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事如醋,新肴待箸

2019-08-02 15:16张圣华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9年6期
关键词:九华山十块钱瘸子

文_张圣华

张圣华,《中国教育报》副总编、“年度推广读书十大人物评选”活动发起者

在一个和风的春日下午,几位好友一起开着一辆商务车去济南郊区看一位朋友,车子的静音很好,途中很自然地谈了一些故事。

钱哥讲了一个同事亲身经历的故事:十年前,中国刚有人拥有私家车。那时,有车的人就是富人。这位同事驾车带全家去郊区游玩,经过一个村庄时,他很紧张,因为此前听说路边村庄的人碰瓷的事。这时,见一位妇女领着一个孩子走在路边。司机怕孩子乱动,就谨慎地按了一下喇叭,结果孩子被吓了一大跳,那位妇女就气愤地拦住了车不让走,非要讨个说法。结果,这位先生与这位妇女争吵了很久也不见结果,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孩子的爸爸也赶来了,说话声音越来越高,事态变得很严重。这时,这位先生的老父亲从车上下来,走到孩子的爸爸的面前,伸出两只手相继握住了这位气愤的农民的手,轻轻说了声“抱歉,您多担待。”结果,这位爸爸拉住妻子和孩子说:“好了好了,不吵了,回家吧。”他们竟真的转身离开了。

先生一家上车后,大为感慨:还是老爷子厉害,下去一握手,一场麻烦烟消云散。但为什么会有这样神奇的效果呢。

老先生笑笑说:我跟他握手时,趁人不注意捂到他手里100块钱,又道了歉,这样给足了他面子,他一口气就散了。我们按喇叭吓人一跳本有错了的。

听了这个故事,李博士也讲了关于自己身边的一件事:

我在老家农村时,经常见母亲找一位外村来的瘸子算命,说他算得准。每次算命,母亲都给瘸子一些钱。我就愤愤不平,“真是个骗子”,我想。但碍于母亲的面子,也没有说什么。今年春节回家,我问起那个“骗子”,母亲说:“过年前,死了。”说着,母亲忍不住痛哭了一场。“唉,人就这一辈子,有些人咋就这么惨呢?”

我就劝她:“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不值得你这样伤心”。

母亲也没怪我,“瘸子是个善良的人。我也知道他不一定会算命,算得有准的,有不准的,但他总是开导你。再说,他一个残缺的人,从小就没了爹娘,怎么才能挣口饭吃啊,就别计较他,能帮就帮一下。”

这件事,让我反思了很久。人活着,关键要有“人味”,不能过多计较得失。大家都有“人味”了,彼此之间就多很多温暖,大家互相温暖着抵御生活中的磨难。

我也讲了一段自己经历的事情。

秋天,我去九华山。在半路的饭馆吃土菜,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六十岁左右的老头探头探脑走进包厢,问,算命吗?二十块。“肯定是骗子”我想。就没理他。他又问了一次,我们还是没理他。他也没再纠缠,就离开了。结账时,菜馆的老板说:“刚才的老头在本地算了三十多年的命,很有名的。对九华山了如指掌,能讲很多九华山的典故,而且,对周易很有研究。”

我有点后悔,该花二十元,听老人聊聊。唉,自己真是疑心太重了。

“就算上一当,不就是几十块钱吗?”同行的朋友说。

是啊,有时候,疑心真是生活中的一堵墙啊,让你不敢看“墙”外的风景,疑心重了,就处处是墙,日子就无趣了。不妨上一些当,吃一点亏吧。

讲得兴起,又讲了一件事:

上世纪80代,我大学毕业后在县城开始教高中语文。同一个办公室的黄老师是教研组长,他是右派平反工作来中学的,快六十岁了。他的养母八十了,刚从安徽老家接来两年。养母多年来一个人在安徽农村,孤苦度日,几乎经历了一个生命所需物质和精神的最低限,活下来真是不易。

冬天的一个傍晚,黄老师回家,发现母亲(就是他养母)不在家,又等了一会,还没回。黄老师担心了,就问邻居,邻居说看到她挎着篮子去买菜了。黄老师立刻去菜市场寻找。那时候,县城的菜市场不是政府所建,而是自发的集市,很乱,经常打架,又脏。黄老师到菜市场时,天几乎已经黑了。从市场南头到北头,黄老师没有找到母亲。他直挺挺地站着,脑子一片空白。蓦然,发现在一大堆烂菜叶上,好像有个人在蠕动。他紧跑几步过去,发现正是老人。他就急啊:“你看你,这么晚了还不回家,让人多着急啊。”“十块钱!十块钱!丢了!”

黄老师这才明白为何老人没按时回家。他迅速送兜里掏出十块钱,丢在地上,说:“你看你,真是眼花了,这不丢在这里了吗?”老人扑过来,一把抢过钱,仔细看:“真是啊,十块钱啊。”她把钱还给黄老师,说再也不敢拿着钱了,“丢了怎么办啊。”他们这才回家。

现在,很难理解老人会为了十块钱在寒冬里找几个小时。但在那个年月,十块钱可能是老人半年的花销,贫穷在人心里的痕迹几乎终身难消。

故事还在继续——

黄老师在中学里是工资级别最高的老师,住的房子也是当时学校最好的小院。1988年他退休了,生活随之发生了许多变化。他患了疑心病:总怀疑自己有病,可每次去医院检查,总是说没病。最后去省城医院,诊断为神经官能症。后来去青岛疗养(之所以选青岛,是因为被打为右派前,他是驻青岛海军随军记者)。疗养时,收到加急电报:母亲去世了。他赶回县城为母亲办丧事。随后,他开始厌世。终于有一天,吃了大量的安眠药永远睡去了。

黄老师的大儿子,在黄老师当右派期间,因遭遇欺侮和歧视,患了精神疾病。总是担忧着什么。上大学时,还因此休学一年。毕业后做一所初中的校工。前年刚过春节,学校要进行人事改革,要实行聘认制。就有说法:没人会聘他。他又一次犯病了。他从未伤害过别人。他选择了出走。家人找了半年也没找到。秋天,有人在黄河边发现了他的皮鞋。

黄老师的这些事在我心里装了很久了,多次给人说起来,却一直无力为这些事作结。但有一点我说得明白:黄老师平反后补发了工资,在当时算是富人。但他却无法改变灾难的巨大惯性。

故事讲完后,车里没人做声。不一会儿就到了。朋友满面笑容已等在路口:“你们几个小子真够从容的,凉菜已经上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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