌，叫道：“爸爸，写得很不错，我都看得懂。”马成长道：“上次你不是说写得一般嗎？”达达道：“上次我还不懂欣赏诗歌，现在我懂了。”

达达让马成长面对自己，道：“看着我的眼睛。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你完全可以胜任作家这个职业。”

“为什么？”

“老师说诗歌是最难写的，诗歌能写，其他的就没问题。你的诗歌这么好，写其他的肯定没问题。”

“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了，我还能骗你不成？”

“可是爸爸现在觉得没法写下去，好像变成一个白痴。”

“跟我作业做不来一个感觉嘛。我做不来你来辅导我，你也去请个老师辅导一下不就成了？”

“你真的对爸爸有信心？”

“我相信你，因为你是我爸爸，既然儿子这么聪明，你也差不到哪里去。”

有一瞬间，马成长觉得达达就是自己的父亲。父亲没什么文化，一辈子猫在乡村，对自己无为而治，其实谈不上治，就是力不能及，自生自灭去，所以自己考大学、找工作、辞掉工作，都是自己拿主意，从来就没有扛上一句。简而言之，从未有人教导过自己。现在达达这么一本正经，简直是活脱脱孙子替代了爷爷，一点不违和。基因就是这么神奇，马成长眼窝子一阵酸。

次日，马成长在智能手表里发了一条留言：儿子，我听你的。

吴天真接到张静莹哭哭啼啼的来电时，正在开会。她吓了一跳，忙问道：“是不是又被揍一顿了？”张静莹哽咽道：“比揍一顿还严重。”吴天真道：“那还不去医院？找我没用呀，我不在医院。”张静莹道：“我心里难受。”吴天真舒了一口气，道：“暂时还死不了吧。死不了那就等等我，我这个会很重要。”

先是家长委员会负责人把吴天真叫过去，说你去教育局投诉，让老师减少作业，其他家长是不满意的。现在竞争这么厉害，松一点，班级学生成绩指定掉下去，其他家长不乐意呀。

吴天真也据理力争。家委会负责人说，你也有你的道理，但问题是不能一竿子打下去，现在老师受到教育局的告诫，严重影响了教学积极性，后果很严重。高中录取是按照成绩择校，高考更是，这个责任谁负得起？

不得已，家委会召集家长代表开会。这个会比吴天真以往开过的任何会都要激烈，如果不是负责人事先声明，只能动口不能动手，说话口水不要喷到对方脸上，则很有可能变成一场械斗。

主要分几个观点：

第一种，反对作业多的。说自己的孩子没日没夜写练习册而疲于奔命，不写还不行，无奈之下，有的家长就替学生做作业。关键是如果为了完成而完成就没必要了，第二天孩子上课困，没精神，影响听课质量，就会落下知识点。分层布置更合理，教育早该改革了。靠试题量作为巩固学习方式，陷入刷题式、填鸭式的学习模式，进入大学后，因为已经养成这种应试的学习模式，就很难实现实际应用能力和创造能力的提高，所以导致即使研究生、博士生毕业，转到实际工作中也会成为“傻子”。

第二种，中间派。不谈老师给孩子布置很多作业对不对。老师不会无聊地乱布置作业，你可以认为负担过重，还可以认为有些作业不合适。这都行，但要明白一点，老师的出发点是好的。如果你觉得孩子很累，家长可以找老师谈，我的孩子不做，其他的孩子做不做不管。为什么会有家长打电话给教育局呢，原因很简单，不想自己的孩子太累，又不想别人的孩子学太多。这就是自私的行为了。

第三种，提倡作业多。没有办法，看看高考升学率高的学校，哪个不是拼命刷题刷出来的？学霸做难题提高水平，学渣做基础题夯实基础。所以要过高考这座独木桥，做题是必须的。老师、家长、孩子都是被逼的。家长看孩子行不行，跟不跟得上别人，哪个不是看成绩？我的孩子觉得合适，你的孩子觉得作业多，你就减少作业来拉我的孩子的后腿？怎么不去反省怎样提高作业速度呢？我的孩子上不了大学，你给负责吗？

虽然没打起来，但终归是一场乱战，口舌之战，没完没了。为了对得起这次会议，最后做出两点决议：第一，让老师出AB作业方案，任由学生选择;第二，以后有诸如此类的意见，要先通过家委会，不能擅自上报教育局。

吴天真吵得口干舌燥，还憋了一肚子气，到了张静莹的办公室。其他人都下班了，就她一个人，眼睛肿肿的。吴天真道：“没缺胳膊少腿吧？我看不是挺好的吗？”张静莹一听，像缺奶的孩子见了妈，眼泪就哗啦啦地下来了。吴天真道：“嘿嘿，平时最刚强的不是你吗？现在怎么跟婴儿似的？你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跑哪儿去了？”

张静莹十分委婉地问陈一柯，如果将来求婚的话，会在什么地方。陈一柯狐疑地看了张静莹一眼，质疑道：“你不会真的想结婚吧？”张静莹吓了一跳：“你什么意思？这不是迟早的事吗？”

正是这一次对话，才引出陈一柯的想法，否则，他们沉浸在恋爱之中，并未提及。陈一柯道：“其实我是个不婚主义者。我觉得我们这样挺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一旦进入婚姻，又陷入婆婆妈妈的口角之争，美感全无，互相煎熬。我们已经走过一趟了，何必再来一遭？”

“可是，你都没有跟我说过呀？”

“你也没问过呀。”

“你是不婚主义，可是你结过婚。”

“我是离了婚才变成不婚主义者。”

“那还主义个屁。”张静莹呜地眼泪蹦了出来。

陈一柯道：“你看你看，现在没结婚呢，你就这样。如果结了婚，你就会今天哭一鼻子，明天哭一鼻子，我们的生活就将陷入沼泽，无法自拔，开开心心的时光一去不返。”

