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闻风相悦读《论语》
隐藏起来的孔子 ,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天命 ,踏上了该走的道路 。
王语行:
作家、中国文化研习者。生长于鲁南,现居重庆。撰有《胡兰成:人如乱世》《吴芳吉年谱》《闲情与遐思》,整理、注疏《孟子大义》《李延平集》,编有中外诗选《绝妙好诗二百首》。
写作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它的趣味在于表达自我,“我思故我在”,文字也是“我”存在的一种形式。孔子却述而不作,晚年只是删定诗书,教教学生,甚至不想说话,一点也没有借由写作建立“名山事业”的念头。
早年的夫子,周游列国,不可一日无君,惶惶然又是为何?这其间的秘密,他只对最心爱的弟子颜渊语焉不详地提及过: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论语•述而》
孔子一生不遇,政治抱负完全落空,却不愿做隐士,在最无奈的时候,也只是发发牢骚,“乘桴浮于海”。不得志于庙堂,又不愿隐于山林,孔子到底要“藏”在何处呢?
今天,我们当然知道了:夫子隐藏在《论语》里,隐藏在《春秋》里,隐藏在数千年的礼乐风景之中。晚年的孔子如此平和,在朗朗的读书声中,在对文献的裁剪之中,他看到历史的天平在向自己倾斜。鲁国的政治不可收拾,列国的纷争也毫无止息的迹象,人们渐渐习惯了篡逆、谋杀、非礼之事,孔子为之叹息,但在心底,觉得这些眼前的事情已经不重要了。他从时代的前台走下来,三千弟子却奔向了乱世的列国,如火种,在文明的灰烬中燃起。
如孔子一般的人,还有秦末的黄石公。面对时代的残破,帝王的暴虐,他没有出来匡正,也没有束手旁观,而是看中了一位谦逊有礼的后生,循循诱导之,之后,飘然远引,不知所终。
不知所终的又何止黄石公?西出函谷的老子,神秘的纵横家鬼谷子,留下《黄帝内经》的无名作者……他们微笑着离开,没有眷恋,没有遗憾,只留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模糊身影,让后人痴痴怅望。
这是道家的身影。曾向老子问学的孔子,自然深谙道家学问。他的“藏”,惟有那个看似无用的颜渊懂得。“藏”不是绝望,也不是逃避,而是“无为”中的“有为”,壮怀激烈的情怀隐于恬淡谦退的从容之中。儒家后来所说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固然不失为一种道德理想,但比起孔子的“行”与“藏”,显然不够圆融,少了些许生机,这是没有悟得“和光同尘”之妙的缘故。道家的高明之处也正在此。
明白这层道理的,后世还有一个苏东坡。他被朝廷贬到天涯海角,在一个不可为的蛮荒之地,注解《尚书》,设帐授徒,教民农桑、医药之事,戴着黎族人的斗笠,与他们交谈、饮酒,深深融入到原本陌生的人群之中。他不再是翰林学士,不再是杭州太守,这里也没有中原的文物衣冠,鲜衣玉食,如果不接受这一困境,他将是一个突兀的存在,无以自解,只能如一般的逐臣那样消沉、寂寥且无助。东坡的智慧在于,他收敛了一切荣光,不再触目,不再张狂,隐藏在椰林的阴影里,隐藏在茫茫海天的荒旷里。与此同时,一个儒生该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有落下,当地的志书在书写东坡往事之时,仍充满感激:“宋苏文公之谪儋耳,讲学时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今日,我们到了海南岛,仍能看到东坡的遗爱,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是的,当正面无法突围,还可以从侧面进入;当一件衣服不合适,还可以试试另一件;当我们不被世界接受,还可以换个方式与之周旋,如珍珠之在蚌中,如明月之在彩云。
“强避桃源作太古,欲栽大木拄长天”,吟出这句诗的是湖南的一位教员杨昌济,他是二流的学者,后到北京大学教授伦理学。一个冬日的夜晚,在豆腐池胡同寓所,杨昌济对前来拜访的弟子毛润之传授了为人、治学的十字秘诀——“修学储能,先博后渊,坚忍”,弟子谨记在心,遵照奉行,此后中国革命所燃起的熊熊烈火,谁能说和这位面容和蔼、眉目清秀的先生没有关系呢?
早年的杨昌济追随谭嗣同,经历过戊戌变法的腥风血雨,又目睹了辛亥革命的失败,转而在教育上改变人心、转移风气,平生弟子数以千计,培养出数株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木”。他的身上何尝没有孔子的影子?
当年四处碰壁的孔子,返回鲁国,内心也一定充满了失败的苦楚。或许正是在此时,他才彻悟了老子的劝诫之言,“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君子得明主则驾车而事,不逢其时,则如蓬转流移而行,可止则止,可藏则藏。好一个“藏”的学问呐!
隐藏起来的孔子,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天命,踏上了该走的道路。在一个功利主义的时代,孔子深藏功与名,如一条流入沙漠的暗河,积蓄着冲决而出的力量。这力量涌动了几千年,时隐时现,时强时弱,即使在狂乱的年代,孔子也依然深深隐藏在中国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