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詞彙學的角度論賈誼《新書》的真僞

2019-08-04 01:43香港潘銘基
诸子学刊 2019年2期

(香港) 潘銘基

關鍵詞 詞彙學 《新書》 辨僞

歷代學者於《新書》之真僞多有争論,或以爲真,或以爲僞,亦有半真半僞之説。今《漢書·賈誼傳》載有賈誼(前200—前168)諸疏(1)今《漢書·賈誼傳》載有賈生《陳政事疏》《請封建子弟疏》《諫立淮南諸子疏》,《漢書·禮樂志》則載有《論定制度興禮樂疏》,而《漢書·食貨志》則載《論積貯疏》《諫鑄錢疏》。,其中《陳政事疏》與賈誼《新書》之對讀,往往爲學者討論今本《新書》真僞之依據。《陳政事疏》(又名《治安策》)亦見《新書》,然其文分散各篇,不如《漢書》所載勒成一文,是以學者校理賈誼《新書》,每謂《漢書·賈誼傳》所載比《新書》完整,因而動輒以《漢書》校改今本《新書》,如盧文弨(1717—1796)抱經堂校定本《新書》便輒據《漢書》校改《新書》(2)案劉師培云:“盧校雖宗建、潭二本,然恒取資他本,以己意相損益。誼若罕通,則指爲衍羨之文,由是有誤增之失,有誤删之失,又有當易而不易,當衍而不衍之失。”(劉師培《賈子新書斠補自序》,《劉申叔遺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B頁。)此皆盧校本多所删削之失也。據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統計,抱經堂校定本《新書》“任意删削多達三十六處六百二十三字。此外尚有若干臆删臆改而不出校語或校語模糊其辭的現象”(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5頁)。,俞樾(1821—1906)譏之爲“是讀《漢書》,非治《賈子》也”(3)俞樾《諸子平議》卷二十七,臺北世界書局1991年版,第318頁。。盧文弨校改《新書》,倘遇文理不通,盡以《漢書》所載爲準,故俞樾所譏甚是。及至清末,王耕心(1846—1909)《賈子次詁》亦如盧氏删《新書》之法,一以《漢書》所載者爲是,故於盧删以後復加删削(4)案《新書校注》評王耕心《賈子次詁》云:“王耕心校本除沿襲盧氏所删之外,復删六處一百九十字。”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前言》,第6頁。。王念孫(1744—1832)亦嘗謂今本賈誼《新書》所以訛誤,部分乃“後人以誤本《漢書》改之耳”(5)王念孫《讀書雜志·漢書弟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764頁。。陶鴻慶(1859—1918)亦謂:“後人依《漢書》以改《賈子》,則上下文語意不貫。”(6)陶鴻慶《讀諸子札記》卷十,臺北藝文印書館1971年版,第307頁。《漢書》廣爲流傳,《新書》少人誦讀,《漢書》所載,固有勝處,唯若只據《漢書》以校改《新書》,實未能稱善。近人余嘉錫(1884—1959)《四庫提要辨證》云:

凡載於《漢書》者,乃從五十八篇之中擷其精華,宜其文如萬選青錢。後人於此數篇,童而習之,而《新書》則讀者甚寡。其書又傳寫脱誤,語句多不可解,令人厭觀。偶一涉獵,覺其皆不如見於《漢書》者之善,亦固其所。(7)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卷十,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42頁。

余嘉錫所言是也。世人多是《漢書》而非《新書》,此其主因。

《四庫全書總目》嘗謂賈誼《新書》“多取誼本傳所載之文,割裂其章段,顛倒其次序,而加以標題,殊瞀亂無條理”(8)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九一,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771頁。,然《漢書·賈誼傳》明言《陳政事疏》乃掇賈誼書五十八篇之文,故余嘉錫謂“試取《漢書》與《新書》對照,其間斧鑿之痕,有顯然可見者”(9)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卷十,第544頁。,指出《漢書》《陳政事疏》實有經過剪裁拼合之痕迹。可見余嘉錫並不完全認同《四庫全書總目》之説,然余説引起後世學者如黄雲眉(1898—1977)(10)黄雲眉《古今僞書考補證》云:“余氏駁《提要》割裂章段之説,未是。《新書》割裂之迹顯然,何得援古書分章段之例擬之?”(黄雲眉《古今僞書考補證》,齊魯書社1980年版,第263頁。)可見黄氏反對余嘉錫所言,仍謂賈誼《新書》乃《漢書》割裂而來。、陳煒良等非議。其中陳煒良《賈誼〈新書〉探源》反駁余嘉錫甚詳,論點其實與《四庫全書總目》相近,皆謂《新書》乃由《漢書》誼疏中割裂而成(11)陳煒良《賈誼〈新書〉探源》,載江潤勳、陳煒良、陳炳良《賈誼研究》,香港求精印務公司1958年版,第4頁。。陳氏並附上兩表,分别爲“《新書》與他書互見表”“《漢書》與《新書》互見表”,唯二表只條列出互見之書名、篇名,未有細意逐句對勘。

