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笔记占全宋笔记十之六七,不但数量庞大,品类丰富,而且作者个性凸显,文体意识增强,不同风貌的作品竞相涌现。它们或叙人状物,或志怪传奇,或写景纪行,或备录琐闻,或考辨经史,或描摹风俗,内容交错,姿态横生,展示出特殊的时代气息和审美趣味。在如此丰赡的笔记著作中,张端义(1179—?,字正夫,号荃翁)的《贵耳集》并不算耀眼。该书共三卷,分别撰成于宋理宗淳祐元年(1241)、淳祐四年、淳祐六年,所载多逸闻轶事与文苑趣谈,因作者行文并不谨严,记述屡有讹误,与史实相左者亦为数不少,故而向来评价不高。四库馆臣在历数书中的各类错谬后,指出:“(张端义)大抵本江湖诗派中人,而负气好议论,故引据非其所长,往往颠舛如此。然所载颇有轶闻,足资考证。其论诗、论文、论时事,皆往往可取,所长固亦不可没焉。”[注]永瑢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622页。褒贬相间而以贬为主,但即使是为其所肯定的论诗、论文、论时事,也引起了后来学者的异议。比如李慈铭在“其所引据之谬,《四库提要》已备列之”之外,又责之“笔舌冗俗,罕可观采”,认为“正夫于时事多舛”,并一一列举书中论时事之误。[注]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968-979页。所举:“如纪王岐公元夜应制诗,用凤辇鳌山事,谓在宣和时;禹玉为翰林学士在仁宗朝,卒于神宗元丰八年,安得至宣和?又纪赵良嗣作《破辽上京诗》,误作赵嗣良,谓为裕陵眷遇,案裕陵为神宗陵名,良嗣以徽宗政和元年来降,安得见神宗?此裕陵或是祐陵传写之误。”王国维也曾征引各类文献,力证《贵耳集》中所载周邦彦与李师师一事之伪,说“此条所言尤失实”。[注]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引述《贵耳集》卷下“道君幸李师师”条下云:“案:此条所言尤失实。《宋史·徽宗纪》:‘宣和元年十二月,帝数微行,正字曹辅上书极论之,编管郴州。’又《曹辅传》:‘自政和后,帝多微行,乘小轿子,数内臣导从。置行幸局,局中以帝出日谓之有排当,次日未还,则传旨称疮痍,不坐朝。始民间犹未知,及蔡京谢表有“轻车小辇,七赐临幸”,自是邸报闻四方。’是徽宗微行,始于政和而极于宣和。政和元年先生已五十六岁,官至列卿,应无冶游之事。所云开封府监税,亦非卿监侍从所为。至大晟乐正与大晟乐府待制,宋时亦无此官也。”参见《王国维全集》第2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01-402页。可见,如果将《贵耳集》作为“补正史之阙”的史料笔记来看待,其真实性、可靠性非常值得怀疑,将之斥为“罕可观采”亦算事出有因。
然而,笔记一体,作者撰述动机并不纯粹在于“补史”,真实性也绝非考量笔记价值唯一或者最重要的维度。欧阳修《归田录序》言其所录乃“朝廷之遗事,史官之所不记,与夫士大夫笑谈之余而可录者,录之以备闲居之览也”,[注]《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册,第601页。意在“闲居之览”;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序》中称“以为南亩北窗、倚杖鼓腹之资,且用消阻志、遣余年耳”,[注]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吕友仁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序”,第3页。更将撰述宗旨归于自娱。类似表述还出现在许多宋代笔记自序中,虽不免作者自谦之意,却也表露出作者们并不一定将其笔记著作视为正史的补充。换言之,从撰述者的立场来看,记录是否真实可信恐非最为重要,是否有趣、可否备闲览、能否唤起读者的阅读期待或许更重要。由此换一种眼光审视,把笔记作为文学的创造而非历史的实录以考察其中所体现出的审美趣味、笔端修辞和写作心态,这可能是我们分析笔记文体更应当重视的角度。跳出印证史料真实性的藩篱,《贵耳集》一类的笔记就绝非“罕可观采”。张端义在《贵耳集》中展现了诸多引人玩味的关注点,在同时同类的笔记群落中,颇有特色,其中的历史想象、奇幻故事和江湖趣味尤显特别。本文尝试探讨此书文本背后所隐藏的作者书写趣味及其成因,或可为此类笔记研究探索新的路径。
