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浩
童寯先生在《江南园林志》中提到“园之布局,虽变幻无尽,而其最简单需要,实全含于‘園’字之内。今将‘園’字图解之‘口’者围墙也。‘土’者形似屋宇平面,可代表亭榭。‘口’字居中为池。‘衣’在前似树似石。”[1]其中能见园林构成的四大要素,即围墙、建筑、水池、栽植,这些园林要素通过几种空间结构进行搭配、组合,从而形成某种特定的空间形态。这种将园林要素独立出来再进行组合搭配的方式,与罗西在《建筑类型学》中的作用与定义类似,即用某种要素或元素去引导其他要素组合成为一个整体的构成原则。可将其分为两步骤:对历史形式抽丝剥茧成具有代表性的个体类型;再将这些类型组合成为新的形式。
2. 无锡寄畅园
本文用类型学理论来研究江南私家园林的空间构成,其实也是希望能从江南传统私家园林中总结归纳出一些空间类型,以期对江南传统园林的类型研究能更深入,或能设计出符合当下需求的新设计,即“形式(原型)—类型—新形式”。柯尔孔在1967年《设计方法和类型学》中就提出:“类型不仅仅是分类的系统,也是创造性的过程。”美国建筑学会颁发的研究勋章得主C·亚历山大在《建筑模式语言》中也提出过类似理论[2]。
中国传统园林与文人山水画之间蕴含某种内在联系,不能独立而论。私家园林园主多为文人,与画家交好,更有甚者画家参与造园,园建成之后多请名家作画留世,有文征明的《拙政园图册》、倪瓒的《狮子林图卷》等。明末造园大家计成“最喜关仝、荆浩笔意,每宗之”;张南垣曾师从董其昌,“有黄大痴(黄公望)、梅道人(吴镇)笔意”,他们都研习山水名家画作,故造园过程中的山水画意自然而然。
在山水画中就有类型学的影子,如对不同景物或统一景物前后空间关系的笔墨“干湿浓淡焦”要求;对各种画面元素“山要高低”“水要萦回”“路须曲折”;对不同作画地域各类石质的皴法要求:“远树无枝,远人无目,远山无皴”……组成山水画的诸多元素都体现出了一定的程式化表达方式。
清代著名的《芥子园画传》是最直观体现山水画类型学的例子,画传对山水、梅兰竹菊、草虫花鸟、人物等单独描画,将其中元素进行重新组合或搭配,即可成为新的山水画作。当代西方汉学家雷德侯致力于“模件化”研究,此前提出汉字64个笔画、200多个偏旁按一定秩序就能组合成汉字。此后雷氏注意到山水画有一定的布局模式,这些模式即便相隔几百年还是在沿用。
元代倪瓒于不同时期创作的三幅山水画:“江亭山色图”“秋亭嘉树图”“容膝斋图”(图1)就有一定的模式存在,相同的构图模式:近景有石组、几株乔木以及亭子,中景沙汀、远景远山,连题跋、章印的位置都类似,这就是类型学视角下山水画元素模具组成的画作。这些类型化的山石、花木、建筑在几百上千年的山水画创作过程中,单体技法已经无法精进,表现形式极为相似,出现趋同化,于是画家们的研究方向转为对各元素模具的位置经营上,这就是“相似性区别”[3]。
计成在《园冶》相地篇中提到“相地合宜,构园得体”,园林空间结构以相地为出发点,分为六种地块环境解释如何进行构园,脱离“相地”的园林空间,无可取之处。明人王心一在营筑“归田园居”时也指出:“地可池,则池之;取土于池,积而成高,可山,则山之;池之上,山之间,可屋,则屋之”[4],以此达到“山林地”中的“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工”。
江南私家园林以苏州园林为主,“如园之,必向幽偏可筑,邻虽近俗,门掩无哗”,多为“城市地”,择幽而建,因地势平坦,相地一般多考察园外是否有景可借,“邻借杏花远借塔”,如拙政园远借东面北寺塔等。
3. 扬州影园(修复图)
4. 苏州北半园
5. 苏州网师园
“山林地”代表作为无锡寄畅园(图2),园林布局为池水南北横陈,池西侧假山堆叠承接惠山余脉,园内营造山林意;池东地薄临城,兴造连廊,串联知鱼槛、涵碧亭等亭榭;园内建筑与山林隔池对仗,框出“城市山林”的“山—居”意境。
“江湖地”代表作为扬州影园(图3),建于扬州城外西南隅的南湖长洲之上,“前后夹水,隔水蜀冈,蜿蜒起伏,尽作山势。”[5]选址四面环水,遂洲内凹处造池,以水穿针引线贯穿全园,使园内外水景相交融。东侧叠石以遮挡城墙,北侧筑山营造上下高差,整体布局疏朗自然,以此达到“悠悠烟水,澹澹云山;泛泛鱼舟,闲闲鸥鸟”的意趣。