“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爱过我？”

“哎，我们都是过来人了，不要再抠‘爱这个字眼，然后大做文章，纠缠不清。”陈一柯道，“其实我是很喜欢你的，比如说，我随便给你买什么礼物，你都很开心，很知足，让我觉得给你花钱很值得。我前妻呢，我给她买什么，老是纠结为什么要买礼物，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为什么懂得买这个，是不是经常买礼物给女人。总而言之，给她买东西就是自找麻烦。上次我喝醉了，摔了你一巴掌，也是因为你当时嘴贱，问我有没有买这个礼物给别的女人，我当时脑子一热，几年的老火就扑上来了。总而言之，我是喜欢跟你相处的，但是这种美好的感觉，很难禁得住婚姻的折磨。《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爱情的火花就是如此，不婚则能让爱火闪耀。”

陈一柯说罢，闭上了眼睛，似乎阐释是一件极为疲惫的事。

张静莹当时是暴怒走出陈一柯的办公室的，她留下一句“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陈一柯是冷静的，他似乎洞悉一切。

张静莹转述完毕，已经泪雨滂沱，也像一桶糨糊从头浇下，稀里糊涂。吴天真听罢，道：“陈一柯不但帅得让你失魂落魄，一脑门的思想还能让你醍醐灌顶。”张静莹哭道：“我该怎么办？”

吴天真道：“还用问我，你自己是不是傻了？你对他说的话，做到，不就行了？”

张静莹像个女孩一样，点了点头，道：“我真是瞎了眼。可是，我同事什么的等着吃我的喜糖，这下不得丢脸了？”

“喜欢在微信晒幸福的人，十有八九都会被打脸，又不只你一个，你也不用太自豪。”吴天真尖酸起来，不像个医生，“你还是好好收拾下这张脸，别让孩子看见，才是正事。”

张静莹到洗手间去倒腾一番，总算恢复了精气神，对吴天真道：“走，你陪我喝酒去。”

“你疯了，咱们不是十年前了，咱们现在拖家带口了。”

“别啰唆了，我叫马成长把达达和林爽都接管了。为什么拖家带口就不能耍？为什么男人能耍我们就不能耍？我要一醉方休！”

“哎哟，不一样了，摔一跟头倒是摔出个崭新人生了！”

10

达达的干妈要被转卖了。

主人要出去搞养殖了，照顾不了奶牛。况且一只奶牛带来的收入也不高，主人决定弃牛从鱼，把牛转给二十公里外的贵村养殖户，那里有七八头奶牛。主人给马成长来电：“以后没奶吃喽。”

晚上告诉达达，达达不高兴了，问为什么要把奶牛卖掉呀，有没有经过奶牛的同意呀，唠唠叨叨半天，最后说，他想去送别奶牛。

“明天要上课呢！”

“上课天天都有，可是干妈走了就看不见了。”

“听起来有点道理。”

达达给老师写了一张请假条，说奶牛干妈要走了，以后见不到了，自己必须去送别。马成长道：“你还是把奶牛兩个字去掉，除了爸爸，没人同意你翘课去送奶牛的。”

次日一早，马成长在校门口接到达达，把自己签字的请假条拍照发给班主任，骑着摩托车载着达达朝乡村开去。达达叫道：“不上课好爽呀。”马成长道：“没那么爽，回头得把课补上。这事要是被你妈知道，我们俩都吃不了兜着走，下不为例。”

主人特意给达达挤了最后一次奶，把奶牛用挡板赶上货车。达达紧张地注视，嘴里念念有词。问他，他说是在数奶牛身上有几个皮卡丘的图案。车开走的时候，达达叫道“干妈干妈”，奶牛看也没看他一眼，茫然地看着车外，不晓得人类搞什么鬼。

回来的时候，达达情绪相当不好，一直在猜想奶牛的下落，会不会被人宰了呀，新的主人会不会善待它，诸如此类。马成长笑道：“就几个月，对奶牛这么有感情，爷爷走了也没见你这么伤心。”达达道：“奶牛更可爱嘛。”想来也是，达达跟爷爷也没见过几面，再加上爷爷不会说普通话，更没说过几句话。达达对着奶牛说的话，比跟爷爷说的多得多，不晓得奶牛听懂了没有。

马成长道：“如果你伤心，就写到日记里去。你的伤心就藏在日记里，人就得到解脱了。这也是我小时候的方法。”

達达回来后，偷偷告诉林爽，自己翘课去看奶牛了。林爽大为惊奇，说：“你爸爸真是神奇，我爸爸肯定干不出来。”达达道：“这是我的一个秘密，千万别让我妈知道。我爸说，干妈只能写在日记里。”他把自己的日记给林爽看。林爽道：“没想到你内心戏还挺多的，我真是小看你了。”达达自夸道：“我就是一个又帅又有内涵的男人。”林爽抿着嘴笑了：“没想到你这么不谦虚。”达达道：“对自己要客观评价嘛，难道你觉得我不是吗？”林爽道：“老实说，帅还差一点儿。”达达追问：“哪里差了？”林爽道：“说不出来，等我想起来了告诉你。”

马成长在一边写东西，道：“你们俩做作业的时候离远一点，别窃窃私语，做完了再谈心。”

马成长在微信上请教一个作家，说自己看了些理论书，觉得要训练的技巧特别多，感到不会写作了，甚至脑海一片空白，怎么办？作家说，这种情况他经历过无数遍，最好的办法是忘掉理论，看看自己喜欢的小说，重新找到表达的欲望。理论并非没用，理论存在于理念当中，实践于构思之中，当你开始写的时候，必须忘掉理论，重新燃起写作的激情。马成长豁然开朗。当语言从脑海中再次奔腾而出的时候，他感觉已经有了某种方向、某种支撑，不像之前那样茫然。他重新恢复了写作的信心。他感觉儿子对自己的鼓励，真的犹如神启。