张端义生于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九岁时太上皇宋高宗去世,十一岁时孝宗禅位于光宗,十六岁时孝宗离世、宁宗执政,四十四岁时理宗即位,前后经历了孝、光、宁、理四帝统治,孝宗时期为其少儿阶段。他的仕途不知始于何时,目前材料所见最早的记录,是理宗宝庆元年(1225)为仪真录事参军,在此任上他曾补修《真州志》,[注]《隆庆仪真县志》(《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81年)目录记载“《嘉定真州志》二十二卷,修职郎真州录事参军张端义补”。《嘉庆扬州府志》(《中国方志丛书》,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4年)卷六十四“金石志”又记载:“《真州改作两翼城记》,张端义撰,宝庆元年。”时年四十七岁。此前他极可能只是游于幕府,辗转江湖;此后,又历任浦江县丞[注]释居简有《张荃翁赴浦江丞而丧耦唁荃翁谢获轩见寄》(《全宋诗》第53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3186页);《贵耳集》亦记载“庚寅年,余丞浦江”,此“庚寅年”当指理宗绍定三年(1230)。和某地节度推官,[注]李昴英淳祐三年作《题节推张端义荃翁集》(《文溪存稿》,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62页),可知其曾任节度推官。也皆是沉于选海之职。端平元年(1234)至三年,张端义应诏连上三书,由是坐妄言,谪为韶州安置。其于淳祐六年完成《贵耳集》三卷时,仍在韶州,谪居时间则在十年以上,最后终老于岭南。[注]李昴英《送荃翁张端义之惠阳》(《全宋诗》第62册,第38858页)自注:“张荃翁,太湖人,端平雷变上疏直言,谪居曲江,往来韶广间。后又以言忤当路者,谪化州终焉。”关于张端义行履,主要见于《贵耳集》自述,何镇喜《南宋江湖派诗人张端义事迹考》(《长江文明》2014年第1期,第43-50页)据此有简单梳理,可以参看。
依常理,据张端义之亲历,其所撰笔记史实当以宁、理两朝事为主,盖此两朝乃其壮年,恰值游历江湖、接纳各方之际,可是《贵耳集》中所载最多的,却是孝宗朝事。全书280余则,涉及孝宗者,有40余条,占比极高。这些条目所述大都为朝堂宫闱之事,定非漂泊江湖的张端义所亲见,据其《贵耳集》卷上自序所言:“余从江湖游,接诸老绪馀,半生钻研,仅得《短长录》一帙。”[注]本文所引《贵耳集》均据《全宋笔记》第6编第10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以下随文以括号数字注页码。可知《短长录》的信息来源,主要为江湖“诸老”口耳之传。因《短长录》为妻子焚毁,所以“因追忆旧录,记一事必一书。积至百,则名之《贵耳录》”(282),也即《贵耳集》卷上是追忆旧录而成。至卷中自序,又言“随所闻而笔焉”;卷下自序则称“粗可备稗官虞初之求”(307、332)。这都充分说明,《贵耳集》中所录诸事乃出于作者的耳闻,虽非完全无中生有的虚构,却也绝不敢自称是可靠的史料。“贵耳”之“耳”确然为此书取材的主要渠道。正因为如此,《贵耳集》中所记各种并非亲历之事,特别是宋孝宗的各类事迹,自然就是作者凭借其历史之耳与文学之手合作而成,由此呈现给我们一个过滤、变形、剪辑、上色、补缀过的宋孝宗形象,历史人物转而具文学色彩。
在张端义笔下,宋孝宗是一个开明的君主,胸怀天下,志在恢复,且为人正直,崇尚孝悌,从谏如流,又能慧眼识才、知人善用,甚至断案精妙,待民如子,等等。在张端义看来,淳熙年间人才盛出,乃是孝宗祷告的结果。他在书中记载,高宗、孝宗在科举大考前要默祷,临近取士唱名,再作精祷,然后才有“绍兴、淳熙,文人才士彬彬在朝,此二祖祈天之效如此”,功劳自然在皇帝的精诚(334)。这在今日来看,显然是不足为凭的迷信,却成为宋孝宗作为贤君背负国家责任的象征。孝宗不但重视人才,还善于发现人才,譬如作为外臣的王尚之,通过分析后宫的消费额度,而知后宫宫嫔过冗,期能裁减,孝宗由此破格提拔他(336)。君臣二人对话宛然如见,孝宗识人用人果断英明。更难能可贵的是,在使用人才上,孝宗还能克服自己的弱点,公正对待潜邸近习,以下两则即是如此。