近世以來,有關西漢文獻之詞彙研究漸豐,就賈誼《新書》而言,有胡春生《賈誼〈新書〉反義詞及〈漢語大詞典〉相關條目研究》、姚艷穎《〈新書〉複音詞研究》、余莉《〈新書〉詞彙研究》等(12)詳參何志華、朱國藩編著《〈新書〉詞彙資料彙編·序》,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79頁。又,上舉三文,詳見胡春生《賈誼〈新書〉反義詞及〈漢語大詞典〉相關條目研究》(湘潭大學碩士論文2006年)、姚艷穎《〈新書〉複音詞研究》(陝西師範大學碩士論文2007年)、余莉《〈新書〉詞彙研究》(華中科技大學碩士論文2008年)。此外,尚有陳霄英《賈誼〈新書〉動詞研究》(中國人民大學碩士論文2007年)、黎路遐《〈新書〉虚詞研究》(安徽大學碩士論文2006年)、于員玉《〈新書〉副詞研究》(華東師範大學碩士論文2007年)、陳慧娟《〈新書〉同義詞研究》(山東師範大學碩士論文2012年)等。。然而,此等研究鮮有全面探究《新書》詞彙之整論性,更遑論以此討論《新書》之真僞。本文所論《新書》詞彙,以《〈新書〉詞彙資料彙編》所載爲基礎。此中論及其收録及整理《新書》詞彙之過程和原則,其云:

本書在漢達文庫數據庫的基礎上,甄别適當材料,設計中國古代雙音節及多音節詞彙資料庫自動編纂程式系統,從而分析語言材料,統計詞頻,檢出各類詞頻計量清單,對文獻進行縱向和横向的比較。透過電腦程序的計算與分析,並參考大型詞典、專書詞典所收録的詞彙,重新建構“完整詞單”,收録合共350343個二至四音節詞彙,然後將此批詞彙全數“注入”漢達文庫先秦兩漢一切傳世文獻的文檔中,核算數據。通過上述檢索過程,檢得《新書》雙音節或多音節詞彙6397個,總詞頻量爲14097。在這原始資料之上,我們再逐一判斷各個詞彙組合是否成功構詞,抑或只是不成意義的偶合。最後得出《新書》詞彙4545個,總詞頻量爲9761。(13)何志華、朱國藩編著《〈新書〉詞彙資料彙編》,第280頁。

本文所據賈誼《新書》詞彙,即本《〈新書〉詞彙資料彙編》。至於在詞彙4,545個之中,部分頻次較多,當爲《新書》常用詞彙。兹篇之撰,以詞彙學之角度,利用排比對讀互見文獻之法,重新考察賈誼《新書》之真僞,望能補苴舊説,從較爲科學之角度進行辨僞。

一、 賈誼《新書》常用詞彙

賈誼《新書》常用詞彙,如按照《〈新書〉詞彙資料彙編》統計,自以一般先秦兩漢典籍所常見者爲主,據“《新書》與先秦兩漢古籍詞頻對照表”所示,《新書》首五位常用詞彙分别是(14)何志華、朱國藩編著《〈新書〉詞彙資料彙編》,第326頁。:

詞 彙《新書》詞頻其他先秦兩漢典籍詞頻1天 下213104762謂 之12550703諸 侯12056494天 子10742495陛 下991344

據上表,此五者爲《新書》最常用之詞彙,然非《新書》獨用。觀其見於其他先秦兩漢典籍出現之頻次,則亦他書習見詞彙。至於《新書》詞頻高於其他先秦兩漢典籍者,則最爲重要,乃係《新書》用詞特色。《〈新書〉詞彙資料彙編》載有“《新書》詞頻高於先秦兩漢典籍詞頻總和表”,剔除人名、地名等,賈誼《新書》較爲常用之於詞彙如下:

詞 彙《新書》詞頻他書詞頻1七 福432五 餌413六 行1054北 房215召 幸316先 醒517地 制418奸 人519曲 縣2110尾大不掉2111卑 號2112倒 縣5313接 遇2114陳 紀2115痛 惜2116絶 尤2117頓 顙2118緣 道3219輸 將5120選 吏2121競 高2122黥 罪74

以上詞彙,屬《新書》使用頻次較諸其他先秦兩漢典籍爲多者。其中部分詞彙頗具特色,舉例如下:

1. 七福

七福所指爲朝廷控制鑄錢後所産生之七件福事。“七福”二字《新書》出現四次,其他先秦兩漢典籍僅見《漢書·食貨志下》出現三次。兩段文字可以排比對讀如下:

《新書·銅布》今博禍可除, 七福∙∙可致 。何謂七福∙∙?上收銅勿令布下①。《漢書·食貨志下》今博禍可除,而七福∙∙可致也。何謂七福∙∙?上收銅勿令布 。《新書·銅布》以與匈奴逐争其民,則敵必懷 矣,此謂之七福∙∙。《漢書·食貨志下》以與匈奴逐争其民,則敵必懷,七矣。《新書·銅布》故善爲天下者,因禍而爲福,轉敗而爲功。今顧退七福∙∙而行博禍②。《漢書·食貨志下》故善爲天下者,因禍而爲福,轉敗而爲功。今久退七福∙∙而行博禍。①②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卷三,第111頁。同上。

細意考之,《漢書·食貨志》所言“七福”者與《新書》完全相同,是其貌似二源其實並出一轍。又,《新書》載有“七福”四次,皆出《銅布》。盧文弨云:“此下潭本有一‘七’字。案下云‘此謂之七福’句,相比近,則‘七’字可省。”(15)賈誼《新書》卷三,抱經堂校定本,第8B頁。可知《新書》潭本有“七”字,《漢書·食貨志下》存其舊貌。總之,“七福”二字雖然出現七次,然而《漢書》所載三次根本與《新書》來源相同,故“七福”二字其實亦賈誼所獨創。

2. 五餌

原爲賈誼提出的懷柔、軟化匈奴的五種措施,後泛指籠絡外族的種種策略。賈誼《新書·匈奴》載“五餌”四次。其所謂“五餌”者,《新書·匈奴》云:“故牽其耳,牽其目,牽其口,牽其腹,四者已牽,又引其心,安得不來,下胡抑抎也,此謂五餌。”(16)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卷四,第137頁。賈誼指出對待匈奴人的政策,應該是要調動起他們的聞聽慾、觀看慾、飲食慾,以及對物質的佔有慾,四種慾望調動起來以後,再吸引匈奴人不安貧困之心,如此便可使其人趨來依附。除賈誼《新書》外,《漢書·賈誼傳》“贊曰”有“五餌”一次,其文如下:

及欲改定制度,以漢爲土德,色上黄,數用五,及欲試屬國,施五餌三表以係單于,其術固以疏矣。(17)班固《漢書》卷四八,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265頁。

班固於此用“五餌三表”以概括賈誼的匈奴政策,可見《新書·匈奴》此文雖未全載於《漢書·賈誼傳》之中,然此“五餌”云云,蓋爲賈誼所獨創之詞彙。

3. 六行

據賈誼《新書·六術》《道德説》兩篇,知所謂“六行”指仁、義、禮、智、聖、樂。在兩篇裏,賈誼將“五行”和“六行”分成了兩個境界。“人有仁、義、禮、智、聖之行”,此五行皆有,方有第六行——“行和則樂與”。“五行”與“六行”有着境界上的差别: 五行和爲人道,六行和爲天道。人道與天道有着顯著之差别。此乃賈誼道德觀體系較爲特别的觀點(18)詳參拙作《賈誼用六思想之淵源——兼論〈六術〉〈道德説〉之成篇年代》,《諸子學刊》第十四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61~183頁。。先秦兩漢尚有其他典籍載有“六行”,然其意義内涵卻與《新書》所載相去甚遠。例如:

《周禮·地官·大司徒》二曰六行∙∙,孝、友、睦、婣、任、恤。《管子·幼官》六行∙∙時節,君服黑色,味鹹味,聽徵聲,治陰氣,用六數,飲於黑后之井,以鱗獸之火爨。”《兵法》:“定一至,行二要,縱三權,發四機,施五教,設六行∙∙,論七數,守八應,審九章,章十號。《中論·治學》教以六行∙∙,曰孝、友、睦、婣、任、恤。

以上三書皆載有“六行”,但所指與《新書》有所不同。《周禮》與《中論》所言相同,皆以“六行”爲“孝、友、睦、婣、任、恤”,《管子》之“六行”所指爲水氣運行,尹知章注:“水成數六。水氣行,君則順時節而布政也。”(19)宋翔鳳《管子校注》卷三,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57頁。準此而論,賈誼所倡“六行”與《周禮》《管子》皆不同。細究其説,賈誼《道德説》整篇的架構與帛書《五行》頗爲相類。帛書《五行》分爲“經”“説”兩部分,《道德説》的結構形式特别,全文分爲兩大部分,首部分主要解釋德之六理、六美,以及德之六理、六美如何體現在六藝之中。次部分花了大段篇幅以解説“六理”“六美”;最後詳細闡析六藝與祭祀之内容,以解説前文所述六藝。簡言之,首部分類於“經”,次部分類於“説”,與帛書《五行》結構相類。賈誼《新書·六術》《道德説》當撰成於其任長沙王太傅期間。就二篇與簡帛《五行》、郭店竹簡《六德》的關係,可見賈誼撰文之時曾受與《五行》和《六德》相類近的思想所影響。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嘗謂賈誼《新書》不見於《漢書·賈誼傳》的部分乃“淺駁不足觀”(20)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70頁。,今觀此“六行”之説,系統完整,自成一説,未可深非。

4. 先醒

先醒便是先覺之意,賈誼《新書》有一篇題爲“先醒”,故《新書》所見五次“先醒”,俱出此篇之中。至於先秦兩漢典籍另一次出現“先醒”,乃在《韓詩外傳》卷六,然而細考此文,可知其所本亦來自《新書·先醒》。二書之對讀排列如下:

《新書》懷王問於賈君曰:“人之謂知道者爲先生,何也?”《韓詩外傳》 問 者 曰:“古之謂知道者曰先生,何也?”《新書》賈君對曰:“此博號也,大者在人主,中者在卿大夫,下者在布衣之士。乃其正名,非爲先生也,《韓詩外傳》《新書》 爲 先醒也。彼世主不學道理 ,則嘿然惛於得失,《韓詩外傳》“猶言先醒也。 不聞道術之人,則 冥於得失。《新書》不知治亂存亡之所由,忳忳然 猶醉也。《韓詩外傳》不知 亂 之所由,眊眊乎其猶醉也。《新書》而賢主者學問不倦,好道不厭,惠然獨先迺學道理矣。故未治也知所以治,未亂也知所以亂,未安也知所以安,未危也知所以危,故昭然先寤乎所以存亡矣。故曰先醒,辟猶俱醉而獨先發也。《韓詩外傳》《新書》故世主有先醒者,有後醒者,有不醒者。”①《韓詩外傳》故世主有先生者,有後生者,有不生者。”①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卷七,第261頁。