写到五万字的时候，他交给出版商看，这是事先的约定。出版商的回复是，这个处于可出可不出的状态，也就是说，看内容还可以，但是缺了点什么，不够吸引人，特别是不如之前的官场小说那样吸引人，让马成长想一想，调整一下状态。马成长一想，官场小说是自己的人物原型，环境都在自己身边，写起来自然入木三分。现在写历史，离自己几百年呢，怎么可能写到那个程度呢？出版商说，好的作家，就能把历史人物写得跟身边的好友似的，我能看得出来但不知道怎么写，你去摸索吧。

马成长又陷入一场困境。成年人的路，没有一条是好走的。

中午，张静莹把饭菜端上桌，叫达达吃饭，达达却不见踪影。每个房间搜寻过去，最后发现躲在卫生间，脸上涂得白白的，像一个小丑。张静莹气坏了，自己的那些护肤产品被倒出来，沾满水槽。

“达达你想干吗？”

“我想让自己美白一点。”

“你一个男孩子，搞那么白干什么？”

“难道有人嫌自己太帅吗？”

“什么时候开始臭美了？妈妈这些产品是抹脸的，不是洗脸的。你真是一阵子就来一出，不知道是什么妖精生的。”

张静莹把他一脸东西洗掉，拖了出来，警告他不要再用自己的护肤产品了，那些产品都很贵的。达达不服气，道：“你就舍得给自己花钱，不舍得给我花钱。”

“你又不是女人，搞那么白干什么？”

“鹿晗、易烊千玺、王俊凯、王源，不是又白又帅的？”

“这……你知道还有个明星叫古天乐吗？他故意晒得黑黑的，才红起来。”

“不知道。林爽姐姐说，我皮肤黑了一点！”达达下命令道，“反正以后你的护肤品，也有我的一份。”

“哪有这样的儿子？”张静莹觉得跟孩子辩论，简直是自讨苦吃，叹道，“你要知道，你皮肤黑，是遗传了你爸爸的肤质，抹上一吨也没用。”

张静莹接不住儿子的奇思妙想，对马成长道：“你成天跟他在一起，该管管孩子的思想，整天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想法，把我折腾得够呛。”

马成长听了，没吱声，似乎是不屑回答。张静莹道：“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你能不能让他学乖一点，听话一点？我在外头就够累的，回家还要对付他的刁难，累呀。”

马成长没好气道：“孩子有想法总比没想法要好，你就知足吧。”

张静莹道：“跟我用化妆品那也叫想法？两千块钱的化妆水他一倒，就去了一千，都是哪来的鬼点子？”

“我儿子真聪明。”马成长慢条斯理道。

达达通过观察、偷听电话等，能敏感地觉察张静莹的状态，就像张静莹说的，他在家像一个侦探，对大人的事特别好奇。有一小段时间，他对张静莹道：“妈妈，你肯定失恋了吧？”张静莹吓了一跳，这孩子简直是人精，令人心惊胆战，只好训斥道：“谁跟你说的？你别来掺和妈妈的事，懂吗？”达达委屈道：“我的事你能管，你的事我怎么不能管？失恋了你就好好待在家，给我研究点上好的菜品，有空帮我去遛一遛仓鼠，不要整天魂不守舍。”张静莹只好求道：“好好好，这个家由你来管算了！”

但是没有消停多久，达达又问道：“妈妈你又谈恋爱了是吗？”

“有证据吗？”

“打手机偷偷摸摸的，微信语音也是嘀嘀咕咕的，脸上还露出贱贱的笑，还有呢，一边做饭一边唱歌，这些全是证据。”

“行吧，我就恋爱了，怎么着吧？”

“不务正业！”

达达只好偷偷跟马成长反映：“爸爸，你该管管妈妈，失恋了又恋爱。她要是在我们班上，我们老师早点名批评了。”

马成长一愣，道：“我跟你说了，我们离婚了，我管不着她。”

“那真是无法无天了。”达达叹道。

张静莹在陷入低谷后，突然放飞自我，也让吴天真觉得意外，岂止是意外，是惊得合不拢嘴。

张静莹和陈一柯和好了。

张静莹说：“我舍不得他，就不想放下。再说了，也许他现在不想结婚，多处一段时间就会想，人都是在变化嘛。”

吴天真道：“下次掉眼泪的时候别再找我安慰了。”

张静莹道：“你想想，我大学毕业，都规规矩矩，一毕业就相亲，结婚，然后就陷入家长里短，还没尝过恋爱的滋味。既然这么甜蜜，为何还要放弃呢？陈一柯说，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觉得有道理。”

“你这是老房子着火，没得救了。但也不要把睡觉的事说得那么有哲理，《金刚经》要被你们这些人给毁了。”

十年前，张静莹还不到一百斤，清瘦，为人拘谨，像小白鼠一样紧张地看着社会，探头探脑。现在，体重重了十斤多，五官与身体像一朵花蕾绽放开来，一种肆虐的美感，完全放开的自我。吴天真现在看她，十年前她是成年人的谨慎，现在倒像少女一样放任，真是先当妈妈再当女儿，先结婚再恋爱，倒立生长。

“以后别在我面前掉眼泪了。”吴天真警告道。

“行，以后有眼泪也往肚里吞。”