寿皇欲除知阁张说签书枢密院。在朝诸公力争,独石湖不答,或者皆疑之。忽一日,寿皇语及张说,石湖奏云:“知阁如州郡典客,不应使典客便与知阁通判同列,何以令众庶见?”寿皇感悟,遂寝此除。《易》曰“纳约自牖”,此之谓也。(287)
孝庙欲除张说签书枢密事,在廷诸儒力争。孝庙一日盛怒,与周益公言:“朕将用花臂膊者为枢密使。”益公答云:“臣敢为天下倡。”秘书省正字沈瀛当轮对,一奏札荐张说,反不称旨,即自免。周益公后至宰辅,沈正字止。如此识见浅深,亦足以卜前程远近。(310)
两则内容都涉及孝宗提拔张说为签书枢密院事,后一则虽然旨在表彰周必大的识见,但也与前一则一样,反映出孝宗对待近习张说虽然偏爱,却仍能顾及公议,并不一意孤行。特别是第一则,范成大一句话,便让孝宗“遂寝此除”,一位善于纳谏的圣主形象,跃然纸上。但是,这与史实相距颇大,孝宗在位时,因为任用近习而导致的朝政纷争,可谓层出不穷,其中龙大渊、曾觌和张说的任用问题,都曾引起朝野的强烈不满。就张说任签书枢密院一事来说,孝宗先后遭遇了刘珙、范成大、张栻和李衡、王希吕、周必大、莫济等人的强烈反对,最后结局并非如张端义所言,不是孝宗让步,而是多人被免职。[注]详细讨论可参看张维玲:《从南宋中期反近习政争看道学型士大夫对“恢复”态度的转变》第三章第一部分,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0年。张端义所记两则事件,虽说确有其事却都是部分事实,并未呈现事件的整体过程和结果,也没有体现孝宗真正的态度,整个记述明白地表现出张端义的立场,显露出他的文学之笔过滤、剪辑的痕迹,为衬托宋孝宗的正面形象,甚至与历史真实相悖。还有一则记录,更可见《贵耳集》的旨趣,其云:“孝宗朝,幸臣虽多,其读书作文,不减儒生,应制燕闲,未可轻视。……当时士大夫,少有不游曾、龙、张、徐之门者。”(335)显然,张端义承认孝宗朝“幸臣虽多”的事实,但他更希望引起人们注意的是,这些幸臣都是颇具才识的,非但不是误国之臣,而且还是号召士林的文人领袖。言下之意,即是说孝宗宠幸他们,并不是出于个人喜好,而是知人善用。
诸如此类能够体现宋孝宗英明神武、孝悌贤德的记载,在《贵耳集》中频频可见。其中有些事件可以找到相关的其他史料予以印证,比如书中所记孝宗为高宗选中的原因,乃在于孝宗的自律(288)。与此相似的一则故事,也出现在稍晚出的周密《齐东野语》中。[注]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高宗立储”条,张茂鹏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01页。相较之下,《贵耳集》所记有两点不同,一是比《齐东野语》多出抄录《兰亭序》的情节;二是对待十位宫女一事,《齐东野语》全是一般叙述,而《贵耳集》有孝宗与史浩的对话,生动性显胜。不过,两则记载所反映的孝宗的性情与高宗的态度确是一致的。与这种大体近似的内容不同,还有一些记叙,整体情节固然不错,然细节已出入较大,如莫济杖去老兵、孝宗善于用人的故事(288),明人闵元衢在《贵耳集跋》中就提出了疑问(357)。另有一些虽无材料证误,但也基本可以推测为街谈巷语,如叙孝宗断高柟之案、杂剧伶人以戏谏上(310、339)等,都颇有戏剧性,究竟是虚构还是真实,不可遽断,如此颇多,不一一详述。这些记录与事实之间存在着各不相同的关系,或真实,或误植,甚或纯属想象,但它们的叙述立场和价值指向却是一致的,都是歌颂孝宗,肯定孝宗的作为,从中可以见出张端义是在以文学之笔建构孝宗形象及其时代,为此他在大量的史料中,截取、选择那些能够说明孝宗英明卓越的片断,由是孝宗断狱圣明、奉亲至孝、任人严格、知错能改的优秀品格,不断地在《贵耳集》中被凸显出来。
那么,张端义为何要如此频繁地追忆宋孝宗,并且不断描画孝宗及其时代的美好?这一方面当然要归之于宋孝宗朝确实出现了“中兴”之象,淳熙人才涌现,具备为后来人追忆的基本要素,孝宗本人也多有励精图治的声誉。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张端义的谪臣身份。一个对现实不满的人,更容易沉醉于追忆过往。滤镜下的历史,呈现的永远是美好的一幕;清晰感受的当下,则是糟糕得让人无法忍受。由此,要真正理解张端义想象中的孝宗及其时代,则需追索其当年上书被贬之事。