“相地”除了考察场地本身,还要“相”场外之“地”,即“借景”。计成将之称为“林园之最要者也”,追求园林从时间、空间上的全方位借景。[6]如拙政园西借北寺塔;寄畅园南借锡山龙光塔,西接惠山余脉;影园北望蜀冈,南眺诸山。相地与借景,前者决定园林的空间氛围,后者影响园林布局中观赏点的布置、借景铺陈的安排,从而影响到园林的空间形态。
园林空间形态除了受相地与借景的影响外,也同时取决于设计者对园林空间序列的排布。童雋先生讲的造园三境界(疏密得宜,曲折精致,眼前有景),也是对游园过程中的空间序列提出了要求:疏密、曲折才能形成视觉上的开阔与闭塞,而视觉在闭塞的障景与开阔的景物间转化才能“眼前有景”,而不是处处皆景,游与观在“旷”与“奥”中转换。
“旷”的园林空间主要是开阔的水面、假山平台和亭提供的高视点和园外借景。而“奥”则是园林小中见大的表现形式,如建筑分隔与串联、假山的组合、池水的延展、建筑与山以及山水组合等,园林各元素都能形成“奥”的狭仄幽静空间[7]。
园林空间序列的转合就是旷奥交替的结构形式,如主要空间与小空间的对比;建筑空间与山水空间的对比;山水的疏旷空间与幽奥空间的对比等。这些结构形式统筹于设计者手中,使得园林各要素间产生制约、联通关系,最终形成完整的园林空间形态。
3.1.1 围合空间形态模式
在古代遗址中常见闭合的土筑围墙,选址往往遵循“依山面水、负阴抱阳”原则,既有风水学原理,又能满足基本生活环境与局部小气候需求。这种以山体为边界的围合空间形态沿用至造园中,还引入道家“出世”思想。童雋先生在《江南园林志》曾提道:“人之造园,初以岩穴本性,城市山林,壶中天地,人世之外,别辟幻境”,足见江南的文人期望在喧闹的市井中,有一片属于自己的静谧天地。
在私家园林中,围合要素不单单只是山体,还有厅堂楼榭、廊道等建筑体,甚至植物、围墙。这些元素在整个园林空间中起到“实”的作用,而被“实”所围合的“虚”元素通常是水面,这也是因为江南私家园林普遍占地面积较小的原因。其中小尺度园林,如苏州北半园、畅园(图4),往往建筑体靠墙分布,以连廊相接,以此腾出中心空间的水池,周围建筑彼此面水,视线开朗。中尺度园林,如苏州艺圃、网师园(图5)以及大尺度园林,如留园(图6),虽然中心要素还是水池,占地面积较大,但围合要素有不同尺度的假山石、建筑、花木等,组合出的空间变化形式更多,更增添了游园的观赏性。
7. 常州近园
3.1.2 中心空间形态模式
在大自然中,孤山孤岛立于江河之中,形成“江心岛屿”,隔岸相望,宛若仙境,如浙江温州江心屿;海中岛屿如海市蜃楼若隐若现,如东海三岛就是秦皇汉武梦寐以求的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岛,皇帝们期望寻仙求长生药,派人远航,并在自家的皇家苑囿中设置一池三山,幻想成为“吸风饮露,游于四海之外”的仙人。除成仙意识的“一池三山”模式外,皇帝苑囿中祭天而筑的“台”也是中心空间的原型之一,“台亦孤山也”是山体的象征,而山体就是视觉可以往外扩散的元素。这种“池中有山”的中心空间形态模式,从秦汉至明清,因皇家园林占地面积大,故都有所体现,如北京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但在江南私家园林中也有营建,如杭州西湖“三潭印月”小瀛洲等。
在江南私家园林中,小尺度园林多围合空间模式,大尺度园林往往就有中心空间模式的存在,如拙政园的“一池三岛”模式显而易见,而留园池中的小岛取名“小瀛洲”也有类似含义。但是园林空间形态并非一定二选其一,如留园,以连廊“围合”,也有池岛“中心”,两种空间模式可以并存,当然和它的尺度大小有关。
中小尺度的常州近园(图7)则是一个典型的“围合”与“中心”结合的案例。近园有迥异于苏州园林的布局方式,以连廊建筑与假山作围合,池中一大岛,岛上以黄石叠山,营造峰、崖、洞、台等山体形态。山中另设“见一”亭,未置于山巅,隐没于山林之中。“中心”岛山与“围合”建筑连廊等以二桥相连。这种园林布局手法,优点在于能产生出两种观游体验,即“园四周观山水”与“山水中观园”。前者以连廊建筑为主要游径,绕园而行,山水无尽;后者以岛山为游径,山间蹬道曲折上下,在“洞”“崖”中辗转,视线开合转换,在绿荫中眺望彼岸园景。
3.1.3 线性空间形态模式
古时先人因取水便利,选址河流谷地建村,久之,发展成为沿河道的线性村落。在园林中形成线性空间,所观赏的景物往往也是两侧的空间限定元素,如建筑、山石与绿植,各元素有线性曲折变化,一层层景物通过各种形式增加空间层次,营造深远意境。大尺度园林往往以水景为线性主导,沿池岸布置各景;小尺度园林则以建筑夹道的游径或假山蹬道为主线形成线性空间。