尽管说得气壮山河，张静莹还是时不时来诉苦。吴天真可管不了那么多婆婆妈妈的，去指导别人谈情说爱，不但自作多情而且无聊。她现在倒是跟马成长更有共同语言。

家委会建议老师采用AB作业方案，实际上老师根本不敢实施。教育局没有这样的规定，责任担当不起。一批对作业减少有意见的老师，便到教育局上书，说光这个班级作业少，那不是害了学生吗？怎么跟全市乃至全国的学生竞争？教育局也是勤政，派人下去调查，最后督促老师作业不能太少。于是老师又恢复了之前的状况。

到底作业要多还是要少，是怪自己的孩子笨呢还是怪作业太多？吴天真都搞懵了。

“怎么办，要不要再去教育局反映一下？”吴天真问道。

“那还不是再循環一遍？谁也没有责任，问题一点也没解决。”

“到底他们对还是我们对呢？”

“至少对林爽来说，作业时间肯定占用了睡觉、户外运动时间，使孩子的身体、健全的人格、实践能力的培养，有所欠缺。林爽在班上属于中等的学生，所以这种情况一定很普遍。我觉得必须写一封信给教育部反映一下，虽然现在提倡素质教育，但本质还是应试教育，素质教育只是个幌子，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的。”

“嗯，你倒是为大局着想。”吴天真由衷道，“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林爽怎么办？”

“以后她必须在十点钟之前回去，做不完的作业，就不做了。周末呢，还是得让她和达达多出去跑跑，别困在作业堆里。”

“那，如果成绩跟不上别人怎么办？”

“瞧，又绕到老路子上去了。孩子如果学习资质差一点，成绩差也是可以接受的，他一定在其他方面有优点。总之，也别把学校教育当成孩子的全部，成绩差一点死不了。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说过，在学校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最重要的东西是不可能在学校学到的。”

“真的吗，这个作家真这么说？”

“那当然，要不然我可炮制不出这么经典的语言。”

“那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这个你可得回去琢磨，不晓得答案，似乎没有资格当家长。”

吴天真相当崇拜地看着马成长，道：“厉害厉害，我还以为把孩子养这么大很了不起了，没想到还是个不合格的家长，回去一定研究。别看你蔫不拉几的，想不到肚子里这么多东西，佩服佩服！”

马成长谦虚道：“我这纯粹是一肚子理论，实践起来，还不是得摸着石头过河？一块儿摸吧。”

马成长现在确实觉得，很多事情，理论与实践之间，隔着一条人生的距离。理论一听就懂，只有几秒的时间，实践起来，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到。

他把自己的第二稿发给出版商，这次得到的反馈令人大为振奋。编辑回复：“比起一稿，细节更为细腻，人物形象生动，能引起读者共鸣，按照这个感觉写下去，指日可待。”

马成长激动不已，就像在人生的路上，越过一道悬崖，前面大路宽畅，新一轮太阳正冉冉升起。此刻，他最想抱住达达，叫一声：“儿子，谢谢你。”

出版商问他，怎么就开窍了？马成长答道：“我儿子教我的。”

达达得知爸爸陷入写作的困境，一定要指导爸爸。马成长道：“你上次鼓励了爸爸，让爸爸坚持下去，已经很了不起了。这次的问题，是作品质量问题，连编辑都说不清楚的，你别浪费时间了，这需要阅读经验的。”达达不服气道：“我看过那么多书，什么好看，什么难看，我怎么看不出来？罗尔德·达尔就很好看，国内的童书作家写得没那么好，然后所有书的漫画版都比文字版好看。你写得好看不好看，我怎么就看不出来？”

马成长没有办法，又怕达达在电脑上看坏了眼睛，就到朋友单位里打印出来。达达看书真的很快，速度超乎预料，有一目十行之感。马成长以为他只是浮光掠影，没想到问起内容，都一一记得。看了几天，达达想法很多，每日里反客为主，把自己当成一个老师，对爸爸的作品指指点点。其中有一句让马成长心中一颤：“爸爸，作家想把笔下的人物写好，就必须爱每一个人物。我觉得你不爱你笔下的人物，所以他们不可爱又很模糊，你大概只想用他们来赚钱吧？”

正是这一句话，让马成长沉思良久，最后思路逐渐清晰。要爱主人公，写出他的喜怒哀乐，写出他的家长里短，写出他的爱恨情仇，写出他的梦想与野心，写出他的优点与缺点，其他的一切的事件与关系，围绕于此。他豁然开朗，把原来模糊的情节慢慢雕琢，就如把面目模糊的木像，再用工笔雕刻，倾注情感，让历史人物有现实的情感，达到栩栩如生又惹人共情的效果。

许多事的秘诀，但你达到之时，显得只有一步之遥;但是你找不到的时候，也许要走半辈子的冤枉路。

“爱这个人物，才能写好他。”马成长向出版商解释道。

“这是你儿子教你的？不敢相信呀。”

“孩子身上有不可思议的直觉，我们都太小看他了。”马成长道，“我们长大后，这种直觉却消失了。”

“我是感觉得出来，却说不出来，也算学了一手。代我谢谢你儿子，加油！”

马成长得到诀窍之后，加快了进度，也像老房子着火一样，不可收拾。白天写，晚上写，只要有见缝插针的工夫，不是查资料，就是坐下来写。

“爸爸，你的书以后能改成漫画吗？”

“也许吧，如果小朋友们喜欢，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你要把人物写得帅一点呀，像路飞、索隆、山治、娜美、罗宾、乌索普、弗兰奇、布鲁克、乔巴一样。”

11

也许是在林爽的启发下，达达开始关注自己的身高。他比普通同学矮了半个头，好多颗乳牙都没换。他不时唠叨，说妈妈是不是没给自己买有营养的食物。在吴天真的建议下，张静莹还是决定带他到省城儿童医院去检查一下。