“先醒”即是率先覺悟之意,《新書·先醒》選取歷史上先覺醒(楚莊王)、後覺醒(宋昭公)和不覺醒(虢君)的君主事迹,藉以説明覺悟先後對國家興亡的重要性。以上爲篇中提綱挈領的首段,《新書》始於懷王與賈君之對話,顯而易見,懷王即梁懷王,賈君即賈誼,此篇乃出於賈誼爲梁懷王太傅之任上(21)盧文弨云:“篇中有‘懷王問於賈君’之語,誼豈以‘賈君’自稱也哉!”又曰:“吾故曰是習於賈生者萃而爲之,其去賈生之世不大相遼絶可知也。”(盧文弨《書校本〈賈誼新書〉後》,《抱經堂文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41頁。)盧氏以爲《新書·先醒》出於賈誼後學之手,故篇中題有“賈君”字;然此後學時代亦不會與賈誼之生活時代相距太遠。《賈誼集校注》云:“賈誼於文帝七年(公元前173年)任梁懷王太傅,於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卒於梁地,故知本篇應作於這段時間。文中個别詞句可能經過後人整理,改動。”(吴雲、李春臺《賈誼集校注(增訂版)》,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11頁。)此説以爲《先醒》内容出於賈誼任梁王太傅之時,部分文字或經後學修訂,持論最爲通達,有理可信。。何孟春云:“《漢書》誼爲梁懷王太傅。懷王,文帝少子,愛而好書。故令誼傅之。此篇乃誼自記其答問之辭。今載《韓詩外傳》。然《韓詩外傳》不云爲誼告王言也。不知何謂此與《外傳》所載者,特詳略小異耳。”(22)賈誼撰,何孟春注《賈太傅新書》卷七,岳麓書社據南京圖書館藏何孟春訂注《賈太傅新書》影印2010年版,第3B頁。據何氏之言“今載”,是《韓詩外傳》此文乃本賈誼《新書·先醒》,其説有理。就以上比對所見,《新書》乃懷王與賈君之對話關係,《韓詩外傳》則無之,“問者”二字顯係省卻《新書》“懷王問於賈君”六字而來。此下文字兩相比較,亦可見《新書》所載較爲詳審,較諸《韓詩外傳》而言更爲完整。上舉《韓詩外傳》“不知亂之所由”句,其“亂”字明顯爲《新書》“治亂存亡”之約取,《韓詩外傳》的斧鑿痕迹大抵明確。

5. 倒縣

倒縣(或作“倒懸”)比喻處境非常困苦危急。賈誼《新書》有《解縣》之篇,篇中主要分析匈奴對於漢室的威脅,以爲當時中國形勢如同人之倒懸,急需解脱。篇中出現五次“倒縣”,賈誼開宗明義云:“天下之勢方倒縣,竊願陛下省之也。”(23)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卷三,第127頁。指出當時天下形勢就像是倒吊着的人,賈誼希望漢帝能够察覺此狀況。至於《漢書·賈誼傳》三次出現“倒縣”之文,其實皆本諸《新書》本篇。今排比對讀如下:

《新書》天下之勢方倒縣∙∙,竊願陛下省之也。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也。何也?上也。《漢書》天下之勢方倒縣∙∙。 凡天子者,天下之首 ,何也?上也。《新書》蠻夷者,天下之足也。何也?下也。《漢書》蠻夷者,天下之足 ,何也?下也。《新書》 蠻夷徵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足反居上,首顧居下,《漢書》◀①夷狄徵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足反居上,首顧居下,《新書》是倒縣∙∙之勢也。天下倒縣∙∙ ,莫之能解,猶爲國有人乎?非特倒縣∙∙而已也,《漢書》 倒縣∙∙如此,莫之能解,猶爲國有人乎?非亶倒縣∙∙而已 ,《新書》又慮躄,且病痱。夫躄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爲上流,東爲下流,《漢書》又類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新書》故隴西爲上,東海爲下,則北境一倒也, 西郡北 郡,雖有長爵不輕得復,《漢書》 今西邊北邊之郡,雖有長爵不輕得復,《新書》五尺以上不輕得息,苦甚矣!中地左戍,延行數千里,糧食餽饟至難也。《漢書》五尺以上不輕得息,《新書》斥候者望烽燧而不敢臥,將吏戍者或介冑而睡,而匈奴欺侮侵掠,未知息時。《漢書》斥候 望烽燧 不得臥,將吏被 介冑而睡, 《新書》於焉信威廣德難。臣故曰: 一方病矣。醫能治之,而上弗肯使也,《漢書》 臣故曰 一方病矣。醫能治之,而上不 使 。《新書》天下倒縣∙∙甚苦矣,竊爲陛下惜之。《漢書》①案對讀文字中有“◀”符號者,代表該段文字並不接續同書上文。

通過以上對讀,顯而易見,《漢書·賈誼傳》所載文字較爲簡約。《漢書·賈誼傳》之“倒縣”,亦皆見諸《新書》。《漢書·賈誼傳》蓋本《新書·倒縣》而來。《新書》有“今西爲上流,東爲下流,故隴西爲上,東海爲下,則北境一倒也”句,盧文弨云:“‘今’字下建、潭本有‘西爲上流,東爲下流,故隴西爲上,東海爲下,則北境一倒也’二十三字,係妄竄當删。《漢書》作‘今西邊北邊之郡’。”(24)賈誼《新書》卷三,抱經堂校定本,第14B頁。盧氏校定《新書》,功亦大矣,然其書多有據《漢書》而校改《新書》者(25)案劉師培云:“盧校雖宗建、潭二本,然恒取資他本,以己意相損益。誼若罕通,則指爲衍羨之文,由是有誤增之失,有誤删之失,又有當易而不易,當衍而不衍之失。”(劉師培《賈子新書斠補序》,《劉申叔遺書》,第1B頁。)此皆盧校本多所删削之失也。據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統計,抱經堂校定本《新書》“任意删削多達三十六處六百二十三字。此外尚有若干臆删臆改而不出校語或校語模糊其辭的現象”。(《新書校注·前言》,第5頁。),俞樾譏之爲“是讀《漢書》,非治《賈子》也”(26)俞樾《諸子平議》卷二七,第318頁。。盧文弨校改《新書》,倘遇文理不通,盡以《漢書》所載爲準,故俞樾所譏甚是。考此本文,當時漢朝與匈奴接壤之地正是隴西、北地、上郡、雲中、上谷、雁門、右北平等郡,故云“隴西爲上,東海爲下”,意謂北方匈奴較漢室更强大,北方的形勢便如倒縣,句意合理無誤。