8. 苏州耦园东园
9. 嘉兴绮园局部
拙政园作为“城市地”大尺度园林的代表,有足够面积做“中心”空间,同时大池水中有三座岛山,将水面分隔成上下两部分,沿水面分为两条东西向线性空间。北侧一条从“绿漪亭”到“见山楼”以北,景致较平淡;南侧一条从“别有洞天”至“梧竹幽居”,沿线景物较丰富,甚至遥对苏州城内北寺塔,形成远借。纵向线性空间为“见山楼”以北至南端“小沧浪”以南,空间层次最为丰富。从南往北,“小沧浪”“小飞虹”以建筑、廊桥掩水,加大景深,又以“香洲”“荷风四面亭”“见山楼”等建筑增加层次与游径驻足点,后以折桥通往北岸。其间,线性空间曲折有致、景域深邃。
小尺度园林以嘉兴西塘醉园为例。醉园属庭院园林,依附于住宅,廊道亦是串联庭园景物的线性空间。从布局来看,总体为三组建筑,两进院落,每处院落又有墙垣分隔,另留通道,分隔的墙垣也作一进,故宣称“四进院落”。庭院之中有游径相接,又以曲折之水沟通几处院落,折廊、曲径、萦水均为线性,将宅与院紧密结合在一起。
3.2.1 山水之间
在面积有限的园中掇山,山中栽植往往体态偏小且生长缓慢,以突显山的宏伟。如果山的体量不大,而把主体建筑置于山中,会更显山之卑小。江南私家园林中的主体建筑一般不会置于山中,而是着重将其建于山侧池畔,使之与山水融合,如苏州耦园东园(图8),南侧主体厅榭就命名为“山水间”,点出了建筑布局的山水环境特征。又如嘉兴绮园(图9),将主体建筑“潭影轩”立于山抱水萦之中。
3.2.2 山水对面
厅堂等主体建筑处于山水对面是江南私家园林的主要形态,隔岸观山,厅堂与山水成关照之势,山中有亭为视觉焦点,同时也是游山路径的停驻点。如苏州怡园、留园、拙政园等(图10)。
3.2.3 山之侧面
随着造园技术的进步以及园主的意趣,厅堂和主景假山的位置关系更为灵活。主体建筑不再面对主要山水,可置于一侧,如无锡寄畅园、吴江退思园等。寄畅园西侧假山营造山林意,厅堂坐北朝南置于园北,假山位于厅堂之侧;退思园整体布局以水为主,水形根据两条轴线展开:一条从西北角“揽胜阁”至东南角“菰雨生凉”,另一条从石舫“闹红一舸”至东北“角水湾”,两条轴线垂直而设,同时与正南向的主厅堂“退思草堂”呈45度角。厅堂对景石舫,而山作为其中的次要元素置于厅堂(园)东侧,亦作石舫的斜向对景。
另外,主体建筑如厅堂,可脱离开主要的山水空间,与较小尺度的其他建筑组成主要的山水空间,如网师园的“灌缨水阁”“艺圃水榭”“耦园山水间”等。
10. 苏州怡园
受道家“壶中天地”思想影响以及防盗、阻隔等功能,江南私家园林往往围墙高筑,不仅园宅与城市相对独立,宅与园以高墙分隔,另有圆洞门、牌匾、假山等暗示宅园之间的空间转换。
童雋先生将“園”字拆解为园林中的围墙、屋宇、池水、植被等要素,而计成在《园冶》中,将相地、立基、屋宇、装折等早已分门别类进行罗列,另设二级分类,如“立基”之下又可分“厅堂基、楼阁基、门楼基、书房基、亭榭基、廊房基、假山基”,并有对应营造方法。文震亨的《长物志》中关于园林部分有“室庐、花木、水石”等章节的分类详述;张南垣提出“平冈小坂,陵阜陂陁”“大山之麓,截溪断谷”等理论,把江南私家园林山水营造的概念,抽丝剥茧为一个个类型化的模件,而后人则是将这些模件进行组织运用。
即上文所述的“围合、中心、线性”等山水营造形态,以及建筑与山水之间关系的几种类型。
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道:“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这既是山水画的“纲领”,也是园林的目标。这种“游观”的体验方式迥异于日本枯山水庭院的“静观”“游目”,但在游廊、折桥、深丘洞壑等“游观”路径设计上,具有类型化特点。
江南私家园林上下千百年历史,同一类型的私家园林在不同环境、不同设计者手中,经多样化的社会审美意识与园林使用功能,最终设计出的作品也是形态万千。本文主要以清中期的苏州私家园林为例,从私园所处的时代、相地,以及园主的意趣、财力、设计等角度,以类型学方法进行解析、剖视和分类,希望将其中类型化的模件进行重新搭配和组织,运用到现代设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