号不好挂，委托一个同学挂了，周四请了假，一大早开车过去。倒是顺利，做了常规的检查之后，主任医生建议做一下基因检测，因为基因检测比较贵，所以只是建议。张静莹犹豫了一会儿，心想，要是不做的话，回去老惦记着是不是基因有问题，那日子怕是没法过了。一狠心，做了。可没想到基因检测需要孩子与父母三人同时抽血。

张静莹给马成长打手机，让他即刻到省城来。马成长不耐烦被叫来叫去，说这么着急干什么，下次一块去不行吗？张静莹急了，道：“儿子的事你都不当回事吗？这号你以为那么好挂，下次要重新挂号更麻烦。”

马成长挨了一顿骂以后，想了一下，确实有理，急忙坐动车过来。他们离婚的时候，小车归张静莹，他只有一辆摩托车。

赶到省城，已是中午，赶在下午上班时间，三人一块去抽了血，一管接一管。达达怕针，闭上眼睛，叫道：“爸爸妈妈你们抓住我。”两人站在两侧，拥着达达，抓住胳膊。达达又叫道：“妈妈抓紧一点，抓得越紧我越不怕。”护士赞叹道：“你真聪明，懂得借助爸爸妈妈的力量。”

抽完之后，达达松了一口气，自怜地摸着手腕，道：“以后还有打针，你们可得在我旁边，缺一不可。”马成长与张静莹面面相觑。

基因检测结果要一个月后才能出来。出了医院，到茶餐厅，三个人喝甜汤，补充能量。达达叹道：“如果我基因有问题，你们俩可得负责哟。”马成长哭笑不得：“怎么负责呀？”达达道：“你们俩商量吧，实在不行就经济赔偿。”张静莹道：“你这孩子，张口闭口都是钱，钻进钱眼了吗？”达达道：“那还不是跟你学的。”

在医院折腾大半天，疲惫不堪，三人启程回家。张静莹在副驾驶上昏昏欲睡，达达在后座要求玩手机。这是达达长久以来的毛病，改不掉，见缝插针就要玩手机。而这也是张静莹的痛，达达以各种理由用手机，一拿到手机就放不下来，张静莹看到未接来电就胆战心惊。张静莹道：“忙了一天了，该闭上眼睛休息一下。”达达争辩道：“我都忙了一天，还不让我玩玩奖励一下，没天理了。”说罢就在后座各种作妖。张静莹实在没有办法，让马成长把手机给达达玩一会儿。马成长不言语，照办了。达达得了手机，便如嗷嗷待哺的小鳥得到了虫子，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车里安静下来，只听见发动机的声音隐隐传进来，张静莹的睡意倒是被驱走一半。她忧心道：“你得想个办法，戒掉儿子玩手机的坏毛病。”

马成长开着车，没有应答。张静莹道：“你有没听见我说话？”马成长叹了一口气，道：“小时候你有没有最喜欢玩什么？”张静莹道：“我也没什么好玩，就是跳皮筋和扔沙包吧。”

“如果父母要你戒掉，你肯定没法戒掉吧？”

“那没法比呀，跳皮筋对身体有好处，这玩手机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还费眼睛。”

“是呀，环境变了，这是一个手机的时代。我也想让他戒掉，可是怎么可能？大人都在玩手机。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爱打乒乓球，大人越不让玩就越爱玩，越禁止就越喜欢到骨子里。”

“那你意思是就放弃禁止了？”

“我的意思是，教育孩子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只能时刻陪伴他，与之周旋、博弈，简而言之，就是与狼共舞。孩子身上有顽劣的狼性，你既要防范又要保护，这也是他身上的创造力。如果一个孩子服服帖帖，唯你是从，那很有可能也失去创造力。”

“那就让他玩手机了？”

“你只能限制他时间，防止他上瘾，引导他注意力放到别的事情上，完全禁止不太可能。当然，教育的最终，孩子都是大人的投射，有什么样的家长就有什么样的孩子，当你看到孩子身上的缺点时，就该反省自己身上的问题了。”

“你这是不是指桑骂槐呀？”

“教育是润物细无声的，是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达达，手机玩二十分钟你就该还给我了。”

达达手机被收走了，就睡着了。到了收费站的时候，醒来，问睡多久了。马成长道：“差不多一个小时吧。”达达道：“哇，我还以为只是打个盹呢，你们在车上我睡得真香，以后我失眠了就到车上睡。”

“小孩子哪有什么失眠！”马成长道。

“爸爸你不知道，我最近经常失眠。”

“为什么呀，作业太多？”

“那倒不是，我总得思考一下人生吧。”

确实，这句话倒不像是儿戏。达达的叛逆越来越严重，质疑越来越多，同时伴随的自我思考也一步步地加强。有时候他会沉默，这是以前不曾有的现象。有一天他先到家，马成长进门时，他正坐在阳台上，旁边放着仓鼠笼子，似乎只有仓鼠是他的兄弟。

张静莹中午加班，马成长负责他的午饭。达达偏食越来越严重，只吃肉不吃青菜，不喝汤，马成长寻思着怎样给他增加营养，准备做一种肉菜丸子。

“跟谁吵架了吗？”马成长见他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问道。

“哪有心思跟人吵架？”达达看着仓鼠道，“爸爸，我觉得一只仓鼠太孤独，我想再买一只。”

“哦，怎么会这么想？”

“我今天看它眼睛的时候，我能感觉到。”

“我不确定两只仓鼠能不能一块养，动物有领地意识，一块儿就会打架。”

“手机借我查一下。”

吃饭的时候，达达已经知道了答案。两只仓鼠在一个笼子里，是会打架的，为此他忧心忡忡。

“有些动物就适合独居，它不会觉得孤独。”马成长安慰道。

“可是我真的觉得它会孤独，它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们人类害怕孤独，所以你也会认为仓鼠害怕孤独。”马成长道。