“倒縣”亦作“倒懸”,此詞並非賈誼首創。孟子嘗用“倒懸”,孟子謂齊王只要能行仁政,生活在暴政下的百姓定必非常高興,就好像被人倒掛着而給解救了一樣。《孟子·公孫丑上》云:“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悦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唯此時爲然。”(27)《孟子注疏》卷三上,《十三經注疏(整理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4頁。孟子以爲要行仁政當在此時。劉殿爵翻譯“解倒懸”爲“released from hanging by the heels”(28)D. C. Lau (Trans.), Mencius. Hong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1984, p.53.,賈誼《新書·解縣》五用“解縣”一詞,與《孟子》取意相同。《孟子》成書年代雖然未明,大抵乃出於孟子及其弟子共同編定,故距離孟子離世應當未遠(29)董洪利援引《孟子》成書之三種説法,一爲孟子及其弟子共同編定,二爲孟子自撰,三爲孟子弟子根據孟子生前言論綴輯而成,最後以爲第一種的説法最爲正確。詳參董洪利《孟子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1~154頁。,則《孟子》當成書於戰國時代。考今所見漢前典籍用“倒縣”(或“倒懸”)者,唯有《孟子》而已,蓋爲賈誼行文所本。

就以上所舉諸例所見,皆爲賈誼《新書》全書所用詞詞頻高於其他先秦兩漢典籍者,乃係《新書》用詞特色。此中數例如“七福”“五餌”“解縣”等,其實亦見《漢書》各篇,如取二書互見文字逐字逐句排比對讀,可見當爲《漢書》取用《新書》,然則《新書》所載詞彙乃爲《漢書》所本,實屬前漢之文。至於“六行”“先醒”一類詞彙,不互見於《漢書》,似乎《新書》相關篇章便是真僞存疑,實不必然。“六行”一詞,牽涉賈誼以六爲論的哲學思想,雖不見載於其他典籍,仍無載其屬西漢時期思想,觀乎簡帛《五行》、郭店竹簡《六德》即可知。“先醒”雖未見於《漢書》,但互見於《韓詩外傳》。《韓詩外傳》的作者是韓嬰,據《史記》《漢書》所載,韓嬰乃漢文帝時博士,於武帝時嘗與董仲舒辯論。大抵《韓詩外傳》亦屬西漢作品,蓋較賈誼略遲。且細加比較,亦可見《新書·先醒》所載較《韓詩外傳》詳審,當爲《韓詩外傳》約取文辭所致。準此所論,即使未互見《漢書》者,《新書》亦有許多足觀之處。

二、 賈誼《新書》獨用詞彙

本文另一考察對象,乃是賈誼《新書》所獨用之詞彙,即僅見《新書》之罕用詞。不過,如果只録詞彙極爲罕用,只有一次,其代表意義也少不免發人深思。《新書》專用詞彙,若包括只出現一次者,共343個。具體統計數字如下:

出 現 次 數詞 彙 數 量11次306個22次30個33次3個44次2個58次1個616次1個

準上所見,只出現一次的詞彙共306個,本文暫且不論,而只討論最少出現兩次或以上的《新書》獨用詞彙。相關詞彙具見如下:

今舉例分析如下:

1. 六法

“六法”即陰陽、天地、人三者把道、德、性、神、明、命等六理存之於内而次序分明。賈誼《新書·六術》云:“是以陰陽、天地、人盡以六理爲内度,内度成業,故謂之六法。六法藏内,變流而外遂,外遂六術,故謂之六行。……陰陽、天地之動也,不失六律,故能合六法;人謹修六行,則亦可以合六法矣。……是故内法六法,外體六行,以與《書》《詩》《易》《春秋》《禮》《樂》六者之術以爲大義,謂之六藝。……六行不正,反合六法。藝之所以六者,法六法而體六行故也,故曰六則備矣。……六律和五聲之調,以發陰陽、天地、人之清聲,而内合六法之道。”(30)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卷八,第316~317頁。誠如前文所論,以六爲論乃賈誼哲學思想體系之一隅,一般以爲出於賈誼任長沙王太傅之任上。此等思想與出土文獻關係密切。又據《史記》《漢書》本傳所載,賈誼在文帝即位之初提出“色尚黄,數用五”之改革,可是文帝“謙讓未遑”(31)《史記》卷八四,第2492頁。,未有立刻施行。至文帝十四年(前166),魯人公孫臣“上書陳終始傳五德事,言方今土德時,土德應黄龍見,當改正朔服色制度”(32)《史記》卷十,第429頁。。然而,當時任丞相的北平侯張蒼以爲漢乃水德,以爲公孫臣所言非是,請罷之。是知“色尚黄,數用五”至文帝十四年仍未采用。翌年,“黄龍見成紀,天子乃復召魯公孫臣,以爲博士,申明土德事”(33)《史記》卷十,第430頁。,土德尚黄用五至此方見受重用。大抵賈誼提出“色尚黄,數用五”之時,文帝未有采用,退至長沙,復思用六之可行性,賈誼主張“六行”爲“仁”“義”“禮”“智”“聖”“樂”,唯六者之關係並不平衡,必待“五行”和而後得“樂”,故其“六行”之關係乃爲五加一,而非六者地位均等(34)潘銘基《論賈誼“用六”思想之淵源——兼論〈六術〉〈道德説〉之成篇年代》,《諸子學刊》第十四輯,第 177頁。。賈誼貶謫長沙以後,定必反復思量,修訂當日上疏文帝的部分建議,“數用五”既然不被采納,《六術》《道德説》的“用六”正是折衷於故秦“數用六”與前説“數用五”的結果。誠如前文所論,賈誼“用六”之説並非單純以六爲尚,其所謂“六”者每每是“五”加“一”的結果,如五行和則“樂”,仁、義、禮、智、聖、樂則謂之“六行”;又《書》《詩》《易》《春秋》《禮》五者俱備,與“德”相符,而《樂》則由此而生。龐樸以爲賈誼“六行”之説“明顯地帶有湊數的痕迹”(35)龐樸《帛書五行篇研究》,齊魯書社1980年版,第13頁。,所言值得深思。據上文考證,可知賈誼“用六”之説代表了學術的發展,留下了時代的痕迹;賈誼的“六行”説正是“五行”和“六行”兩種説法的折衷(36)潘銘基《論賈誼“用六”思想之淵源——兼論〈六術〉〈道德説〉之成篇年代》,《諸子學刊》第十四輯,第181~182頁。。