张端义在《贵耳集》卷上的最后一条介绍自己时说:“有上皇帝三书、诗五百首、词二百首、杂著三百篇,曰《荃翁集》。”(306)特别注明了自己的“上皇帝三书”。这“三书”是改变其命运的文章,深刻地嵌入了他的生命历程与精神世界之中。可惜此集已经亡佚,三篇奏议究竟言及何事现已无法考索全貌。幸有明人郑真所撰集《四明文献》一书附张端义奏议一篇,或可一窥其被贬之因。[注]参见郑真:《四明文献》卷上“卫王史弥远”条下,张寿镛约园排印本,1936年。以下所节引张端义奏议,均据此版,文长不具录。在发现此文之前,研究者只能从郑真《荥阳外史集》卷三五《读张端义奏札》、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八《跋岳珂传》、钱大昕《潜研堂集》卷一九《观文府》等少数文献中,窥见该文寥寥几十字。印晓峰《陈垣追索不已的一个出典》(《文汇学人》2018年8月10日,第7版)一文,提供了考索张端义这篇奏议的线索,特致谢忱。顺便说,此书所录,尚有多篇宋人散佚文章,可供辑佚。在这篇奏议中,张端义主要指陈了史弥远擅权挟君、祸国殃民的罪行,认为:“故相史弥远积威震主,黩货蠹民,自恃拥立之功,阴为跋扈之态。擅权专制,固位贪荣,抑天下之公论,坏朝廷之公法,欺罔先帝,蔑视太后,愚蔽陛下。萃贪佞于本朝,激盗贼于郡县。”可谓一无是处,罪该万死。可是,理宗亲政,对史弥远却未定其罪,反而是:“褒词溢语,务崇体貌;殊恩异渥,施及子孙。赏殆过于卝山,罚不伤其毫发。”张端义对此显然非常不满,所以他继续说:“臣伏在畎亩,忠愤所激,不顾斧钺,僭以四事为陛下陈之:一曰正天下之大分,二曰明天下之大谊,三曰回天下之大势,四曰兴天下之大利。”并且质问皇帝:“今者不正其无君之罪,明示典刑,则何以维持名分,垂戒将来?”他希望皇帝能够削其爵位、收其财产,以示皇帝亲政之意。这些言论,虽然比较尖锐,但只是针对一个已经逝世的权臣,理宗纵使觉得不太妥当,谅尚在可接受范围。不过,张端义与当时一批耿介士人相同,提到了更为敏感的问题,那就是废杀济王。张端义期望“陛下(理宗)欲洗万世之谤,以全敬兄之道,当复济王茅土之封,为建家庙,以奉特祀”,并且说“欲慰宁考在天之灵,当从陛下服居亲近中,择贤德素著、昭穆相当者一人,继济王后,使天下知济嗣之未立,非陛下之心,是弥远欲绝其后也”。关于对待被废杀的济王的态度问题,是理宗统治期朝野争论最大、最为敏感的话题,因奏陈此事而被贬官的士大夫非常多。作为“选人”的张端义在其上书中大段议论此事,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四明文献》所录这篇奏议是三书中的哪一篇虽暂时不能完全确定,但从文中所谓“陛下事览万机,厉精更化。正商高宗作命之初,汉宣帝亲政之始”之句来看,极可能是端平更化之初(1234)所上第一书。也就是说,这篇奏议当是三次上书中言辞温和的,张端义尚未因此被贬。若依此推断,则其最后一次上书,所论更为尖锐。
《贵耳集》想象与建构了一个辉煌的时代和贤明的君主,但是张端义的旨趣并不是单一的,他在书中除了“以寓感慨之意”外,还有更丰富多样的文学呈现,特别表现出对各类趣闻的兴趣。以下不妨继续看一条有关孝宗的记录:
寿皇未尝忘中兴之图。有《新秋雨霁》诗云:“平生雄武心,览镜朱颜在。岂惜尝忧勤,规恢须广大。”曾作《春赋》有曰:“予将观登台之熙熙,包八荒之为家。穆然若东风之振槁,洒然若膏雨之萌芽。生生之德,无时不佳,又何羡乎炫目之芳华。” 示徐本中,命其校订。曾觌因谗徐,云:“上《春赋》,本中在外言‘曾为润色’。”寿皇颇不悦。本中自知阁换集英殿修撰、江东漕。后,许国用此典故换文阶。端平间,试词科,出《寿皇春赋颂》,试者皆不知之。此无五十年间事,士大夫罔闻之矣。(283-284)
这一段文字起篇本在从所作诗赋看孝宗“中兴之图”。然而,张端义在后半段却由《春赋》生发出三件游离于“中兴之图”的事情:一是曾觌谗言,说徐本中四处宣扬孝宗此赋经其手润色;二是许国用《春赋》典故作文,从武阶换成了文官;三是端平词科试题,士人已不知此典。三件事都是围绕《春赋》展开,但显然与开篇的“寿皇未尝忘中兴之图”已没有关系。这段记载的前半部分又见于陈岩肖的《庚溪诗话》,该书当成于淳熙(1174—1189)年间,较《贵耳集》要早几十年。其卷上记云:
今上皇帝躬受内禅践祚以来,未尝一日暂忘中兴之图,每形于诗辞,如《新秋雨过述怀》有曰:“平生雄武心,览镜朱颜在。岂惜常忧勤,规恢须广大。”如《春晴有感》曰:……观此则规恢之志大矣。如《幸秘阁宴群臣赋诗》曰:……观此则任贤听谏,虚己爱民之心切矣。至如《咏德寿宫冷泉亭古风》有曰:……观此则笃于奉亲,尽天下之养者,无不至矣。如《春赋》曰:……观此则所以赞天地化育,一视而同仁者深矣。真帝王之用心也。[注]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上,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64-165页。
陈岩肖所记紧密围绕孝宗“未尝一日暂忘中兴之图,每形于诗辞”,依次胪列了诸多孝宗作品,说明其规恢大志、任贤听谏、笃于奉亲等所谓“真帝王之用心”。从两则材料的开篇相似性来看,《贵耳集》那段文字的前半部分可能就是从《庚溪诗话》抄撮而来,而后半部分当是张端义的原创。两书对同一事件记录的旨趣,显然有别:即使同是歌颂孝宗,张端义仍掩饰不住对其他趣闻轶事的兴趣。
《贵耳集》中记载了许多士人的机趣故事。如记苏轼访吕大防,吕因昼寝而让东坡久坐,东坡便以盆中的六目龟作一口号:“莫要闹,莫要闹,听取龟儿口号:六只眼儿睡一觉,却比他人睡三觉。”(295)以此取笑贪睡的吕大防,其中谐趣,颇显东坡风神。又如记秦桧化解货币危机,京下缺钱,世人持币不用,秦桧以五千当二钱给理发师,并放言:“此钱数日间有旨不使,早用了。”不三日,人们纷纷将钱用出(313)。在张端义撰书时秦桧的名声已经很糟糕,但这段记述未下一字贬语,反而说“此宰制天下之小术也”。可见,其在叙述这些故事时,意旨全在机趣,而不涉人格评价。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把它们捉置一处,也能见出张端义叙述故事的某些共性。首先是善于使用对话,比如:
此则记录除了对话,就只剩下开篇一句交代对话的背景,结尾一句交代对话的结果。记事以高宗发问开始,以孝宗惊灼而退结束。郑藻娶嫂,本不符合礼制,高宗连续几个反问句,似设计以驭孝宗,其中高宗的威严傲慢、孝宗的谨小慎微都表现得非常到位。这一内廷场景绝非张端义所能亲见,但他却如此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二人对话情形,生动地再现了故事现场,不仅人物性格和所处状态均显现无疑,还从侧面说明了孝宗执政背后的高宗阴影。同时,这里还显露出《贵耳集》叙述故事的第二个重要共性,就是重视微观场景与细节的再现。
笔记的特色即在于呈现片断,如何在短小篇幅中打动人,以获得自娱娱人的效果,是笔记作者必须认真对待的问题。而聚焦微观场景,放弃宏大叙事,不作枝蔓叙述,显然是最有效的手段。纵观《贵耳集》全书,与对话叙述始终相随的,即是将叙述重心放在微观片断上:
何自然中丞上疏,乞朝廷并库,寿皇从之。方且讲究未定,御前有燕,杂剧伶人妆一卖故衣者,持裤一腰,只有一只裤口。买者得之,问:“如何着?”卖者云:“两脚并做一裤口。”买者云:“裤却并了,只恐行不得。”寿皇即寝此议。(340)
此段不足百字篇幅,叙述了一台杂剧表演如何影响一个政治主张。其焦点放在杂剧表演的讽谏过程上,杂剧伶人的装扮与对话,占据了故事叙述的最大篇幅,寥寥几十字有起承转合,有前因后果,有设问对答,有微言大义,精彩跌宕的情节都浓缩于微观场景之中。这些表现手法实可视为宋代此类逸闻笔记的共性,但从以上例证可见张端义确然擅长此道,这让该书充盈着丰沛饱满的趣味性。
当然,更引人兴味的,是《贵耳集》中记述的那些奇幻故事。它们占据了全书的较大比例,虽然散发出迷信、诡异、离奇、神怪乃至荒诞无稽的味道,但是恰巧迎合了读者探秘猎奇的阅读心理,为全书增添了一抹亮丽而神奇的色彩。这些奇幻叙述,只有少部分仅陈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并无太多情节外,相当一部分都初具情节结构,很有戏剧性,比如:
这段文字记叙了道士袁宗善卜知未来的故事,详述了他为孝宗成功预测三次重大事件结果的神奇功夫,其情节起伏,一次比一次离奇,“真真”二字本不成辞,经历了光宗心疾之后的孝宗,本应该心情郁闷,在张端义叙述下,合“真真”为“颠”,孝宗反倒“大喜”,更加衬托出袁宗善法力非凡。而文末声明确有其事,不仅强调了袁宗善法力的真实性,更因其真实而增加了故事对读者的吸引力。
篇幅更长的奇幻故事,是卷中最末一则,全篇近五百字(文长不具录),叙述了卢陵人王排岸女孙嫁给未第士人朱渊,后梦历幻境,预见未来的故事。张端义讲述此事,结构焕然,于梦境用笔最多,其中又有人物对话,有故事情节,也有写景闲笔,颇具唐传奇风神。张端义还于文末言及朱渊取此事“自作一传,以纪其本末”(331)。朱渊原文已不得见,从《贵耳集》中尚可窥得故事梗概。这则奇幻故事与其他诸多长短不一的逸闻轶事一样,特别显示出《贵耳集》杂取志怪的写作倾向,承袭了《夷坚志》之类笔记的一脉余绪。
《贵耳集》中有些故事后来甚至直接成为话本、杂剧等的源头,被后人增色敷演,变成了更精彩的戏文小说。这从侧面说明张端义采录奇幻故事的趣味颇为民众所认同,带有较为强烈的世俗色彩。由此,作为一般笔记的《贵耳集》,也就具有了文言小说集的意义。如其卷下所记王黼邻僧漉集饭粒救援王家的故事(341),就被明代冯梦龙《警世通言·钝秀才一朝交泰》改写为入话,二者基本情节相同。所异者,《警世通言》是记唐朝甘露年间一个叫王涯的丞相,后来触犯了朝廷,落魄流离;《贵耳集》则是言靖康时,王黼遭遇战乱,骨肉绝粮。但落难后为邻僧所救、邻僧米粮从昔日淘米水沟中漉得,这个核心情节是相同的。与此相似的是,卷下所记杨诚斋怒阻教授狎官妓一事(353),后来也被明代孟称舜敷演成杂剧《陈教授泣赋眼儿媚》。[注]孟称舜:《陆制干巧合锦花钿,陈教授泣赋眼儿媚》,王汉民、周晓兰编:《孟称舜戏曲集》,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故事的主要情节,都是讲教授与官妓有私情,长官怒斥阻止,教授与官妓告别,赋《眼儿媚》词一阕,后因此词,两人得获相守。不过,在杂剧中,长官名胡经之,教授名陈诜,官妓名江柳,而《贵耳集》中只有长官杨诚斋,二者在人物设定、情节细处有差异,特别是最后结局,《贵耳集》所述乃是杨诚斋阅得《眼儿媚》,知教授是文士,便举妓送之;杂剧中,乃是教授陈诜的朋友陆云西奉命抵达岳阳后,设计撮合老友姻缘。这种差异,主要是因为杂剧的取材,直接来源于元蒋子正的《山房随笔补遗》,而非《贵耳集》。但是,无论从核心情节来说,还是从《眼儿媚》词作来看,[注]《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667页)即据《贵耳集》收此词,署“某教授”。并注:“此首《山房随笔》作陈诜词,而陈诜亦为教授,疑传闻有误。此首又误入赵长卿《惜香乐府》卷八。”《贵耳集》与《山房随笔》及孟称舜杂剧所录《眼儿媚》,文本稍有不同。目前所见这个故事的最早源头当是《贵耳集》。当然,也有可能这些故事原本就在宋代民间流传,张端义只是转述,而《警世通言》《山房随笔补遗》也是取自民间。或者说它们可能只是同源关系,共有所祖而各有所传,并不是《警世通言》《山房随笔补遗》承袭改写《贵耳集》。即便如此,仍有必要肯定《贵耳集》在传播这些故事时所起到的积极作用,它将具有生命力的奇幻故事记录下来,让它们获得了继续生长的可能,丰富了人们对这种类型故事的认识。
以上这些例证,都充分表现出《贵耳集》在文学创作上的价值,而这种价值的获得,正在于张端义“粗可备稗官虞初之求”的写作自觉,以及在这种自觉下隐藏的趣味与立场:不囿于补史,不求于真实,将机趣与奇幻视作笔记创作的应有之义。由此,也就使得《贵耳集》向更具藻饰与波澜的方向,敞开了新的道路。
张端义是位江湖文人,一直沉于下僚,最后被贬岭南,他喜欢诗文创作,又多与江湖诗友交游。这一身份特征可从其自述中获得确认,《贵耳集》卷上最末一则自道平生,言“江湖且过,诗酒丛林”;又谈到“余有《挽晋仙》诗,载《江湖集》中”,则张端义与编辑出版《江湖集》的书商陈起也有密切关系。目前所能考知其交游圈,包括戴复古、周文璞、释居简、卢祖皋,以及李心传、李昴英、项安世、孟猷等人,大体可分作江湖诗友和官僚文人两大阵营,而尤以江湖诗友颇显突出。戴复古可谓江湖诗人的重要代表,张端义被贬岭南,戴复古赠五律两首,题《张端义应诏上书谪曲江正月一日赣州相遇》。从这两首五律来看,他与张端义的关系应该比较密切。他一方面在诗中同情、安慰张端义的被贬遭遇,另一方面也充分肯定了他忧世为国的操守气节。在《贵耳集》卷上,张端义也曾专门介绍了戴复古,并摘录了钟爱的诗句:
戴石屏式之,名复古,黄岩人,有《石屏诗稿》。赋《淮村兵后》云:“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秋怀》云:“诗谈天下事,愁到酒樽前。”《晚春》云:“莺啼花雨歇,燕立柳风微。”《城西》云:“诗骨梅花瘦,归心江水流。”《春日》云:“客愁茅店雨,诗思柳桥春。”《九日》云:“黄花一杯酒,白发几重阳。”(305)
这则材料除了反映出两人的交游关系外,更表现出张端义的诗歌趣好。他所欣赏的石屏诗句,都是典型的晚唐风味,题材以写景为主,体式以七绝、五律为多,折射出他作为一位南宋江湖诗人明显的诗学祈向。他在书中称赏一批江湖诗人的诗句,像卢祖皋“开到海棠春烂漫,担头时得数枝看”、高九万“近来行辈无和靖,见说梅花不要诗”、赵师秀“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刘过“芦叶满汀洲,寒沙浅带流”、翁卷“梅花分地落,井气隔帘生”、周文璞“清晓偶然随鹤出,野风吹折白樱桃”、葛天民“壁为题诗暗,池因洗砚浑”、赵庚夫“鹤残篱外笋,鼠舐墨中胶”、叶元吉“木叶临风皆好色,稻田流水京新声”等,都是况味相似的作品。即使像陆游这么风格多元的诗人,张端义也仅偏爱他取法晚唐的诗句,《贵耳集》所摘陆诗乃是《在京楼有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桥南书院》“春寒催唤客尝酒,夜静卧听儿读书”、《感秋》“玉阶蟋蟀吟深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三联。循此以观,《贵耳集》在追忆宫闱皇事、讲述奇幻故事之外的兴趣,就是对诗文作品的鉴赏品评,而其批评眼光正与其身份密切相关,充分体现出江湖文人的趣味。
检视全书所论本朝诗人,以下名单尤其引人注目:卢祖皋、赵师秀、刘过、翁卷、周文璞、葛天民、赵庚夫、高九万、张奕、戴复古。这批诗人许多都曾名列《江湖集》,代表了南宋中后期江湖诗学的基本阵营。值得留意的是,在提及这批诗人时,张端义放弃了讲述文人机趣故事的表达方式,而是采取摘句的批评鉴赏法,直接标举优秀诗句,以彰显其所主张的诗学趣味。如上引戴复古一段,只字未予评论,仅将那些诗句摘录出来,已经表明其喜好所在。其他论赵师秀、赵庚夫、高九万诸人,均是如此。以至于在介绍自己时,张端义也最在意这批江湖诗人对其诗句的赞赏:
爱作诗赋小词,卢蒲江取“碧云千里暮,红叶十分秋”之句;周晋仙取“怨春红艳冷”之句;孟藏春取《蜨》诗“不因花退尽,必是梦残时”之句。凡海内名胜,来吴必访乐圃之张,书《桃符》曰:“江湖且过,诗酒丛林。”(306)
卢祖皋、周文璞乃著名的江湖诗人,孟猷(有藏春园)官位较高,收留了不少游于江湖的门客,其诗趣也属江湖一脉。所选己作三联皆写景之句,晚唐意味浓厚。与此相类,书中有关于梅花入诗的讨论:
诗句中有“梅花”二字,便觉有清意。自何逊之后,用梅花不知几人矣。林和靖八首梅诗,惟“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可谓绝唱。有作《听角词》:“五更角里梅花调,吹落梢头那个花。”又有云:“小窗细嚼梅花蕊,吐出新诗字字香。”杜小山云:“窗前一样寻常月,才着梅花便不同。”“绿窗昨夜东风少,开遍梅梢第一枝。”“半夜梅花入梦香。”“玉人和月嗅梅花。”“纸帐梅花醉梦间。”“夜寒无可伴,移火近梅花。”“惆怅后庭风味别,自锄明月种梅花。”(326)
张端义极端地认为诗句中有梅花,便有“清意”,他特别拈出了一系列写梅之句,铺排开来。这种对梅花题材的极度青睐,正是南宋江湖诗人的特殊癖好,他们的江湖清味完全借助花草云树的细腻景致来表现,以至于缺乏曲折动人的力量,篇幅窘狭,意境单调。这就好比《六一诗话》所记许洞戏九僧:“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搁笔。”[注]欧阳修:《六一诗话》,《欧阳修全集》,第5册,第1951-1952页。张端义列举的江湖诗人的诗句,对烟云、草树、山水、鸥鸟入诗的醉心,也多有体现,足见其所推崇的诗歌艺术风尚,正是流行于晚宋的江湖之作。