“爸爸，你怕孤独吗？”

“人都会害怕孤独的，因为人是群居动物。”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呢？”

“有时候生活安排我这样，我不得不接受。”马成长道，“对了，吃完饭你做作业去，我得去看一下奶奶。”

“你是害怕奶奶孤独吗？”

达达今天对这个问题纠缠不休，马成长觉得诧异，只能说，孩子的变化，是日新月异的。

“你把这些青菜吃下去，爸爸就告诉你。”

达达艰难地嚼着青菜，似乎在吃一味苦药。

“爷爷走后，爸爸每周都要去看一次奶奶。爸爸特别后悔，在爷爷走之前，没有时间陪他。人都是害怕孤独的动物，越老越害怕，所以现在看奶奶，也是爸爸的功课。”

“爸爸，你也做过后悔的事？”

“每个人都做过后悔的事，但是必须懂得忏悔，这样才能长大。”

达达听了若有所思，突然道：“我也要去。”

“那不行，你得上课呢。下次爸爸带你去。”

“不，我现在马上立刻就要去。”

“为什么？”

“我怕奶奶突然走了。”

马成长突然感动起来。爷爷奶奶在农村，极少联系，语言不通，所以本来达达对老人没有什么感情，这也无奈，勉强不来。

“你又想请假吗？”

“对呀，晚上你可以帮我把课补上。”

“好呀，下不为例。爸爸也是疯了！”

达达这一次下去，特意跟奶奶交流许久。因为爸爸说，如果他能跟奶奶多聊聊天，奶奶会高兴好几天。达达在爸爸的翻译下，跟奶奶讲了许多话，并且希望奶奶能养几只毛茸茸的小鸡。他可以经常来看奶奶和小鸡。

“我感觉陈一柯公司里的女孩，老是拿媚眼瞧他，怎么办？”

“我感觉陈一柯对她也不错，好像说话有默契。”

“陈一柯最近好像对我很冷淡，是不是厌倦了？”

“七夕节陈一柯没买礼物给我，到底什么意思？”

……

張静莹的恋爱从激情进入惶恐状态，越来越把吴天真当成导师。吴天真哭笑不得，道：“我是医生，但不是心理医生，你要是缺胳膊少腿我可以给你来一下。你一会儿怕这一会儿怕那，我可没主意。”

在诚惶诚恐中，张静莹变得狂躁，一会儿自信满满，觉得陈一柯一定会与她结婚，一会儿又觉得陈一柯可能会移情别恋。连达达都说：“妈妈，你越来越没耐心了。”张静莹晓得达达的感觉是对的，她现在有点无法自控，焦躁的情绪随时从身体里野蛮生长，随时给自己来一下。张静莹道：“要耐心的事，你现在找你爸爸去，妈妈现在是不正常状态，具体来说，就是更年期，没有办法，你有时候必须原谅妈妈。”

达达去查了一下更年期，觉得妈妈的更年期来得有点早，又问马成长。马成长被问得一愣一愣的，道：“我也不知道，现在全球气候环境发生变化，加上食物添加剂等人工干预，可能会导致物种的变异，比如说有的孩子特别早熟，有的人呢特别早衰。”达达道：“妈妈太可怜。”

突然间达达又想到另一个问题：“爸爸，为什么你跟妈妈都没有睡在一起？林爽说，爸妈都是在一块儿睡觉的。”

差不多在达达出生后，马成长就没有跟张静莹睡觉了。一是因为孩子，二是确实是矛盾增多，在观念上发生冲突，无法和谐。

“有在一起睡过，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不过现在不行了，现在在一块儿睡，法律不允许了。”

“法律管这么多？”

“那当然，离婚证就是法律的凭证，睡觉要坐牢的。”

“这也法律，那也法律，怎么那么讨厌？我好想你们睡在一块儿。”

“法律不讨厌，讨厌的是我和你妈。”

达达沉默了，一种无奈浮上了幼稚的脸庞，像月亮上的一抹乌云。

与友情、亲情相比，爱情的特别之处就在于成长。友情、亲情可以恒常，但是爱情是变化的，它可以如太阳一样炽热，散发着貌似永恒的光芒，但实际上一直燃烧、沸腾、聚变，直至有一天氦闪、消失。但固执的女人偏偏不信，因为，谁也没见过太阳消失。

“原以为你是个浪漫主义，原来也是个现实主义。”吴天真讽刺道。

“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有安全感？”

“那又何苦呢？我觉得马成长就最有安全感。”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不是气你的，我说的是实话，马成长除了不会花言巧语，我也不晓得哪一点不好，就他离婚时把车子房子都给你，我就觉得他这人人品不错，你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行了，你别扯没用的。现在陈一柯有把柄在我手上了，你帮我一把，我们去抓个现行，你帮我拍照，好不？”

“你这是哪一出？”

“他说一辈子爱我的，我要找出他食言的证据，让他跟我结婚。”

张静莹在当小学英语老师的时候，同学聚会，一个家境优渥的女同学不小心说了句什么，被张静莹记在心里，成为心结。她后来弃教从商，晒各地旅游照片，晒各种名牌，扮成进入上流社会的样子，有一半原因就是为了出那口气。吴天真晓得她有一个想法，就使劲儿钻牛角尖，不撞南墙不回头。

“你这么干，有意思吗？”

“我管他有没有意思，我要的东西，我就得拿回来。”

那天吴天真轮休，正在超市给林爽买一点做日本料理的食材，张静莹急匆匆拉她上车，说帮她一个大忙。车停在陈一柯的别墅门口，吴天真已经知道张静莹要干什么了，不肯下车，恼怒道：“你这是干吗？”张静莹道：“求求你，这是最好的一个机会，我和他能不能有未来，就看这一次了。”