除“六法”外,“六理”一詞在賈誼《新書》出現16次,所指爲道、德、性、神、明、命等六理,盡在《新書·六術》之中。王力《理想的字典》云:“中國字典對於時代性,雖没有明顯的表示,似乎也不無綫索可尋。《康熙字典》的舉例,大概是以‘始見’的書爲標準的。現代的字典,也大致依照《康熙字典》的規矩。因此,如果某一個字義始見於《詩經》,可見它是先秦就有的;如果某一個字義始見於宋人的詩文,可見它是靠近宋代才有的。如果完全不舉例,就多半是新興的意義。”(37)王力《理想的字典》,《王力文集》(第十九卷),山東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58頁。可見字典、詞典的書證出處,大抵即是典源。相宇劍云:“《漢語大詞典》是我國目前最權威的漢語工具書之一,但筆者在使用過程中發現,雖然在詞義溯源方面作了很大努力,但其書證晚出現象還是很多。”(38)相宇劍《〈漢語大詞典〉書證溯源拾遺》,《景德鎮高專學報》2009年第3期,第68頁。翻檢《漢語大詞典》,“六行”“六法”“六理”等賈誼所提出的理念,前二者俱嘗載之,後者則完全不載。考諸“六行”與“六法”,《漢語大詞典》之釋義亦與賈誼所論毫無關係,如釋“六行”時,援引《周禮·地官·大司徒》之“孝、友、睦、婣、任、恤”,以及《管子·幼官》“六行時節”句尹知章注“水成數六”云云爲説,並無收録賈誼仁、義、禮、智、聖、樂之釋義(39)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年版,第1774頁。。至於“六法”,《漢語大詞典》亦只録有北齊劉晝《新論·適才》之“規、矩、權、衡、準、繩”,以及南朝謝赫《古畫品録》謂繪畫有六法等,亦不及賈誼之論六法(40)同上,第1779頁。。“六理”一詞,《漢語大詞典》並無收録。其實,細考賈誼用六之詞彙,自成一體,可供解釋漢代文化、五德終始説等使用,後世詞書如能以《新書》所載爲據新增義項或典源,方始爲功。

2. 微磬

“微磬”即上身稍稍彎曲,以示恭敬之意(41)參《〈新書〉詞彙資料彙編》,第347頁。。磬乃古代打擊樂器,形如曲尺,故以形喻鞠躬時的身體(42)參李爾鋼《新書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69頁。。“微磬”一詞見於《新書·容經》5次(43)案《〈新書〉詞彙資料彙編》録爲4次,然《新書·容經》尚有“體不摇肘曰經立,因以微磬曰共立,因以磬折曰肅立,因以垂佩曰卑立”句,其中“微”字原脱,《新書校注》云“兹據程本補”(第234頁)。《新書校注》所補是也,故《新書》載録“微磬”一詞實爲5次。盧文弨云:“建、潭本脱‘微’字,别本有。”(《新書》卷六,抱經堂校定本,第5B頁。)盧氏以别本據補,盧説是也。,而其他先秦兩漢典籍没有此詞用例,故爲賈誼所專用。《漢語大詞典》有收録“微磬”一詞,其所舉書證亦爲《新書·容經》之文,可見此例爲最早書證。《新書·容經》云:“行以微磬之容,臂不摇掉……趨以微磬之容,飄然翼然……旋以微磬之容,其始動也,穆如驚倏……跪以微磬之容,揄右而下,進左而起。”(44)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卷六,第228頁。考《新書·容經》前半部分叙述在各種場合待人接物應掌握的儀容規則,下半部分則有與《大戴禮記·保傅》互見之文。以上“微磬”一詞,見於《新書·容經》上半部分。《新書》保留“微磬”之用例,吉光片羽,彌足珍貴。《賈誼集校注》云:“從文字上看來,本文前後的體例並不一致,特别是前半篇中,賦的味道甚濃,這在《新書》中是少見的。篇中有幾處脱文,有些詞語也較費解,可能是在傳鈔過程中出現的訛誤。”(45)吴雲、李春臺《賈誼集校注(增訂版)》,第191頁。此説通達有理。賈誼《新書》不必由賈誼親撰,宜乎由其後學輯定。然而,篇中内容不屬後人僞撰,黄雲眉《古今僞書考補證》云:“《漢志》著録之《鬻子》,當爲戰國時所依托,而今本《鬻子》,如《四庫提要》所言,唐以來依仿賈誼所引,撰爲贋本,則毋寧謂今本《鬻子》,與今本《新書》,皆唐以來人所依托,而其有心相避,或者竟出於一手,亦未可知也。”(46)黄雲眉《古今僞書考補證》,第119頁。案: 鍾肇鵬以爲黄雲眉此説“未免懷疑過甚”(鍾肇鵬《鬻子校理》,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11頁)。鍾説是也。黄氏以爲《新書》乃“唐以來人所依托”,實屬推論太過,所言未是。