谈及江湖诗人,让人联想起著名的“江湖诗祸”。这起惊动朝野的诗祸,只因诗人们语涉讪谤,便遭到了权相不同程度的打击,多人由此经历贬谪。张端义与他们的遭遇,何其相似乃尔。他不满于朝政,又敢直言犯上,被贬之后仍然口无遮拦,以致李慈铭也不得不感慨张端义的“无忌”。[注]《贵耳集》卷下记嘉定间杨太后、史丞相、安枢密,有“杨安史”之谣,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第969页)案云:“宋人小说中有言史弥远通于杨后者,盖由此等说启之。然是条在第三集,其序题淳祐丙午,是理宗在位之二十一年,去嘉定仅二十余年,而敢为此说,亦可谓无忌矣。”张端义的遭遇与性格,让他与那批江湖文人有了精神共鸣,激发了他对文人生存命运与政治朝局关系的关注。细检《贵耳集》即可发现,张端义对讥讽朝政的士人多有措意。比如他特别记下周承勋“殊有讽刺”的《端午》诗、王庭珪因诗谤讪而被贬谪夜郎之事,以及徐似道议政被人弹劾后潇洒归隐的故事(300-301),等等。这些记录固然有着对贬谪之人的同情,但更多则是寄寓着张端义自己的身世飘零之感与漂泊江湖之趣。关切时政而又不得不疏离政治中心,是江湖文人群体颇为突出的一种生存状态。张端义感慨于文人“不得其善终”的命运,说:“《文选》,昭明太子之所作。昭明在梁时,亦郁郁不乐,移此志于《文选》。考之集中,诸公负一世名者,皆不得其善终。班固、张华、郭璞、机、云、嵇康、潘岳、谢灵运。尝读其诗,感怆之言,近似鬼语。屈原《离骚》有山鬼殇,良可哀也。”(324)又向往于身世卑贱之人可以官至宰辅,云:“尝读《樊哙传》,有贩缯、屠狗之徒,能取公相之位,深切喜之。”(329)这都典型反映出在审美趣味之外,张端义处事心态也和一般的江湖文人趋同。《贵耳集》中的追忆与故事,实亦与此种精神桴鼓相应。
除了诗歌,《贵耳集》对词人也多有关注,像苏轼、秦观、周邦彦、李清照、朱希真、康与之、赵彦端、吴激、卫元卿、刘过等人的词作,都有涉及。不过,与直接标举江湖诗人佳句佳篇不同,张端义对词人词作的讨论,主要仍偏于本事的记录,倾向其间故事的趣味,如周邦彦与李师师、杨万里与《眼儿媚》等皆因词叙事、以事带词。偶尔还有对词作用字的审美观照,如对李清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连用叠字的赞赏和“独自怎生得黑”之“黑”字的叹服(298),以及对秦观《踏莎行》“斜阳暮”“斜阳树”的辨析、对东坡《水龙吟》“霜天晓”歇后一“角”字的点拨(344、345)等,都能启人遐思。书中对骈文的讨论,也注重一联一字的赏析,偶杂本事,如对周必大《交趾国进象表》、綦崇礼《进枸杞贺表》、王詷《上蒋子礼除右相启》、李大异《谢历日表》、杨冠卿《致语》、蜀中教官《上巳日致语》、项安世《潭州与帅启》、陈善《上李季章启》等文的用典之巧妙、行文之得体,都有批抹。此外,书中还保存了多则宋代杂剧的信息,如言御前杂剧、相府杂剧,侧面展现出杂剧表演在上层官僚中受欢迎程度,为了解宋代杂剧样态提供了宝贵的材料。可以说,这些有关文学作品的本事、品鉴和评论与历史追忆、民间风俗、奇幻故事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作为晚宋江湖文人的张端义在知识、趣味、心态诸方面的斑驳光谱,让《贵耳集》具有了管窥个人精神与时代风貌的双重品格。
综上所述:《贵耳集》是一部追忆时代过往、重归精神世界的作品,它指向的是文学的创造,作者的想象代替了历史的真实,市井的猎奇代替了文人的史笔,江湖的趣味代替了精深的批评。它的核心是故事与诗文,不是历史的记录,其中的各类失真、失误,都因作者的撰著态度而来,将之视为史料,辨析其中谬误,固然不错,但并未揭示该书真正的价值所在。在作者那里,《贵耳集》主要被当作抒发自我情感、寻找精神认同的著作,是为己之作。耳闻的史实、虚幻的故事、流离的自我,才是《贵耳集》力图重点呈现的“江湖”,而不是眼中所亲见的那个世界。更进一步说,宋代的诸多逸闻类笔记著作,都类似于《贵耳集》,重在趣味,不在真实,无需拔高这类笔记的文学价值,但也不可以单纯的“补史”真伪标准来检验高下。转换视角,回归创作生态,考察作者身份,关注修辞旨趣,或许才能准确认识它们的真正价值,而这也是本文个案研究之外的意义所在。