吴天真气得翻白眼，道：“自己干傻事，还拉我下水，我可干不了。”

“我不争取，那下半辈子就没戏了！”

“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孩子的感受？”

“我总不能为了孩子，就连恋爱的权利都放弃吧？”

“我也不是那么死板的人，如果现在是你情投意合的对象，你带着孩子争取好的归宿，我不反对。问题是现在是一条死胡同，你就死钻牛角尖。如果不那么自私的话，我建议你去看一看达达的日记，看看孩子怎么想的。”

“达达的日记？你怎么知道？”

“他现在心里话都告诉林爽，本来他应该要告诉你的，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吴天真气咻咻地下车走人。张静莹把头伏在方向盘上，身子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呕吐。过了一会儿，一个保安过来，敲了敲窗玻璃，确定车里的女人是不是正常。

吴天真记得很清楚，张静莹是在看了日记之后，彻底从癫狂的状态中平静下来的。但对张静莹而言，事情其实没那么简单。内心的搏斗如翻江倒海，持续了一个月，比起让自己吐得七荤八素的三个月的妊娠反应，有过之而无不及。

“达达，假如给你选择的话，你喜欢跟爸爸一起过还是跟陈叔叔一起过？我是说，住在陈叔叔的别墅里。”

“跟爸爸。”

“为什么，你不是也喜欢陈叔叔吗？”

“對呀，陈叔叔特别好玩，比爸爸更大方，我要玩什么都可以。但是你知道吗妈妈？我有一回做梦又掉进海里，在海浪里求救，你知道来救我的是谁吗？是爸爸。”

“那只是梦而已。”

“跟爸爸在一起更安全。”

林爽告诉吴天真，张静莹改变了许多，平静了许多。孩子的直觉是敏锐的，她说不出具体的事件，但能察觉端倪。

“爸爸，为什么要做作业呀？”

“作业是学习的一种手段，不练习的人，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了。”

“为什么又要学习呢？”

“学习会让人无限逼近真理。”

“为什么要逼近真理呢？”

“不逼近真理，人就会愚蠢，谁愿意当个傻瓜呢。蠢人多了，就会阻碍人类文明的进程，挺耽误事的。”

达达经常用无限制的提问，来调节做作业的无聊。马成长倒也耐心。父子一问一答之间，张静莹就会悄无声息地端着奶茶站在身后。以前绝对不可能的。自己奶牛被卖了之后，张静莹只好订了鲜奶，虽然不及自己去挤的，但用心做的奶茶，味道也不逊。

这样的一幕被林爽看在眼里，她也更加喜欢这个家庭的气氛。

还有一件令达达高兴的事，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了。基因没有问题，只是促甲状腺素值偏高，服药调整。

“现在我比你高，以后你会比我高的。”林爽安慰道。

“真的吗？最好我能高你半个头，不过你长大了会不会穿高跟鞋呀？”

12

那一天，张静莹在小区门口被一个人堵住，好面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上次帮孩子做作业赚钱的李师江。张静莹吓了一跳，道：“你要干吗？又要借钱？”

李师江把双手摁了摁，让张静莹少安毋躁，道：“NO，NO，相反，我今天是来还钱的。”

李师江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张静莹见他衣冠楚楚，满脸斯文，与之前大相径庭，问道：“怎么，你翻身了？”

李师江看到张静莹的一脸好奇，得意道：“那可不？我说过，我会翻身的，该还的钱，一分钱都不少。”

张静莹想到自己在股票市场的处境，忙把李师江拉到一边，像见了救星一样，道：“快告诉我，你都是买哪些股的，大盘都跌成这样你还能翻身，一定有秘诀。”

李师江颔首道：“当然有秘诀，没有秘诀，这个时代怎么能存活呢？”

“我就知道你能行。看在上次借你饭钱的份上，给我透露点？”

“秘诀很简单，就是我没有炒股，我现在写股评。”

李师江打开手机微信，给张静莹看她的股评公众号上他荐股的文章，道：“微信和微博上都有粉丝打赏，赚这个钱比炒股更稳妥。你加上我的公众号，我每周都会推荐三次。”

“天哪，你推荐的股票会涨吗？”

“当然有涨有跌，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股民们最需要的是鼓舞士气，我的文章能让他们从颓废中崛起，开始新一轮的冲击。有个粉丝说，如果没有我，他可能会自杀。也就是说，我现在实际上是在救人，普度众生。你加一下我的公众号，打赏不打赏没关系，说不定你哪一天想不开了，看看我的文章，又活了过来。”

张静莹加了他的公众号，道：“想不开我还不至于，只不过现在被套牢，我不晓得该怎么办。”

“这个我也有秘诀。现在你脑子里不能有赚钱的概念，你一定要记住两个字：止损。”

另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马成长收到了绝好的消息。出版商告知，他的书已经通过出版社终审，计划两个月之内出版上市。这是辞职后马成长最振奋的一天。

当时，张静莹正开车，送马成长和达达去参加郊区写生活动。马成长接完手机后，突然对着窗外长啸一声。达达叫道：“爸爸，你今天有点疯狂呀。”

马成长把喜讯告知，达达也学着爸爸往窗外长啸一声，道：“嗨，我的海贼王手办有指望啦。”

张静莹被父子俩的兴奋感染，道：“你们悠着点，交警都朝这边看了，以为车里出什么事了。”

达达突然道：“爸爸，今天这么高兴，晚上是不是该请客了，大吃一顿？”

马成长道：“我也想呀，可是爸爸现在是身无分文，挺尴尬的。”