賈誼《新書》“微磬”一詞,對後世禮書解釋亦有影響。洪頤煊《讀書叢録》卷十五“掉磬”條云:“《容經篇》‘行以微磬之容,臂不摇掉’。頤煊案: 《禮記·内則》鄭注:‘雖有勤勞,不敢掉磬。’義即本此。《釋文》引《隱義》云:‘齊人以相絞訐爲掉磬。’崔云:‘北海人謂相激事爲掉磬。’非也。”(47)洪頤煊《讀書叢録》卷十五,清道光二年富文齋刻本,第17A~B頁。鄭玄東漢末年人,洪頤煊以爲鄭氏注《禮記·内則》之文有本諸《新書·容經》“行以微磬之容,臂不摇掉”,洪説是也。準此,《容經》此文雖不互見於《漢書》,仍有可足采處。

3. 廉醜

“廉醜”即廉恥之意,在先秦兩漢典籍中唯有《新書·俗激》出現2次。《新書·俗激》云:“夫邪俗日長,民相然席於無廉醜……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無制度,棄禮義,捐廉醜,日甚,可爲月異而歲不同矣。”(48)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卷三,第91頁。此處牽涉兩段文字,其中後半段有與《漢書·賈誼傳》和《禮樂志》互見,今可對讀如下:

《新書·俗激》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無制度,棄禮義,捐廉醜,日甚,《漢書·賈誼傳》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亡制度,棄禮誼,捐廉恥,日甚,①《漢書·禮樂志》漢承秦之敗俗,廢禮義,捐廉恥,②①②班固《漢書》卷四八,第2244頁。班固《漢書》卷二二,第1030頁。

“廉醜”典籍罕用,獨賈誼愛之,此處《漢書·賈誼傳》《禮樂志》皆作“廉恥”,班固以爲“廉醜”罕用,遂以“廉恥”易之。《漢語大詞典》載録“廉醜”一詞,亦援引《新書·俗激》“棄禮義,捐廉醜”爲書證(49)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4666頁。,可知此詞實爲賈誼所獨用。《新書校注》云:“醜,即恥,誼習用醜爲恥。”(50)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卷三,第93頁。在《新書·階級》,有“故化成俗定,則爲人臣者,主醜亡身,國醜亡家,公醜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義所在,主上之化也”句,並互見於《漢書·賈誼傳》,可對讀如下:

《新書·階級》故化成俗定,則爲人臣者,主醜亡身,國醜亡家,公醜忘私。①《漢書·賈誼傳》故化成俗定,則爲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②①②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卷二,第82頁。班固《漢書》卷四八,第2257頁。

以上可見《新書·階級》作“醜”,《漢書·賈誼傳》作“耳”,王先謙《漢書補注》云:“建本《新書》‘耳’皆作‘醜’,醜亦恥也。諸本皆作‘爾’。”(51)王先謙《漢書補注》卷四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694頁。王先謙先引賈誼《新書》作“醜”,“醜”義爲恥;及其所見《新書》有作“耳”及“爾”者。劉師培《賈子新子斠補》以爲《漢書》作“耳”者乃“恥”字殘闕“心”旁所致,“恥”“醜”同義,則賈誼《新書》作“醜”是也(52)劉師培《賈子新書斠補》卷上,《劉申叔遺書》,第6B頁。。後人每有據誤本《漢書》校改《新書》,此亦其例。程榮《漢魏叢書》本《新書》即作“主爾亡身,國爾忘家,公爾忘私”(53)賈誼《新書》卷二,臺北新興書局《筆記小説大觀三編》據程榮《漢魏叢書》本影印1978年,第9A頁。,《兩京遺編》本亦作“王爾亡身,國爾亡家,公爾亡私”(54)賈誼《新書》卷二,臺灣商務印書館據上海涵芬樓1937年影明萬曆刻本《兩京遺編》本影印1969年,第 14A頁。。其作“爾”者乃“耳”之訛。劉師培所論比王先謙深邃,其言甚是。然則後人據誤本《漢書》校改《新書》,亦不一而足。今本《新書》作“醜”(55)今賈誼《新書》四部叢刊本及抱經堂校定本俱作“醜”。,“醜”與“恥”義同,則可證《漢書》當作“恥”,今作“耳”者誤矣。

至於“廉醜”之用詞,尚有一例。賈誼《新書·時變》“然不知反廉恥之節、仁義之厚”句,亦互見於《漢書·賈誼傳》,可排比對讀如下:

《新書·時變》然不知反廉恥之節、仁義之厚。①《漢書·賈誼傳》終不知反廉愧之節,仁義之厚。②①②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卷三,第97頁。班固《漢書》卷四八,第2244頁。

可見以上《新書·時變》“廉恥”二字,《漢書·賈誼傳》作“廉愧”。王念孫《讀書雜志》云:

古無以“廉愧”二字連文者,“愧”當爲“醜”,字之誤也。“廉醜”即“廉恥”,語之轉耳,故《賈子·時變篇》作“廉恥”。又下文“棄禮誼捐廉恥,禮義廉恥,是謂四維”,《賈子·俗激篇》竝作“廉醜”。凡賈子書“恥”字多作“醜”,《逸周書》亦然。故知此“廉愧”爲“廉醜”之誤。(56)王念孫《讀書雜志·漢書弟九》,第759~760頁。

王念孫謂賈誼《新書》“恥”字多作“醜”,二字相通。《漢書》“廉愧”當作“廉醜”。由是觀之,此亦《新書》是而《漢書》非。又,以賈誼習用“廉醜”一詞,則《時變》之“廉恥”或亦本作“廉醜”,《漢書》襲之而誤爲“廉愧”,《新書》則因讀之未明而逕改爲“廉恥”。總之,“廉醜”爲賈誼慣用語,即其未有互見於《漢書》者,亦可信爲賈誼文字。

4. 主主

“主主”即君主克盡爲君之德。在先秦兩漢典籍唯有《新書》嘗有2例,一見《俗激》,一見《禮》。《新書·俗激》云:“豈如今定經制,令主主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奸人無所冀幸,群衆信上而不疑惑哉。”(57)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卷三,第92頁。《禮》云:“主主臣臣,禮之正也。”(58)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卷六,第214頁。《漢語大詞典》收録“主主”一詞,亦援引《新書·俗激》所載爲書證(59)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696頁。。賈誼《新書·俗激》之文,《漢書·賈誼傳》載之並改爲“君君臣臣”(60)班固《漢書》卷四八,第2247頁。。“君君臣臣”與“主主臣臣”於義無别,然學者慣用“君君臣臣”,“主主臣臣”則罕爲之用矣。考之一切傳世典籍,用“主主臣臣”入文者萬中無人,極爲罕見。其實,“君君”“主主”意義相同,只是後人習《漢書》多,習《新書》少而已。《漢書》用通用字改易罕用字,自爲合理;倘以漢以後人據《漢書》而僞作《新書》,以罕用字替代常用字,則是於理未合,亦不符合詞彙發展之規律。

覃勤《先秦古籍字頻分析》指出先秦古籍字頻統計結果顯示,使用一次的字佔單字量的24.87%。先秦古籍字頻總體呈現常用字高度集中、低頻字數量大而使用率極低的態勢(61)覃勤《先秦古籍字頻分析》,《語言研究》2005年第4期,第113頁。。在先秦時期,古籍篇幅較短,罕用字的數目較多;到了兩漢,古籍篇幅漸多,罕用字的比例亦隨之下降。有些罕用字未能流傳至今,少人使用,有些則與其他字組合成爲現代漢語複音節詞。“主主”的第一個“主”是名詞,第二個“主”是動詞,如此配合,後世罕有用例,故賈誼《新書·俗激》實在保留了重要的詞彙資料。

5. 希盱

“希盱”,盧文弨云:“喜悦皃。”(62)賈誼《新書》卷四,抱經堂校定本,第4B頁。知“希盱”乃喜悦之貌。賈誼《新書·匈奴》載有2例,先秦兩漢典籍亦僅《新書》載之。《新書·匈奴》云:“一國聞之者、見之者,希盱相告,人人忣忣唯恐其後來至也。”(63)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卷四,第136頁。又云:“一國聞者、見者,希盱而欲,人人忣忣唯恐其後來至也。”(64)同上,第137頁。其意蓋指匈奴舉國聽到和看到相關情況後,便皆喜悦互告,人人皆争先恐後地争相投降漢室。《漢語大詞典》亦采録“希盱”一詞,並以《新書·匈奴》所載爲書證(65)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4102頁。。“希盱”後世罕有用例,自爲賈誼遺文,非出後世僞托。

結 語

宋人朱熹云:“賈誼《新書》除了《漢書》中所載,餘亦難得粹者。看來只是賈誼一雜記藁耳,中間事事有些。”(66)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三五,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226頁。以爲賈誼《新書》不過是賈誼的一堆雜記稿,其中只有載於《漢書》者爲精粹。明人何孟春(1474—1536)《賈太傅新書序》云:“朱子嘗言誼學雜,而文字雄豪可喜,《治安策》有不成段落處,《新書》特是一雜記藁耳。誼蓋漢初儒者,不免戰國縱横之習,其著述未嘗自擇,期以垂世。而天年蚤終,傳之所掇已未盡,然亂於他人者,何足爲據?誼之才實‘通達國體’,言語之妙,後儒良不易及。此論篤君子所以雖或病其本根,而終不能不取其枝葉也。”(67)何孟春《賈太傅新書·序》,第5B~6A頁。何氏承接朱熹所論,以爲《新書》因賈誼早卒,未及修訂,故爲雜記稿矣。今據上文討論,賈誼《新書》詞彙即使不在《漢書》互見者,仍然珍貴足采,誠如何氏所謂“後儒良不易及”也。《四庫全書總目》批評《新書》,以爲“其書不全真,亦不全僞”(68)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九一,第771頁。,值得深思。

上文從詞彙學角度出發,摘取了兩類《新書》之詞彙,一爲常用詞彙,二爲獨用詞彙。就常用詞彙而言,《新書》與其他兩漢典籍有互見之文,詞彙釋義無别。至於獨用詞彙,如“六法”“六理”“微磬”之類,皆獨見於《新書》某些篇章,此等詞彙非但前無所承,後世亦罕有傳習。因此,如就全書詞彙以作考察,《新書》無疑乃是兩漢舊典,殆無可疑。

《新書》各篇文章當爲賈誼作品,唯至賈生離世之時,尚未結集成書。其後學遂將遺文重新編輯,因成《漢書·藝文志》之“《賈誼》五十八篇”(69)班固《漢書》卷三十,第1726頁。。今所見《新書》各篇文章,撰成年代不一,所闡發的思想亦呈現不同程度的差異,但皆保留西漢初年賈誼的思想。書中詞彙豐富多姿,且有不少獨用詞彙,則全書雖有未能盡善之處,仍不失爲反映兩漢語言之重要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