“要不这样，我在妈妈那边有三千块压岁钱呢，先拨款几百来庆祝一下，等你拿到稿费了再还我，不要利息，可以吧？”

“我看只能这样了。”马成长道，“懂得给爸爸解忧，看来没白养。”

“爸爸，现在我跟你，都算有钱人了。”

张静莹默默地开着车，突然道：“跟孩子借钱，你这当爹的真是没有一点威信了。这么着，要庆祝的话我来安排，别盯着达达的压岁钱了。”

“妈妈太棒了！”达达道，“妈妈，我觉得你现在更年期已经过去了，很正常了。”

张静莹不好意思道：“你可别跟别人说妈妈更年期什么的。哦，对了，上次我听老师说，你们有一次请假，看什么干妈去，干妈是谁呀？”

达达朝马成长眨了眨眼，把皮球踢给爸爸。

马成长道：“哦，他干妈，已经走了，不回来了。”

张静莹把他们父子放下来，自己上班去，约好五点钟再来接。达达背着画板，一蹦一跳的，像一只大青蛙。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乌云，恢复了天真，天真又老道地说：“爸爸，我觉得妈妈现在又会爱你了。”

“哦？”

“你想想，她那么爱钱如命的人，肯花一笔巨资为你庆祝，也不提还钱，她要是不爱你，根本不会这么做。”

“是吗？你整天观察这种小情绪，是不是太八卦了？”

“生活那么无聊，就得八卦点才有乐趣呀。”

庆祝晚会倒是办得不赖，吴天真和林爽也来了，吃得爽歪歪的，因为是周末，顺带还到游乐场玩了一下。达达道：“爸爸，以后你每写一本书，都要这么庆祝一下，必须的。”两个孩子还不过瘾，又回家嘀咕了老半天。

林爽回到家后，偷偷告诉吴天真，达达把一页日记撕了，叫林爽给保存。那一页日记，题目是《我后悔让爸妈离婚了》。吴天真一字一句地看着，眼睛都湿了。

“还是我转给他妈妈，让他妈妈保存吧。”吴天真道。

“妈妈，达达的生日快到了，要买什么礼物给他？”

“你有没有想法呢？”

“没有呀，听他的意思，好像是说礼物越贵重越好，上不封顶。而且，这个生日会是他爸爸给他张罗。”

“嗯，知识应该是最贵重的，我建议你买本书给他。”

在家中，达达也因为生日越来越近而兴奋，他在去年刚过完生日不久，就期待着下一年的生日了。

“爸爸，我想把生日提前。”

“为什么？”

“因为我生日那天不是周末，那样同学都不会来，我见过各种爽约的生日，太尴尬了。我提前到周末，也办得盛大一些。你给我策划一下，要与众不同。”

“那我试试。”

“今年的生日我一定要发一笔横财。”达达摩拳擦掌道。

“嗨，你没在官场，什么时候还染上贪官习性了。”马成长感叹道，“生日不是敛财的机会，是纪念你出生的那一天。那一天妈妈很痛苦，所以你要感谢她生下你。”

“哦，那我一边收礼物，一边感谢妈妈，两边都不耽误吧。”达达脑子清晰，道，“不过我还记得国外有一个孩子告爸爸妈妈，说不经过他同意就把他生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那大概是爸爸妈妈不陪他长大，他觉得过得不好，所以才告状。”

“那你们以后如果不好好陪我，我可要告状了。”

“那行，谁不陪你，你就告誰吧。”马成长道。

“你这话是不是针对我呀？我这么忙哪有可能每天都陪呀？达达你这个没良心的，还没感谢妈妈就想着告妈妈了。”

张静莹作势要打达达，达达围着沙发跑来跑去，兴奋地咯咯叫：“妈妈，如果你没有时间陪我，就让手机陪我吧！”达达开着无厘头玩笑，吸引张静莹追他。母子俩很久没有这样玩游戏了，就像达达幼儿园的时候，总是喜欢跟爸爸妈妈在家里捉迷藏。

那天晚上，达达发现自己喂食的时候，笼子忘了关，仓鼠跑出来，不知去向。可以肯定在屋子里头，但是沙发、柜子底下找遍，就是找不着踪影。马成长建议明天再找，可是达达觉得没找到，他晚上绝对睡不着觉。达达哭诉道：“都说要好好陪我，现在我有困难，你们就准备溜了，这也算说话不算数吧。”

这个理由使得马成长和张静莹压力都很大。马成长道：“行，今晚不找到仓鼠，就不睡了。”达达兴奋道：“爸爸够哥们，妈妈你呢？”张静莹道：“我能怎么着？我不陪你，你不让我睡觉，我上哪说理去？”达达道：“这才像话。”

三人把灯都关了，撒一把鼠粮在客厅中央，屏住呼吸。达达左手拉着爸爸，右手拉着妈妈，三人的剪影宛如潜伏的大小豹子，在静静等待礼物。屋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隔壁夫妻吵架的声音，双职工的夫妻难得夜里有时间拌嘴，有时候抄起家伙也会有地震一样的效果。这个地方属于台海地震带，频繁发生在台湾的震感始终伴随着人们的生活。半夜里床铺震动，须得再倾听一下有没有伴随吵闹声，方能辨别是自然地震还是人工地震。与地震一样频繁的争吵，使得工作的委屈与生活的压力得到释放，次日人们兢兢业业再上岗位。好在拌嘴的声音，并不会让仓鼠受惊，相反，人间的烟火，应该使得仓鼠越发感到安全。他们能听见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表明仓鼠在某个角度已经感觉到安全了，接着一定会出动的。达达有点不耐烦了，小声道：“爸爸，仓鼠会出来吗？”

“别着急。等待与希望，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两件事。”马成长对着黑暗喃喃道。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